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宝生于1971

2014-06-06 14:13尹学芸
长江文艺 2014年6期
关键词:马二拐子马三

尹学芸

1

有一只叫大宝的狗,出生于1971年8月13日。母亲是一只黑色柴狗,一次外出云游偶然怀了大宝。大宝一生下来就不随母亲,一身土黄色的毛皮,两只兔子耳朵,腿骨像小驴子。它裹着胎衣颤颤巍巍站起来,马三脱口说:“多像我儿子啊!”就把大宝抱在怀里,黏乎乎的胎液沾了一褂子。那年马三十三岁,不知为什么总想当爸爸。妈妈让他看弟弟马四,马三把五岁的弟弟背在背上,摇元宵似的边走边唱:“一里地,二里地,背着儿子去看戏。”哥哥听见了哥哥给他一脚,爸爸听见了爸爸给他一脚,马三全不当回事,逃出去几步还唱:“三里地,四里地,背着儿子去赶集。五里地,六里地,背着儿子去放屁。七里地,八里地,背着儿子去坟地!”

大宝妈没名儿。村里那样的柴狗成群打伙,没一个有名儿的。但有一个共同的对狗的称谓,叫“ban儿头”。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养狗,不为看家护院,是为了添点响动,图个热闹。看狗咬架,或交配,或人狗大战,都是好玩得不得了的游戏。那些柴狗都一个模样,瘦溜的身材,又窄又瘪的屁股,夹着条又细又尖的尾巴,跑动起来卷着身子回头望,真的就像丧家之犬。它们养下的孩子,也无一例外是那个样子。大宝一降生就与众不同,让好多人动了心思。先是小队队长瘸着一条腿来,进了院子就四处撒目。“狗呢?听说羊群出了骆驼,让咱也开开眼。”队长的腿是跳墙摔的,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可他还是愿意一拐一拐地给人看,英雄似的。马正品正坐在院子里锥鞋,把从队里捡来的废旧轮胎剪成鞋底状,一针一针地纳到原来的鞋底上,鞋底就成了铁鞋,鞋帮穿烂了,鞋底却能棱儿不打、边儿不去,换副鞋帮又是双新鞋。

马正品歪着头找李大脚:“狗呢?拐子瞅狗来了!”李大脚没听见,她在园子里喂猪。马正品只得自己架了拐站起来,一条腿在空中挂着,荡秋千一样在院子里游了一圈,喊:“ban儿头。”柴狗从偏厦子里蹿了出来,汪汪地叫。马正品喝道:“是拐子队长,你眼瞎了?”拐子说:“马正品你别骂人,它不眼瞎,我瞎。”马正品说:“你不瞎,都把富农婆日了。”拐子说:“我不该翻墙,日个富农婆,翻墙干啥!”

拐子队长看见大宝,一迭声地说:“送我送我。真是稀罕,这是狗么。”他把大宝抱起来,用脸去贴狗脸。大宝挣了一下头,表示反抗,用粉红的牙床咬了拐子一口,把拐子吓了一跳。柴狗狂吠着往拐子身上扑,被马正品打了好几杖,终于打服帖了。柴狗坐在麦秸垛旁,伸长脖子咽声咽气地叫,边叫边看马正品的脸色。李大脚提着猪食筲走了过来,用漏风的嘴说:“我正发愁没有东西喂它呢,家里粮食本来就挤(紧)。”拐子正色说:“你可别以为我家粮食宽裕,我得从嘴头子上给它省。”马正品说:“你省下来的能喂全庄的狗!”李大脚也说:“你再去富农婆家别只提半袋子料豆,便宜那个妖婆子。”拐子继续用脸去贴狗脸,头也不回地走了。

马正品继续坐回马扎上锥鞋。那条好腿曲着,残腿伸着,一只脚朝里弯成九十度,像练了功夫一样。马正品一生下来两条腿就不一样,左腿像是安上去的,胯骨那儿有轴,前后左右随便转。爹妈以为生下个仙人,长了几岁才知道是个残疾。于是起名正品。

李大脚也是先天的,兔唇,又名腭裂。整个上唇就像水渠扒了口子,越冲越大。做姑娘时,李大脚寒冬立夏都戴口罩,尤其开群众大会时,还爱坐在第一排,那个口罩分外显眼。有一次,公社书记在台上作报告,抬脸就看见李大脚的白口罩,看着看着就找不到报告念到哪了。公社书记很生气,指挥人把李大脚请出了会场。这件事给李大脚的打击很大,她本来一直乐观地以为自己能找个健全人做丈夫,这个会开过以后,她就嫁给了马正品。

李大脚熬好了粥,她的四个儿子先后回来了。马一和马二都是社员,腿上没轴儿,也不豁嘴,他们都是好劳力。马三屁股后面跟着马四,马三的怀里还抱着一只狗。李大脚看着狗没反应,她麻利地在院子里放上饭桌,摆筷子摆碗。马正品伸着脖子看见了,说:“从拐子家里抱来的?”马三说:“这是我儿子,我谁也不给。”马正品抡起一只鞋砸了过去,说:“你一个粮食粒儿挣不下,也配养儿子!”马三梗着脖子说:“我不吃,给它吃!”马正品说:“饿死你个杂种操的!”马三说:“只要我儿子饿不死就行!”马三用脸贴了贴狗脸,说:“是吧,大宝?”大宝幸福地闭了闭眼。马三高兴地宣告:“我从今儿以后不吃饭了!”

李大脚说:“你就说疯吧。”

马正品对其他三个儿子说:“看着他,他要吃家里一颗棒子粒儿,我就把他的嘴给缝上。”

马一为难地说:“民兵连长想要这只狗,我都应下了。”

马二说:“搁锅烀烂了也不给他,你甭溜须他,喂不熟。”

马三高兴地说:“天王老子我也不给,它是我儿子。”

马四说:“大宝给你当儿子,谁给我当爸爸?”

2

马三是一个秀眉秀眼的孩子,可他从小就与别人不一样。

下河摸鱼把脚扎烂了,血像开锅一样咕嘟咕嘟往外冒,他眉头也不皱一下,也不让赤脚医生包扎,自己抓把土往伤口上一堵,没事了。一条腕子粗的菜花蛇追着人跑,把人吓得鬼哭狼嚎。他捏住蛇头朝空中一抡,蛇身便围到了腰上,蛇头蛇尾编花一系,成了一条腰带。粉红色的蛇信子在他腰上吐来吐去,他理也不理。什么时候把蛇折腾得半死,他就在河堤上掏个灶窑,捡把干树枝点着火,把蛇放到火上烤。那股香气能让所有围着他的孩子流口水。除了蛇,马三还烤麻雀、蝉、蚂蚱、蝈蝈、青蛙、鱼,还有田鼠、刺猬。开始其他的孩子都不敢吃,看着他吃。马三很不高兴,他命令马四吃,马四不吃他就掴他一下。马四哭成了一张小鬼脸,还得吃马三烤的蛇肉。马三剥给马四的肉都是好肉,嫩白,细腻,蹿着一股一股的热气,那股热气里,含着热香。马四怕烫一样地吃了一小口,就露出了一副馋相。马四吃,别的孩子也抢着吃,都吃上了瘾,马三不得不给他们定出规矩,谁找来的谁吃。当然,不管谁找来的,马三也要吃头一口,他守着灶窑,要尝生熟。麻雀肉少,他尝完了,麻雀身上就只剩下骨头了。

马三上过两天半学,是学校老师找去的。老师找到马正品,说你家孩子都不读书,将来都是睁眼瞎。马正品说,我也是睁眼瞎,可我养了一炕儿子。老师是个姑娘,气得折身走了。二次来,老师提了一兜子烟叶,里面掺了一半向日葵的叶子。马正品没等老师说话,就让马三跟老师走,马三窝在门后头不肯出来,马正品就荡着那只残腿踢马三,踢得马三无路可逃,只得跟着老师去上学。endprint

马三在课堂上坐不住,眼睛滴溜滴溜,不是看窗外树上的蝉,就是看屋檐下飞的燕子。新书刚发到他手里,就被他撕扯得稀巴烂。他还把刚脱掉尾巴的小癞蛤蟆装到粉笔盒里,老师伸手去掏粉笔,吓炸了。粉笔盒在讲桌上滚倒了,小癞蛤蟆都蹿了出来,蹦跳着四下逃亡。老师当即就把马三揪出了教室,指着他的鼻子让他滚,说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他。

马三一溜烟地跑了,连书包也不要了。

大宝每天都和马三在一起,马三干啥它干啥,马三吃啥它吃啥。开始,柴狗还在后面跟着,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大宝吃啥都没它的份儿,它吸着鼻子,流着口水。后来柴狗就不理会他俩了,自己出去疯野,经常咬得遍体鳞伤地回来,没有吃的,就去园子里舔猪食槽子。猪食里哪有多少粮食,都是青草晒干后用机器轧成草末,烧开锅后再搅些高粱壳粉。猪的嘴也刁得很,把酷似粮食的内容舔得干干净净,给狗留下的就只有柴草节儿了。而此刻,大宝却和马三睡在偏厦子里,大宝肚儿是圆的。白天,马三尽其所能让大宝吃饱吃好,晚上还要给它加顿餐。虽然马三宣称自己不吃饭,但只是不在马正品的眼前吃。一碗粥端走,自己吃一半喂大宝一半,他们共同使一个碗。

