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衣舞

2014-06-06 14:06刘齐
长江文艺 2014年6期
关键词:黑皮

刘齐

要是能重活一次,

他一定不再扯那些咸的淡的,就图一样,

好好跟老婆孩子过日子,每天规规矩矩地活着,

下班就回家,进门就择菜,

或者帮圆圆练琴,

全心全意当个好爹好丈夫,

让她们娘俩总是乐呵呵的。

去看脱衣舞的要求,是考察团到达美国的第五天,由田处长私下提出来的。开始几天,大家都绷着,田处长绷得尤其紧,眼睛里总是射出警惕的电光,倒不是警惕美国佬,而是警惕“在美国浑水摸鱼的中国人”,亦即负责接待他们的一家中国小公司。因此总是挑剔,质疑,生怕接待方抽条、宰人。接待方只出一个名叫张峻的留学生,开一辆租来的中巴,把考察团从纽约拉到北卡罗来纳州的首府罗利,参观,洽谈。

考察团是在沈阳临时拼凑的班子,局里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副局长老赵,任团长,一个是田有旺田处长,任副团长。其余组员,大多是沈阳国有企业的厂长、经理。只有李总不是国有的,李总是农民企业家,为人豪爽仗义,说财大气粗也行。此次出国,经费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李总掏的腰包。

这是1994年的夏天,中国人的心思已经空前活泛,当然,还没有活泛到后来的程度。

罗利虽是北卡州的首府,比照国内,相当于辽宁省的省会沈阳,但是比沈阳小多了,人口也少,满大街除了树,就是树,可看的东西不多,田处长就很不满意。研究下步议程的时候,张峻说,罗利附近,有个南北战争遗址,要不要去看看?

田处长阴阳怪气地说,美国的南北战争,哪比得上中国的《南征北战》?张军长,看在党国的份上,拉兄弟一把……中国的都没意思,美国的我看就算了。咱们,我是说,小范围的,能不能考察一下那什么?

经过解释,张峻弄明白了,所谓“小范围”,指的是赵局以外,副团长田有旺牵头的三四个人;所谓“那什么”,就是要考察,批判地考察,资产阶级的腐朽生活方式,比如脱衣舞。

起先,张峻满心不愿意,他倒不是从道德和精神文明层面着眼,而是从议程和费用上考虑,认为这是计划外活动,与公司给考察团安排的项目无关,而且,又不是考察团全体人员的共同要求,所以,他不打算安排。但是,当面撅田处的面子,恐怕不好。他心生一计,准备在公开场合,以一种看似无意的方式,将这一临时动议巧妙地透露出去。如此一来,人们肯定会反映到赵局那里,行事拘谨的老赵头肯定会予以否决。

转念一想,不妥,如果真的这样做了,就会把田处彻底给得罪了。田处是考察团里最大的刺头,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会生出更多的妖蛾子,这一趟接待任务,将会变得更加难缠。

算了,还是满足他吧,不就是看一场脱衣舞吗?又不是吸毒、贩卖核武,美国法律不管这一块,中国法律呢,够不着这一块。

可是,偌大的罗利,到哪儿去找脱衣舞厅呢?

到美国好几年了,张峻还是初次接触这种事。国内有几个哥们儿,坐在家里浮想联翩,把美国的“美”字想得挺大,以为这儿到处都是灯红酒绿,媚眼迷离,吃喝嫖赌跟喝凉水似的,一拧水龙头就来,写信或打电话就爱拿张峻的身体说事,别有用心地叮嘱他,要“细水长流”,“悠着点儿”。殊不知吃喝嫖赌是有前提的,就算你视道德如无物,老母猪进菜园子——绷脸造,没钱人家也不让你造。生存和学习压力的巨大无形,非身临其境者是无法理解的。在这种压力下,刻苦要强尚且来不及,哪里还有闲心去想歪门邪道?尤其罗利这种地方,地处美国南方,保守势力强大,正人君子好像特别多,清静冷寂,印象中还没见过脱衣舞厅之类的风月场所,不像纽约的四十二街,性商店、扒眼秀,一家挨一家。国内这几年天翻地覆,物欲横流,一些人火烧火燎,坐不稳屁股,真该把他们发到罗利来吃苦,来了后个保个学好。田处长要是也能在这儿读两年书,他还有心思看脱衣舞?自己先就得脱一层皮!

张峻打开电话黄页簿子,哗哗乱翻一阵,没找着有关字样。放下电话簿,出了旅馆,挑一条大街信步行走,试图从过路人的口中得到答案。

事到临头才发现,自己甚至连“脱衣舞”这个单词都不会,这似乎令人难以置信,但事实又的确如此。没辙了,只好现编一套笨拙的句子:“请问,有没有这样的地方,可以把衣服脱下来?全脱了,一件不剩,裸体。”

一个老爷们,打听这一类事项,应该像打听厕所一样,最好别问女的,问就问男的。最先被问的是个老头儿,老头儿一哆嗦,一迭声说他属实不知,腿脚随即挪开,颤颤巍巍从张峻身边绕过去。

接着来了个小伙子。张峻认为自己刚才过于羞赧,慌张,以致显得鬼鬼祟祟,迹近可疑,就调整一下心态,故作随便地发问,目光力争坦然,避免躲躲闪闪,叽里咕噜乱转。谁知那小伙儿的目光更坦然,样子更随便,顺口回答说:“先生,你想找的地方就是你的家,快回家吧,回家随便脱,想脱几件脱几件。”

张峻有些绝望,暗想,过去听美国北方人——那些目空一切的“扬基”,挖苦南方佬如何如何不开化,心里还有点儿不解,现在终于有体会了,这帮家伙,连脱衣舞都不懂,难怪打不赢南北战争。

