一个时代的艺文志

2014-06-06 03:17赵柏田
长江文艺 2014年6期
关键词:周亮

赵柏田

诗人与少女

有个叫王荪的女孩,自小聪颖异常,会写诗,会画画,还喜欢舞弄随身的一把小剑,有着寻常女孩身上所无的一股爽烈劲儿。十五岁那年,她遇上了从南京到开封读书的周亮工。那一年,周亮工二十八岁,已婚,王荪就做了他的侍妾。

周氏世居南京,周亮工出生在城内状元境的祖居里,怎么会大老远跑到开封去呢?这都是国家考试制度给闹的。本文故事时间数百年前,那时还是南宋,周亮工的一个远祖离开南京去江西抚州做官,落籍在金溪县一个叫栎下的地方,后来周亮工的祖父把家搬到了大梁(即开封),周亮工的父亲从国子监毕业,做了几年地方小吏,又想法子把家迁回了南京。但问题很快就出来了,周亮工成年后参加科考,他的籍贯是河南祥符,北籍南试按例是行不通的,所以迫于户籍制度,周亮工在南京长到二十岁就不得不回开封,去参加当地政府组织的考试。

王荪归周亮工是在1639年冬天。一个还是商丘城里刚及笄的豆蔻少女,一个已是将近而立的大叔,她如焰般逼人的青春肯定灼伤过他的眼睛。他欣赏她稚气的小诗里掩饰不住的灵气,“小雨匀溪谷,闲花落钓丝”,那遍撒溪上的雨,妙处就在一小字。小则聚气,小则通神,须弥芥子,可纳大千世界呀。当她在月光下、柳丛中舞起一片剑影,他或许会想起《诗经》里那个在宛丘山坡之上翩然起舞的女子,手持鹭羽,打着小鼓,一边旋舞着,一边把火辣的目光投向他,“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周亮工好砚、好墨,嗜印成癖,尤喜与艺术家交往。他收藏了数千纽图章,有时技痒了也亲自奏刀。每次,周亮工和朋友们赏玩一毕,王荪就会把弄凌乱了的图章归拢整齐,一一放在布函中原先的位置,让周亮工下次打开函袋立马就能找到它们。她细心地做着这一切,超强的记忆力让周亮工叹为观止。后来周亮工考上进士,到北京谒选,再分发到山东莱州府下面的潍县做县令,不管到哪里,总是带着这个心爱的女人。多年以后,已入暮年的周亮工面对一颗颗劫后余存的图章,还能依稀回忆起她做这一切时专注的面容。

地处山东半岛的潍县,富甲青齐,素有“小苏州”之称,就是在这座小城里,这个女人的生命突然放射出异样的光彩。

1642年在周亮工的一生中也是值得他频频回首的一年。这年春天,李自成的兵马围困开封,围城四个月后,引黄河水灌城,士民溺死数十万,周亮工的故乡沦陷了,叔伯、兄弟辈十数人葬身鱼腹,师友张名表等也都罹难。但他尚来不及悲伤,更大的危险降临了,努尔哈赤第七子阿巴泰率领的数万精锐,于这年冬天自长城黄崖口入关,连克高唐、汶上、济南,分水陆两路,如潮水般向着半岛西部的潍县而来。

腊月初九(1643年1月28日)夜,数万清军铁骑已兵薄潍县城下,连营七座,扎帐数百,从城头青阳楼望去,成千上万的火把如蛇吐信子,把小城围了个密密匝匝。

三十二岁的周亮工担当守城之职,有关他在此役中的指挥若定、奋勇御敌情状,民国《潍县志稿》述之甚详。他把城内兵勇、衙役、民兵编成火器营、助胜营、士绅家丁营和各种哨队,调排停当,当晚即指挥了一场夜袭。数百死士携带刀枪缒城而下,直扑对方大帐,迫使敌军当晚迁营三里。清军畏于城头火器猛烈,采用穴城之法,从城东北角的牛马墙掘地道偷袭,又被他识破。当城角失陷,衙役、士民与拥入的清军混战一团时,满身血污的周亮工让人找来一块木牌,上书“潍令周某之尸”几字,覆以号印,挂在胸前,他跟卫兵说,要是我战死了,你们就凭着这块牌子把我从尸堆里挖出来吧。

宛丘淑媛王荪娇小的身影,也出现在了自康熙朝以降历代地方志修撰者的笔下。史官们以一种赞赏的语气说,每次战役一打响,王荪就带着城中的一帮女人煮粥送饭,救治伤员,周亮工在青阳楼上督战,她更是不离左右。战事紧急时,一身红衣的王荪冒着飞蝗般的炮矢,猱身爬上城楼,擂鼓助战,以致有人把她比作北宋时黄天荡战金兵的梁红玉,编了竹枝词这样唱:青阳楼上红旗下,娘子援桴指血流。当时城中还有这样的传说,某夜,王荪“挟匕首飞入贼营”,像红线女盗取黄金盒一般,神不知鬼不觉斩下了敌军将领的首级,又安全返回城内,简直把她看作剑侠人物。