偏厦子原来只是狗窝,阴雨天备些柴草。马三从队里偷了些土坯,自己盘了铺炕。就和大宝一起在上面睡。他们有时候说人话,有时候说狗语。马三儿子儿子地叫,大宝高兴得嗓子眼儿打嗝,和马三闹成一团。马四有时候会被他们的笑闹声吸引过来,羡慕地看着他们,咧着嘴笑。可因为和他们玩不到一起,马四笑够了,就回去了。

大宝一天一天长大了,柴狗一天一天变老了。其实柴狗老得没有那么快,它只是更瘦了,更脏了。脊背上的毛基本磨没了,尘土和柴禾末子像衣服一样披在身上,看上去,就更像丧家之犬了。有一天晚上,马正品指挥他的儿子们补鞋子。儿子们的手艺差,总也不能像马正品一样把鞋子补齐整,马正品很生气。他说:“你们四个,每一个我都给你们补,补得过来吗?你们的妈笨得认不上一根针,我要是死了,你们就甭想穿鞋了!”李大脚不同意他的看法,粉红的舌尖儿不时舔着豁唇儿,这表示她要说话了。她说:“马正品你死了就知道了,我儿子夏天不光着冬天不冻着,没你这个臭鸡蛋,我们什么样的槽子糕都能做!”李大脚用袜托补袜子,她只会补袜子。如果让她缝被子,她能把自己缝到被子里头。可她嘴上从不肯吃亏,她比马正品挣的工分多,她不怕马正品。

马正品和李大脚在那里打嘴仗,他们的儿子谁都不说话。马四倚着门框睡着了。马三坐在那里比样子,马三从小做事就知道怎么偷奸取巧。马一马二都到了有心事的年龄,他们干不好手里的活,是因为不想干。后来马二故意对马一说起年成不好,地里的玉米长得又瘦又小,还没有一只鸟大。“秋后就知道了。”马二忿忿地说,“弄不好全家一块饿死!家家都养一只狗,只有我们家养两只,而且那个大宝,比驴都能吃,当初要是让拐子抱走就好了。”马一说:“要是送给民兵连长,也比养在咱家强。”他们这样讲,除了马三谁也不往心里去。马三说:“养两只狗都嫌多,咱家养了四个儿子,咋没人嫌多呢?”马二的火气“腾”地顶了上来,他叉着腰说:“我就嫌多。要是没有你和老四两个废物,我比现在好说媳妇!”马一接着话茬儿说:“爸妈也是,自己那个样子,干啥非要结婚。要是不生我们,我们就投生到别人家里去了。”李大脚偷着看了马正品一眼,马正品也在偷着看她。两人快活的时候没想到日后儿子们会抱怨,他们对这样的话题没有防备,只得低着头假装忙手里的活计。正尴尬着,大宝用嘴一挑门帘进来了,它和马三一对眼,马三就跟它出去了。大宝领着马三朝外走,走到邻家的柴禾垛旁,大宝颠颠紧跑两步,去拱一堆烂柴禾。马三也跟着过去扒,马三欢喜坏了。烂柴禾里边是一个窝,窝里是一堆白光光的鸡蛋。数一数,一共十四个!

马三用衣襟把鸡蛋兜回了家,把一家人惊呆了。马一马二都有些不相信,他们说一定是马三捣了鬼,非坚持到外边去看看。马三潇洒地一挥手,说:“大宝,你带他们去!”大宝像立了赫赫战功一样颠颠往外跑,边跑边回头看马一和马二。李大脚在后面嘘着声音说:“别弄动静,小心那家人知道!”大宝赶忙慢了下来,步伐也轻了。马一“咦”了一声,说:“它还真听得懂人话。”马二说:“再听得懂它也是条狗。”他们跟着大宝找到了那个窝,大宝轻声“呜”了声,像在说:“就是这儿。”

马正品高兴糊涂了,他从来没一下子见过这么多鸡蛋,他吩咐李大脚抱柴禾,嘴里一迭声地说:“快煮,快煮。”李大脚还有些犹豫,她在盘算十四个鸡蛋与几斤盐的关系。可马正品嘴急,她也就没有工夫瞎耽搁了。十四个鸡蛋在锅里咕嘟咕嘟煮了好一会儿,热气把灶屋装满了,香味把马四熏醒了。几只手都去锅里捞鸡蛋,鸡蛋在手里跳来跳去,嘴被烫得吸溜吸溜,还没怎么品出味,就被馋虫勾到肚里了。

马三却没有吃煮鸡蛋,他把鸡蛋剥好以后放到了大宝的嘴边。李大脚是一个克己的人,好东西尽着别人吃。所以她烧好了火就坐到灯影里继续补袜子。鸡蛋的香味也诱惑了她,她不时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每个人都是一副馋相,眼睛里只有鸡蛋,连马四也不例外,嘴角都青青黄黄地挂着幌子。她看马三时,注意到了那个剥得圆溜溜的鸡蛋贴到了狗嘴上,李大脚想也没想,就一把夺了过去。

李大脚被蛋黄噎得直伸脖子,拍了好几下胸口,才“咕噜”一声咽了下去。李大脚说:“造孽啊,给狗吃煮鸡蛋!”

马三说:“他不是狗,他是我儿子!”

李大脚说:“我还是你妈呢,我生你的时候一个鸡蛋也没捞着吃!”

马正品不爱听了,瞪了李大脚一眼。李大脚从缸里舀了半瓢水,自己喝够了递给马正品。李大脚说:“我一点没说错,坐了四个月子,从来也没把鸡蛋吃够过!”

马正品把李大脚喝剩下的水往地下一泼,自己一拖一拖地去舀水。马正品说:“想吃蛋你嫁给老母鸡,我不拦着!”

李大脚说:“放你妈的圈儿屁!”

马正品得意地笑了。

鸡蛋吃完了,人都有些发呆。连马正品都懒得再干活了。与刚才的热火朝天相比,灶屋里一下变得冷清。可鸡蛋的香味还在空中弥漫,让人忍不住抽动鼻子。马正品懒懒地说:“大宝会找鸡蛋?找了鸡蛋还会告诉人?”马三说:“大宝会干的活多着呢。”马一说:“再多它也不会挣工分。”马二说:“再能它也分不来粮食。”李大脚把鸡蛋壳子哗啦哗啦扫到了灶门口,李大脚说:“杀了吃肉吧。”endprint

大宝一伸前爪陡然站了起来,脊背上的毛像被风吹起一样耸立着。一屋子的人都看着李大脚。

李大脚不自然地笑了笑,说:“我是说那条狗。与大宝比,它可不就只配杀了吃肉!”

3

柴狗一夜没有回来,它又到哪里去云游了。

中午收工回来,一家人彼此都问:“看见那只狗了吗?”谁都没有看见。李大脚对马三说:“你没事就去踅摸,看那只狗死哪去了。”午饭是那种敦敦实实的小火烧,高粱面,红得像染了鸡血。里面除了加了点盐,一点油星儿也没有。马二一见就没了食欲,他说:“杀狗!杀狗!”他烦躁的样子像得了什么症候,三间小屋灌满了他咚咚的脚步声。马正品已经在磨刀了,那把尖刀早些年间剥过兔子,已经许久不用了。马正品磨得专心致志,不时用手指去试刀锋。马正品总是不满意,他倾尽力气在磨刀石上,磨刀石疼得发出了刺耳的尖叫。马三吃了两个火烧,自己咬一口,喂大宝一口。马三也吃得百无聊赖,他也在想那只狗去哪了,他也闻到狗肉的香味了。

自从不管马四叫儿子,马三就再也不肯背着他了。不论走多远的路,马四像大宝一样在马三后面跟着。有时为了跟上趟儿,马四甚至跑丢了鞋子。马三村南村北转了个遍,没有看见柴狗的影子。村西的坑塘里十几只狗在咬群架。坑塘里的土松软细腻得像黑面粉。狗们在黑面粉上翻滚,呜汪呜汪的叫声像是在开演唱会。按理柴狗是该在其中的,它经常是演唱会的主角。马三和马四四只眼睛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那只狗。大宝看得有些心痒,四条腿倒腾着,随时准备跃到塘下。马三朝前挥了一下手,大宝就把竖起的两只耳朵撂下了。他们沿着坑塘边走了过去,大宝边走边回头望,它没经历过那种生活,对那种生活有些神往。

马三问了遇见的很多人,有没有看见自家的那只狗。马三问的人,都是和自己年龄差不多或者比自己小的人。他们都说看见了那只狗,早上,或者午后,在村南或村北看见的,反正不是现在。他们都喜欢大宝,跟马三说话,眼睛却放在大宝身上。马三倒背着双手,居高临下看着那些孩子们,他知道他们都想摸一摸大宝,大宝土黄色的皮毛染了一点铁锈,看上去更多了几分富贵气。只有看着特别顺眼的人,马三才允许他们跟大宝亲近。有个叫小双的孩子不知深浅,搂着大宝的脖子叫了声“儿子”,马三一脚踹过去,小双就像中了枪弹一样尖叫一声,仰身摔倒了。马三说:“儿子也是你叫的!”小双的脸红得要迸出血来,眼里圈着泪,在地上滚了一下才爬起身,脸上满是羞愧。马三说:“管大宝叫声爸。”

小双胆怯地看了马三一眼,叫:“哥。”

马三说:“叫!”

