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七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2014-06-06 14:11弋铧
长江文艺 2014年6期
关键词:老七刘静华文

弋铧

刘静躺在我右侧,左边是谢文婕,再左边是二班的一个男生,再再左边是我们班的男生,再再再左边是另一个班的女生,我记不起她的名字了,原来她长得有点胖,现在我们都胖了,她倒瘦下去,像只被挑拣剩下的虾,弓着身子面朝里呼呼大睡。

我嘟囔一句:“真够挤的,倒也暖和。”

刘静嘻嘻地笑一句:“我以为你睡了,结果你还醒着。这包间,怎么也是四星级的,你一个人睡这张床,也暖和。”

我仰面冲着天花板,看那精致的壁纸在昏黄的光线下流光溢彩,炫目,寂寞,张扬。我捅一下刘静:“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吸根烟,KENT的。”

她低低地道:“这话你讲了二十多年了。”刘静的声音很轻,听不出是揶揄还是厌倦。随她了,讥讽也好,厌倦也罢,说到底,我们也做了二十多年的朋友,从初中就打下基础的友情,经了事,隔了山水,仍旧光彩照人,到底是几年同窗熬瞌睡熬出来的交情。

“KENT的,记得吗?Kiss Easy, Not Touch。吻容易,但不能摸。所以说是女士烟。这是有女权主义的表现形式的。”我仍旧朝着天花板说。我一直很想抽烟,小时候看电影片中的女特务,虽然妖冶,但就是特抓人心,手指跷跷长长的,因为黑白片的原因,涂在指甲上的那抹深红变成了一坨黑,充满蛊毒地魅惑着我。哪个年少时不想变坏过?据说老七也是吸烟的,躲在那深沉的帘子后,淡淡地吞云吐雾。

“Kiss Easy, No Teach。吻很容易,都不用教。”谢文婕竟然在左边发了话,纠正我的时候,她的音调我听得相当清晰,完全是讥讽了。

刘静在右侧小小地抖了下身子,我还瞥见她用右手捂了捂嘴唇——她也在偷笑。现今她在市国税局当着稽查科的科长,不知怎么升上去的,她不说,我也不问,反正市里现在有点营生的同学都爱找她,还有些托了我的关系再去攀附她。她像鳗鱼一样的滑,狡猾,整个一副阿庆嫂的翻版,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不得罪人,不轻慢人,但也不真豁出来保过谁帮过谁——也许有过,我不知道罢了。但她的口碑非常好,不然同学会也不可能因为她的职务老是拉扯她,有些小小的忙她总还是帮的,这点,我倒信。

她也许想伸懒腰来着,但究竟还是挤,豪华包间的这张宽大的床,被我们几个横着占据了地盘,一摞三四十岁年纪的大叔大婶,再也没男女之别,从没有过的亲密,相偎而躺。侧着脑袋听,另一间房里是稀里哗啦的麻将声,听说赌头还挺大,我是有点关心赌局的,非常留心谁输谁赢。

“我是希望华文赢的。”我转了话题。

刘静在旁边闭着眼睛说:“我也是,我也想华文赢。”

左侧的谢文婕终于吭一声:“我也想他赢。”我和刘静都笑了,谢文婕紧张起来,我都害怕她想挣扎着起床,那样一牵扯,旁边几个人的好梦恐怕都搅了。谢文婕正儿八经地说:“没别的意思。主要是这次同学会,全是他开销张罗着的,虽然近来有几个钱,也没必要充冤大头。前几次,不都是大家按人头摊派来的。——我们中间还那么多大款呢!”

