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的诗篇（8首）

沈苇

黑的雪

黑的雪。浓雾和煤烟

像一顶皮帽扣在城市头顶

整整一星期，太阳没有露面

环保官员手忙脚乱，仿佛要抓住

直线飙升的大气污染指数，飞离人间

电台主持人告诫市民关起门窗生活

一边开着玩笑：“为了健康，最好停止呼吸。”

五星级酒店上空，魔鬼发出诅咒：

“毁了这城，毁了它！

用硫磺，一点点毁了它的肺……”

而在城乡接合部，麻雀“嗖嗖”地飞

来回丈量从烟囱到树林的距离

它们看上去由生铁铸就

这是煤的殉葬日，小锅炉烧得正旺

借以支撑起无助者寒风呼啸的泥巴屋顶

铁锅里煮着的牛头瞪大双眼

吓得小男孩哇哇哭，直往母亲怀里钻

黑的雪，僵硬如死者之舞

漫长的冬季由雪的尸体铺就

当你走过沉闷的街道

突然厌倦了环保主义者空洞的说教

上帝抛弃了我们，将“雪”抽走

只剩下“黑的”二字在大面积闪耀

冬的祝福

覆雪的群山是我的西极盆景

恰如凝固的波涛有了心灵的造型

雪原雪原，铺展得更辽阔些吧

让麦子和亡人拥有一床厚棉被

冬泳的人，可以练习勇毅了

溜冰的人，可以飞翔了

相爱的人，因寒颤而相互靠近

两个身体在炎夏的疏离之后

歌唱着进入对方，融为一体

这场新雪，是对时日的殷切更新

这些飞舞的雪花，是梦里的糖和粉

这块瓦蓝的天空，用来编织一块飞毯

这些空旷，是亘古的“无我”的清朗

……

今天，我要煮酒炖肉，邀来好友畅饮

今天，我要为孩子们堆一个漂亮雪人

为她安上黑莓眼、胡萝卜鼻、圣女果嘴

雪人雪人，你要完整地、好好地活着

为了孩子们的快乐多上几小时、几分钟

雪，写下诗篇

雪，写下诗篇

一首严酷的诗？

一首枯草般瑟瑟发抖的诗？

混乱的言辞，一再落下

落

下

覆盖大地和太多的

无名者和缄默者

以及他们一生来不及说出的

伤痛、郁闷和孤愤

雪，安静了，不是因为冷漠

而是言辞终于贴近了

低处的心

请主人再冻一捆大葱

肉食者和素食者

挤上同一辆BRT

内心有穆圣、佛陀

或，空空如也

目光游离，相互躲闪

酒鬼们在深夜

突然唱起悲伤的歌

早年好友已去九华出家

山里有劈柴，无暖气

冬天也并不好过

大白菜中没有异族

它们结伴，漫游星际

率几个土豆乐手

一支胡萝卜合唱队

这，几乎是感恩的理由

日子还在继续的借口

雪，落了下来

猪肉和羊肉

冻在同一个人间窗台

为了去腥，请主人

再冻一捆大葱！

清雪车

一夜积雪被清除了

为了启动冬天的沉闷

为了车轮们的欢欣

清雪车开足马力

像坦克，驶过黎明的大街

第一铲倒给林带

为了它们来年的口渴

第二铲倒给旷野

为了旷野不再喊叫饥饿

第三铲倒给沟渠

为了看上去像一条坦途

第四铲，就倒进死者喉咙吧

给沉默塞进一个冰坨

让噤声的人不要出声

冬天，的确已是冬天了

天气预报今晨零下二十五度

穴居者的温度。心

被看不见的铲车

推向北极。我的白昼

延续时睡时醒的夜晚

像哈熊，进入肤浅的冬眠

我的厌倦，也有好几天了

当时间变成线性纠葛的在场

见证和虚构都不能带来愉悦

喝下一碗腊八粥

不是因为它的美味

只是配合一下古老的习俗

在雪地，在寒冷的光里

没有什么风景可言

树，变得那么黑

仿佛生铁铸就

再冷十度，树不会死去

静静站着，纹丝不动

好像在哀悼什么，又好像

有了清雪车般的钢铁意志

陌生人迎面走来……

雪花航班，回旋，往返

命运罗盘，飞溅泥与灰

现在，陌生人迎面走来……

骑大马的黑脸壮汉

冰湖上滑行的孩童

帽檐下收回的目光

衣领里藏起的愁容

当我打开一点身体的门窗

陌生人，携带寒风和醉意

挤进这个肉身，这间东倒西歪屋

难以辨认，他们当中

是否有早年走散的兄弟

一段夭亡的朦胧恋情

失去乡音、面容的先人

现在，陌生人迎面走来——

撞击我

进入我

穿越我

并且：

像雪花，像繁星

住满我荒芜内心

雪后

一切都静寂了

原野闪闪发光，仿佛是对流逝的原谅

一匹白马陷在积雪中

它有梦的造型和水晶的透明

时光的一次停顿。多么洁白的大地的裹尸布！

只有鸟儿铅弹一样嗖嗖地飞

死也是安宁的，只有歌声贴着大地

在低声赞美一位死去的好农夫

原野闪闪发光。在眩晕和颤栗中

一株白桦树正用人的目光向我凝望

在它开口之前，在它交出体内的余温之前

泪水突然溢满了我的双眼

遗忘之冬

颂赞或诅咒，都不能拯救遗忘

道路通往叛乱的星河

风景将继续传播，但是空寂无人

无人的群山，只是一座座覆雪的孤坟

幸存者飘泊，用余生将自己修补

他已分裂成一些大漠、戈壁和孤烟

他还会从雪里挖出蚂蚁的食粮

将巨犀和猛犸，从幽冥世界拖出

不可抗拒的严冬，这个史前庞然大物

一屁股坐下来，就占领我们的版图

在喉咙刮过太多的沙尘暴之后

飞雪的、冻伤的嗓子已没有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