小双说:“我叫你,成吗?”

马三又一脚踹过去,小双的腰弯了一下,人却没有倒。小双忽然有了勇敢,悄悄后退了两步,转身就跑,边跑边骂:“叫你妈!”

马三冷笑了。看着小双跑远,他从容地朝大宝挥了下手,大宝耸起腰身,像风一样追了过去。大宝跑动的样子就像飞起来一样,前爪和后爪都直直地伸展开,脊背上的毛像波浪一样翻涌。所有的孩子眼睛都看直了,他们挥着拳头喊:“大宝!大宝!”

大宝很快逼近了小双,跃身一扑,就把小双扑倒了。小双和大宝的叫声相映成趣,一个惨烈,一个亢奋,让马三和那些孩子们群情激昂。他们撒开双脚追了上去,边跑边喊:“咬!咬!”

大宝身下的小双可怜得像一只兔子,不停地起来倒下再起来再倒下。大宝跃动的身影矫健极了,小双的裤子被大宝拽了下来,露出了白光光的屁股。谁也没想到小双居然有这样白的屁股,那些孩子哈哈笑着拍手嚷:“白屁股!白屁股!”

突然有人说:“马四怎么了?”

马三回头再找马四,发现马四并不在人群里。他在地上蜷缩着,一张小脸煞白,嘴角淌着白沫。

马四吓晕了。

小双却根本没事,他只是滚了一身土,脸和屁股被大宝舔了。大宝只是和他闹着玩,根本没有下死口,所以小双的脸和屁股只是被大宝的舌头舔红了。小双提上裤子,拍打拍打身上的土,回家了。马四是被马三背回来的。马四的头和脚在马三的背上耷拉着,像死了一样。马三急出了一脑门子汗,再也顾不得唱“一里地,二里地”了,他以为马四死了。

马四面条一样在炕上躺着,偶尔“哼哼”两声。李大脚过来问了句:“小四子咋啦?”李大脚是拿着一把柴禾进来的,在屋里用膝盖一顶,“嘎巴”撅折了。她惦记着灶里的火,玉米饼子刚下锅,正是需要火的时候。

马二问马三找到狗没有,马三说还没有。马二的脸当下添了气愤:“养了一群白吃饱儿!”马三说:“你吃了大宝的鸡蛋!”马二横着眼说:“没有它我还不吃鸡蛋了?你最好把狗给我找回来,否则……”马二忽然不说了,他看了大宝一眼。大宝本来仰着脸看他们,眼睛一眨一眨,此刻一调屁股出去了。马二喊:“哥,想吃狗肉吗?”马一在屋里说:“想吃。”马二说:“抄家伙,我们把大宝宰了!”

大宝仓皇逃了出去。马三追在后面喊:“儿子,儿子,他们不敢。”大宝贴着墙根站下了,撒了泡尿。那泡尿撒得不多,却哩哩啦啦淋了好半天。马三笑着说:“大宝,你胆子太小了。”大宝忧郁地看着马三。马三又说:“他们说着玩的,你当真了。”大宝的神情慢慢缓了上来,它伸出舌头舔了舔马三的手。马三拍了拍它的脑门儿:“该吃饭了,我们回家。”

远处有人喊马三。马三一看是那个叫小双的人朝他招手。马三不想理他。小双管大宝叫儿子的事像一团草塞进了马三的肺管子,马三什么时候想起,都觉得扎得慌。小双说:“你不是找狗吗?我知道狗在哪。”马三朝他走了过去,边走边说;“你要是敢骗我,我活剥了你。”小双讨好地朝马三笑,说:“我当真知道你家狗在哪,它在富农婆家吃料豆呢。”马三问小双怎么知道,小双说,他从富农婆家门口过,听见料豆被嚼得嘎巴嘎巴响,就进去看了一眼。“你家那只老狗正吃得香甜,它吃着,富农婆端了一碗水喂它喝,那个样子,好像狗是她家的。”

马三的肚子立时胀满了气,他朝大宝挥了下手,就噔噔噔地朝前走。富农婆住在村西的坑塘边上,孤零零一座房子。富农给队里看鱼塘,鱼塘在村南,一天三顿都要送饭。队里的人都说拐子队长在搞鬼,他用的这一计叫调虎离山。endprint

那天,拐子队长在富农家时碰巧富农回来了。情急之下,拐子从后墙翻了出来,把一条腿骨摔裂了。这件事如果拐子自己不说没人知道,因为当时正是后半夜。可拐子惟恐别人不知道,到处显摆自己的“英雄事迹”。

马三一脚踹开了富农家的门,一眼就看见了那只柴狗卧在墙根下,见了他和大宝连眉眼也不挑。都说狗不嫌家贫,柴狗不是这样,它在这里吃了两天料豆,就把家忘了。富农婆笑吟吟地迎了出来,她是一个高挑女人,皮肤很白,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走路迈的是小碎步,穿了一条黑稠裤子,裤子上居然还有黑花!马三见了她不知为什么有些心跳,一些想好的话挤在喉咙里,却说不出。富农婆把两条又细又长的手臂早早伸了出来,一下就搭在了马三的肩上。富农婆笑吟吟地说:“是马三呀,几天不见长成个俊小伙子了。”

富农婆说话的口气、语调、神情都是马三永远没有见过的,语音很低,很软,很轻柔。马三忽然有一点想法,她对拐子队长是不是也这样讲话呢?

马三就是为这点想法红了脸。他的心都跳到脸上来了。马三有些慌乱地抖落了富农婆的两只胳膊,那两只白胳膊,让马三透不过气。

马三结巴地说:“你偷我们家的狗,你给我们家的狗吃料豆,你没安好心。”

富农婆两只胳膊没用了,像是挂在那里。她无奈地说:“它都快饿死了。”

马三流畅地说:“饿死也是贫下中农的狗,不用你管。”

富农婆说:“不是我要管,是我赶它它都不走。”

马三走过去踹了柴狗一脚,柴狗在院子里转着圈儿地叫,像是不认识马三。

马三生了气,捡起一块砖头要砸柴狗,被富农婆拦住了。富农婆说:“别打它,它经不起打。你们是要吃他的肉吗?多可怜呀,它身上瘦得皮包骨头,哪里有肉啊!”

马三手中的砖头还是砸了过去,柴狗“嗷”地叫了一声,一蹿,蹿进了堂屋里。马三要往堂屋闯,被富农婆死死拉住了。富农婆几乎是哀求道:“马三,你把这只狗送我吧,我们家的东西你随便拿,你拿啥我都不心疼。”

马三的脑子转了一下,他非常想到富农婆的屋里看一看。他没进过那间屋子,对那间屋子有些想往。可这种愿望非常难以实现,因为他无法让自己顺从富农婆。

马三甚至有点难过,那点难过让他气愤。马三用蛮力一推,就把富农婆推开了。他跑进堂屋捉住了狗,解下自己的裤带拴住狗脖子,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扯着狗,朝外走。

马三边走边说:“我让你浪,你浪到头了。你还敢不回家,回家就宰了你!”

富农婆说:“马——”

又叫了一句:“马三。”

马三停住了脚步,却看也不看富农婆。

富农婆回了堂屋,取了一只小布袋,说:“这是狗吃剩下的料豆……”

马三用鼻子“哼”了声:“是队长拿来的?”