这时,街面又过来一个中年人。张峻鼓起所剩无几的勇气,惯性地、麻木不仁地把问话又嘟囔一遍。那人显然对自身充满信心,对罗利的大事小情似乎也了如指掌,而且乐于助人,又不急于赶路,因此耐心要求张峻,讲得清楚些,最好能提供进一步的细节。

那好,那就努力多说点,说着说着,张峻的嘴就不利索了,索性亮出肢体语言,摆了个想象中的脱衣舞姿,随手还把T恤往上一撸,露出黄白色的躯体中段,心说这算不算“进一步”?这个“进一步”总可以了吧。

看着张峻怪模怪样的动作,那人恍然大悟:“噢,原来是‘丝拽破(Strip)!有,有,从这儿往前走,大约走三英里,过五个红绿灯,往右一拐弯,就在壳牌加油站的斜对面。”

“丝拽破,丝拽破,”张峻默念着这个词,不觉笑出了声,只有把丝拽破了,内容才肯露出来。

那人却不笑,呆呆的,看他如看犯了毒瘾的特殊嗜好者。endprint

晚上九点钟,考察团下榻的旅馆拐角,水银墙灯照不到的暗处,中巴的拉门悄然打开了。田处和李总一前一后上了车,随意坐下,车内因为人少,显得分外寂寥。张峻坐在司机位上,莫名地紧张起来,从后视镜里偷看他俩一眼,“心怀鬼胎”四个字便浮现在脑海中。张峻觉得,此时,用该成语来形容他和田李二位,再恰当不过了。

不一会儿,魏厂长颠儿颠儿来了,也是一副心怀鬼胎的样子。田处长机警而热情地招呼,让魏厂长坐副驾驶的位置,魏厂长却不上车,歉意地解释说,他临时有事,不去“看节目”了。

田处长心想,这个老魏,背后顶数他咋呼得欢,对美国要深入了解啊,多方位考察,临了临了,却草鸡了,掉链子了。边想边下车,进旅馆去找考察团的另一名成员梁厂长,诚恳相邀,共度一个有特色的夜晚。梁厂长事前不知道有这个安排,再说他也累了,躺在床上不爱动弹,懒洋洋地说,“恢复疲劳就是目前最大的特色。”

田处长讪讪地回来,对张峻说:“开车吧,我们三个人去更好,三人成众,法不责众。”

张峻把车发动起来,让马达怠速运转,却不开大灯,于黑暗中说:“再等一会儿,黄小沛也去。”黄小沛是考察团最年轻的成员,几天下来,跟张峻处得不错,遇到田处指责刁难,多少还能劝说几句。

田处不吭声,他的“小范围”,并不包括黄小沛。

李总大大咧咧地说:“去嘛,多个人多双筷儿,小沛这小伙儿不错,嘴挺严的。”

等了一会儿,黄小沛也鬼头鬼脑地上了车。中巴调过头,贼惺惺地离开旅馆,驶向金月亮脱衣舞厅。

路上人少车稀,路边一溜儿金银花,懒散地攀附在矮墙和铁丝网上。

金月亮脱衣舞厅是一个偏僻的所在,小平房,没窗户,外表看不出眉目,四周看不到人影,邻近的一些建筑物,包括那个壳牌加油站,统统黑着灯,死一般沉寂,只有蛐蛐在草丛里急煎煎地叫着,金银花吐出脂粉般甜腻的香气,大家就有些忐忑不安。

推开厚重的油漆门,空调冷风强烈地吹来,众人不禁打了个寒战。过厅的墙角,斜倚着一个彪形大汉,一脸白煞煞的横茬肉,一下巴硬撅撅的红胡子,怎么瞅怎么像黑社会的打手。幸而有一个寻常模样的小姐,站在寻常模样的收银台里,展现着司空见惯的服务性笑容,仿佛这里不是“那什么”的地方,仅仅是一家普通店铺,大家的心里多少踏实一些。

小姐肯定有丰富的阅人经验,见过形形色色看客的种种表情,因此劈头就问:“先生们是第一次光临吧?”

张峻一声YES,小姐就热情建议他们办个会员卡,说是有了这个卡,以后回回来玩价格都优惠。

张峻NO了一声。

李总得知原委,嘿嘿一笑:“车道沟放屁,响(想)得还挺长远。”

小姐又冲着黄小沛指指点点,黄小沛紧捂着迷彩腰挎,不知如何是好。

张峻说了几句话,交了门票钱,小姐就放行了。

舞厅里出人意料的宽大、华丽,甚至透着几分优雅。几位本地男士神态安详,举止端庄,板板正正坐在圈椅里,连二郎腿也不跷,好像不是到这儿来看女人肉体,而是出席一个严肃的仪式。

“哎,这儿挺文明嘛。”田处长说,不知他这是在作客观评价,还是在自我宽慰。

随即,中国人挑了个光线晦暗的角落坐下,仿佛身处国内的会场,谦虚地、习惯性地往边上溜。身子刚一稳当,目光就刷刷往亮的地方射。在国内会场,亮的地方是大标语,是主席台,现在到了美国,到了金月亮,主席台就变成了脱衣舞的表演台。

这里灯真多,顶灯、地灯、串儿灯、无名灯,狠命地照,一个劲儿地照,把舞台照得明镜一般。台面上光溜溜的,只有一根横着的小围栏和一根竖置的黄色金属杆儿。

中国人来得还是时候,上一悠儿的表演刚结束,这一悠儿的表演刚开始,一个小女子扭扭捏捏上了场。她的五官还算俏丽,只是鼻头稍大一些,鼻头周围分布着一些雀斑。小女子在台上兜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子,斜披在肩上的那件荷粉色丝袍,或者丝巾,就徐徐滑落下来,露出玲珑抢眼的比基尼三点式。然后,该女子转了几个身,造了几个型,两臂轻收,于胸前腾挪,准备进入下一个程序。

就要“丝拽破”了,张峻想笑,又笑不出来,周身燥热,嘴唇发干,心想自己是人不是神,是人就有荷尔蒙,此刻,身上的荷尔蒙一定在哗哗地分泌。这个荷尔他妈的蒙,真是一言难尽,没它不行,有它折腾,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人类的渴,跟它关系忒大。扭头一看,田处的嘴唇抿来抿去的,想必也没少分泌荷尔蒙。

见张峻瞅他,田处有些尴尬,喃喃道:“这个这个节目,还真有点儿……艺术性,并不是,不是那什么……”定一定神又问:“刚才在门口,那个女的,说小沛什么来着?”