“危楼城上字青阳,一饭军中尽激昂。旗影全开惭弱女,鼓声欲死累红妆”,多年后周亮工诗中所忆,正是当时情景。每次战事间隙喘息,周亮工都要写诗,每成一诗,王荪就和一首,他们的潍县城头唱和诗汇成了一卷《城上诗》。但当日后周亮工提出要把王荪的这些诗作及她以前所写的二百余首诗词付梓出版时,王荪没有答应,她说,您要我的名字与和尚、青楼女子并传吗?直到王荪死后,周亮工才把这卷《城上诗》收入他的自编文集。

潍县被围十七天,阿巴泰的数万精锐在这座弹丸小城前硬是不得逾越半步。他们断定,潍县城内一定有长期戍边、久经杀伐的老将坐镇,且武器火药充足,就是围上半年也不一定能打得下来。此后,阿巴泰绕过这座小城,入直隶,破承德,至怀柔,于1643年春陆续北撤还师辽东,《清史稿》载这次望风披靡的军事行动,“克河间、顺德、兖州三府,州十八、县六十七;降州一、县五”,潍县一城独活,堪称奇迹。

此时,陷入两线作战的明朝廷已岌岌可危,朝廷火速简拔人才,让各地督抚荐举年轻又有才干的基层官员入京师,充实到中央各部,周亮工与长乐知县夏允彝等十人都在列。当周亮工动身赴京时,潍县人感念其保全城市之德,派士民代表燃香步行数百里,一路送至德州,还在城中海道司巷立生祠纪念。

三年后,王荪在扬州患病去世,时年二十二岁。当时周亮工已降清为淮扬海防兵备道,扬州是其官署所在地。王荪死前留下遗嘱,要周亮工把砚墨、佩刀及她手抄的一卷潍县城头唱和诗一同陪葬。她对周亮工说:我这短短一生,一直为情所累,此一去,我是再也不愿投生这个世界了,君就按比丘尼的规格葬我吧。郎君的《城上诗》,我都能背了,已用小楷抄写一通,您就把它和我的和诗一起置于左侧,把茗碗、古墨和我平素喜欢的那把佩刀置于右侧,再在我身上盖一张观音大士像,让我左手持着念珠,右手握着您的名字章往登彼岸吧。我生在宛丘,死后葬扬州,这七年与君相伴,这一辈子也算不寂寞了,可是我梦萦魂绕的,还是那一片白门柳色,而不是这扬州城的箫声明月啊!endprint

周亮工握着她的手,心如刀绞。王荪悠悠醒转,再一次轻声嘱咐,不要忘了把那卷小楷抄录的《城上诗》放到她怀中。

到了晚年,进入新朝屡获升迁又两次入狱的周亮工已尝尽宦海浮沉滋味,那时的他,时常会回想起青阳楼上的那一弯冷月,耳边经常响起铿锵的刀剑声和城楼上擂响的激越鼓声。“惭愧当年事,浮名不可藏”,他多么希望生命永远定格在三十二岁那年的潍县青阳楼上。有一次与朋友喝酒,喝着喝着就说到了当年潍县抗清事,他趁着酒劲解开衣服,让人看左肩上的箭疤,“岁月深矣,殷殷尤赤”。周亮工说,那时候我怎么不死啊,要是死了就好了,我周某人的品行就与日月争光了,哪至于像现在这样,什么都说不清了!说罢,像个孩子一样伏在桌上呜呜地哭。

他时常想念自己的女人。记忆中的女人忽而画兰,忽而作诗,忽而舞剑,过早降临的死亡,使她在记忆里葆有永远的青春与美丽。他为她写了好多诗,记下初遇时她的巧笑嫣然,青阳城上擂鼓的矫健身影,也记录下酒后谈论诗文时她微带讥讽的言语。而今城上诗同风雨葬,忆起某年七夕,与女人说及谁早死谁晚死,女人口占的一句“一夕绵绵亿万年,犹胜人间白头死”,真有不胜唏嘘之感。闲来翻弄图章,也不知何人再来一一归拢整齐了。