马三说完这话身上毛茸茸的,他起鸡皮疙瘩了。

富农婆脸红了。

马三说:“是队长拿来的……就给我吧。”

马三把布袋夹在了腋下,那只布袋温乎乎的,细细感觉,还有些烫。马三知道这些料豆刚炒不久,装进布袋里,能脆好几天。

要是磨成面就更好了。马三想。

4

马正品从队里饲养场借了只马灯。天还没黑透,马灯已经挂在了桑树上。关于用什么样的绳子,马一和马二发生了争执。马一说用毛头绳,马二说用井绳。马一说井绳太硬,马二说毛头绳不结实。两人在那里争执,马三从偏厦子里拿出了一条三股绳,是队里拉铧犁用的,表面光滑,韧劲儿十足。马三说:“光知道吃狗肉,也不知道准备家什。这是我新从队里偷来的。”马一和马二接过绳子看,他们很熟悉,这要从土产公司买,是麻绳中的极品。这些绳子有专人保管,不知马三用什么办法偷来的。马正品正在磨那把已经长锈的刀,刀锋已经很快了,他在打磨水锈。李大脚用一筐玉米骨头烧旺火,热气已经从堂屋里蹿出来了。

柴狗在院子里走了不下十个来回。它的两只耳朵竖立,四只蹄子敲着碎步,顺着墙根儿走来走去。有时它会停下脚步,看一眼从堂屋里蹿出来的热气,进入冥想状态。冥想中它会看一眼磨刀人,看一眼桑树上挂着的马灯,看一眼闭紧的双扇木门,耳朵慢慢耷拉下来,一股流动的气体从它朝天的鼻孔里喷了出来。谁都以为它是要叫的,它是一只爱叫的柴狗。演唱会上它总是主角。可柴狗没有叫,它哑了。它嗅着空气里的气味,想仰天叫的时候,却无论如何发不出声音。

它的眼睛像两粒黑纽扣,圆圆地、大大地睁着。瞳孔是亮晶晶的两枚圆点。它打量别人的时候,其实也有人在打量它,只是柴狗自己不知道。打量柴狗的人是马四。他团在炕上,倚着窗台坐着。窗上原本有一只眼睛大的孔,被他周遭撕了撕,变成巴掌一样大了。马四毫不费力地从那只“巴掌”里看见了院子里发生的一切。看见了残疾父亲和三个哥哥。看见了那只柴狗。马四喜欢看那只柴狗,那只柴狗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是整个院子最生动的风景。

马四是一个羸弱的孩子,胳膊腿细得像麻秆儿。脖子又细又长,顶着颗冬瓜似的脑袋。马正品和李大脚四十八岁那年在一个浪漫的仲春之夜怀了他。那年李大脚都快要绝经了,她再也不用担心马正品给她播撒种子了。他们忘情地在一起狂欢嬉戏,像过一个盛大的节日。不幸就是在那种极度放松极度快乐的时候悄悄孕育了。三个月以后,李大脚结束了欢天喜地的日子。没有月经的日子她一直是欢天喜地的。她的月经总是周期短,流量多,与队里其他女人都不一样。有时候李大脚会对着镜子想,难道因为自己是豁嘴儿,其他地方也与别人不同吗?

肚子慢慢长肉了。这是李大脚对那个时段的笼统印象。虽然已经养了三个孩子,李大脚仍然不能明确地知道怀上孩子是怎么回事。她一直暗暗希望那只是一块肉。后来那块肉会动了,李大脚简直气疯了。她拼命去干最累的活,挑水,起圈,在柴禾垛上跳上跳下。女人都去棉花地里摘棉花,李大脚自告奋勇跟着马车去大洼深处拉黑豆秧,十几里的土路疙疙瘩瘩,李大脚不时用拳头去擂辕马的屁股,催它快跑。大洼深处广阔无垠,李大脚把一柄三股木叉耍得上下翻飞。手段使尽方法用绝,马四还是瓜熟蒂落了,只是又瘦又小,像一只剥了皮的猫。endprint

马三的胆子奇大,马四的胆子奇小。地上有一只毛毛虫,他也要从几米远的地方绕过去。马三烧吃的那些东西,如果是活的,他都不敢伸手摸。可烧烤的那股香味实在让他迷恋。第一次吃了蛇肉,就没有什么肉不敢吃了。有一次他们居然烧吃了一只猫。味道不太好,有些酸。可因为那天有准备,马三从家里偷了些盐,撒到滋滋冒油的猫肉上,酸味就淡了。马四甚至觉得烧吃的那些东西比家里最好的饭菜都好吃。他每天跟在马三的屁股后头,就是儿子跟着爸爸的感觉。

对于爸爸马正品,马四几乎没什么印象。他每天架着拐在家里出出进进,坐在马扎上锥鞋,或缝补一些他认为可以缝补的东西,马四对他仍然没什么印象。马正品几乎看不见这个儿子。

看不见儿子的眼睛。

自从马三被他和李大脚带到这个世界上,他就已经觉得儿子太多了。

马正品的刀,在一只小圆水桶上晾凉了,银亮的光芒有些寂寞。马正品甚至打了一个哈欠,他不明白他的儿子们为什么还不动手。马一和马二又在争论不休。他们都见过别人杀狗,可自己没亲自动过手。马一说,绳子在树上拴个活套儿,把狗的脖子塞进去。马二说,要先绑住狗的四条腿,把狗勒死以后吊在树上剥皮。两人争论的时候天光慢慢暗了下来,马灯的光晕从豆大的一点灯火蔓延到了整个院子。马三一声不响地拿来绳子,挽了一个扣,出其不意地套在了狗脖子上。他用力把狗往桑树的方向拉,狗的四条腿朝后使着劲,脖子成了连接头和身子的一座桥。它和马三的力气差不多大,马三使出了全部力量,也只是让狗的四条腿在地上滑出了半步远。狗的眼里流着泪,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马三,里面满是惊恐和绝望。

马正品用欣赏的目光看着他的三儿子,第一次觉得他比他的两个哥哥强。虽然他只有十三岁,可他的沉稳和老练在这个晚上给马正品留下了深刻印象。马一和马二都袖着手站着,他们的争论被马三的行为制止了。他们看着马三和柴狗在那里较量,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干点什么。马正品生了气,他坐在那里骂:“俩废物点心,还不搭把手儿。你们是两根高粱秫秸吗?”

李大脚在台阶上站着,手里拿着水瓢。锅里的水已经翻开了,锅边上一道明显的白水印,离水面有了一寸远。李大脚不得不把耗掉的那些水补齐,同时又往灶里捅了些玉米骨头。李大脚不满地说:“这点活儿你们要干到明天早上吗?咱们家所有的玉米骨头都不够烧了!”

李大脚的不满不是对着儿子,而是对着他们的爸爸。她觉得院子里的活马正品是领导,儿子们没有干好责任在他。马正品果然听出了弦外之音,他扭过身子对李大脚说:“你就不该那么早烧火,这里八字还没一撇,你七早八早把水烧开干啥使?”

李大脚说:“褪你。”

马正品骂:“个怂老娘们。”

马正品的目光很快被儿子们吸引了。马一马二协助马三把狗吊在了树上,马三熟练地把绳子在树上挽个花儿,狗就与地面垂直了。狗的两只前爪弯曲着,两只后腿打开了,徒劳地蹬一蹬,身子就像秋千一样晃一晃。它的嘴巴大张着,一点嘶嘶的声音合着热气喷了出来,马灯的灯罩因此有了潮湿的感觉。马三舀了一瓢水,顺着狗的嘴巴“哗”地浇了去,马三从没做过这手活儿,可一旦做起来就像个行家里手。狗挣动着摇摆着躲避着,可还是不得不接受了那瓢水。那瓢水噎得狗喘不上气,它的两只眼睛努了出来,像弹球一样。整个身体大幅度地蹿动,像一条离开了水面的鱼。这段时间很漫长,最起码马四是这样感觉的。马四在窗子里自言自语:“还不死,还不死。”马四攥紧了又瘦又小的拳头,替狗使着劲儿。马四希望狗快一点死,那样它就不会难受了。村里有一个老人,后背生了碗口大的疮,他整夜整夜地哭嚎:“我难受啊,快让我死吧!”后来他真的死了,就再也不哭嚎了。狗终于没有力气了,打了两个水嗝,不动了。马四觉得自己也动不了了,他把头歪在胳膊上,睡着了。

马一马二的兴奋写满了整张脸,他们七手八脚把狗卸了下来,抱到了马正品的面前。马正品的表情很严肃。每干一件大事他的表情都很严肃。他把那条残腿朝一旁搬了搬,以便给狗留出更大的空间,把狗仰面朝天地摆舒展,就庄严地拿起了刀子。马正品用刀尖在狗的腹部直直地画了一条线,便有血渗了出来。马正品常做针线活的手很灵巧,他全须全尾剥一条狗只用了很短一段时间。一张完整的皮子平铺在地上,狗就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或者说,那已经不是一条狗了。剥了皮的狗很难看。剥了皮的动物都很难看。马正品剥狗的时候他的三个儿子小燕儿似的围在他的周围,马正品一边保持刀下的娴熟一边留意儿子的眼神儿。他注意到了马一马二的眼睛只是盯着狗,盯着肉,眼馋地流了口水。而马三的眼睛则盯着他手下的刀。这让他感到满足。对于儿子马三,他从没比对这条狗的关注更多过,狗还有狗皮褥子,他对儿子没有期待,尤其是对马三这样的儿子。即使马三眉目清秀,马正品仍然看他像别人家的儿子。今天是一个转折,他看马三的目光充满了柔情。他甚至想把刀塞到马三的手里,手把手地教教他。可一想到完整的狗皮褥子,就把这个念头放下了。他从养这只柴狗起,就在养一条狗皮褥子。一条完整的狗皮褥子,比他教儿子剥一条狗重要。

