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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6-06 14:12孙焱莉
长江文艺 2014年6期
关键词:玉花婶子嫂子

孙焱莉

我爹娘都没的那年,我十岁,我哥十九岁。

那时,我哥的想法很简单:活下去;让我继续念书。有时遇到难心事儿了,他就喊我:过来,妹。那时我很懂他的心酸,无论做什么,都会停下,听话地走到他身边。他便把我抱起放在他腿上,紧紧地搂着我,摇晃着,他自己也跟着摇晃。他说:妹,咱俩一起撑下去,这点破事算什么?哥会把你养得漂漂亮亮的,念大学,找婆家……说到这时,他多半会说不下去。也有少数时候,他把头埋在我胸前,鼻涕、眼泪的弄得我一衣裳,我也跟着哭。

我哥二十岁时,拿到第一份工资。他进屋子先打下嗓儿,脖子一端,身子直溜溜的,显得一下子高了不少,看上去一副家长派头。我听出他是尽量压着嗓子,努力把嘶哑分岔的公鸭哑脖子声儿控制好,他说:妹,拿去,交学费,再买件花衣服。当然他只是这样说说,交学费他跟我到学校去交,怕我把钱耍丢了;买衣服时,他则把我放在前大梁上,风风火火地骑着没尾巴的破自行车,驮我到十里外的县城红星商场去买。他把我收拾得停停当当的,回来时就慢悠悠起来,甚至不骑车,推着我走,午后阳光白花花地照着我俩,我金黄色带红点的衣服衬着我哥老绿发旧的衣服,我像向日葵花盘,我哥是花盘的背面。那时我的心里充盈的欢乐,像只跳兔子,忽上忽下,左右腾挪,欢腾得紧,不光是新衣服,也不光是我堂皇地在车上坐着,我哥走着,还有别的。

我哥这个向日葵背面做得心甘情愿。他去捡酒瓶子、废铁卖,被收破烂的坑了斤两,他便和人家在废品堆上骨碌起来;我被别人欺负了,他去找人打架,不但被人打了,还被人告进派出所。这是能说出口的,还有些是说不出口的,我十二岁那年来潮,正是下午课间,还差两节课放学,我看着自己出的血吓傻了,以为得了不治之症,便仓皇地从学校跑回家。

我回大屋子想爬上床,却突然想起两个月前,同村小芬的爷爷死了,她吓得不敢去她奶奶的东屋,甚至不敢回家。于是我想不能死在大屋子里,我不能让我哥害怕。便到了下屋。我给自己找了比较避风、暖和的地方。那天傍晚,我破天荒没做饭。以前每天这个时候,我已开始煮高粱米饭了。那天,我想我要死了就不用吃饭了,而我都死了,我哥也不会想吃饭,就省了这顿吧。

天黑了,我哥从水泥厂回来后,开始在院子里,屋子里,走来走去,喊我。后来就出大门去了。过一会儿又轰隆隆地回来了,这次的声音急迫而凌乱。是两个人,有一个声音是宋玉花的,我听了眼一热。我哥说:玉花,你再想想她能去哪?宋玉花说:她和别的女同学都不怎么说话,和男同学说话就是打架,没谁了。对了,去村西金权家看看。他们早上吵架了。接着我就听到我哥推那辆破自行车的声音,他稀里哗啦远去了。接下来是无边的寂静。我在这寂静里渐渐失去意识。等我醒来后发现天黑得已伸手不见五指。我用指甲掐了一下手背,是疼的,我竟然还没死,死为什么这么慢?自爹妈死后,我最怕的就是黑,两年里一直和我哥睡一张床上,有时还要扯着我哥的手睡觉。我终于被黑吓得从抽泣变成放声大哭。我刚哭几声,下屋门就响起来,手电筒的光照过来,我哥急火火地跑到我身边,说:你咋在这儿坐着?你都要急死我了。哭什么?咋了?我哽咽半天才说:哥呀,我病了,我要死了。我哥惊慌地抖着,摸我的额头,再摸脸,问:哪难受?哪疼啊?我声嘶力竭地说:出血了。我哥可急坏了,抬我的胳膊,翻看我的后背,还在我的头发里仔细扒拉。他要抱我起来,我推他,打他,说不让你看,不用你管,我哥生气了,一下把我薅起来,看我身下的棉垫子上一摊血迹,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就把我扛起来往外走。

一会儿我就坐在邻居三婶子家的炕头上,半信半疑地听她说话,她说是女人的事儿,让我喝红糖姜水,我喜欢糖的甜不喜欢姜的辣。

后来我住进了我哥原来住的小屋子里。怕我害怕,我哥还想了一个办法,他在大屋子里挂了个铃铛,绳子接在我的小屋子里,只要我害怕,就拉绳子,他就会跑过来。我拉过两次,一次是夜里下雨打大炸雷,我太害怕了,我哥就坐在床头的老木椅子上等我睡着。可雷越打越响,我根本睡不着,结果那晚我哥坐着睡了半宿。还有一次冬天,我就是想试试他,一拉绳子,那边铃铛“叮当当”地响起来,一会儿,就看我哥穿着背心裤衩从那屋跑过来,说:咋了,啥事儿?我说屋子有响声儿。我哥翻找了半天,当逮到一只老鼠时,他人已冻得直打哆嗦了。其实我不怕老鼠,夜夜听它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也是一种热闹,热闹对于这个家来说很重要,也难得。

那年我嫂子王秀平还没嫁过来。我和我哥把日常生活中的许多难题都逐一解决掉,日子虽还穷却开始顺溜起来,不会像刚没爹娘那会儿总是惊慌失措。王秀平是第三年初冬才来的。记得那天天空飘着轻雪,我从院子里拾劈柴往屋子里走,院门被推开,王秀平顶着一头雪白进来,看样子走了很远的路。她像回到自己家一样,和我打了个招呼,就直接进了我哥的屋子。