周亮工在京城时结识了一对从扬州来的艺术家兄弟,梁千秋和梁大年,两人都精于篆印,梁千秋有个侍妾叫韩约素,字钿阁,是个能度曲又能弹琴的慧心女子。这个女子从梁千秋那里学会篆印后,竟得其真传,自怜弱腕,喜镌佳冻小印章,据说石经其手,辄莹如玉,为名流巨公所珍赏。某年,周亮工托梁千秋之弟梁大年搞来了三枚梁家小妇的“钿阁”图章,喜欢得不行,决定把它编入自家印谱。赏玩之余,他心底一个角落突然隐隐作痛,他又想起了多年前,为他整理图章的商丘女子王荪。

官员与隐士

1641年初,周亮工入京谒选时,画家陈洪绶正在国子监就读。十八年前,周亮工的父亲在陈洪绶的老家诸暨县任主簿一职,十三岁的周亮工开始与画家笔墨订交,此番都城重逢,尽管一个已是新科进士,一个还是国子监生,但并不妨碍他们的友谊持续升温。到秋天,周亮工谒选得山东莱州府潍县令,陈洪绶画了一幅《归去图》相赠。

周亮工携爱姬王荪前往潍县赴任时,为他们置酒饯别的也是两个南方来的朋友,同年进士、来自南直隶桐城县的方以智,和一个叫张怡的锦衣卫千户。酒后,方以智还在陈洪绶送的那幅画上题写了一首《归去来辞》。

张怡大周亮工四岁,初名鹿徵,字瑶星。张家世居江宁,张怡的父亲张可大,世袭南京羽林左卫千户,曾任登州、莱州二府总兵官。1632年,著名的大凌河战役中,孔友德部将毛文龙发动吴桥兵变,诱擒了巡抚孙元化,并袭击登州。张可大于城陷后投缳而死。时年二十四岁的张怡随叔叔张可度奉祖母趁乱逃出,走海道至天津,历尽困厄抵达京城,朝廷念他烈士之后,以生员身份授予锦衣卫千户的官职,并让他在殿前执戟亲侍朱由检。

潍县血战归来,京城已势如危卵。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来过问周亮工,似乎这十个紧急召回的青年官员已被遗忘了,等到他被授予浙江道监察御史的官职没几天,大顺军已兵临城下。好多朋友此前已纷纷离开京城,他新晋了官阶,竟似套上了一个索套,就是想走也不可能了。其实那些已经上了逃亡路的,也不一定能走得脱,篆印家梁千秋就是在狼狈南归时客死于途。此人曾答应为周亮工治印,到他离开京城也不见完成过一方,那些交给他的印石也不知去了哪里。梁千秋的技艺,传自文彭的学生何震,人称临摹乃师之作如灯取影,神形俱佳。尽管他篆印一味泥古,为人又自恣、吝啬,周亮工还是叹息世上少了一把好刀。

农民军攻占北京时,周亮工没有“即死”。以当时的道德语境,选择死还是生,是人品鉴定的首要标准,即便是死,也有当场死、事后死等种种区别。皇帝都已经自挂东南枝了,你怎的还活着?据后来周亮工的自我陈述,城破时,他是准备自杀的,都已经把自己挂上去了,还是被家人救了下来。他之所以没有再度自杀,是顾念家有高堂,父母年迈,更重要的是,他根本不知道皇帝已经归天,他说他听到的消息是,“闻上已南渡”。

于是,他与张怡在浣花庵躲藏了几天,待风头过去,就带着一大家子混在难民潮中出城,直趋南京了。

时南京城里福王即位为弘光帝,军政大权悉操于马士英、阮大铖之手,周亮工一回到南京就被锦衣卫冯可宗下了镇抚司狱,要他交待从贼经过。后来说是调查清楚他没有变节,但马、阮还是不肯给他复官,非要他弹劾刘宗周,才答应让他以原官补用。周亮工没有答应,于是就带着父母搬到了城南三十里的牛首山去住。张怡回到江宁老家,妻子早已死了,于是改名张遗,以表终老遗民之志,只身隐居南京栖霞山白云庵,时人都称他白云先生,一直到清军平定江南,他也没有下山回城。

在方苞所写的《白云先生传》里,隐居白云庵的张怡五十年足迹不入城市,所交也多是方以智、髡残等前明遗老。遗民世界充斥着各式各样人等,有真隐,有假隐,有不得已而隐,也有死心贴地隐的。张怡就是一个死隐分子,是铁了心要与名山俱老了。山中困苦,一到下雨天连灶火都生不起来,用他自己的说法是“苔侵灶额,晨突无烟”,但他还是有着万绿荫中置此身的怡然。据说他隐居山中时一直在写一部大书,这部叫《玉光剑气集》的书写的是有明一代三百年的历史,但一直到他死后也没有人看到稿本。方苞说,他死去多年的父亲和一个叫余佩的处士,以前每逢年节都去栖霞山看望张怡。走进他屋中,看到书架上搁着百几十卷书,都是他撰著的经籍解说和史事评论。方、余二人请求抄录副本,张怡没有答应,说:我只是借写作来度过我的余生而已。我已经买了两只大瓮,死后要把这些著作一起埋葬。