她一解释,我倒想起来,似乎她和华文是有过那么一段的。不过好像是高中毕业后的事情了,而且是她上大三还是大四时发生的。那时候华文已经进了他父亲那家厂当酸洗工了。当时我们知道的时候都不大明白他们的恋爱,因为觉得很多方面不般配。刘静是恋爱婚姻问题的“门当户对”论者,有点瞧不上谢文婕的“同情”,她始终以为谢文婕的恋情包含巨大的同情成分,而我们大多以为这段恋情以谢文婕的“探险”居多。但不管同情抑或探险甚至爱情,毕竟曾经轰轰烈烈,不过再见面看他们,早就云淡风轻了,连我们都忘了这号事。

“华文现在混得还行了吧?早几年都觉得他蔫了,企业好像早倒了,娶的老婆,咳,简直没法说……现在是不是有点强了?不然也不至于那么烧包,这次同学会他硬是要满包满派。”我觉得真是拉菲的作用,我的话自己都觉得太多了,但管不住,像红酒在胃里发了酵,一个劲地冒泡,硬是想要弄出点动静来。

“老七最喜欢他。”刘静仍旧眯着眼,轻轻地吐一声。

谢文婕没再作声。我下意识地扭头过去看她,她的脑袋冲着反方向,脖子里的一道筋显现出来,大动脉在那儿突突地跳跃。

老七?老七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刘静记得她,我也记得她,看谢文婕默然不语的态度,她也断不能忘了她。被人记着有多好,虽然老七只带了我们不到一年,她从来不知道,在我们流也流不尽的记忆长河中,她占了多么风起云涌的一袭浪花。

这是一所年代和历史都颇悠久的重点中学,解放前是教会学校,有名的一所男中,保持男校,一直持续到文化大革命结束。我爸都在里面待过六年,说起来还是颇为自豪的,场地大,视野阔,有几株老树居然有七八十年的树龄,还有踩起来咯吱作响的木地板,森幽的殖民风格的教学楼,一座大钟嵌在房子的尖顶上,到准点时敲起雄浑而肃穆的钟响。开学之前我爸还特地找了他原来相识的老教师,已经退休了,因为不在教职,而在学校偏侧的一家校办工厂担着领导的职务。

说是走了这层关系,分班的时候我就分在了一班,也不算什么重点不重点的,但听着似乎就好听一些。现在想来,也许校办工厂的那个老领导也就是想让我爸宽个心,一班嘛,总是排在第一的。

一两个礼拜以后,我们就有点小道消息出来了,谁谁谁班上有个市里第一的,谁谁谁班上平均分略高一些,谁谁谁班上还有个差等生,本来进不了这所学校的,硬是托了好厉害的关系塞了进来。我们从小学升进来的新鲜感也慢慢淡漠了,渐渐开始跟自己的位置和身份较着劲,因为和别的班、别的班的同学终究有了比较。

我所处的班,到底是不是最受重视的班?

好像是七班,因为最大的理由是,他们的班主任,据说是全国劳动模范。

嗬哟,全国的劳模。

她不是主科老师,但是不容轻视的最厉害的那一门课的老师,她教政治。她的头发修剪成齐耳式,往后一撸,露出两只弯弯的雪白的耳朵来。她穿三粒扣的改良西装,裤缝笔挺,垂到脚背,脚上一双粗跟的黑皮鞋。她总是挺着腰,不怎么笑,但昂着的脸,因为天生的嘴角上扬,就略带点浅浅的笑意,使她不致太过拘谨。endprint

我是喜欢她的。因为她的干净,还有她的一点小小的美丽。

两三个礼拜以后,所有的老师都被我们起了外号,这是逃不过的,那是永远的成长的乐趣。季猴子,黑炭,潘金莲,王八……想想吧,这就是十三岁小孩子的智力,你永远都不知道我们那么早熟过,其实潘金莲是个男老师,教我们英文的,只因为他的大名叫潘景林,谁知道听都没听说过《金瓶梅》的我们,却对有一百零八条好汉和英雄的《水浒》,情有独钟地记得那个杀夫诱叔的淫妇?而王八,似乎也跟别的伦理背叛扯不上关系,谁让他偏偏姓王呢?我从来不小瞧十三岁小孩子的智力,看看吧,谁都十三岁过。