这条被肢解的狗,终于如愿被放进了锅里,连同它的肠肠肚肚以及五脏六腑,满满的一大锅,谁看见了都会忍不住流口水。狗头也在锅里,两只眼睛还睁着,在水雾里放着光。灶里的火通红通红,蒸气把堂屋熏满了,香味很快溢了出来。这个时候忌讳有人敲门,敲门声真的就响了那么三四下。马正品与马一马二交换了一下眼神,谁都不动。马三从偏厦子里走了出来,把马灯捻灭了。院子里顿时漆黑如墨。马三回了偏厦子,摸了一把料豆想喂大宝,大宝在地上卧着,抖了一下头,没有吃。马三一粒一粒地丢进了自己嘴里。料豆炒得很香,火候恰倒好处。每一颗都能咯嘣一声发出脆响,让马三越吃越有瘾。

马三忽然想到了那两只白胳膊,还有黑花稠裤,还有软软的、轻柔的语音。富农婆在北京生活过,因为闹运动,与她的富农丈夫回来了。村里连家都没有,队里就把水塘边上的一块空地给了他们,那上面长满了芦苇。马三想起那些芦苇长得密不透风,就像富农婆的白胳膊一样,不是一条两条,而是百条千条,一起压在马三的肩上,让马三觉得不堪重负。马三忽然觉得透不过气来,心慌,乏力,紧张得甚至想尿尿,他要去厕所,可脚步刚一移动,“哗”地一下,马三尿了。endprint

马三意识到了那些“尿”与真正的尿不同。滑的,黏的,凉的。不是那种尿骚味,而是一种苦杏仁儿的味道,与夜色中某一种味道相混淆。夜色中的某一种味道是什么呢?马三使劲儿嗅了嗅鼻子,没嗅出来。裆里的那种湿黏很不舒服,马三回了偏厦子,用一把干草擦了擦。马三把干草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还是闻到了干草以外的苦杏仁儿味。

马三摸黑在土炕上躺下了,耳朵里传来了很多声音。狗肉熟了以后,是会发出很多声音的。可马三却一点食欲也没有。马三迷迷糊糊地甚至想睡,他的眼皮沉得抬不起来。

大宝忽然叫了起来,有人在使劲摇动门板。马三跑出去开门,拐子队长提着一瓶子酒和一瓶子底儿香油进来了。拐子早已不拐了,可大家已经把他叫习惯了。拐子大步流星朝堂屋走,边走边说:“我闻到狗肉香了,正品,快给我拿只大海碗,我要吃心嘴儿。”

没人欢迎他,可拐子队长并不因为别人不欢迎就不找地方坐。他把两只瓶子墩到饭桌上,把裤脚卷到了膝盖以上,说:“我吃不多,我是想和正品喝两口儿。”

李大脚粉红的舌尖舔了舔豁唇儿,对他的两个儿子说:“还不给你拐子叔让地方,他为了吃口狗肉大概侦察了一晚上。”

拐子无耻地笑了。

可一锅狗肉里却没有心嘴儿。拐子用一只马勺在锅里翻找,仍是没有。拐子被热气熏得睁不开眼,流着口水说:“怪了,这只狗没有心?”李大脚拿起香油瓶子看了看,失望地说:“哪里有香油啊!”拐子连忙说:“酒瓶子是满的。香油又不是水,有一滴就够了。”李大脚嘟囔:“我看连一滴都不够。”拐子还是捞了一条狗腿盛进碗里,边找地方坐边说:“天没头儿,海没边儿,牛没上牙狗没肝儿。这只狗倒好,没心。”

马一和马二都笑了。他们都看见心嘴儿被马三捞走了。

马三自己不舍得吃,他想犒劳大宝。最好的东西应该让大宝吃,马三是这样想的。大宝在地上卧着,见了心嘴儿却把头扭开了。马三说:“吃吧,快吃,多香啊!拐子想吃都吃不到。”马三把心嘴儿拿着往大宝的嘴里塞,大宝浑身抖了抖,站了起来。马三急了,踹了它一脚:“不知好歹的东西,你以为这是毒药?”

马四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偏厦子门口。马四说:“大宝不吃,因为这是它妈的心。”

马三意外地看了马四一眼,在心嘴儿上“吭哧”咬了一口,还有点烫,马三咧着嘴巴问:“你吃不吃?”

“我也不吃。”马四转身走了。

5

村里总是不得安宁。东家丢了双鞋,西家丢了条肉。鞋是白球鞋,刷干净以后在窗台上晾着,一眨眼的工夫,没了。那条肉是排了半天长队买来的,肥膘有二寸厚。大四媳妇舒眉展眼地在外面跟人家瞎掰,说那卖肉的是她娘家庄上的人,前后都给了精瘦肉,她给卖肉的一努嘴,一刀砍下去,二寸厚的肥膘肉到手了。大四媳妇是一个有一尺说一丈的人,她的话并没有人在意听。话还没说完,听的人借故走了。大四媳妇端着木锨回来了。她铲了鸡屎扔到猪圈里,走路扭着腰身,与平时有很大不同。一想到锅台上的那条肉,大四媳妇心里就暖洋洋的。她渴望与别人分享幸福,拄着木锨柄在门口站了半天,并没有遇见一个人。

大四媳妇回了家,盛肉的那只盆子滚落到地上,肉却没了。大四媳妇慌了神儿,一张脸立刻皱成了带褶的包子。屋前屋后柜底灶下到处找,哪里有肉的影子。大四媳妇哭唧唧地找了更远的地方,菜园、猪圈,甚至连茅厕都找了,也没有找到。就是死了亲娘老子也没有像大四媳妇眼下这么悲伤,她坐在当街的碾盘上,扯开嗓子嚎:“我的肉啊……”

大四媳妇不是等闲之辈,哭够了,把眼泪擦干,扭动着腰腿一户一户地找。到哪家哪户都要问应了:“看见我家的肉了吗?两寸厚的肥膘,卖肉的是我娘家庄上的人。”她还说,“做贼瞒不了当庄人,除非你不吃,你啥时候吃肉香都会顺着烟囱蹿出来,你偷不了馋!”大四媳妇走了十几户,走到谁家都是那套话。谁都说没有看到。大四媳妇脸越来越灰,眼神越来越直。没有那条肉,她都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后来有一个孩子告诉她,看见大宝叼着肉在街上跑,不知是不是她家的那块。大四媳妇立刻有了精神,噔噔噔地去了马正品家。进了门也不说话,锅盖柜盖盆子盖,乒乒乓乓,凡是有盖儿的东西都要掀起来看一眼。连灶眼里都撅起屁股看了,还用火棍子搅了搅灶灰。大四媳妇一无所获,气急败坏地说:“你们把我的肉藏哪了?

马正品和李大脚相互看了一眼,然后异口同声:“在你身上长着呢。”

大四媳妇说:“放你娘的狗臭屁!有人看见大宝偷了我买的猪肉!”

马三蹲下摸着大宝的头:“你偷四婶家的肉了?”

大宝泪眼汪汪地看着大四媳妇,模样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它摆了摆头,又轻声汪汪了两声。

马三说:“四婶,大宝说了,肉不是它偷的,你冤枉它了。”

大四媳妇吃惊得都不会说话了。

李大脚粉红的舌尖儿舔了舔豁唇儿,黑土露风地说:“我家大宝从来不偷馋,不该它吃的东西一口也不吃。”

大四媳妇还想说什么,可低头看见大宝的眼睛,又把话咽了下去。大宝的眼睛有点特别,一双狗的眼睛,怎么跟人眼睛一模一样?

大四媳妇还注意到了马三脚上的鞋,虽然用墨水染蓝了,可还是能看出原先的样子。这样的鞋都不是马家的,马家的鞋都是轮胎底。

大四媳妇什么也没说,回身走了。

大宝偷东西的事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村里许多丢了东西的人家都到马家来讨要。李大脚咧着没有门牙的豁嘴在门口站着,张牙舞爪说:“我们家没有你们的东西,不信你去翻,翻着了我赔你二百吊钱!”

没人肯像大四媳妇那样翻来翻去。况且大四媳妇什么也没翻着。她跟人家说那只狗成精了,是什么家的孩子托生的。那户人家的孩子是得破伤风死的。说人家的孩子托生成了狗,人家肯定不乐意,找到大四媳妇干了一架。大四媳妇的脸被挠成了花瓜儿,她又去了马正品家,说夜里闻着他家的烟囱冒出肉香了。

“要是大宝吃了我就不说什么了。”大四媳妇说。endprint

“那你去问问烟囱,”马正品说,“说不定你家的肉让它吃了。”

马三非常偶然地发现大宝会掰玉米。

当时他们在玉米地里找到了几只刺猬,其中的一只刺猬像堆小土丘似的团在玉米秸下,像个庞然大物一样。这样大的刺猬天底下少见,不烧着吃了简直说不过去。马三指挥小双等人捡干柴,自己则在地上挖了一个灶眼,把刺猬放在中间。刺猬一共有三只,大的是一只,稍小的是一只,还有一只更小的,像是祖孙三代。马四对烧烤过程不感兴趣,他掰了好多玉米棒子,横着搭在垄沟上,做了一只滑床。玉米长在秸秆上,有的马四跷着脚也够不着,他要先把秸秆掰倒,骑上去,用一只脚踩着,才把玉米扯下来。马四掰玉米的时候大宝就在旁边看着,仰着脸,摇着尾巴。后来大宝也像人一样站了起来,两只前爪抱着玉米,用力往下掰,再用嘴叼着往下一扯,玉米就掉下来了。大宝连着掰了十几个,引起了马三的注意。马三看大宝的时候大宝也正在看他,大宝朝他“汪汪”了两声,像在说:“是这样吧?”