1689年春天,康熙巡视河工到扬州,戏剧家、国子监博士孔尚任迎驾并送至淮上后,南下至南京,登燕子矶,游秦淮河,拜明孝陵,一路采访前朝遗事。在清凉山料理毕著名山水画家龚贤的丧事后,于这年秋天到栖霞山白云庵拜访了张怡。这一年,张怡已经八十二岁。从孔尚任专述此行的《白云庵访张怡道士》一诗来看,他还是继续把自己幽闭在书籍构筑的世界里,整个人几乎都要被满屋的书掩埋了。孔尚任说,张怡的白云庵在非常偏僻的半山腰,须得转过好几条乱石路才到。老头正在吃早饭,听到狗叫,打开篱门,态度倒是颇为友善,可能是有熟识的朋友预先打过招呼。交谈中,老头的话不多,显得有点沉默,他告诉客人,这么多年了,每夜都会哭着醒来。endprint

十年后成稿的《桃花扇》传奇中,孔尚任把这个“数十年足不入城市,士大夫不能识其面”的著名隐士也写了进去。在这部有着极大艺术野心的新剧中,孔尚任认为林林总总出场的三四十个人物,按角色可把他们分别归为“色部”、“气部”和“总部”。色关男女,是诉离合之情;气连家国,是写兴亡之感;“总部”只有两人,“经星”张怡和“纬星”南京太常寺老赞礼,孔尚任把这两人贯穿全剧的创作意图,自是为了伏线千里、交待剧情之需,然而让这个老隐士来总结这场兴亡之案,也见出他对张怡这个人物原型的推重。

《桃花扇》一剧中,张薇(张怡在剧中的化名)的戏份有三场,分别是闰二十出《闲话》、第三十出《归山》和第四十出《入道》。《入道》一出中,恰逢中元节这天,张薇师徒三人在栖霞山上为崇祯和死难的大臣建坛追祭,丁继之、柳敬亭领着出狱后的侯方域,卞玉京、苏昆生领着李香君,也来到了庵中,一对旧日情侣指着桃花扇上的斑斑血痕,正幻想着再续连理,突然被这老道士棒喝惊醒:你们絮絮叨叨,说的俱是哪里话!当此天翻地覆,还恋情根恨种,岂不可笑!侯方域还想争辩,从来男女室家,人之大伦,离合悲欢,情有所钟,先生如何管得?老道士大怒:呵呸!两个痴虫,偏是这点花月情恨,割他不断么!

画家与印人

很少有人像周亮工这样,一边在新朝政坛获得快速升迁,一边又在江南遗民群中有着不菲的名声。自1645年降清授两淮盐运使,近十年时间,他历任淮扬海防兵备道、福建按察使、都察院左副都御使等职,虽然官越做越大,他却一直与南方隐士、遗民和艺术家群体保持着持久的联系,不时与他们书瀚往返,间作文酒之会。易代之际出现的这一奇特现象,或许是于政治身份之外,还有更紧密的文化的根系把他们系连在了一起,让他们同调相亲。

不止一种同时代人的记述提到周亮工身上的迷人气质。说他面相方颐丰下,目光如电,又性格骏爽,事至立断,绝不拖泥带水。对父母孝,对朋友信,使人但觉“秋月澹面,春风扇人”。在周亮工任职淮扬、金陵的十余年间,保护、奖掖了多名南方艺术家。据说他每任职一地,预先打听此地有哪些著名的读书人和才艺之士,一到任就亲往造访。平素更是嗜饮好客,酒兴一上来就与朋友们纵谈上下古今,旁及山川草木,方名小物,满大厅都飞扬着他的声音。席间,桌上总是放着一个本子,一听到客人提到某个技能之士,立马记下。在好友张怡看来,周亮工对艺文的热爱几乎出自天然,词曲、印篆、书画只要通一艺以上者,他无不折节下交,天下画人墨客但凡能画得一水一石、一竹一木者,也无不竭尽所能求他鉴赏,周亮工的“三癖”——书画癖、砚癖、印章癖,实在可以与前人欧阳修并行不朽了。