“说他看上去不够岁数,要看他的证件。这种地方可能限制年龄小的人入内。”张峻指尖儿微颤,掏出几张钞票,递给送可乐的女招待。心想,门票、饮料已经额外花了公司不少钱,其他消费再也不能管了。

“限制年龄,唔,这个规定不错,很有必要。”田处长满意地点头。

“说是限制,其实一点儿不严格,我刚一解释小姐就信了,并不真想看证件。或者她是想讨好顾客,变着法儿夸顾客年轻。”张峻笑得不太自然。

田处长嘴上嗯嗯地赞同着,目光早已越过张峻,重返舞台。

台上那小女子很是放得开,用东北人评价某一类二人转的话说,浪不丢的。只见她倚着那根竖立的管子,已然折腾到一定程度,身上携带的轻工业制成品,但凡能脱的都脱了,只剩下点儿口红、指甲油脱不下来。这时,后台嗤出一股香喷喷的人造白雾,棉团似的滚动翻卷,弥漫飘荡,音乐呜呜啊啊,就嚣张起来。小女子蹦蹦跳跳,扭胯劈叉,认真扮出迷人的风情。偶尔也小有停顿,目光殷切地扫射,大约在期望或引导观众喝彩,仿佛中国的干部念报告,念到预设的高潮处,必然空出几个拍节,等待掌声的响起。

令考察团成员迷惑不解、为之惋惜的是,这个小女子似乎不太受欢迎,收场时小费少得可怜,强作欢颜,拾起脱掉的衣物匆匆下台。endprint

又一个姑娘上了场,掌声口哨声陡然响成一片。这姑娘人高马大,浓眉阔嘴,却不失娉娉婷婷,妖妖调调。她身穿缀满小亮片的服装,鳞光烁烁,像一头娇滴滴的特大穿山甲,直立行走于大庭广众之中,走的还不是一般人的家常步,而是仪态万方、意味无穷的猫步,故一上场就博得了碰头彩。

姑娘走一走,富有教养地一笑,一把抓住台上的黄铜立杆,使出种种手段,大腿也缠了上去,胳膊也绕了上去,似爬非爬,似搂非搂,缓缓的,柔柔的,全身的诱惑力呼呼往外冒,穿山甲就变了章鱼,而那小亮片服装不经意间已轻轻平摊于地上,犹如一张蜕下的皮。

音乐又来劲了,这会儿的音乐如同一个见人下菜碟的势利眼,抑扬顿挫的,油腔滑调的,比上一悠儿的怪异多了,香雾也嗤得比上一悠儿凶猛,观众给的小费更海,钞票一张张搭过去,把台口那根精细的小横栏搭得左一层右一层,像极了“尿不湿”诞生前婴儿家里的晾衣绳。

有些观众可能认为“晾衣绳”不甚理想,不足以表达自己的内心世界,就将钱三折两折,折成绿纸条,扬着汗脸,喘着粗气,迫不及待地呈递给姑娘,眼睛顺便蹿出一股匆促的火苗,仿佛呈递的不是小费,而是十万火急的战书,或者冤屈难平的状纸。

姑娘虽高高在上,而且正处于某种不宜中断的韵律之中,却特能因势利导,体恤下情,于是来者不拒,有求必应,于百忙中撩起勒在大腿上的花边黑绸带,将绿纸条一一别在腿上,动作并不唐突,节奏并不紊乱,简直与整个舞蹈串通一气,融为一体。张峻火走一经,骤然想起当年插队时一些训练有素的老娘们儿,她们在出殡吊唁的隆重场合,会捶胸顿足,呼嚎死者,唱一通撕肝裂肺的哀曲丧歌。可是一旦瞥见熟人,仍能忙里偷闲,跟你迅速而亲切地打招呼,说声二嫂你也来了,或三叔慢走之类。打完招呼,埋头接着哭,接着唱,什么都不耽误。

转瞬间,层层叠叠的钞票绿纸条使得姑娘的一条腿肿了一圈,另一条腿相形见绌,登时消瘦许多。但姑娘并不因此而失衡,相反舞得更加曼妙多姿,挥洒自如。起初遮掩在身上,或装配在身上的一些小零碎,这时也纷纷挥洒到观众席上,不偏不倚,恰恰挥洒到她认为最值得回报的人手里。另有人嗷嗷怪叫,像是在起哄,或者抗议分配不公,可怜姑娘已是一身坦荡,除了假睫毛和那夹钱的黑绸带,再也挥洒不出别的小零碎,只好迎着声浪,扭动臂膀,露齿一笑,赶制了一串飞吻赠给大家。

田处长在沈阳听过不少桃红柳绿的花花事,然而从未亲身有所领教,以致今晚一见金月亮的阵势,先就有了几分胆怯,胆怯中还夹了几分激动、几分妄想。看先前那个小女子蹦跶,他感觉已经很热了,此刻,这个大洋马姑娘一撒欢,自己的心潮更是像毛主席说的那样“逐浪高”,就大口大口喝饮料。饮料喝光了,把杯底的残冰倒进嘴里,嘎嘣嘎嘣嚼。