嫂子王秀平说是嫁过来,其实是自己跑过来的,没有正式的婚礼,只请了我们这边三桌亲友,做个见证。直到我大侄女满月后,才正式请了她娘家那边的人吃了饭。

算起来我哥把我从十岁养到十八岁,既当爹又当妈。他成家了,就把我扔给我嫂子王秀平,他认为只有女人才能照顾好人,其实他想错了,后来这三年里,我吃着我哥的,花着我哥的,却常常用眼角溜着王秀平。

我和宋玉花是同学,第一次领她来我家那年,她十四岁,比我大两岁,也比我高出整整一个头。宋玉花上学晚,她说家里穷,差点就不让上了。宋玉花家闺女多,她爹妈都认为女孩子上学没用,不如在家帮着种地、打狗、喂鸡。宋玉花上面三个姐姐,只有三姐念到小学四年级。她说自己一定要把初中念完,书念得多,人就懂得多,会看得远,走得远,能做自己喜欢的事。

到我家大门口时,宋玉花不走了。她低着头心事重重。拇指与食指使劲捏着衣裳边儿。她那件土黄带白点的衣裳褪了色,肘上各补了一块藏蓝的补丁,底襟用手针缝了一圈墨绿色的边儿,七扭八歪,看得出是她的哪个姐姐穿剩下的衣服。她捏着这绿边儿像捏着条蛇,她似乎还打算把这蛇捏死。她就是这个寒酸样子,不但寒酸还缩手缩脚缩肩缩头,见不得人。她也见不得好,班里没人对她好,我对她好,她诚惶诚恐。可我不对她好对谁好呢,难道对村长的女儿毛玲好吗?还是对爸妈在供销社上班的小尾巴白玉枝好?她们与我简直格格不入,从小我就知道人与人中间有道墙,有的人可以爬过墙头翻过来,与你站在一起,而有的人永远在墙另一面,两不相见,互不往来。我喊:宋玉花!宋玉花看着我不动。我只好过去扯起她的胳膊往院子里走,边走边说:没事,我家就我哥,我哥可好了。endprint

那天,宋玉花在我家吃的晚饭,我哥做的韭菜合子,虽然皮厚了点,但我和宋玉花吃得肚皮溜圆。吃完了,我哥去洗碗,我小声对宋玉花说:咋样,没骗你吧,我哥厉害不?好不?宋玉花一个劲儿点头说:我大姐都要出嫁了,也不会烙合子。我听了这话心里美极了,以后在宋玉花面前总把我哥的事说给她听,希望用一个哥哥,把宋玉花的爸妈以及姐姐们都比下去。

宋玉花的家里最穷,也是班里最老实的人。班里的一些人常取笑宋玉花的衣服和漏脚趾的鞋,常转着弯地骂她。宋玉花从来都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甚至谁推搡她一下,她只自己调整稳当了继续走自己的路。偶尔被欺负了,也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小声抽泣。其实我没有想和宋玉花好,我也瞧不上她的老实甚至是窝囊样子。我们好算是偶然。五年级下学期,有一天宋玉花的午饭带了一个浑圆硕大的地瓜。中午,她准备拿出地瓜吃,但没拿住,地瓜一下子掉到过道上。宋玉花刚弯腰要捡,她后桌外号叫长脖子金成的男生一脚踢过来,并大声惊叫:大地瓜,我不是故意的。之后像只母鸡一样咯咯笑起来。当时我听到男生笑出母鸡的声音就特别反感。宋玉花去追地瓜,可她前面隔一桌的白玉枝一只脚伸出来,把本已要停下来的地瓜又踢走了。宋玉花追呀追,像玩老鹰抓小鸡里那只孤独的老鹰,总有一只脚挡住她的去路。半个班的人都哄起来。宋玉花追着追着突然哭起来,悲伤得很,声音很大。但很快被大家热情的起哄声淹没了。长脖子金成是闹得最欢的,他从南行追到北行,后面跟着几个混球小子。他们像一条长蜈蚣,你推我,我扶你,很多脚在地上走。在经过我身边时,长脖子金成不知道被谁挤了一下,他一个趔趄没站稳,踩到我的脚上,他看我一眼就想走,我忍住疼一把扯住他的细胳膊,我说你把我鞋擦干净。他脸一扬说:不擦,有能耐告诉你爹你妈去,咯咯咯——又像母鸡一样笑。我心里爆开了一颗炸弹,心底的那股狠劲儿拱上来了,我一把薅住他的头发大叫:让你满嘴喷粪,让你欺负人……我连打带挠把长脖子金成逼到墙角,等他反应过来打我时,我松开手,跑到炉子前操起炉钩子举着奔过来,长脖子金成看我红了眼撒腿就跑,但他跑的速度并不快,磕磕绊绊总有人挡着,他开出了一条路,令我畅通无阻地追。只一挥手,我就在他新穿的太空服棉袄上刨出了一个黑洞,再一拉,棉袄开了个口子,里面露出白嫩蓬松的棉花来,好像天空的白云。有两个同学看我真敢下手,忙把我拦住,把炉钩子抢下来。长脖子金成艰难地左右回头看棉袄,看到黑嘴里吐出的白棉花后,哭咧咧像公鸡打鸣般地找老师告状去了。

中午,我哥被找到学校。晚上放学,我把事情的经过说给我哥听,特别强调了金成让找我爹妈告状,又在后面添了几句有娘生没娘养之类的话。我哥什么都没说,给我做饭去了,那天他特意给我做了两个油煎鸡蛋,吃得我满嘴流油。自那以后,我在班里挂上了名号,轻易没人敢欺负。可也没人愿意和我做朋友。没人好就没人好,我才不稀罕呢。