她非常不错,我们没有刻意地捉弄,她的外号就叫老七,承她带的班起的,也承她的姓起的,她姓戚,戚继光的戚。

老七最打动我们的地方,还是她讲的课。我从来,此后,再也没听到过那么生动的政治课。

她总踩着铃声走进教室,拿着一摞厚厚的讲义。她的讲义很特别,黑色的硬皮面,里面是活页的、翻起来咝咝啦啦作响的笔记。她有时候会竖起讲义来,讲到什么的时候会悄悄地偷瞄一眼,有点像乐谱的感觉,这时候大提琴休息了,小提琴开始上场了,竖琴也要准备了。她挥一下指挥棒,音乐在她的手中流淌。然而她不是记不住,只是那种姿态,需要一副道具,让她感觉在一直讲着讲着她的课。

她喜欢讲故事,不知从哪里来的故事,糅合在政治课枯燥的定义里,甚至到现在我都不太明白的马克思主义深邃的思想中。我从来没有听过那么生动的政治课,此后也再没有听到过。

有一次她给我们讲刘文彩。书上只写了一小段,大意是刘文彩怎么盘剥百姓,怎么修水牢。在此之前我们被组织参观过展览馆里的收租院,似懂非懂地听了半天的“大斗进小斗出”,不知就里地研究“水牢”究竟对人有什么危害——我们大都喜欢水的,还没到夏天就盼着游泳,所以无法理解人在水里为什么就会如此不痛快?跟江姐手指穿竹签和坐老虎凳的让人完全抽心裂肺的痛苦相比,我们无法了解收租院的恶和刘文彩的毒。

老七在课上说:“刘文彩,他每天都要喝奶,不是牛奶,是人奶。”她顿一顿,眼神犀利地扫过我们惶惑的脸,“他喝奶的方式是,”她一字一顿地说下去,铿锵有力的劲道,“趴在劳动人民的胸脯上,直接吮着奶头喝下去。”我们全仰起脸,面面相觑,心惊肉跳。

刘静抽了抽身子,她依旧不想睁开眼:“我一辈子记得她说的这句话。”

谢文婕的脑袋没有转过来,但她的声音传过来:“我也是。我也是一辈子怎么也忘不掉老七说的这句话。”

我们仨初中的时候全不是一个班的。老七啊老七,我摇摇头,好笑她每回义正辞严地重复这番话的时候,到底心里是怎么想的?

“那是最早的,对我性的启蒙。”拉菲的作用无法小瞧,我越来越疯话起来。

“才怪。是对男生的,他们男孩子的。”谢文婕这下转了脑袋,轻轻地点着睡在她身边的那个嘴里呼呼出气的男人。真不知他睡得怎么这样香?今晚三十来个人,拼了十来瓶酒鬼,几瓶法国红酒,几箱青啤,说是为我接风来着,没多少人跟我套套什么话茬儿,几杯下肚,就全成这种风光。倒的倒,歪的歪,有精神的还在包房里扯着嗓子K歌,没搅昏脑袋的凑了两桌麻将,另一桌静得很,说是在砸什么金花,围着看热闹的比桌面上玩的人多得多,表面上一马平川,实则怒海翻江。

这就是我们的同学会,每回如此,而我,还乐此不疲。

“才怪……”刘静接了句,不知想起什么,没了下文。

我和她最要好的时候已经上高中了,文理分班的时候我们分在一块儿,什么小秘密我们都一起分享过,不知她还记不记得?上生理课的时候,老师匆匆地翻过那一节,弄得我们更加好奇。我还记得她天真地但绝对认真地求教过我:“和男的睡觉就会有小孩的。你知道吧?”