在马三的授意下,大宝从这天夜里开始往家里倒腾玉米。大宝每次叼两三个,几分钟就跑一趟。大宝流线型的身影在夜幕中像风驰电掣一样。叼来的玉米一正一倒码放在窗台上,像马四在地里摆的滑床一样。李大脚被大宝的动静弄醒了,她披着衣服起来看了看,看见了窗台上的玉米。她以为是她的哪个儿子顺手牵羊偷来的,放到了这样惹人眼目的地方。她把玉米收到了偏厦子里,上面盖上了茅草。马三正睡得香甜,磨牙声像是在闹耗子。

李大脚在星光底下伸了伸懒腰,有露珠掉在了她的鼻尖儿上。

天亮了,大宝安静地卧在院子里,等候家里人一个一个起来。先是马正品,李大脚,然后是马一和马二。这个早上给他们带来了足够多的惊喜,家里的粮食总是不够吃,他们都是对粮食过分敏感的人。玉米统统被收到了偏厦子里,反复数,四十六个。再数,还是四十六个。马一和马二都不相信是大宝的功劳,李大脚证实说,马三睡了一宿的觉。她半夜起来收起了十六个,后半夜,大宝又叼来了三十个。那些玉米的胞衣上还有大宝洞穿的牙印。马正品激动得在院子里走溜溜,他说,娘哎,娘哎,这哪里是狗啊!大宝给他叼来肉那天他并没有像今天这样激动,虽然他冲着那条二寸宽的肥膘流口水,他觉得充其量是大宝偷嘴,他想不到大宝原来是为了这个家。他拐着一条腿冲进了偏厦子,把熟睡中的马三弄醒了。他说:“三儿,大宝一宿叼来了四十六个玉米,二十多斤啊!它叼十天,就是二百多斤。你要让它叼,每天都叼!狗偷粮食不犯法,谁都拿它没辙!我们家要过好日子了,都指望大宝了!”

马三眼睛还没睁开,先问:“大宝呢?”

大宝从外面进来了,蹿上炕,在马三的身边趴下了。

马三抚着它的毛发,首先想到了大宝的待遇问题。马三说:“我要让它和我一起上桌吃饭!”

马正品连忙说:“行!”

马三又想到了大宝的身份确认问题,说:“我要让它管我叫爸爸!”

马正品迟疑了一下,说:“行。”

马三突然想到了两只白胳膊,重重地压在了他的肩上。马三的肩上一沉,身下就麻酥酥的有了动静。马三红着脸说了句:“将来我要和大宝一起娶媳妇!”

马正品笑着踢了马三一脚,说:“行!”

马三高兴地和大宝都从炕上跳了下来。马三说:“大宝听到了吗?你不是狗,你是人!”

大宝从马一和马二身边过,还是被马一踢了一脚。马一说:“你是人,我们是啥?”

李大脚对马一的行为表示不满,她翻着白眼说:“你还不如大宝。”

马二不耐烦了,也朝大宝踢去,可大宝已经跑远了,他的脚落了空。马二朝李大脚嚷:“那就让它给你当儿子,让它管你叫妈,行了吧?”

马正品从屋里拐了出来,接话说:“不行!它是马三的儿子,差着辈儿呢!”

马正品的脸红红的,像喝多了高粱烧。这个早上让他感受到了生活是这么美好。他是家里工分挣得最少的人,他总是有意控制自己的胃,让儿子们多吃一口。他对自己说,儿子比他活儿累。可他的胃口一点也不比儿子小,每到太阳下山的时候,他的肚子就像养了一群蛤蟆,呱呱地叫。

大宝每个夜里都出去捣腾玉米,却并没有像马正品希望的那样,十天叼来二百斤。事实是大宝有时候一宿就叼来十多个。有的根本就没长粮食,有的被耗子啃得就剩下了玉米骨头。李大脚拍着大宝的脑门儿骂它笨,说这是玉米吗?这样的玉米人能吃吗?大宝眼一合,脖子一缩,就从李大脚的手心里溜走了。马三对这件事情也不是很上心,他怕大宝累着。那天大宝捣腾完玉米蹿上炕,浑身上下水捞出来的一样,让马三很心疼。那些柴禾刺儿还扎到了大宝的嘴里,马三给它剔了半天牙。至于大宝叼来的那些没长粮食或者只剩下了玉米骨头的玉米,马三连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长得圆滚滚的玉米大宝叼起来很费劲,大宝嘴小,它还愿意多叼一两个。

期待了三四天以后,马正品也把这事儿放下了。大宝毕竟只是一条狗,虽然有的时候做了点人事儿。他号召马三和马四偷些粮食回家。马正品亮出自己的裤腰带,说可以把那些玉米别在裤腰带上,像盒子枪一样。马正品话没说完,马四嘴一咕嘟,说:“我不做贼。”

马正品搧了马四一巴掌,说:“饿死你个婊子养的!”

马四梗着脖子说:“饿死也不做贼!”

6

马三的心思不都在粮食上,让狗叼玉米,这在他只是玩,他不把这件事看得怎样重。白天他领着大宝在村里转来转去,谁家院子里有什么东西,尽收眼底。球鞋和大四媳妇的那条肉都是这样被他发现的。球鞋有些顶脚,可这毕竟是马三穿的第一双球鞋,顶脚也顶得很舒服。那瓶蓝墨水大概还是哥哥们小时候上学买的,他们跟马三一样,没读几天书。但与马三不一样,他们买了蓝墨水。那瓶墨水整个涂在了白球鞋上,颜色深一块浅一块,但球鞋成了马三的。马三不在乎别人管他和大宝都叫贼,看见眼馋的东西,他就让大宝去叼。村里不少人说马三和大宝的坏话,可见了他们的面,还是愿意跟马三说说大宝的事。家家都养狗,可谁都养不成大宝的样子,有的狗除了吃屎啥都不会。马三对这样的话题不屑一顾。把大宝与别的狗相提并论,这对大宝是个侮辱。endprint

马三的态度很容易被人看成是傲慢。乡间不太有傲慢的人,马三的傲慢有些让人肃然起敬。

马三和大宝在村里转来转去,看似随心所欲,可马三自己知道,他和大宝转来转去就会转到那条街上。村西的水塘边,有一棵老臭椿,树底下就是富农婆的房子。马三其实很想进到那座房子里,干什么,不清楚。马三只是想进去,那座房子仿佛是一块磁铁,吸住了马三的心。马三的心有些慌,慌得总想贴过去。那两扇门突然发出响动,能把他吓一跳。可发出响动的是从门楼上跳下的猫。

马三对自己说,你怎么就不敢进那两扇门呢?富农婆会吃了你?

想到敢不敢的问题,马三就下定了决心。这个世界上没有他马三不敢做的事。他倒背着手,用膀子撞开了那两扇门。大宝在他的腿间先钻了进去。站到院子里,马三咳嗽了一声。

想象中那张笑吟吟的脸应该在堂屋门口出现,柔柔地叫一声:“马三。”

马三等了等,富农婆却从厕所出来了。厕所在院子的西南角,用土墙围着。没有一人高,可富农婆蹲在里面,马三就什么也没看到。富农婆穿了黑市布的衣服,平展展的,边走边系裤子。衣服黑,愈发显得脸白,白得像石灰粉饼做的,连一点杂质也没有。看见马三,富农婆的眼睛闪了闪,像鬼火一样。富农婆冷冷地问:“有事吗?”

马三的脸登时像烧着了一样,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来到这个院子里,应该有一个理由。上一次是来找柴狗,这一次呢?

马三结巴了一下,说:“还,还有料豆吗?

富农婆从马三的面前走了过去,看也没看他一眼。马三生了气,大声说:“问你话呢,还有料豆吗?”

富农婆头也不回,说:“来吧。”

马三随着富农婆走进了堂屋,边走边嘟囔:“料豆是拐子的,拐子的料豆是队里的,队里的料豆人人都有份儿……”

富农婆什么也不说,蹲在灶坑前烧火,马三乘机溜进了屋里。炕上有个被垛,叠得四棱见方,上面蒙着花线毯。黑皮墙柜擦得锃亮,上面摆一只帽镜。镜的两边有耳朵,是两个狮子头。墙上挂着一个小相框,上面都是古老的人,怪模怪样,马三从没见过。

马三吸了吸鼻子,闻到了一股熏香的味道。马三伸长脖子四处撒目,没有看见熏香在哪里。熏香的味道在空间弥漫着,马三有些紧张。马三想尿尿,他又有了憋不住的感觉。

富农婆刘素英端着铁丝筛子进来了,筛子里装着刚炒熟的料豆。滚烫滚烫的料豆刚才还在锅里蹦跳,此刻却安静得如同睡着了。刘素英抓了几颗料豆往马三的手里塞,因为烫,她的手心张开着。她的手心很白,让马三想到了一种白的花,只在夜里开。马三突然想摸那只手,那种冲动让他的脸涨得血红。他飞快地瞅了刘素英一眼,出其不意地打落了那几颗豆子。刘素英的手惊愕地张在那里,她不知道马三为什么要打她。

大宝赶忙配合马三捡食地上的料豆,嘴里发出了咯嘣咯嘣的响声。

刘素英的脸有了一层水气,她的长眼眉不易觉察地跳了跳,轻声说:“你把豆子装上吧。”

言外之意是你可以走了。

马三当然听得懂,他不傻。马三气哼哼地一屁股在炕边上坐下了。把铁丝筛子往起一掀,豆子“哗”地滚了一地。

大宝欢喜地发出了“哼哼”声。

刘素英的嘴角紧抿着,那句话,从她的牙缝儿里滋了出来:“你要干啥?”