周亮工曾经讲过一个寓居南京的盲作家的故事。此人姓盛,名于斯,又名此公,安徽南陵人,年轻时家中颇富饶,诗文做得好,善写擘窠大字,又喜弯弓驰马,结交豪客,抱着大用于世的志向来到南京后,被人骗去钱财,家道中落,身体也病了。周亮工在开封读书时回南京省亲,结识了此公,那时此公已害眼病,看东西已不分明,周亮工劝他不要再读书饮酒,他说那倒还不如真的让我做个瞎子。等到周亮工回开封,听人说此公的双目已失明,人也愈加激愤,一手大字却写得比失明前更加好了,爱读书的喜好也丝毫没变,时常让家人朋友在床边诵读,还口授写作,语速快得好几个人同时记录都来不及。不久,周亮工收到了此公的信。说自己快要死了,托周亮工日后回南京看望他母亲,并为他南陵的墓地写“盛此公埋骨处”六字。

1645年,周亮工出任两淮盐运使后,所做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探视这位死去的盲作家的母亲,赎买田产供其晚年,让南陵县的地方官刻了墓石,还把此公的诗集刊印出版。从这个人生失败者的故事里,周亮工告诉他的读者,在这个世界上,人不可能独处,要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但如果交游不慎,就有可能落得像盛此公一样,“黄金既尽,日徒愤激,退而自悔,又以盲死”。艺术家游心于艺,入世的功夫总是差上一着,再兼处于社会底层,如果再不爱惜,真要把风雅种子给摧折尽了。

从进入仕宦之途之日起,周亮工的衙署就成了他的画家朋友的一方乐土。1641年冬天,他与王荪刚到潍县不久,就接待了方以智带来的画家胡玉昆。胡玉昆性格孤癖,所画山水也像其为人一样缥渺,周亮工很喜欢他的用笔设色,虽咫尺之幅,也如有万里之遥。他收藏册页就是从入手胡玉昆开始。方以智南下后,胡玉昆又在潍县住了好久为他作画。日后,周亮工任官扬州、福建,两次入京,胡玉昆都形影不离跟着他,“患难中时相复从”,在日后的《读画录》中,周亮工回忆了他们的相识相交经过。

1645年,篆印家梁大年也出现在了他扬州道署的宾客名单上。周亮工与梁氏兄弟结识于京城,对其兄梁千秋的悭吝颇不以为然,连带着他刻的印也“令人望而欲呕耳”,对梁大年却颇为敬重,说他立身孤冷,不肯随人俯仰,与他的小气鬼兄长是毫不相干的两类人。又说他能辨古器款识,所镌印章皆有笔意。梁大年在衙署一住数月,周亮工的弟弟亮节亦有嗜印一癖,又喜收藏佳冻石,经常向他请教刀法。但周亮节是个急性子,又爱酒,一印未成醉即磨去,实在不算个合格的印人。

印章虽是小道,在周亮工看来,此道也可称神圣,刻什么、怎么刻、为谁刻都是有原则的。譬如文彭时代,所作多是姓名印,偶尔有些斋馆堂号印,到何震以“世说”入印,再到梁千秋,则是“无语不可入印”,在他看来这是一种艺术的倒退。他认为梁千秋治印只知拘泥于何震之法,入印文字又媚俗不堪,再加成名后把主要精力都放到追逐声色上,草草奏刀,他的章已经连自家的侍妾都比不上了,相比之下,梁大年则是一个有艺术操守的人。

1646年,周亮工由盐法道转任淮扬海防兵备道,从专治盐务到治军政、民政,事务剧繁,再加这一年爱妾王荪暴病去世,实有心力交瘁之感。然这一年到访扬州的画家、印人也不在少数。先是方以智的弟弟方直之沿着运河前来过访,文酒流连近一月。出身安徽桐城世家的方直之是一个奇侠之士,双目炯炯,能开数石弓, 论才气奔放一点也不逊乃兄,其性又不受拘缚,在他这里叨扰了许久很是过意不去,一定要刻一方最好的印留给他。到秋天,人称“七处和尚”的南京画家朱翰士又来访,为他作《疏林远岫图》。是年除夕,素有墨癖的周亮工尽出自己收藏的上万种墨,在衙署与胡元昆、程穆倩等画家及扬州当地的文人墨客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祭墨大会”。吴梅村听朋友王紫崖说及这件风雅事,曾写下两首诗寄给周亮工,说他的扬州道署是“似璧如圭万墨庄”。endprint

名动江左艺坛的画僧髡残,最早也是张怡介绍给周亮工认识的。此人俗姓刘,字介丘,号石溪,早年曾参加南明何腾蛟的军队抗清,事败后避难常德桃花源的深山中,如同野人一般,以草叶裹身,以溺暖足,与树木精怪为伍,度过了非常人所能想象的三个月。髡残结束逃亡后回乡,就引刀削发,剃度出家了。大概17世纪50年代初,髡残来到南京,拜在高僧觉浪禅师门下,取法号大杲,在皇家寺院大报恩寺修藏社校刊《大藏经》,并得到了觉浪禅师的衣钵真传,最后住到牛首山祖堂山栖幽寺苦修。曾与之同游黄山的方外画友程正揆说他有如狮子独行,自证自悟,不求伴侣,“三百年来无此灯”。