宋玉花就是这时才频频地和我说话,找我玩,她想说话时,看起来一点不闷,顺着一句一直能说下去,中间不会断开,就是声音小点,缺底气。开始我并不喜欢她猫声猫气的受气样儿。可后来我想,至少和她在一起我不会心生自卑,心里很平衡。宋玉花虽有父母,可母亲不常在家,东颠西跑。父亲有病,整日用酒来解愁解疼。几个挨肩儿的姐姐天天吵吵打打,喧嚣得很。宋玉花对她姐姐们的这种状态很恼,甚至不止一次说爹妈白给了她们女人身子,女人心。这句话听得我直犯迷糊。慢慢的我发现宋玉花并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样,她有时简直就是另一个人,她脑袋里有许多奇怪的想法。有一次我问她:别人骂你,推搡你,你都不哭,可那次地瓜被踢了,为啥哭,不就是一个地瓜吗?丢就丢了,不吃又不会饿死。她说别人欺负我是别人的事,不关我的事。我捡地瓜是我在做事,一个女孩子带个地瓜很丑的,地瓜又大,还掉到地上,更丑,被别人踢得满屋子跑,太屈辱了,太丢人了。宋玉花用了一个文绉绉的“屈辱”,让我很费解,更何况她说的理由我不能理解,就问:那女孩子应该带什么?她的目光从我脸上移走,望着远处,说:白面馒头。后来,她又说了一些和馒头与地瓜都无关的话,她说:我七岁那年,跟我二舅去城里看过一次戏,我坐在前排,离台子很近,突然我看到一个长得简直美到天上去、无法形容的女人,从台子后面的黑布里走出来,她的水红色的衣服与帽子都带金边,袖子半透明,灯光一照,她的手真嫩,脖子比白面还白,那女人的好身子……我说后来呢?宋玉花被我一问,收回沉醉的眼神,说:没有后来。

我和宋玉花在一起混了两年。

这两年里我们几乎天天在一起。当我来潮的第二天,心虚虚地去上学时,刚到学校,宋玉花就问我昨天哪去了?我把她拉到没人的地方,红着脸和她说了事情的经过。她咯咯笑成一团,她说:这事我七八岁就知道,三年前就来了,根本没当回事,你这么大胆,有主意,假小子一样,却被女人的事吓着了。我说:看来还是有姐姐好啊!她忙说:不好,姐姐不好,女人们难缠,事多。还是哥哥好。我就笑她:你就直接说你喜欢男的得了。宋玉花脸一下子红起来,捶了我一下,并哧哧笑个不停。我知道说到她心里去了,在我还是排骨条时就曾看过宋玉花的身体。有次我们几个同学去东村的果树园里偷生果子吃,第二天看园人找到学校,声言认得那几个人,记得他们穿什么衣服。因宋玉花还穿着头一天的粉布衫,吓得让我陪她回家换。在她家低矮的小下屋里,她面对着我脱下衣服时,我看见她的胸前有两个白皮球从肉里拱出来,娇小却浑圆,边缘没有多余的肉,我生生遏制住了想去按一下的念头。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我满脑袋里都是那对白色的小乳房,还想如果人人都除去破衣烂衫这种赘物,宋玉花无疑是非常完美的。夜里,我做了个梦,梦到宋玉花的两个乳房从肉里撑破滚了出来,白瓷样的球,直奔我而来,我跑啊跑,它们追得飞快,一下子黏在我身上,钻进我的身体里不见了,我脱掉所有的衣服都没有找到。

宋玉花小学没毕业就不念了。她妈说:丫头片子念那些书有啥用,识得几个字,数得过来数儿,会算眼前的小账就行了,将来找个男人,劈腿生孩子,这是正事,学那些文化和西北风儿有什么区别?宋玉花拼命地哭,跺着脚,嚷着要念完那一个月的书,要上中学,她妈见说不服她就转身进屋了,她爸出来一顿大吼大骂,我吓得跑出了她家门,我听到屋里宋玉花的哭声小了。第二天她真的没上学。晚上她来我家找我,说真的念不成了,认命了。endprint

我哥从水泥厂回来,听到我们说的话,就过来打听怎么回事。宋玉花看我哥问,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宋玉花后来常说我有福气,说我只有一个哥,却比她有爹有娘还强。她还说她恨她妈,她妈就知道劈腿生孩子,生完了不管,还要去劈腿。她的前一句话我听明白了,后一句却糊涂了。

六年级升初中的那个假期里,宋玉花跑来我家说要陪我住几天。她给我买了一条围巾,是很便宜的那种方巾,我知道这个对她来说都是使了吃奶的力气攒下来的。她不让我干活,说我是念大学的苗子,伺候未来的大学生无比光荣。宋玉花当时大概是这么随便说说,但六年后我真的考上了大学。

宋玉花跟我哥做饭,让我闲着,她说我现在是学生,金贵人,让我看书去,她说他们现在是闲人,干点活儿应该的。她说的他们是指她和我哥,她把他们俩划到了一条线里。我则在线的另一边,我突然感觉有点孤独。他们俩烙饼,做菠菜蛋汤。我哥翻饼,她烧火,一脸红彤彤的笑容被火光挂了油彩,分外好看,看样子她已从怨恨中缓过来了。只是偶尔会出会神儿,特别到了晚上,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总是很安静,心事重重。最后那个晚上,我们一起躺下说话,睡觉。结果半夜醒来,我看到身边无人,我起身到外面,看宋玉花一个人坐在院子的圆木墩上望着夜空,看月亮。微风里传来轻轻的抽泣声,她在哭。我说你别哭了,我会回来看你的。她还是哭。我哥的屋子里有豆大的火光闪烁,是在抽烟,看来他也醒了。一会儿,我哥也从屋子里出来,说你们两个小丫头儿闹腾什么,快回屋睡觉。然后我哥一个胳膊搂着一个,把我俩搂进了屋子。

后来我想我是太天真了,人分开了就是分开了,即使再回来,也没有了原来那股子汤汤水水的滋味。自那夜,我哥一手一个把我和宋玉花搂进屋子里后,各自歇息了,早上又爬起来,各奔了东西,都走上了自己的轨道。