马三没敢看刘素英,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干啥。那些圆滚滚的料豆铺撒在地上,就像喷溅出去的一盆水。马三的眼眶中忽然涌出了许多眼泪,那些眼泪毫无防备,惊慌得就像偷儿一样,在马三的脸上排着队急急穿过。

谁都知道马三是一个不会流泪的孩子。他从小就不会哭。他伤心的时候只会咧咧嘴,却哭不出声。马三的眼泪让刘素英手足无措,她无言地看着马三。

马三用袖子抹了把脸,马三说:“对不起。”

这是马三有生以来第一次说对不起,在这之前他做过许多“对不起”的事,但他从来也没想起过说。

刘素英惊讶地看着马三,不相信这三个字是从马三嘴里出来的。

拐子悄没声地进来了。他细高的身形像高粱秆儿一样能顶到房梁上。他看了看脚下的豆子和大宝,说:“马三在这儿。”便像主人一样爬上炕,脱了鞋,把自己靠倒在背垛上,跷起二郎腿,颠着。

刘素英立刻绽出了一脸笑容,那脸笑容却是对着马三的。刘素英拉过马三的一只手,放到自己的手心里,另一只手拍着马三的手背,说:“马三,以后你和大宝每天都来,我把料豆炒得香喷喷的等你。”

那手柔软得像裹着棉花,把马三暖得心都发烫。

马三的手剧烈地抖起来,像是在发疟子。他的脸孔像朱砂一样赤红,直红到眼睛深处。马三的眼泪也红得像血滴一样,烫得皮肉“滋滋”作响。

拐子在炕上不满地“哼”了一声。

刘素英又说:“我喜欢狗,模样多丑的狗我都喜欢。下次来我把料豆擀成面,大宝会更喜欢吃。”

马三这时叫了声“拐子叔”,他觉得自己应该跟拐子打招呼。

拐子耷拉着眼皮说:“这么好的豆子都喂狗?”

马三说:“大宝不是狗。”

拐子坐了起来,说:“不是狗是啥?”

马三勇敢地腆了腆胸脯:“它是人。”

拐子哈哈笑了,说:“要说它还真有几分像人,听说它也会偷人,是不是马三?”

那只筛子“哐”地翻到了地上,马三看见了是刘素英的手用了点劲儿。大宝用爪子挠了挠筛子,把筛子叼了起来。

马三说:“放屋外去。”

大宝叼着筛子出去了。

刘素英说:“大宝比人都强,瞧它的眼睛,多灵性啊。”

拐子说:“活不了几天了,打狗队要进村了。”

刘素英和马三对视了一眼,都听见了这话,可对这话都没反应。这一瞬间,马三和刘素英心有灵犀。他们想,拐子在说谎。

拐子说:“马三,该出去玩了。”endprint

马三不动。

三个人谁都不说话,只有大宝的嘴里发出了咯嘣咯嘣的响声。

隔了一段时间,拐子又说:“马三,该出去玩了!”

马三说:“你该出去玩了!”

把拐子说愣了。拐子想了想,下地穿鞋。说:“好好,我出去玩。马三你留这儿,裆里长毛了吗?”

马三涨红了脸,脱口骂了句拐子的妈。

拐子扑过来要打马三,大宝嘴里发出了一声怪叫,身体直立起来,挡住了拐子。猩红的舌头在嘴里翻卷着,像是随时要朝哪里下口。

拐子朝后一仰,身体整个撞到了墙上。墙体发出了“呼隆”一声响,像是地震了一样。大宝虎视眈眈的样子让他心有余悸,他怒视着马三,却又小心地绕过大宝,出去了。

“你等着瞧吧!”拐子翻眼说。

7

一个有着薄雾和朝霞的早晨,打狗队进村了。

朝霞升起来时,薄雾还在树梢上缭绕,稍不提防,就被朝霞扯碎了。打狗队就像天兵天将一样与朝霞一起降临了。他们一共二十六个人,十三条长枪。还有绳子棍子之类的武器,各个耀武扬威。他们从公社出发,途经大王庙、小王庙,大麦河、小麦河等七八个村庄。途经哪个村庄,哪个村庄的狗都叫得震天响,像号丧一样。打狗队的人也奇怪,莫非狗闻到了什么风声?不应该呀!打狗队在昨晚刚刚成立,誓师大会是一早在篮球场上开的。二十六个人纷纷表示,坚决、彻底、干净、利落地消灭所有的狗。操场上又没有发报机,狗怎么知道自己死期将至的?

罕村是一个大村,又地处公社与公社之间的边缘地带,打狗队选择罕村作为突破口,应该说是有其战略意义的。他们二十六个人分成了几个小组,把住了各个路口。其余的人去了大队部。他们在大队部的院子里与等在这里的村干部握手,然后,打狗队队长刘祥瑞对民兵连长纪先锋说:

“这场打狗战役选择在罕村做第一个战场,是你们村的光荣。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成功的标志是——全村绝不允许留下一只活着的狗。你们统计造册了吗(纪先锋把一个表格给了刘祥瑞)?哦,好,很好。一切按即定方针办。从现在开始,村庄各主要街道开始戒严,各种车辆行人不准随便走动,防止把狗转移他处。有违反规定者,扣他娘的半年工分。另外打狗以棍棒和绳子为主,不排除使用武力(枪)解决问题的可能性。一旦使用了武力,狗的主人交三毛钱的子弹费。所以我们提倡自行解决,主人把狗打死,狗肉狗皮归自己。如果让打狗队打死,死狗就充公,让他连根狗毛也摸不着。有无理取闹者(比如不愿意把狗打死),弄根小绳儿拴到公社,关他三天,不叫大爷就不放他出来。总之,这是政治任务,只能干好,不能干坏……这里怎么还有一个叫大宝的?纪先锋我告诉你,我们这是打狗,可不是打人,你可不能借机公报私仇。这要是谁家的孩子被当成狗打死了,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纪先锋刚要解释什么,旁边的医疗站里忽然蹿出了一个孩子,“嗖”地从他们的身边跑了过去。

后面跟着的马一看了纪先锋一眼,朝跑远的马四喊:“打针不疼!”

马四在这天早上肚子疼。他的肚子经常疼,本来没人理会。可他杀猪似的叫声,引起了李大脚的注意。李大脚摸了摸马四的肚子,里面鼓出了很多疙瘩。李大脚说:“是蛔虫。”马正品仰面朝天躺在高高的枕头上,眉眼不睁地说:“让你吃虫药你不吃,早晚让虫子捣死。”马四不是不敢吃药,他是害怕拉虫子。虫子一旦从肛门钻出来,就能把马四吓晕。马四宁可不拉屎也要把虫子憋回肛门里。所以马四肚子里的虫子越聚越多,它们经常在睡醒觉后拧成一团折腾马四。马四半天半天地用自己的小手搓揉肚皮,直到把那些虫子团揉开。

马四的叫声搅得一家人鸡犬不宁。李大脚首先起来了,拎着尿盆来到堂屋,贴着房门喊:“你们听不见马四杀猪样地叫吗?你们做早饭,我背着马四去找赤脚医生打针!”马二不吭声,装着听不见。马一不声不响地起来了,背着马四往大队部的方向走。天气有些凉,马四光着脚。马四肚子不疼的时候又觉得冷,所以马四一路都在哼哼。在一个路口,他们看见了一些陌生人转来转去。马四好奇地问:“那些人是干啥的?”马一头也不抬地说:“管他干啥。”

马一是个老实人,除了吃饭和干活,他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他已经到了该娶媳妇的年龄,他的媳妇还在丈母娘那里养着,可到底谁是丈母娘,马一又不知道。马一有个感觉,他的媳妇大概要让丈母娘养一辈子了。平常的人家娶媳妇都难,何况像他们这样父母都是残疾人的家庭呢?

他和马二睡不着的时候经常盘算这件事。家里这样穷,房子这样小,儿子这样多,娶了媳妇也没处放。马二脾气大,说着说着就会动肝火,咒天骂地,恨不得把天捅个窟窿。马一在马二动肝火的时候总是很平静。他想,既然说不上媳妇,就不想说媳妇的事了。想也是白想,就不如不想。不想心里还好受些。否则,还不是自己与自己过不去?