嚼完了冰,心潮仍居高不下,胆突突的感觉却烟消云散,眼睛也不再锁定台上那可望而不可及的大洋马,转而注视台下那几个坐圈椅的男士。男士们一反刚才的斯文,围着一张小圆桌狂笑不已,小圆桌上没有饮料果品,却有个甜蜜蜜的妙龄女子,高高站在桌心,摇来荡去,不知弄了些什么花样,惹得男士乐不可支。

“那边,跳的啥舞?”他忍不住发问。

“田处……”张峻犹犹豫豫的,“今天,我和你一样,都是……刘姥姥,第一次进大观园。”

“你只要掏十美元,就有小姐过来,站你桌上脱。”黄小沛早已瞧出门道,他视力好,也乐于观察。

“才十美元?叫她们过来!”李总把一张汉米尔顿老头票拍在桌上,随手一挥,一个穿黑皮裙的女郎飘然而至,蝴蝶般栖于田处和李总之间。

田处指着钞票,做了个笨拙的、含义还算明确的手势。

女郎颔首浅笑,示意大家把饮料挪开,穿着高跟鞋的脚先踩椅子,再踩圆桌,矫健地一跃,青白色的肉体便巍然耸立于半空。

众人坐稳身子,头颅不断向后仰,向后仰,险些贴到肩胛骨,咽喉处的表皮抻得紧绷绷,脸上的皮就不够用了,嘴不得不张得挺大,好像在等天上掉馅饼,又像是在等牙医检查口腔。经验中,前几天在纽约仰望摩天大厦时,才有类似的感觉。

大家看的是女人肉体,却谁也不夸肉体,反而扯些别的。

张峻说:“这圆桌真结实,一条腿比三条腿的结构还稳当。”

黄小沛说:“她的金鸡独立,还有,刚才那女的劈的叉,功夫都不到家。”

李总说:“你看人那鞋,还是小细跟儿,筷子似的。”

张峻说:“细跟儿的高跟鞋可以当武器。纽约有个女的,看男的不跟她好了,一急眼,把高跟鞋撇过去,正好从眼眶扎进脑袋,男的马上蹬腿了。”

田处长说:“我们局那帮傻丫头,尽瞎赶时髦,穿小细跟儿穿得好好的,突然就变了,好像上头下了文儿,一夜之间,全变粗高跟了,走起道来呱哒呱哒,盖印似的,还说这是新潮,从美国兴起来的。”

女郎表演完了,重新穿上黑皮裙,蹲下身子,却不直接下桌,尽管一下就能下来。她一撩头发,将手款款伸出,那手刚好离田处近些,田处猜她希望帮一把,见别人都没反应,只好自己去握那手,一握手背就有些发痒,知道是女郎的尖指甲轻轻滑过的缘故,同时觉得她的皮肤软软的,黏黏的,八成抹了啥高级化妆品。

女郎轻盈地跳下来,坐在田处身旁说话。田处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急用目光向张峻求援。女郎问一句,张峻翻一句,田处再通过张峻答一句,女郎与田处沟通的“电流”,总要经过张峻这个“变压器”,女郎就有些起急,攥起小粉拳头冲张峻一挥,半真半假地笑说:“这是私下交流,不要你夹在中间,我相信他懂我的意思。”悠然站起,一手搭在田处肩上,一手指着一个光线更暗的所在,眼波流盼,示意田处长跟她过去。

“她说你是大老板,想单独为你表演一次。”张峻说。

“别,别,别整错了,李总才是大老板。”田处长有些慌乱。

“你谦虚什么,又不是税务局查账。”李总乐了,“她相中你了,你就给她个面子,我这儿有钱,拿着。”endprint

“不用,不用。”田处长赶忙推辞。肩头感受到女郎的用力一捏,又见那黑皮裙在灯影中闪着游移不定的柔光,便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绊绊随着黑皮裙去了。

第二天吃早餐时,田处长一反往日里不冷不热、挑剔戒备的样子,主动跟张峻打招呼,仿佛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又相聚了。李总、黄小沛对张峻也很亲热,四个昨夜去看脱衣舞的“同案犯”,此刻选了同一张方桌,一人把一个边儿,共进早餐。田处长咬了一口吐司,也就是烤面包片,四下望望,见无人注意,遂压低嗓音问张峻:“你知道人生四大铁吗?”

张峻想起昨天田处还拿面包片说事,认为旅馆的早餐不够档次,怎么今天忽然就变了一个人?边想边回答:“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田处笑说:“不是我说你啊,留学生,你光想着金榜和洞房了,那不是四大铁,那是四大喜。”

“是啊,我留学多年在西洋,都留傻了,快说说,什么叫人生四大铁?哪个铁?”

“铁哥儿们的铁呀,”田处长绷住脸,用念文件的庄重口吻说:“各单位各部门请注意,听好了,四大铁是:一起同过窗,一起遭过殃,一起分过赃,一起嫖过娼。”

早餐后,考察团去市政厅,跟有关人士洽谈合作项目。

会谈比预定的一小时只多出三五分钟,显示出美方安排的紧凑、精确。

分手时,中国人赠送的工艺礼品令美国人很吃惊,连呼太棒了太棒了。

美国人回赠的东西也令中国人吃惊,一人一个挺大挺沉的塑料袋,一眼扫过去相当有规模,打开一看,却是些文字图片材料,跟州界欢迎中心随便拿的那种小册子差不许多,一些人就挺泄气。田处长哼了一声,连拿都懒得拿。张峻劝他,还是拿吧,拿回旅馆再扔也不迟,反正有车。