早年的离奇经历再加上佛法机缘,使石溪的笔下时带奇气,但他禀性沉默,再加早年逃难山中时落下了风湿病,到了晚年已很少作画,然一提笔,就像张怡说的,所出必是精品。好友程正揆捐款修缮报恩寺,石溪曾应邀作过一幅《报恩寺图》,但见烟岚起伏,佛塔耸立,殿堂楼阁隐隐铺陈,令人叹为观止。《秋山晴岚图》写一高士隐于丹枫黄叶清泉白石间,乍看如粗服乱头、残山剩水,细细品味,却自有一种孤高奇逸之气贯穿其中。他另有一帧《奇石图册》,自题“我说我法,尔点尔头,玲珑一片,几历春秋”,画中苍古的瘦石与润渍的青苔似乎正述说着佛的无限轮回。

19世纪60年代初,周亮工首次官场受挫,转而向佛法中寻求安慰,一与这个脾气古怪的和尚交接,周亮工即对其画作大加赞赏,认为“绘事高明”,其品行、笔墨俱高人一头地。明知和尚不轻易为人作画,他却多次向和尚索“册子数幅”,石溪欣然命笔画了一幅山水,并不无揶揄地自题:“残山剩水,是我道人家些子活计,今被栎园老子,夺角争先,老僧只得分炉头半个芋子,且道那半个聻,他日觌面,再与一顿。”可见此时他们已交情匪浅。和尚另有一幅纸本设色《为周亮工作山水图》,近处乔松秀梧红叶斑斓,坡岸之下,波光泠泠,其后一岗叠起,岗侧有茅屋一间,一高士正临窗读书,有二客正从岗前曲径缓缓来寻,屋后烟云起处,双峰高出云端,其上则山岚隐隐,远天无尽。画上还有和尚行书长题,由一段东坡画语,引出对当今“法眼”周亮工的推崇之意。

随着南方抵抗运动销声匿迹,南京的艺术空气也渐渐复苏,董其昌的学生、早年迁居扬州的画家龚贤回到了南京,另一位重要画家程正揆也从工部右侍郎的任上退休到南京闲居,并在创作巨制、五百卷的《江山卧游图》长卷。自号半千的龚贤曾向觉浪禅师学佛,法名大启,与髡残算是同门,他是个喜好玄思的艺术家,致力于把精深的佛学思想融入画笔;程正揆来自湖北孝感,与髡残同属古楚国人,早年又同游黄山,这三个性格古怪的画人在南京开始了一段密切的交往。周亮工说程正揆的画“繁简浓淡,各极其致”,说龚贤的画“落笔上下五百年,纵横一万里,实是无天无地”。1669年冬天,龚贤看了周亮工收藏的全部名家山水册后,写下了一篇备受后世艺术史家重视的画跋,说髡残和程正揆的画是他最喜欢的,都充满着浓郁的“士气”,可并称画品中最高一级的“逸品”。

髡残圆寂后,寺僧将其骨灰抛撒在长江燕子矶下。十余年后,有一个盲和尚在燕子矶绝壁刻了“石禅师沉骨处”几个大字,以志纪念。周亮工为同是“六十患难”的和尚——他们都是1612年生人——写有一首诗:惟吾独尊耳,佛生共一天。乘风欲离去,与雨共参禅。伏腊应无量,儿孙谁及肩?休轻下毒棒,易得到公前。

张怡的弟弟张风,也是一个画家兼印人,一手山水画恬静出尘,又特爱摹写钟馗像。在周亮工看来,张风的画虽无师承,几无墨路可寻,却潇然澹远,已臻化境,“秣陵画家,掉臂孤行者,大风一人而已”。

张风年轻时是个生员,甲申之后,他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把应试的书籍一把火烧了,只身佩着短剑北上游历。张风“貌颀伟,美髭髯,望之似深山老炼士”,在周亮工为张风所作的两篇传记中,艺术家的豪放不羁之姿跃然纸上。一是说他早年北游时,“有中贵子招饮,邀馆幕中,大风起立,瞪目不答,酒罢引去”,随即收拾行装,骑着毛驴就走人了。再是说他学道学佛,三十年不茹荤血,某一日,客有烹松江鲈鱼者,他竟然大快朵颐,说:“此吾季鹰所思,安得不啖。”