我非常紧张,咽了口唾沫,点点头。

她当时很急地喘着气:“完了,我和我爸睡过的。”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拽住她:“我也是。”

其实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然而我当时没有学富五车地告诉她那个浅显的常识。我也想我是纯洁的,我也想我是幼稚的,我也想老师翻的那一节对于我来说只是心底的一个秘密,我才不要和任何人分享我知道的秘密。知道绝对是可耻的。

老七皮肤很好,白里透红。现在想来,身材也相当标致。而且她给我们的是完全不能理所当然的惊喜。

她不像个传统意义上的劳模,全国劳模。

她有那么一点出众,不是说像英语教研室的哈老师,总穿漂亮的连衣裙、西服裙,总是把头发披在脑后,任那堆人造的大波浪风起云涌。老七很自信,很得体,所有的东西都很配衬她,是她在穿衣服在穿鞋,不是衣服在穿她,鞋子束缚着她。

她喜欢讲课,也喜欢提问题。如果答得让她满意,她的眼角里都翻着笑意。她能记住差不多所有同学的名字,不像一个任科老师。她的公开课非常多,有时候不只是校里的,区里的,市里的,甚至有一回省里的,好多教育工作者都来听过她的公开课。她作为一个劳模与别的老师有很多的迥然不同。她从不在公开课之前搞些许小动作,比如指定我们谁谁谁配合她的课上提问来回答问题,比如把班级搞得像开联欢晚会一样张灯结彩。

她还喜欢把她带的那几个班,周四中午的时候一起集结到宽大的阶梯教室去,她手上拿着选好的高年级课本,一点一点地给我们念起来。大多是名篇,莫泊桑的《项链》,契诃夫的《装在套子里的人》,杨朔的《荔枝蜜》,最多的是鲁迅。因为她提前对我们功课的预演,所以到后来真上到那些课的时候,老七给我们的先入为主的印象,完全抵销了所有语文老师对我们后天的影响。她的声音非常好听,不是太女性的温柔,而是一种中性的磁力,在读到有感情的时候,抑扬顿挫的声调,也是百转千回的游刃有余,就像街角卖的那个转糖稀,黏黏稠稠,却绝不拖泥带水。

她似乎是没有成家的。校办工厂旁的那一排低矮的小砖房,有她的一处栖息之地。她总关着门,总闭着窗,窗后是深暗的窗帘,老旧的带点脏相的颜色,一年四季地遮蔽着,然后,真像鸡窝里蹦出个金凤凰,她白净,整洁,端庄,抖擞抖擞翅膀,伸伸颈项,就那样体体面面地出来了。endprint

她的家到底是怎么样的呢?我们都不知道。

华文知道。他去过她的那个家,那个窝。

几个礼拜以后,我们不光知道了好多同学的名字,也摸清了好多藏于深处的底细。我们都知道,老七是整个年级最有发言权的老师,我们所有所有的班主任,都服她。我们也知道,老七喜欢男生大大超过女生,我们还知道,老七最喜欢的男生,是一个叫华文的男孩子。

老七是我们初中部的大队辅导员。刚开学选队委的时候,老七没有丝毫民主地点名让华文做了大队委。

——凭什么?华文既不是入学排名前列的尖子生,也不是曾在他当年的小学担过任何职务的少先队委。他凭什么就能在初中部,只有一个新生名额的大队部里担任大队委呢?而且而且,还在每周的升旗仪式上,担任了升旗手!

这简直太过分了!

华文住在一家大型国营企业的宿舍里,他的母亲很早就殁了,他在家里行三或是行四,底下还有个妹妹或是个弟弟?常年累月地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外套,腿上套的裤子永远露出一截脚踝来。他的爸爸并不是个真正的工人,那样至少还可以是那个年代值得骄傲的资本,不是的,他爸不是的,他爸只是那家国企圈地时与当地村委达成协议的某个条件之一,可以农转非进工厂的一份福利。身份的转变,是由土地的代价换来的,他父亲进了工厂成了一名酸洗工,然后拖家带口地住进了一个鸽子笼一样的地方,那是工厂依密密麻麻分房的条条框框给他们家指派的宿舍。

说到底,在那个贫富并不悬殊的年代,华文仍旧是底层意义上的穷,穷途末路的穷,而不是穷且益坚的穷。你看了他的家,你看了他的那些永远灰头土脸的兄弟姊妹,你看了他父亲那永远伛偻着的腰身和永远精疲力竭的脸,就只有绝望的一路到底的感觉了。