田处长默不作声,接过塑料袋,蔫蔫地走在大队人马的后面。跟早餐时的眉飞色舞相比,他的情绪似乎不大好,冷眼一瞅,哭咧咧的,灰溜溜的,好像一个小孩,不小心尿了裤裆,没等来得及遮掩,就被嘴尖舌快的同伴抓个正着。刚才跟老美会谈时,别人都老老实实坐着,只有他一个人,急三火四出了会议室,半晌才回来,也不知干什么去了。

又一日,考察团去一家名叫五月花的公司参观。别人都有说有笑,唯有田处长闷不作声,情绪仍不大好。

情绪的低落,起因于前晚去过的金月亮舞厅,田处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地方。在舞厅里情绪还没有低落,不但不低落,反而相当旺盛、亢奋。那个穿黑皮裙的脱衣舞女双眼喷火,身手不凡,属实把田处长弄得高高兴兴,熨熨帖帖——按田处长和许多东北人的叫法应是“熨熨着着”。

黑皮裙女郎手拉手带他去的地方空无一人,只有一圈皮沙发,沙发表面闪耀着和黑皮裙一样令人心动过速的柔光。女郎轻轻一推,示意他坐下来,他就坐下,一坐就塌陷在软囊囊的皮革包围之中。沙发靠背高大厚实,有效地发挥了屏障作用。即便如此,他仍然抻起脖子,机警地张望一番。只见黄小沛他们远远坐在一边,抻着脖子往舞台上看,把一个个后脊梁留给这边,田处长就相当满意,放下心来与女郎厮混。女郎的腰条属实不错,该鼓的鼓,该缩的缩,曲曲弯弯,颤颤悠悠,让田处长大开眼界,惊叹美国到底是美国。女郎与田处挨得如此之近,以致能真真切切感受到她呼出的热气。说不上是热气香呢,还是她的身上香,总之田处被熏得麻酥酥的,刺刺挠挠的。她的皮肤又软又腻,微微黏人,不知抹的什么东西。田处长夏天从不抹东西,冬天怕皴手,抹点儿甘油蛤蜊油,抹完也这么黏人,而且招灰,沈阳冬天到处都是煤烟子。

回到旅馆,躺在床上,田处长仍然兴奋不已,满脑子都是那个黑皮裙,而女郎长的什么样,是大嘴还是小嘴,圆下巴还是尖下巴,反倒模模糊糊记不清了。只有一点是确信无疑的——她的眼睛是双眼皮,扑棱棱的特别勾人,但这属实算不了什么特征,美国人这一路看下来,男的女的白人黑人好像都是双眼皮,所以逛了十来天,一直没看到拉双眼皮的美容院。摆地摊挖瘊子抠鸡眼的也没有。奇怪,老美也是吃五谷杂粮的人,不吃五谷杂粮也吃鸡鸭鱼肉,哪能不长瘊子呢?黑皮裙女郎的胳膊上好像就有个深色的小疙瘩,或者那不是瘊子是美人痣?美人痣有长胳膊上的吗?迷迷糊糊的总算睡了一会儿,突然就醒了过来,有强烈的便意,连鞋都顾不上趿拉,光着脚进了洗手间,屁股一挨马桶扑哧就是一下子。半夜三更起来大便,到美国后有过那么几次了,据说这也是时差反应,田处长并不在意。你可以强打精神抵制时差带来的瞌睡,让它和美国的作息时间保持一致,但你的排泄系统却不愿保持一致,这是没法子的事情,由它去,爱咋的咋的吧。问题不在这儿,在别的上面,好模样样儿的怎么就腹泻了呢?也没吃啥出格的东西啊!屋里空调虽凉,但一直盖着被单,不至于凉着肚子。不管怎样,还是加点小心为好。他打开箱子,找了点儿药吃下去。

第二天,也就是昨天,上午跟老美会谈,中午在中餐馆吃饭,又莫名其妙地腹泻两次。如果真是闹肚子,吃了药应该管事,就算药是假的不管事,闹肚子也应该是一泡紧接着一泡不断溜儿,哪像现在这样当不当正不正,抽冷子才来一下子?局里组织机关干部,到医院检查身体,一年一次,遇有疑难病症,大夫总爱问身上长没长异物,体重减没减,有没有不明原因的腹泻现象。

到美国这些天,一切都很正常,唯一特殊的一件事,就是去了金月亮脱衣舞厅。会不会是那个黑皮裙女郎,把什么东西……过到他身上了?田处长一惊,马上出了一身冷汗。这下糟了,一定是过上了!

问题是,过上了什么,是梅毒、淋病、尖锐湿疣,还是……还是艾滋病?

田处长打心里往外不愿想到艾滋病这个可怕的字眼儿,可这个字眼儿却像魔鬼一样,死死地缠上了他。道理很简单:得了杨梅大疮什么的,还没听说有跑肚拉稀的,而且比较好治,否则不会有那么多人往电线杆子贴小广告,拍胸脯子保证手到病除。综合处莫处长有个儿子开发廊,有一次田处去剪头,闲唠一会儿就唠到了鸡,连同鸡的卫生状况。小莫处长说,田叔,我得过性病,你信不信?田处说你可别乱唬,我文革受过刺激,神经一衰弱,回头再不到这儿剪头了。小莫处长说,田叔一看你就是个口头革命家,性病有什么呀?扎几管青霉素就消炎了,比治青春美丽痘还快。我得性病时都没用别人扎,自己就给自己扎好了。将来田叔你有事就来找我,保证给你保密。endprint

沮丧了一阵子,又反复安慰自己,天下的事哪能那么凑巧,蚊子叮一口,就得了大脑炎,树叶掉一片,就砍断了大脖筋?那个黑皮裙的小妖精风风张张的,比牛犊子还欢势,压根儿不像一个病病恹恹的人,要是真有了艾滋病,老板还能让她跳脱衣舞,早一脚把她踹跑了。可是,她得没得艾滋病,外人能看出来?肝炎肺结核还有个潜伏期呢。她这样的女人,一天得捂扯多少老爷们儿啊,她不得艾滋病谁得艾滋病?艾滋病就是给她们预备的。