张风对画学倾注了无上热情,妻子死后也没再娶,日子过得很是凌乱。周亮工印象最深的是,下了大雨,他住的屋子发了大水,张风浑然不觉,踦卧在书案上整日作画不止。张怡透露说,因家贫无养,张风大多时候住在僧寮道院,靠鬻画维生,画后常常署“真香佛空四海”几字。周亮工回忆说,1660年前后他被谗丢官闲住南京时,张风曾送他一幅画,画的是一人手持剑、腰佩葫芦,用笔奇古,尤堪玩味的是张风在这幅画上的自题,“刀虽不利,亦复不钝,暗地摩挲,知有极恨!”不知是因家国之变有此“极恨”,还是对被谗解官的老友的安慰。周亮工把这幅画取名为《壮士摩剑图》,一直带在身边。

长年的忍饥挨寒损害了这个穷画家的健康,他落下了胃疾,1662年就去世了。周亮工在《读画录》里说,那年他从北京回到南京,曾邀张风到高风寺相聚,聚谈了五六天,张风作画后又赠小册。这应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张风死后不久,他哥哥张怡梦见了他,梦里,张风穿着华丽的服饰,交给他一卷书稿,说在天上封了个小仙,继续做画家,还分配到了住屋,日子过得很是闲适,比在人间要好多了。

记忆与眷恋

对自己的蹭蹬一生,周亮工是不满意的,时有悔意流露,说“老铁铸错成,大悔亦已晚”,这或许与他在政坛的数度起落有关。

进入新朝之初,他颇思在新的仕宦生涯中有一番作为,谋事不可谓不忠,任事不可谓不勤。1647年秋天擢为福建按察使后,在闽八年,以一身兼任兵备、海防、督学三职,御郑成功的战船于泉州、漳州之外,又教化地方,整治吏治,朝野都以能员视之。用他的传记作者姜宸英的话说,“公材器挥霍,善经济,喜议论,疾龌龊拘文吏,当大疑难,志断生杀,神气安闲,无不迎刃解者”。怎料得1654年调离福建、升任都察院副都御使没多久,就被新任浙闽总督佟岱上疏弹劾,污他酷虐好杀,贪赃四万余两,被革去本兼各职,“赴闽质审”。endprint

正是官场得意的时候,堂堂左副都御史怎么一转眼就成了阶下囚?据周亮工自己说,是佟岱张冠李戴,把另一个调任北京的姓周的官员当作是他,责怪他没有于海途中相遇时过船拜访,以致恼羞成怒,欲置自己于死地(周亮工辩解说,自己去北京上任走的是陆路,根本未与佟相遇)。但也有一种说法是,周亮工刚到北京上的一疏给自己招来了麻烦,他在那封奏章中分析福建形势,提出六条用兵机宜,使新任浙闽总督佟岱大为忌恨,再加上周以前得罪过浙帅马进宝和泉帅马得功,于是三人联手想要把周亮工做掉。

这桩案件由于控辩双方谳词不一,在福建、北京两地反复审理,前后拖了六年,牵涉本案的有千余人受到审查,周亮工还被有司押送到福建对质。到1660年初结案时,已有数十人牵累至死。最后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因这年是皇太后的本命元辰,皇帝晓谕刑部,在狱犯人减罪一等,周亮工的案子不必再审,就把他流放到宁古塔去吧。未几,周亮工父母亡故的消息传来,改迁南京。第二年康熙即位,顾念周亮工在福建的功劳,又把他补为青州海防道,不久转任江南江宁督粮道。

这长达六年的鞠审,是周亮工的第一次政坛挫折。当时在狱中自忖必死,他还请一个叫黄经的印人朋友刻了“又活一日”、“勿忘今日”两枚图章,以作警醒。但所谓好了伤疤忘了疼,直到1669年“漕运案”发,他在江宁粮宪任上遭漕运总督帅颜保弹劾纵役侵扣款项,被革职逮问论绞,他才明白过来,这官场的一潭浑水真不是自己能蹚的。

两次牢狱之灾,让本来家境殷实的周亮工几乎倾家荡产。再加上弟弟周亮节的去世,闭门待罪的十个月里,周亮工的心情灰暗到了一生中的顶点,在一封写给张怡的信中吐露“心绪如乱丝,百苦相煎”,喻之如“在汤镬”。

1670年春天的一个晚上,周亮工突然做出了一个令人吃惊的举动,把平生所著文字,包括已刻的和未刻的,全都一把火焚毁,以示彻底割舍文字因缘。对着百余卷化为灰烬的稿本,他说,都怪此物,害得我一生如此折腾!