初中三年我在镇里读书,有一年半时间在住校。回来时见过宋玉花几次,都是匆匆的,她不是才从田里刚回来,就是赶着去集市上摆摊,或者在家里灰头土脸地干活。

高中三年我去县里住校,联系更少了,只见过一次,我说功课紧,她说能理解。她说她也忙,我们心里都明镜儿似的知道有些话只是借口。可都愿意相信,因为不相信又能怎样。她那些年已经开始四处打零工了。

考上大学后我就去了省城,几乎不回家,也几乎想不起她来,我像风筝一样越飞越高,而那根细线只拴在了我哥的手腕上,跟宋玉花甚至跟王秀平都没什么大关系。

大三暑假没到,我嫂子王秀平给我来了两次电话,说我都两年没回家了,这次无论如何得回来,天塌下来也得回来。我问:家里出什么事了吗?她说没有,就是大家都想你了,她想,我两个侄女想,特别是我哥更想。这些话里,我只信她最后一句。最近这几年,都是我哥打电话问寒问暖,问钱,还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找各种借口不回去,我哥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强求我。我哥是极聪明的人,他的眼睛又没揉沙子,当然知道我嫂子对我一直微词不断。他呢,一般睁只眼,闭只眼,很少蹚我和王秀平这池子水。

今年倒是有点怪了,难道是我哥想改变一下战术,让我嫂子说服我?不过听王秀平的口气很诚恳,似乎发自内心,并不像被我哥指使的,再说我哥在别的事上行,在这件事上是指使不动我嫂子的。

王秀平的电话叫我摸不着头脑了。她自嫁给我哥,一直不怎么喜欢我。我哥倒是没有站在她那边,一直都偏向着我说话,有几次因为我嫂子数落我的不是,还和她吵起来。但我哥毕竟在家的时间不多,这些年他一直忙着他的事儿,前几年附近养殖业兴旺起来,他开始卖饲料,这两年他又搞起孵化,有时一天都忙得见不着影儿,哪晓得两个女人之间言语的激战,眉眼的冲突呢?

我也尽量管住我的臭脾气,在家时少说话,多做事,在学校时多看书,少回家。自上大学以来,假期及休息日我一直都在做家教,发传单,打些零工。我不缺钱,我哥背着我嫂子给我邮的钱可以浪费着花,但我都存着,我要花自己的钱。

汽车倒火车,火车倒汽车,两天后,我站到了那个院子前,原来属于我的家,现在是我哥的家。

记得当年我在三婶子的炕上喝红糖姜水时,她说:你这个妮子长大了,以后就会找个男人过日子,有自己的家。我当时说:我有家,我也不要找别人过,我就和我哥过。三婶子说这个傻妮子,还是什么都不懂。这个家是你哥的。我反口说我哥的就是我的,是不,哥?我哥坚定地答:对!看来三婶子说得对,这个家真是我哥的,我成了一个没有家的人。

大门斑驳陈旧,虚掩着,还是十多年前那个门,没换。我哥只是把原来的东大门当成侧门,又另盖了一大幢房子,开了南大门。这旧门让我想起多年前的景象,那时铁大门的门插很紧,我每日都要踮着脚费力地打开,有一次打不开,我就坐在门口气得哭起来,哭得鼻涕泡冒出一堆,我哥总是拿这事取笑我。知道我开门费劲儿,我哥在家时总不忘记把门虚掩着。有时放学回来我会悄悄溜进来,绕过高高的木材堆,走到我哥背后,猛地一蹦,再“啊——”地大叫一声,通常哥哥回头会说:吓我一跳,臭丫头!那时我心里荡漾着绵长的兴奋,生活的苦楚与寡淡就少了一分。被忽视,被遗忘或被轻薄的那一根根刺就显得不那么尖锐了。就这么简单的一蹦一喊,一笑一吵,就觉得心里无比舒畅了。

现在我又突发奇想,想吓吓我哥。

我推开屋门,阳光也跟着我进来,射到一个背影上,是我哥,我哥背对门坐着,时机正好。但我很快发现,我哥对面还有一个人,只是那人比我哥小了一圈,光线又暗,我刚进屋没看清。我哥正和那人说话,声音很小,似乎是耳语,他与那人离得很近,简直是脸贴着脸。我没料到还有一个人在,看来计划泡汤了。我正想着,那人一歪头,露出半张脸,一只惊愕的眼睛。紧接着哥哥也回头,说:你,你哪里蹦出来的?像只猫,吓死我了。我第一次发现我哥游移飘忽的眼神儿。吓过我哥好多次,却没想到这次没叫没喊,却把哥吓成这样。紧接着我看到我哥对面的人站起来,后退了两步。这次我被吓了一跳,那人竟然是宋玉花。宋玉花看见我只有一瞬的惊慌,又很快平静下来。说:你放假啦,呀!又漂亮了。坐车累了吧?先歇会,我给你弄点吃的,晚上再好好接风。这架势真像我来到了她家一样。我傻站着,手搓着提包带儿,就像宋玉花第一次来我家一个模样。endprint

我嫂子王秀平晚饭前才从娘家回来。见我回来,显出特别兴奋的模样,好像我是她亲妹子一样。嘘寒问暖了一阵子后就去做饭,我要去帮忙。她说:不用,妹子两年没回来了,哪能让你动手。嫂子给你做点可口的,让你吃了这顿想那顿,下次不用叫就往家跑。我连说好好好。我嫂子王秀平进了厨房,宋玉花就从厨房里出来了。我在屋子里云里雾里地发呆,在曾经的家里,我手找到地方放,心却找不到地方放。看他们三个表情都是怪里怪气,让我感觉哪都不舒服,我回来干吗!我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此刻,我嫂子做饭。我哥去给别人装饲料。宋玉花是我哥雇来孵鸡雏的,这个时候正在温室里给蛋床烧水加温。