田处长依稀记得,艾滋病和吸毒密切相关。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那黑皮裙小妖精的胳膊上,是否有注射毒品的针眼。胳膊上好像没有针眼,胳肢窝上有,星星点点怪麻人的,但那不应该叫针眼,应该叫汗毛孔,或腋毛孔——把腋毛剃得溜干二净后露出来的毛孔。另外,汗毛孔在她的腿上胳膊上也到处都是。白人女的其实最不受端详了,远远瞅着还凑合,近距离一瞅就不行了,皮肤麻麻羽羽的,比黄种人粗多了,难怪抹那么多油!可是,再怎么抹,也遮不严、泥不住那一片片针眼似的汗毛孔。或者,那汗毛孔原本就是针眼也说不准,舞厅里光线那么暗,谁看得清呀!小妖精欢欢势势的,那是没犯瘾,犯了瘾说不上怎么折腾呢,看她那德性吧,一定是个瘾头子极大的货,连吸带扎,连扎带吸,把艾滋都吸进去了,然后再阴险狡猾地、不显山不露水地鼓捣到别人身上……田处长强令自己不要往下想了。

可是,脑子不像汽车马达那样,把挡摘下来就可以打空转,脑子是指挥全身的,偏偏指挥不了自己,说是不想了,不想不想的又想上了,越想越烦躁,越烦躁越想,脑芯子嗡嗡的,仿佛有无数个苍蝇上下盘旋。尤其是今天白天,冷不丁地发现,自己的胸口上突然长了三两个暗红色的小疙瘩,跟小妖精胳膊上的那个瘊子一模一样,田处长简直有些绝望,这下完了,没跑了,该着了,想吃啥就吃点儿啥吧,吃一口就少一口了。

从五月花公司回罗利的路上,田处长倚着车窗,用散乱的目光被动地、麻木不仁地看着田野和天空。天空很蓝,很空旷,一般秋天才会有这样的蓝天。秋天的蓝天冷嗖嗖的,蓝天下面的辽沈大地一片轻霜,一片凄凉。高粱和苞米都割倒了,只剩下大白菜有气无力地戳在那里。一些白菜遭了霜,菜帮子冻得半透明,好像蜡做的一样,用不着牙啃,眼睛一瞅,嘴里就是一股蜡油子味。从前每逢这个季节,机关的卡车就会顺着垅沟直接开进菜地,田处长就戴个脏手套,吆三喝四地指挥各处室临时抽来的小青年装车。装完了车,四仰八叉躺在白菜垛上,望着蓝天呼悠悠地回城。这几年,细菜越来越多,人的口味越来越刁,机关难得下乡拉大白菜,也难得见着这么蓝的天空了。

“你热爱蓝天,蓝天也热爱你。”田处长又想起午饭时在餐厅摸到的那个幸运饼,饼里边的小纸条绝对是个不祥之兆,越琢磨越叫人肝颤。我热爱的东西多了,凭什么只让我热爱蓝天?蓝天底下的人海了去了,为啥蓝天单挑出我一个人热爱,怎么热?怎么爱?这不明摆着让我从火葬场的烟囱里爬出来,热滋呼啦地飞向蓝天吗?而且,骨灰渣子也不准留在地面,一切跟我有关的东西,从衣帽到鞋袜,从被套到枕头瓤子,一概不准留在地面,为了防止传染,一概烧成灰,撒向蓝天,蓝天它一概热爱。

现在的枕头瓤子也现代化了,不是海棉的,就是泡沫的,谁也不愿用谷瘪子、稻壳子装枕头了。早些年,医院太平间的旁边,不时就能看到一堆谷瘪子,小火闷着,小烟燎着,那个烟味儿,再加上医院洒的来苏水味儿,狗见狗躲,人见人藏,戴着口罩都呛鼻子。昨天路过旧衣店,赵局不知哪根神经抽了疯,非要进去看看。一进去就呛鼻子,旧衣店那里面的来苏水味儿,浓得可以用刀切!罗利真不是个地方,难怪看一眼就不招人稀罕,这一带的艾滋病肯定少不了,不然嘎嘎新的衣服干啥喷那么多来苏水?一套西服才卖七美元,别说捞本儿,连兜布钱都收不回来。老赵头他们左一身右一身,还在那儿美滋滋地比量呢,真想一下子把他们薅出来。可是,薅出来了又能怎样?像我现在这种情况,说点儿什么才能引起他们的警惕,说你们别买了,不然也得和我一样过上艾滋病?艾滋病好像不通过衣服传染,但无论如何,这种衣服还是不穿为好,癞蛤蟆爬脚面,不咬人硌应人,恶心人。我田有旺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一晚上没注意,也成了癞蛤蟆。

罗利的项目进行完了,考察团继续南下。中巴顺着95号州际公路,进入费耶特维尔市区。今天的项目与沈阳国企和民企的业务无关,是参观美军第八十二空降师展览馆。

展览馆里游人不多,讲解员也不在,大家就随意浏览图片、模型和实物。张峻不时帮着翻译两句。

“这个八十二空降师,可不是一般的部队,”张峻说,“它属于美军的王牌,二战时就很有名。”

“现在,八十二师还打仗吗?”梁厂长问。

“闲不着,”张峻说,“展览馆北边有个大型空军基地,东边还有一个陆军机场,海外有个风吹草动,五角大楼一来令,八十二师,还有刚才见过的那些特种兵,马上就能出动。”

“飞出去当世界警察。”魏厂长说。

“特种兵是不是反恐部队?”黄小沛问。

“恐怖这玩意儿挺邪性的,这几年好像越反越多,跟咱们的假发票一样。”李总说,“我一直闹不明白,全世界那么多国家,为啥恐怖总爱冲着美国来呢?不是炸弹,就是人质,再不就是劫机,没个消停时候。”

“整死TA!宰了TA!劁了TA!”田处长突然咬牙切齿,破口大骂,几近歇斯底里。

大家一怔,田处长好模样样的一个人,冷不丁来这么一下子,这是怎么了?什么整死他、宰了他,这还不算解气,还要劁了他?这小子谁呀,哪个国家的,惹得田处如此大动肝火?