学者吕留良说,栎园先生此举,实是“有所大不堪于中”,他烧的不是书,而是他入清的“志”,他的书其实是焚不去的,因为它已经发表在了天下士子的心里,所以,“惜其书,不如悲其志”。

但周亮工沥尽心血的许多文字还是化作了缕缕青烟,日后他的儿子周在浚要把二十四卷《赖古堂集》复原,多方搜求也只恢复了十之二三。而记述他与南京画家们交往的四卷《读画录》,因还没有写毕全稿,与破砚乱纸堆作一处,使后人得以整理残烬付梓,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另有三卷专门记述与篆印家交往的《印人传》,在他儿子们的努力下,也得到了大部分恢复。

周亮工应该感谢命运,在生命的最后十一个年头又让他回到了出生地南京。早些年仕途顺遂经济状况好的时候,他经常与朋友们在这里饮酒作乐,吟诗作画,南京的书画家朋友们只要一听说他回来了,就像画家龚贤说的,“闻先生之风,星流电激,惟恐后至,而况先生以书召,以币迎乎”。他是南京艺术圈当之无愧的中心,是这些艺术家们公认的权威批评家,也是他们的保护人和赞助人。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已不复有财力购藏大量书画、资助穷画家,书籍刊刻作坊停工了,文酒之会也不像以前那样办得勤了。但南京及周边的画家们一听到他遭难的消息,像吴子远、王石谷等马上都跑去探望。王时敏的学生、曾在京城连续六年绘制《康熙南巡图》的王石谷,素来被周亮工推重,称“下笔便可与古人齐驱”,他去探视周亮工时一口气画了大小十六幅,使屡被官场伤害的周亮工感到了同侪间不绝如缕的温暖,笔下述起此节,也洋溢着生命的情意:“(石谷)顾予于白下,时予已谢粮糈,石谷寓续灯庵,为予作大小十六幅,老年患难,颇藉以自遣。石谷苦心于此中二十余年,于予颇有知己之感。”

其间规模最盛大的一次雅集当数1669年冬天的“已酉盛会”,发生在周亮工刚从“漕运案”脱身不久,袁骏、吴子远、姜廷干、顾与田、王石谷、胡玉昆、姜绮季、樊圻、吴宏、张修、夏森、胡节、陈卓、叶欣等数十位诗人、画家齐集南京,一起慰劳退出官场的主人,品题主人收集的当代名家山水册页,并各自留下墨迹。是日惠风和畅,暖烟暖日,老友相见兴致更高,周亮工的弟子黄俞邰(字虞稷)心绪激动地作了一首“长歌”记录这次盛会。

雅好书画图章三十年,周亮工时常把这些当世画家最优秀的画作装订成册,每次出游就带在身边细细品味,并随手记下读画感受和对画家的印象,途中如见到好山好水,有跟画稿中相仿佛的,则欣喜不已,随着时日推移,他还清晰地记得每个画家、印人的精彩之作,回忆起他们创作的时间、地点,他与他们交往的点滴,以及这些个性各异的艺术家们的雅谑谈吐和生活细节……

《读画录》与《印人传》就是这样于不知不觉间写成。他深受古文熏陶的笔法来写当代艺林人物,谈生平、谈交情则描摹毕肖、栩栩传神,谈绘事则疏密有致、议论风生,焉知这笔法不是另一种作画?画家们画山水虫鱼,他画的是画家们的面目,这双重书写中,一些因独立特行而名不见经传的画家得以登堂入室,进入后世艺术史家的视野。更重要的是,他用文字给了那些隐身在画轴、绢本背后的画家以温度、热力和生命,就像诗评家毛奇龄所说,“先生以写生之笔,使画人各有以全其人生”。

《读画录》以画传人,《印人传》以谱忆人,以印感旧,周亮工以两部杰出的艺术家传记书写了一个时代的艺文志。这两项几乎同期开展的工作,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显出其意义,因为这些曾经和他身处同一个时代的艺术家们,在他死后不久也都陆续去了幽灵的国度,因此他的《读画录》和《印人传》,更像是用文学这一永恒的纪念方式换得他们的片刻显形。

在他的絮絮回忆中,画和图章,已不再是它们本身,而是凝聚着他和友人们共同往事的一颗颗记事珠。他保存这些珠子,实际上是在表达自己对旧日南京的眷恋,对充满着种种可能性的往昔的眷恋。而因了他的保存之功,那一缕艺文的气息也将传之弥远。

1707年,康熙宠臣、江宁织造曹寅在一篇文章中回忆了童年时代他和周亮工的交往。在他的记忆中,周先生是一个像唐朝的韩愈一样庄严的人物:与人交往■揖让、解衣推食,一手文章抉破藩篱,做得潇洒自如。他说他五六岁时,父亲曹玺从内务府调到南京任江宁织造,当时周亮工也在同城任江宁粮宪,两家有通家之好,周亮工时常把他抱在膝上,教他背诵古文。

曹寅,是日后的小说家、《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祖父。

责任编辑 楚 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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