而且,华文的成绩,并不多优秀,他充其量只是个中等生,很努力,然而,很平庸地没有希望地坚持着他的平庸。

可是,老七偏就对他上了心。据说是第一次家访后,不知是华文的穷,还是从小失怙的惨,老七从华文家里出来后,就表现出一个劳模,一个全国劳模应有的责任感和决不对困难妥协的坚韧劲,她开始刻意地表彰华文,她开始露骨地帮助华文,她开始想方设法、排除一切万难地提携华文。

她对华文简直太宠爱了。她让他当了政治课代表,她让他当了体育委员,她让他在全学校每天的早操前带着我们十个班的年级学生领操。一点小小的进步,她就对他大事表扬,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出头露面,一趟又一趟地在我们面前被炫耀着出类拔萃,那个曾经我们觉得特别一般的华文,竟然在各个方面真的都优秀起来了:语文,数学,体育,不消说,还有政治。他每次都能得表扬,他每次都能把潜质发挥出来,他可以拼下命来跑完三千米,得到我们所有人的掌声,他可以在全校大会上,脸红脖子粗地代表整个初一年级讲话。他真得露脸!

一个那么平常的男生,就在老七那种非常顽固而执着的开发挖掘下,成了一个几乎全面优秀的好学生。

这个,没法不让人不嫉妒,特别是从一帮小学校里进到一所重点初中的我们,多少都有那么点优秀的上进的孩子,怎么能服?十三岁孩子的嫉妒,你有时候拼了命也想不出来的。

然后有一天,在我们初一部开队委会的时候,众目睽睽下,我们这位完全不能服众的大队委,被悄声地请进了老七的家。因为他早餐剩下的红薯块,被老七在他的抽屉里发现了,他被请去老七的宿舍,连吞带呕地吃完了它。

这可真让我们得意了!华文这个家伙,他难道还能浪费粮食的?他还有理由浪费粮食的?这也是最遭我们嫉妒的了!嫉妒后的猜疑——为什么,以这种理由,让华文去了老七的那个密室一般的家?!

这后面有什么?我们不做言语,每个人都有猜想后的疑虑。你以为我们年少啊,正是什么都略通略懂的年龄,加一点油盐酱醋的猜忌,加一点理所当然的思维,再加那种强烈得啮咬人心的妒忌。我们不说,有些矫情地故作含蓄。因为某些秘密真是羞惭的,连自己的延伸想象都被牵连得可耻。

可,老七,她是劳模啊,她怎么样也是一个全国的劳模啊!

但是这个劳模有时候是过分的,过分到我们都有些怕她,过分到我们这些女生全都怕她。不是全国劳模吗?为什么不能像郝建秀那样温柔,为什么不能像时传祥那样和蔼呢?

谢卫红掉了一枝钢笔,她够不着,点点她前座的男生,还没开口呢,老七突然厉声喝道:“你做什么讲话?”

谢卫红老老实实地站起来:“我的笔,掉了!”

老七突然冷笑起来:“你的笔掉了?那我问你,刚才我说什么来着?我在提什么问题来着?你心思在课堂上吗?”

谢卫红答不出话来。

老七关了讲义:“你是叫谢文婕了,对吧?很好的名字,为什么要改掉?谢卫红有哪点不好?可见你父母是多么的见风使舵!形势变了,就更改名字?!真是跟风跟得比我们搞政治学问的人还快,两面三刀的墙头草!你以为‘婕就能代表你的美丽和才情?你这样小小年纪,和男生勾勾搭搭的,连上的课都不知所云,再美的名字,也是被糟蹋了!”

我们惊得喘不过气来。我们还都不知道谢卫红改了名字,那年头改名的人多,赵联合改成了赵南峰,李小兵改成了李斌,余四新改成了余涵。而且能够想起来给孩子改名的,一是父母有文化的人,二是父母也是有官位背景的人,至少在那个时代都混得多少有些如鱼得水的人。

谢卫红,不不不,谢文婕的眼泪一点一滴地流下来。她怎么受过这样大的委屈?她的父亲,当时是冶金局的一个处长,还给配了一辆黑色的小车,我顶小的小姨结婚,都是我妈找她爸借的车出的嫁,那个时代,这是什么标志啊?!