大家凭着感觉,认为田处恶狠狠骂的那个TA,肯定是男性的他,单立人的他。

大家猜错了。田处骂的那个TA,在他心目中,是女字旁,是黑皮裙。这就是中文TA字发音的奥妙了,既是一种不便,又是一种方便,混混沌沌,含含糊糊,让你猜测,让你琢磨。

田处长意识到了失态,同时认为自己骂得太急,有些不伦不类,但并不愿就此罢休,于是又恶狠狠地补充说,“美帝国主义大流氓,反动派大破鞋,我操你祖宗八代!我掏你牛黄狗宝!”endprint

张峻小声跟黄小沛说,“田处长在国内,是不是……”

黄小沛说:“他平常不这样,可能昨晚没睡好,李总跟他一个屋,打呼噜打得厉害。”

“临睡前吃点儿‘安定就好了。”张峻说。

别人则假装没听见田处长的粗话,围绕恐怖行动为何总爱冲着美国来这一问题,试图寻求若干原因。

晚上,考察团没在沿途城镇的旅馆下榻,而是选了95号公路边上的一处森林,住小木屋,体验野营滋味。

晚饭,田处长只喝了一瓶啤酒就有些迷糊,心想过去喝三瓶也没事,这身子骨眼瞅着不行了,艾滋病也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咳!抽啥丝?这个病一来就扎根落户,去不了啦。黯然回到住处,牙不刷,脸不洗,扒光了衣服,只穿着老婆买的那条本命年红裤衩,躺在软瘫瘫的席梦思上发呆。

李总他们玩够了回来,乒啷乓啷,吵儿巴火,没完没了地跟他讲野营地的新鲜见闻,好像赢钱的跟不开和的谈牌型,进球的跟剃光头的谈比分,没灾没病连脚气也没有的棒小伙儿,跟快咽气的老棺材瓤子谈健康,谈得他这个烦,便独自出了小木屋,漫无目标梦游似的瞎逛。

外面挺静,一排排小木屋和房车、拖车都闭灯了,月亮就显得更亮,秀英和圆圆在沈阳能不能看到这个月亮?家里的阳台,看月亮角度最好,阳台那个纱窗框子不严实,不往窗缝里挤上报纸条就进蚊子。秀英总磨叨:你呀,给头头脑脑家里,连厕所窗户都安铝合金了,就不能给咱家张罗一个?

田处油然生出愧疚之情,这几天,他已经愧疚过无数次了。按说像他目前这个阶段,这个生命倒计时的悲惨时期,应该是想吃啥就吃啥,想玩啥就玩啥,敞开了造,往死了造,可他就是不忍心造,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心疼钱,他准备倾其所有,买最贵重的礼物带给家人。可是,一想到回国,心就不由得发毛,回国先得过海关,过检疫关,可能每人得抽半管子血。哎我说,你们这里谁姓田?快把他圈起来,不能让他跑了!旁人离远点儿,别崩一身菌,崩身上可扑棱不掉!想想看,人活到这个份儿上,跟牲口有啥区别?还不如牲口呢!牲口心眼儿少,没牵挂,排着队,往屠宰流水线上迈蹄儿,哼哼几声就安祥了。

不行,不能回国,与其被祖国亲人当场擒获,不如吃上安眠药,在异国他乡一梦不醒,一了百了,让身上的细菌物归原主,都粘他美利坚的地面上。

问题是,如何掏弄到大剂量的冬眠灵。超市里倒是看过卖药的柜台,可没人翻译,你怎么能说得清楚?细一想,有药也不能吃,旁人会起疑心的——挺大个岁数,挺明白个人,你自的哪门子杀呀?又不是失恋,不是贪污。一验尸,还得露汤露馅,老婆孩子人前人后照样抬不起头。

比较来比较去,在95号公路上了此残生是最理想的。下午,中巴在公路边临时停靠时,他就动过这个念头——趁别人不注意,装成偶然失足,猛地钻进车流,化为肉酱,名誉保住了,家里还能闹一笔抚恤金。做人还是有福分,那些稀里糊涂撞死在车窗上的小飞虫、家雀子,就没这个待遇。可惜没买人寿保险,创不了太多的收。但这怨不了他,当初他也鼓动过几次,要为局机关一人买一份保险,谁想贺局赵局他们都不同意,他是丁点儿辙没有。他才是个副处,赵局五十九岁,就算他退了,没人卡了,自己顶天也就闹个正处,想想真是没意思透了,当初却争啊夺的,人脑袋差点儿打出狗脑袋。没事时人五人六的,一个比一个能装,一旦有点好事,马上都赤裸裸的,狼一样往上扑。人不能太渴,太渴了逮啥喝啥,滴滴畏也当好玩艺儿咽。要是能重活一次,他一定不再扯那些咸的淡的,就图一样,好好跟老婆孩子过日子,每天规规矩矩地活着,下班就回家,进门就择菜,或者帮圆圆练琴,全心全意当个好爹好丈夫,让她们娘俩总是乐呵呵的。孩子是好孩子,老婆是好老婆,尽管有点儿嘴碎。他真想马上回到家里,听秀英多唠叨几句,天下没有比这更动听的,听一次少一次,抽血就抽血,隔离就隔离,让他跟家人见一面就知足,犯人还让探监呢,再咋的他也是内部矛盾,假如抽血的一马虎,没抽出什么菌,那么,矛盾也不矛盾了……