我只好去院子里逛。在我经过厨房时,透过小窗子,我看到了我嫂子剥葱的手慢下来,停下来,顺手把葱放在菜板上,手扶着灶台发呆。我嫂子王秀平快人快语,是个忙碌而不愿想事的人,她把所有的事都让我哥想,她只做个执行者。在我印象里我嫂子只在嫁给我哥这件事上做了认真的思考。

我哥和王秀平是通过三婶子介绍的。三婶子热心热肠地疼我们俩,在我哥的事情上更是心急,故意忽略了一些事实,比如家庭真实情况。那年,我们村于老万包鱼塘发了财,准备翻盖新房,他和我哥关系很好,家里的彩电,和非木头的组合家具就都搬到了我家。王秀平的家人来我家“看家”时,我哥就从柜子里从容地拿出糖果,那糖是在县里买的,最好的大白兔奶糖,还有那种带甜水的酒心儿糖,而且一抓一大把,随便扔在王秀平家里人面前。三婶子则在一边敲边鼓,说:这孩子没爹妈,却强量着呢,心灵手巧,能挣钱,家里啥也不缺,还供着妹子上初中了,在我们村甚至你们村,要是哪个这岁数的小伙子能做成这样,我就脑袋朝下走出村子。其实三婶子除了那句“啥也不缺”其余都是真话。可王家人就喜欢上了这句,头三脚算是踢开后,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我哥处对象那段日子,脸上一直挂着笑。我从来没有看到我哥那种开心的模样。我那时还没有住校,我总要故意问,秀平姐来没?什么情况了?和我报告一下吧!一说这事儿,我哥一脸春风刮过来,脸上的汗毛胡须都舒展着。我哥呢也是什么事都不瞒我,今天说看电影了,拉手看的。明天说去帮着她家焊铁大门啦,她给我留个鸡腿,在厨房偷偷吃的。后天又说一起赶集啦。我就追问赶集后呢?我哥支吾着不说,我问是不是又拉手了?他说差不多吧!有一次,我哥早上起来就开始收拾自己,说他今天忙,让我做饭,我做好了饭,他也没顾上吃。临出门时告诉我他要去县城,要和王秀平买东西去,走到门口他又折回来说:要是晚上我不回来,你去找三婶子家的妮子做伴。那天晚上我哥一夜未归。我没找妮子做伴,自己一个人睡的。

自那次我哥一夜未归之后,王秀平和我哥来往得更频繁了。记得有一次,晚上九点多,我正在院子里专心地看月亮,找月亮里玉兔究竟在哪。总听宋玉花看着月亮对我说:那棵老桂树的根真粗,那边是树冠,看,还有一根树枝斜过去,那是小玉兔,那边是耳朵,看那小尾巴。我就顺着宋玉花手指的方向看啊看,结果只看到月亮里的一团阴影,我学过地理能想到山脉和深谷的走势。兔子白皙晶莹的小耳朵与石头沟壑怎么能扯到一起呢?看来宋玉花的眼睛与我的眼睛就是两种材料做成的。月亮里确实没有小兔子,如果让我使劲看,倒是看出两朵乌云来。院门在这时响起来,我去开门。门刚开个缝,王秀平就侧身挤进来,忙去关门,然后头也不回说:怎么这么慢。我哥这时从屋子里出来,她这才回头看我,显然是有点惊讶。我哥把王秀平让进屋子里,喊我回屋睡觉,说明天还得上学。然后他关上门。一会儿窗帘子唰地拉上了,里面只透出微微的光,看不清他俩的影子。我心里那时像被谁无故地放进了一根蒺藜的藤蔓,挺不舒服的。我没有听我哥的,继续坐在院子里的圆木墩上看月亮。隔了一会儿,我哥又从窗帘里探出头来喊我睡觉。我这才不情愿地往屋子里走。刚爬上床,那屋的灯马上灭了,我别扭地脱掉衣裤钻进毯子里,听到我哥和王秀平的唠嗑声儿 “叽叽咕咕”的像水底青蛙的鸣叫。那晚,总感觉丢了什么东西有点不甘心,却不知道去哪里寻找。

外面的月亮更亮了一分,困意袭来。蒙眬间感觉自己飞起来,那滋味真美,身体里没了一丝负担,像一缕烟。我飞向了月亮,月亮那么大,里面真的有一只兔子,倏忽间我看到宋玉花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捣药。眼看着旁边黑起来,有一块乌云,好凶猛的云,滚翻而来,在月亮的一侧,眼看着就要蒙住月亮,蒙住宋玉花。可那云没等到月亮边就下起雨来,雨里那么多嘈杂的声响,被淋湿了的马的嘶鸣,躲雨的鸟的呢喃,门口的狗娃被雨打得呜咽不断,还有地上水流成了河,汩汩作响。宋玉花不见了,一只兔子很奇怪地抬头看了我一眼,这一眼里有令人心碎的光芒,我远远地躲开了,只听那捣药的声响,持续、清脆而怪异地和那些声音掺在一起,让我越来越远,身子往下落,直到不见了月亮,没了声响,我重新坠入黑暗里。

我不知道那天王秀平是什么时候走的。早上起来那屋子里只有我哥一个人。我看完屋子,看我哥一眼,我哥和我说话,我不理,撅着嘴早饭没吃就走了。晚上,我哥给我做了两个好菜,我只低头吃,我哥则边吃边看着我。看我吃完了,我哥马上放下筷子说:小丫头!哥跟你说句话,你要记得,要牢牢记得,你永远都是哥这辈子最重要的女人,小时是小女人,长大了是大女人,老了是老女人。我依然没言语,但心里突然敞亮起来,像飘走了黑云只剩月亮。