老七狠狠地说:“哭?一个女孩子,你以为可以像刘备一样,哭出个天下吗?”她突然发了脾气,点着我们所有女生,“不要以为,哭,我就会同情你们!毛主席去世的时候,我都没有哭,那一年的九月九号,我从头到尾地背《共产党宣言》,一字不落,一个标点符号都不差!你们能做到我这一条?!一天到晚,上个体育课就要请假,做个大扫除也要请假,用的借口千篇一律:肚子痛!女孩子,不要再用这个借口来糊弄我!真的太丢脸!”endprint

有人在怯笑,心领神会的。大多的我们,糊里糊涂的,不知所云,但是,不敢出一气。

回家说给妈妈听:“老师说,女孩子请假说肚子痛,是很羞耻的。”

我妈愣一下,笑对我:“哦,那是你还没长大。”

我嘟着嘴巴:“可她还是个劳模啊!全国劳模啊!”

我妈又愣一下:“是你们戚老师吧?她可挺有名的呢,好像说她三十多了都没结婚,一心扑在工作上。她抽调回城前,在农村比赛割麦子,比男人还厉害,腰疼得直不起来还得了冠军,落下什么病了的。市里宣传栏上,有她的事迹呢!”

我气一句:“她重男轻女!”

我妈顿一顿:“铁姑娘都这样。想和男人一个样!当然瞧不上女孩子的弱了!”

我还想说不知为什么老七那么器重华文,再普通不过的一个男生,被她宠成了一匹金马。又怕妈说我小小年纪有阶级论,因为华文是那么样的特苦特穷的一个孩子,而且而且,自小便没了妈。

不久,在一次课上,老七有点顶不住了。

我看见她那天的脸色异常苍白,密密的汗水把她的黑发浸湿了,打成了一绺一绺的小卷,她停了一下,背过身去。我们全都惊呼起来。

她的后面,那深灰的裤子上,一摊乌黑浓厚的血渍。

我们真很小,男生几乎全部不懂,女生有已经知事的,却骇在那里,不知怎么办才好?

老七听到我们的叫声,看到我们的惊惶失措,她向后试探了一下,然而平静地说:“这课看来先讲到这里吧。我得处理一下自己了。”她脚步缓慢地挪走了。

我们全都炸了锅。这是怎么了?

就在那一天,那一堂剩下的小半节课上,那几位先知事的女孩子,欲说还休地告诉了我们人生的某个秘密。

我们惊恐得怒海翻江。然后我们开始七嘴八舌地交换自己的见识,结婚了,生小孩子了,《柳堡的故事》,“大坂城的姑娘”,还有《望乡》……

谣言突然铺天盖地地来了。

听说老七家里原来是特务,她有一打立领的旗袍;

老七还抽烟,在她那个密闭的宿舍里,她指甲上涂满黑红的蔻丹,迷蒙的眼神,烟雾缭绕在她那小小居室,怎么也散不去;

听说老七是有男人的,就在她的宿舍里,床底下趴着呢,有一条地道通往学校外的一个暗门,每天那男人都穿由地道爬到她的家,门窗经年关闭,就是怕人看见了;

听说华文,那怎么都应该是华文的,华文是知晓那条地道的,华文不知爬过多少趟了;

还听说,那天老七艰难地走出教室,唯一地一次早退后,老七在厕所里解下了一个胎儿,有小萝卜那么长,看得见鼻眼的。很多人都见着了。

有一天,学校里开了部黑色的轿车来,下来了几个领导,围着我们学校转了几圈。校长,教导主任,还有老七,一块儿陪着。路过我们整齐的操列时,那几个领导,反身都跟老七和蔼地聊着天。老七那天穿着件三粒扣的灰西装,深灰的直板西裤,黑色的小皮鞋,她的头发仍是齐耳的短发,整齐地捋在脑后,她殷勤而自信地点头,然后,他们一行走到离我们很近了,大家都看到,老七朝着华文的方向,非常甜蜜地莞尔一笑。

华文的脸唰地红了。

老七又在那个星期四的中午,把我们集结起来,她给我们读了鲁迅的《狂人日记》。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吃人!”