这时就瞥见了张峻,也是独自一人,挺大个个子,在中巴那儿晃悠。

田处长双眼一亮,对呀,不就抽个血吗,在哪儿抽不是抽?与其在中国抽,不如在美国抽,真要是抽出艾滋,他就彻底死心,悄悄往公路上一趴,爱谁轧谁轧。可是,万一不是艾滋,是别的病,能治的病……他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在美国抽血,这一圈人里头,唯有张峻最适合帮忙。

“还没睡啊?”张峻先打的招呼,他正准备去上厕所。

“小张啊,我对不起你,这一路,没少给你……你就当我胡咧咧,别生气。”田处长的语音含羞带愧。白天里,田处长当着张峻的面,已经自责过一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应该给活人留点儿好念想儿,别总起事,为难人家。都是中国人,谁都不容易。

张峻以为,田处长黑灯瞎火的,是特意过来谈心,心里挺感动,觉得过去把他想得太糟,真是不应该,于是也检讨了自己,还给田处长点了根烟。二人顺着野营地的碎石路走起圈来,将心比心,说了些温暖的话,两个烟火头一闪一闪的,张峻就笑了:“田处你说,我俩现在像什么?像不像一帮一,一对红?” “一帮一、一对红”是老话,是从前军队和学校提倡人们互相帮助的一种革命方式。田处长却由此想到人生那个四大铁,嘿嘿干笑,脸上依然挂着苦相。说是一起嫖过娼,一起遭过殃,我这里遭了殃,人家可没有,老天爷咋恁么不公平?

张峻说:“时间不早了,回去睡吧。”

田处长抻不住了,心一横,吞吞吐吐说出自己的意图。

张峻憋着尿,一着急,顾不上解手,埋怨道:“你咋不早说?早说两天,在北卡就能验血。罗利有个医院,专替办绿卡的外国人体检,艾滋病是其中一大项。”

田处长垂头丧气,闷头不语。

张峻又安慰说:“别急,艾滋病既然已经星火燎原,别的州肯定也消停不了,一样能做检查。明天到了佛罗里达,咱马上办这个事,争取当天就把血验了。不过,听说艾滋病的检查挺费事,一个礼拜才出结果,那时你人已在国内了。”endprint

见田处长没吱声,又说:“没关系,到时候我往沈阳打长途,费不了多少钱,就一句话——有病,或者没病。”说到这里,张峻眉毛一挑,“哎我说田处,好好一个大活人,凭什么你就得了艾滋病?”

田处长支支吾吾,提了句金月亮。

张峻想起那个黑皮裙女子,直奔主题,张口问:“你俩那什么了?”

田处长忙说:“没有,没有。”

张峻松口气:“我觉得不能嘛,时间场合都不对,你俩也没个‘作案条件。快回去吧,踏踏实实睡一觉,明天不用检查了,我保你没病。”

“但是,但是……”田处长嗫嚅道,“我们还、还亲嘴了。”

张峻一怔:“你们……是不是法国式的亲嘴?”语气又紧张起来。

田处长一哆嗦,心想美国式已经够吓人了,怎么又整出个法国式?

见他一头雾水,张峻解释说,所谓法国式亲嘴,指的是深度接吻,说白了,就是舌头在自个儿嘴里闲不住,到人家嘴里串门去了。

田处长窝窝囊囊站在月亮底下,说他跟黑皮裙没来法国式的,因为第一,黑皮裙没让他来;第二,让他来他也不敢来。去年国庆节,局里有个混账小子,来过一回这样的,结果吭哧一下,被女方咬掉半截舌头,呜噜呜噜连爹妈也喊不清了。

张峻开怀大笑,笑得小肚子发紧,“没事了,没事了,放心睡去吧,只要不是法国式,不接触唾液,亲她一口两口的,就当亲冬瓜了。”

田处长说:“我没亲她,是她亲我,亲在腮帮子上。”

“哦,你是冬瓜,那也没事。”张峻忍俊不禁。

“她的细菌……会不会渗到我的皮里?她可亲出了一个印儿,一蹭一手红。”

张峻装成不耐烦的样子:“没事啊田处,快走吧,你真以为你是冬瓜,一撒油盐酱醋,刷刷地往里入味?就算是冬瓜,想入味也得削皮!顺便纠正你一句,艾滋病不是细菌,是病毒。瞅你这么业余,就不像惯犯。得,说来说去我成惯犯了。”

田处长的高兴劲儿开始往上涌,涌一半又不放心了:“这两天,我咋直拉稀?”

“那是水土不服,吃不惯西餐,肚子想家了。刚来美国时,我也常拉稀。”

田处长喜不自禁,笑逐颜开,有拨开乌云见青天、天上那个月亮比太阳还亮的感觉,心想身上长疙瘩的事也别问了,一问还得被笑话,张峻准说那是心里有火,有花花肠子,憋的。于是乐乐呵呵往回走,边走边想,从今以后,一定要做个好人,做好人是多么的安全,多么的快乐。走几步又转身, “小张,那什么……”口气里又有了几分支支吾吾的成分。

“我说田处啊,”张峻道,“痛快点,不然你没得艾滋病,我可得膀胱炎了。”

田处叹口气:“人家脱衣舞,我这儿也脱得溜光,一点保留没有,刚才咱俩说的……”

张峻会意,大笑道:“该穿衣服还得穿,咱哪儿说哪儿了,就当没这个事,测谎器捂胸口上也不招。”

责任编辑 楚 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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