可不久后,我哥却开始憋屈起来,王秀平突然不来了,我哥去她家找,被她家里人挡了出来。我哥开始饭吃不下,活儿干不了,魂儿都不在身上了。

有一次我放学回来,我哥不在家,我就去隔壁三婶子家拿钥匙。通常我家没人时钥匙都放在她家里。没进屋子就听见我哥的哭声,我吓了一大跳,脚一下子就钉在了门外,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哥在别人面前哭。我哥断断续续地说:……王秀平她妈说闺女就是垫了粪坑也不会嫁给我。她妈半个月前拉着王秀平做了人流,孩子没有了……三婶子忙说:甭哭,甭哭,三婶抽空再去看看。我退了出来,看来王秀平的事比我们俩活着的事更不易,更让我哥过不去。endprint

后来三婶子出马却也带回一肚子气。三婶子是个“兜齿儿”,俗称地包天,她扁瘪着嘴坐在炕上边卷烟边骂王秀平她妈。骂了足足有半个小时,骂累了,才停下来。三婶子后来才慢下来说:侄儿,咱甭上火,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女人多得是,咱这么个青葱利落的小伙儿,不愁找不到媳妇。明天三婶子就给你找去。

再过些天,我哥也泄气了,每日只是闷头干活了,我回家也是悄声悄气的,不敢再和我哥调皮耍赖了。

三婶子是个能人,一个月不到居然找到两个,她告诉我哥这个不成看那个,还不成我继续给你找,你的亲事三婶子包到底。我和我哥都非常感激这个跟我们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三婶。可还没等相亲,王秀平就拎着包来到了我家。并说再也不走了。她娘家来人找,她咬着牙根狠狠地对她娘说:打死也不回去,死也要做这里的鬼。

王秀平就这样成了我嫂子,给我哥一连生了两个闺女。我嫂子挺能干,但也挺得理不让人。她常把自己光身儿一人嫁给我哥的事当杀手锏扔给我哥,我哥一接就没话了。刚来我家那几年,我哥还没有卖饲料,搞孵化,很穷。她不顺心时也常把这事当成怨愤的开场白,数落我哥与我,当然数落我并没有当着我的面,而是我偷听到的,或是三婶子及妮子告诉我的,而我哥总说:别把我妹扯进来,她不欠你一分一毫。而我嫂子总会大哭大嚷:她在你心里怎么就那么重要,九天仙女吗?说不得半句……然后是一顿更猛烈的争吵。

当我再次与宋玉花面对面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

头天晚上给我洗尘,一家人在一起吃的饭,这么多年,这应当是我享受的最高待遇的一顿饭。菜空前丰盛,看来我嫂子是有准备的。宋玉花只吃了几口就下桌了。我哥只喝了瓶啤酒,夹了几口菜。我也吃不下,只惦记早点睡觉,坐了一天的车太累了,无论有什么暴风骤雨,也得等我休息好,睡足了吧。我嫂子叹着气,满脸忧伤地收拾没有吃完的饭菜,仿佛谁糟蹋了她的美食。

阳光从窗子正射进来,有一角搭在宋玉花的手上,她的手就有了明暗两种颜色。她的手每动一下,那阳光的角就戳一下,此时宋玉花正在翻蛋。我哥用的是热水袋孵蛋,人工控制。为了让蛋受热均匀,每天都要翻动几次。宋玉花嘴角紧抿,一言不发。我感觉我俩已没有话儿可说了,除了时间还有什么东西堵住了我们的嘴?

我坐在木凳上看她仔细地摆弄蛋床儿上的蛋,寻找着合适的话题。以前我们俩到一起就会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有时半个晚上都是我俩的笑闹声,惹得我哥在大屋子里直嚷。

她翻蛋翻得很慢,我知道她是想拖延时间,把我拖走。可自昨天看到她,我突然发觉,我真的很想她,我想和她叙叙旧,聊聊从前。我知道她不想和我说太多话,是因为我们身份不一样了,我一定要告诉她:其实情谊与身份无关。

她把蛋翻来翻去,一个个摆得整齐规整。我先找话题,说:你来多久了?她似乎在思考我的问话,过了一会儿,才说:半年。家里都好吗?我又问了一句,她又是顿了顿,说:还好。你有对象了吗?当我问完这句,宋玉花手停下来,叹了口气,然后一屁股坐在蛋床沿儿上,很快地说:算是有吧!我突然觉察出我俩对话的这种尴尬,也感觉挺没意思的,就自语道:我嫂子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非让我回来……宋玉花突然把脸歪向我,说:你别绕了,想说什么直接来吧,大学生!宋玉花的话让我大吃一惊,看她的表情竟是一脸挑衅,我突然迷茫了,说宋玉花你怎么了?宋玉花说别装了。我说我装什么了?宋玉花脸一扬说:难道你昨天什么都没看到?

当我嫂子王秀平“扑通”一声给我跪下时,把我吓得差点坐到地上。

门窗都关着,我嫂子坐在我对面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我哥和宋玉花。我的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哪里都不自在。不自在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我哥和宋玉花的事,这件旁逸斜出的事,让我感觉仿佛正平静地走着,却突然掉进一个坑里,让人猝不及防。另一个就是我嫂子王秀平的表现了。我嫂子在我和我哥两个人面前一直都是强势的,有话可着她说,她说前面那句,我们基本接后面那句。我不顺心了可以在外面跟任何人吵,甚至可以无理取闹地找别人打架,可在我嫂子面前,一直都在学着做一个顺从的人,沉默的人。我觉得我哥养了我这么多年不容易,我应该帮他点忙,为他做点什么,至少不让他为难。

我嫂子讲得很长,细节很多,枝枝蔓蔓的像一墙茂密的爬山虎,这其中包括她亲眼看到的,听到的,还有揣测出来的。有时说着说着,她还捎带着她的回忆性自述,多数是听过好多次的事件。慢慢的我身上的疙瘩下去了,心也平静下来,我想明白了进门的一幕,理解了头天晚上宋玉花的话,我还想起好多年前的一些零碎事情来。