老七读的这段对我的触动相当大,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以为,某本历史书的字里行间,全是嵌进的“吃人”两个字。然后某一段的很长时间里,我都不停地找寻各种历史书,看看里面是否真有那两个骇人的字眼。

她的教学,对我来说,是绝对的成功!

她终于读完了。放下书本,扫着我们,最后定在了华文身上:“人,怎么样都要有自己的理想和信念的,不能庸庸碌碌地过一辈子。任何值得做的事,都值得做好。任何值得做好的事,都值得做得尽善尽美!”

她就这样把我们解散了。十分钟后,是下午第一堂课的钟声,我们都来不及知道,那是她最后一次给我们上课。

华文再也没有优秀过。

老七走后的第二个星期,华文跟某个男生打了一架。起因现在讲起来,都觉得有点脸红心跳。那个男生和华文纠缠了一段,最后恶毒地发着狠地说了一句我到现在重复着都无法不心惊肉跳的话:“你当谁不知道?你喝过老七的奶!像刘文彩一样!”

华文操起一张板凳就抡过去了。

华文差点被勒令退学。他父亲那段来过学校好多趟。那个佝偻着腰的,永远没有笑脸的,中国五千年的沧桑全部写在了他的衣裳上。

华文捡来了再次读书的机会。没进少管所,没挨处罚,只在档案上记了个大过。他终日蔫蔫的,跌跌撞撞地进入高中,没可能考上大学,据说是顶了他父亲的职进企业当了一名酸洗工。

他们一拨进来的时候,我们才知道刚才小睡了一会儿了。

谢文婕抬眼问:“谁赢了?”

他们指了一个人,某个班的女生。我问一句:“华文呢?”

刘静闭着眼睛:“想都不用想,他肯定输得最多。”大家笑着应一下。

华文灰头土脸的,但仍旧笑,那笑谁看着都别扭,都勉强把笑肌挤拧了,显得狰狞和颓丧。想起晚宴的时候,我们一人叫了一客这店里有名的芝士焗红薯,十八元一客,只有华文没有要。谢文婕刺他:“做东的人,心疼了吧?”华文苦笑一下:“那味儿,我闻起来,就会呕!”我们都惊叫:“什么呀!冬天那烤红薯的味道,多香呀!我到现在都像中了魔一样,一定要去买两块呢!”华文便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你一辈子每天都吃它试试?!”

刘静仍旧闭着眼睛:“华文,后天我给你电话。”

华文停一下,直直地问:“可以帮我办了?”

刘静叹口气:“你等我给你打了电话再说嘛。”华文讨好地笑笑,虽然刘静的眼睛仍旧闭着。

谢文婕突然耸起身子:“华文,你说个真心话。老七,老七,她到底对你怎么样?”

华文当真愣了一下:“老七,哪个老七?”

我们全都起来了,刘静,还有那几个一块躺着的,现在,还有结束完牌局,一起过来的几个,我们全盯着华文。

谢文婕极端不满的腔调:“老七,还有哪个老七?”

华文“哦”了一下,埋下脸,昏黄的光线里,只有一抹浓浓的鼻音很幽很古地传过来:“老七……嗨,戚老师,她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最好的老师啊。”

责任编辑 楚 风endprint

猜你喜欢
老七刘静华文
刘静设计作品
糖人王
“和而不同”的华文教育
Optimization Method of Bearing Support Positions in a High-Speed Flexible Rotor System
酒友
华文教育中的汉字文化教育
华文智慧教学探索
小品《乡路遥远》
黑白世界(小说)
老 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