听着听着,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如果宋玉花再大一点,大得和我哥不相上下的话,那是个什么情况?应该不会比现在差,至少这些年不会给我脸子瞧。看来嫂子并不是只有王秀平做得,宋玉花也可以,任何一个女人都可以做得。原谅我这样想,嫂子!我思绪飘得太远了。我嫂子王秀平继续激愤地对我说:……上次我和他吵架要把宋玉花撵走,他吼着要跟我离婚,你帮我说说你的那个同学,让她走吧,别那么不要脸,穷贱样,老盯着你哥的钱,抢别人家的爷们算什么本事,有能耐自己找去啊……你哥呀!可是伤了我的心,当初他穷得叮当响,我没嫌弃他,嫁给他,现在他有钱了,就……就这样对我。嫂子想让你说说,你哥最疼你,他会听你的……

我嫂子王秀平说话还是霸气十足,即使求别人也是一副谁都欠她的模样。我说好吧,我试试。

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宋玉花头一天的态度已经明朗,她并不想走,也不想和我说话。我都不知道从哪里下口,难道让我告诉她:你是个第三者,你走开!倘若换做任何一个女人都行,可面对宋玉花我说不出口。

夜里,我坐在窗台上看着明月,丝丝凉风从耳边吹过,吹进黑洞洞的屋子里,吹进陈年旧事里,我沉浸在多年前一个梦里,一个宋玉花在月亮里捣药的梦,还有她那一身旧衣服,她不可能是嫦娥,嫦娥的裙袖有多少丈那么长,用一个布角就可以为宋玉花做件漂亮的衣服,可那景象里宋玉花的旧衣服褪了色,袖口的线头还掉了套子,细线在风里一摆一晃,好难看。宋玉花也不会是玉兔,她没有雪白的皮毛,没有长长的兔子耳朵,宋玉花的脸蛋常年泛红,即使昨天我看到她,她脸上红红的血丝还在,她的耳朵小,面薄儿,她曾扯着耳朵说自己是福薄相。有宋玉花在,玉兔都会惊跑的,兴许那些桂树的叶子都会把脸背过去。可那时我清楚地看见宋玉花一脸安宁地做着自己的事儿。endprint

在月光下,那年的感觉一下子折转回来,它们浓稠地铺在我心上。宋玉花搂着我的肩摇晃,捂着我的眼睛让我猜她是谁,给我梳小辫子,背着我过一条水沟,拉着我的耳朵说悄悄话……都像在昨天。原来,我对宋玉花的感情一直没有丢,只是蛰伏起来了。我跳下窗台去找宋玉花,我要和她说说话。宋玉花住的屋子紧挨着孵化室,和我住的老房子,我哥我嫂子住的大房子都有一段距离。我来到宋玉花住的屋子前,刚敲了一下门,屋子里的灯啪地关掉了,顿时里面一片漆黑。

这些事通通是我哥做下的,看来只有找我哥才对。

可我哥在这个时候却跟我躲起猫猫来,白天家里的活儿都是我嫂子和宋玉花管,他基本都在忙外面的事。饭时多数在外面和别人喝酒。偶尔在饭桌上能见着一面,碍于人多,什么也不能说。几天下来,我实在憋不住了,直接在大清早拦住我哥说:哥,我想跟你聊会儿。我哥则推说:我没空,一会买鸡雏的来,昨天进的一批饲料有问题我得马上联系换。他反正是这没做,那没干。夜里则半宿半宿地不回家。我哥滑得像条泥鳅,不给我机会多说一句话。我嫂子王秀平冷眼看着我,并时不时地探听我的进展,当听说我还没跟我哥谈时,一脸不满与狐疑。宋玉花也不跟我说什么,只是低着头做事,忙碌不停,仿佛看我一眼的时间都没有。在这个家里,每个人都跟我有过节一样,仿佛是我做错了什么,备受冷落,真有种度日如年的感觉。三个人都让我为难,特别是我哥这样闷着让我很受伤,其实我想对我哥说:哥,我并不想责怪你,我只是想亲耳听你说说。我很关心你,很在乎你。可是他不给我机会。

这样熬过几天后,我感觉我不是他们几个的对手。她们个个都比我要强,个个理直气壮,个个都是局中关键人物,而我算得了什么?算了,我管不了任何人,还是回学校吧。

回来第八天,早饭间,我对脸埋在粥碗里的哥哥说:哥,我明天回学校了。我哥抬头看了我一眼,宋玉花的头虽低着,手却顿了一下,我嫂子叭地把筷子撂在桌子上,不吃,下桌了。我哥把粥碗放下,说:开学不还早吗?我说:回去有事。我哥哦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我无聊地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无非是些临时换洗的衣服与洗漱用具。阳光在外面弥漫着,却照不进屋子里多少,我住的屋子还是原来的老房子。我哥曾让我去前面的新房住,可我住不惯。

门开了,阳光忽地涌进来,铺成规规矩矩的一块,宋玉花在门口站着。这让我很惊讶。我说:玉花!她靠在了门框上。我侧头看着她。她很憔悴,眼圈青色的。我说进来坐。她很听话,真的进来坐下了。宋玉花的辫子搭到肩上,额前的碎发很长,有一绺盖住了半边脸。她问:你真要走?我说嗯。她又说谢谢你。我不解地问她:谢什么?她抬起头看着我说:谢谢你没有让我难堪,没有说你哥和我的事。我心里苦笑。她又说:能不能晚一天走。我说:为啥?她说:陪我去趟县城。

宋玉花做了人工流产,我陪她躺在临时休息的病床上,我坐着,她躺在我的腿上,我为她捋着散落凌乱的头发,我摩挲着她小而薄的耳朵,我们以前虽亲密交往过两年,心却从来没有这么亲近过。她把身上我哥的骨肉拿掉后,我却依然感觉我们是亲人,甚至比我嫂子王秀平要亲。我问她现在怎么办,总不能在这待着吧,回去吧!她说不回去了。你帮我找个小旅店,我休息两天。

我陪宋玉花在旅店里待了三天,第四天宋玉花让我回去。我说不行,我不放心你。宋玉花眼圈有点微红。我又试探着问:你和我哥就这么分开了?这是我第一次问她和我哥的事,我想这也应该是最后一个问题了。宋玉花经我这么一问,低下头,一下子哭起来,哭得很突然,也很响,哭似乎一直被关在一个地方,现在开闸放水的时间到了,任鼻涕眼泪一齐流,真是泥沙俱下的场面。我也跟着伤感,抹眼泪。好久,她才平静下来。宋玉花说:看到了你,让我想起了一些事,我们的从前,多好!真让人想得慌,我这才做了这个决定。要是以前我根本下不了决心。我下不了,你哥也下不了。可你哥还顾及着家与孩子,折磨人啊。现在,我想通了,可我知道这事不会那么快就过去的,慢慢挨吧!我的命!挨不了再说。我又问宋玉花: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宋玉花说:我先去舅舅家住一段,然后找个新工作。顿了顿又说:回去跟你哥说,让他好好的。我掏出一个信封,里面有三千五百块钱,送到宋玉花手上。宋玉花打开,一看是钱,一下子扔在桌子上,说:我要你钱干什么?我说:这不是我的钱,是我哥的钱。宋玉花突然声音高起来,说:我是穷,可从来不是为了钱,别拿王秀平的眼光看我。我说:你想歪了,我想让你自己买点好吃的,补补身子,我以后不在你身边了。她突然虚弱下去,几乎在嗓子眼里说:身子补好了,心拿什么补啊?宋玉花没有要那些钱,起身往外走,背影甚至有点驼。她老了吗?不,才二十四岁的人会老吗?我对着那个驼背影说:你这就走吗?宋玉花站住,回头,眼里尽是那种迷离游移的光芒。我又问:我哥是你的白面馒头吗?宋玉花眼里一下子蓄满泪水,然后猛地转过头,我没看到她的泪水是怎样流下的,却听到她哽咽地说:他——他看起来像个馒头。

就这样,我站在旅店门口看着她,宋玉花缓慢地,走过方砖铺的路,绕过一辆停着的三轮车,走到了马路对面,往前走了一段路,然后拦了一辆出租车,她一直没回头。她头发散开了,被风吹得杂乱无章,她却没有理会,而是钻进车里,转眼消失在大街上。

我回到家,情绪很低落。我嫂子王秀平却一脸欢喜地把我拉到跟前,说:妹子,你把她送走啦?你可是给嫂子解了心病啊!我含混地嗯了一声,说我累了,歇会儿去。我嫂子说:歇去!歇去!晚饭嫂子给你做好吃的。

我哥是半夜里回来的,摇摇晃晃地推开我的门。我本能地走过去扶他,他却使劲一甩。我哥眼睛红红直呆呆地瞪了我一会儿,舌头僵硬地说:她去哪了?玉花去哪了?我说:走了。可我哥似乎没听到,往炕边走,继续问我:她去哪了?我哥一个趔趄摔倒。我忙去扶他,他一下子抓住我,像抓住一棵小树,他使劲摇晃我,大声叫:说——你把她弄哪里去了?把她找出来!你为啥要回来,你瞎掺和什么,我供你念书是让你长本事来拆我台的?你到底和她说了什么?我说:哥!我啥也没说,是她自己要走的。我哥愤怒到了极点,他更加猛烈地摇晃我,把我摇得头都晕了。我哥猛地一推我,我没站住,往后急退着,把凳子都撞倒了。我头磕在墙角,生疼,我摸一下应该没有什么大事。我哥站在那儿继续咆哮着。他无视我的摔倒和受伤,红着眼睛大叫着:谁信啊,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走时还留了这么好的一封信,这么好的信。然后我哥从怀兜里掏出一封叠得齐整的信来,一下子扔到我面前,之后转身出门。边走边说:你知道吗,玉花找个能依靠的人多不容易吗?你们谁知道?没人!你们知道我的心里有多苦吗?你们知道吗……没人知道,没人……

我很委屈地坐在地上呜呜哭起来。哭够了就捡起那封信读。

那不是一封告别信,宋玉花一句分别的话都没有写,而是一个热恋中的女人所有的感受,从第一次到我家起,她对我哥的爱恋便像小溪流水一样;在月光下,夜色里的思念;火光下的欢愉;相逢后的欣喜若狂……宋玉花小学时作文写得就好,可没想到长大了她的情书写得像诗一样,闪烁着动人的光芒。相比之下,我这个上大学的人都写不出这么感人的情书。我在大学也处了一个男朋友,可我却没有宋玉花恋爱时的种种感觉。宋玉花的爱情让我很惭愧。照宋玉花写的,这辈子我哥是她唯一的爱人,就是前面有万千险阻,就是死也会和我哥在一起的,可她还是走了。我想起了我哥娶王秀平之前说的那句话:“妹儿,你要记得,你永远都是哥这辈子最重要的女人!”看来话这东西太具有不确定性了。看到最后我泪水又流下来,我开始后悔这次回来。

第二天,天没亮,我就开始收拾东西。在帆布包里,我看到了一件不属于我的物品,是一个蓝色的小盒子。我打开,里面有一个红色的玻璃手链,看着很陌生,手链上的每一颗珠子都磨得斑驳发白。还有一只小纸船,蓝色的字迹从船里透出来。我把纸船拆开,在一道又一道的折痕中,我看到了几行字:记得吗?这个手链是你上初一时,你哥送你的礼物。你戴了两个月后送给了我。知道吗?我一直珍藏着,因为是你哥买的,也因为你戴过。直到你回来的那天,我才把它摘下来。交给你吧,留着是个念想……

半个月后,我在学校的传达室里接到我哥的电话,他急促地说:怎么会是这样?昨天,在去省城的公路边,有人发现了宋玉花。发现时,她人就已经没了。是车祸还是怎么回事,目前还不清楚。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我摸着手腕上的玻璃手链,眼泪唰地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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