医疗站和大队部在一个院子里。马一敲了半天的门,屋里才有了动静。这个时候纪先锋和另外一些村干部也来了。他们看见了马一背着马四,但彼此各不相干。在马一的眼里,这些村干部都是远得不能再远的人,除非走在对面把头撞出疙瘩,马一是不会主动招呼他们的。

赤脚医生把门打开的时候,打狗队队长刘祥瑞领着一伙人来了。他们提着枪拿着绳子和棍棒,让马四看着稀奇。赤脚医生给针消毒的时候,躺在床上晾着半个屁股的马四听见了刘祥瑞的一席话。赤脚医生回过身来给马四打针,马四手脚麻利地从床上跳了起来,风车样地往外冲去。

马一没有想到马四的逃跑与打狗有关,很多时候他是个迟钝的人。

一百多条狗在一天里统统打完了。应该说这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很多村民都很配合。打狗队进到院子,许多家的狗都已经在树上吊着了。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狗,可不能便宜别人。狗无一例外地侧着头,瞪着玻璃球似的两只眼睛。嘴巴大张着,涎水像透明的丝线一样从阔大的嘴角往外涌。但也有些狗被吓蹿了,它们狂吠着攀墙上树想逃过此劫,但最终却死在了棍棒之下。还有些狗纯粹是被练了枪法,他们与执枪者只几米远的距离,“砰”的一声响,脑门儿就被子弹炸开了,鲜血像花朵一样艳丽,扑溅得庭院血色飞红。村庄里到处都是血腥气,每处死一只狗,都能引来许多人看热闹。人越聚越多,杀狗的人越战越勇。后来,他们干脆用绳子拴住狗脖子,两个人像拔河一样站在两边,用蛮力把狗勒死。狗就像木偶一样在作用力下朝两边晃来晃去。一边力亏了,所有的人都喊加油。那个人果然平添了许多力量,脸憋得青紫,手上的青筋蹦起来老高,两只脚生根一样蹬在一处不动,“嗨”的一声喊,果然就把对方和狗都拉趴下了。人群哄堂大笑,还有人拍起了巴掌。趴下的人半天才爬起,狗却口角吐了白沫,舌头伸出来几寸长,四条腿直直地乱蹬几下,不动了。人群“哄”地散了,去下一家。下一家的狗也许已经炖到锅里了,就去下下家。总有一家人不舍得对狗下手,就要让打狗队表演一番了。endprint

拐子和纪先锋领着浩浩荡荡的打狗队伍包围了马正品的家。似有意又似无意,他们把好节目留在了最后。在这之前,打狗队的人都知道了他们最后要面对的是一只叫大宝的狗,不但模样与柴狗不同,还像人一样会做许多事。打狗队的人都很兴奋,他们喜欢那只叫大宝的狗。与那样一只狗较量,他们觉得是一件开心的事。

拐子巴结地傍着刘祥瑞走,边走边向刘祥瑞介绍大宝的好多事。不但懂人的眼神,还会偷东西。还有更绝的,它居然想偷人!看刘祥瑞不明白,拐子杜撰了一个故事,说某一天,大宝看见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做那种事,大宝馋得流了哈喇子,那个东西探出来老长,不止一次地想往女人的身上跳。刘祥瑞果然听上了瘾,他停下脚步看着拐子,问:“真的?”

拐子结巴了一下,说:“真的,罕村人都知道。”

刘祥瑞说:“那一男一女是谁?”

拐子看了看前后左右,小声说:“是个富农婆。”

刘祥瑞说:“哦,是个妖婆子。男的呢?”

纪先锋抢着说:“是拐子。都知道他与富农婆有一腿。”

拐子看了纪先锋一眼,害羞地闭了嘴。

刘祥瑞说:“偷东西那种事,我信。想日人的事,我不信。除非我亲眼看见。”

说完这话,刘祥瑞又补充了一句:“村干部就是素质低。”

打狗队的人和看热闹的人把马正品的三间土坯房围得水泄不通。几个持枪人变成了狙击手,在院墙外边找到了合适的点射位置。李大脚从屋里冲了出来,舔着豁唇儿说:“干啥把枪架到我家墙上?把我们都打死好了,反正我们也不想活了!”她把那些枪口往墙外推,那些枪口跟她较了劲儿,一动不动。拐子说:“大宝呢?”李大脚说:“它四条腿,我两条腿,我不知道它去哪了。”纪先锋说:“你还是把大宝交出来吧,大宝躲得过今天躲不过明天。”李大脚说:“躲不过去你们就杀了它。”刘祥瑞说:“你家的狗到底在哪?”李大脚说:“这位同志我咋不认识,是公社的干部吧?我们没把狗藏起来,狗自己跑了,它是只聪明狗,比好多人聪明。”刘祥瑞抬脸看天,他不想跟李大脚说话了。李大脚的红舌尖像兔子一样一卷一卷的,让他很不舒服。拐子说:“马三呢?”李大脚说:“你去问马三,他去哪从来不跟我说。”拐子说:“你别给我们丢脸,全庄就你家不主动打狗。”李大脚尖声说:“不是我们觉悟低,是狗不听我们的话!你有本事找到大宝,把它打死一百次我们也没意见!”

刘祥瑞对纪先锋说:“搜!”

纪先锋一挥手,几个打狗队员跟着进了院子。

李大脚跟在那些人的屁股后头说:“只要能找到大宝,你们挖地三尺也行!”

刘祥瑞说:“你觉得我们找不到一条狗?”

李大脚干脆地说:“你们找不到。”

马三与大宝一直藏在村南的苇塘里。马四从医疗点里赤着脚跑回来,为大宝赢得了几分钟的时间。马四这样对马三说:“打狗队进村了,到处都是生人,他们要打死所有的狗!”马四的小脸煞白,跑得急,却没出一滴汗,小胸脯像拉风箱一样呼哧呼哧的。马四的话没说完,马三已经与大宝做好了出逃的准备,他们从一条胡同往村西走,穿过了几户人家的菜园,就到了刘素英家的房后面。从这里穿越坑塘,就可以出村了。走过刘素英家门口,一只布袋子突然从门里飞了出来,让马三猝不及防,可马三还是用怀抱的方式接住了。他没有看见刘素英,脚步不停地从刘素英家的门前跑了过去。大宝张皇失措,它跑出一段距离就站下等马三,焦急的样子令马三看了心颤。马三不停地安慰大宝:“没事,没事。”可大宝不这样想,它看看马三又看看前边的路,恨不得一步跨出村外。

那片苇塘有百余亩,要等到上冬时节队里才集体组织割芦苇。苇片编的席子远销到新疆,让家家过年的饭桌上多盛几碗肉。大宝领着马三往苇塘的深处钻,哪里密不透风就往哪里钻,把马三的一张脸划出了许多血道道。后来还是马三把大宝的脖子抱住了,大宝浑身是汗,筛糠似的抖。马三心疼地用自己的脸贴着大宝的脸,反复说儿子不怕,有爸爸呢。大宝伸出舌头舔马三的脸,马三脸上渗出的血把大宝的舌头染红了。可马三以为大宝受了伤,掰开它的嘴说:“让爸爸看看,哪儿受伤了?”

马三与大宝在苇塘里熬了一天,那些料豆被吃得一颗不剩。马三吃料豆的时候一点也没想起刘素英,他把刘素英忘了。他尽量克制自己的欲望,让大宝多吃点。每一颗料豆都在嘴里反复地嚼,咽下肚去的时候,就只剩下唾沫了。马三心上的那点感受都让大宝的惊恐闹没了。村里的枪声一响,大宝就浑身哆嗦。大宝的眼里汪着泪,一眨不眨地看着马三。大宝说:“我要死了。”马三说:“有我呢,你死不了。”大宝说:“它们都死了。”马三用自己的衣袖给大宝擦眼泪,马三说:“放心吧,我能保护你。”

天黑以后,马三和大宝走出了苇塘。马三的衣衫单薄,冷得牙齿打架。他跟大宝商量要不要回家,大宝无奈地看着马三,它知道马三想回家了。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四只眼睛流萤一样闪着光亮。马三想过自己走,把大宝留在苇塘。可他又一百个不放心,大宝从生下来就没与他分开过。马三脑子转了转,对大宝说:“我给你找个安全的地方,保准不会有人伤害你。”

大宝一拖一拖地走在后面,跟着马三往村庄里走,马三不时站下来等大宝,一声接一声地叫它“儿子”。

8

刘素英是一个有些神怪的女人。村里人都叫她妖婆子,说她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她刚回到村里那天,头发像刚出生的牛犊子一样都往头皮上贴着,在太阳地儿里冒着油光。脸孔那么白,连一点血色都没有。男人们都看她的头发不顺眼,咔嚓咔嚓,一把大剪刀在她的头上舞动生风,就像被割掉麦子的麦垄一样,露出了头发根处青光色的一片头皮。女人们则把整脸盆的水浇在了她头上,想看清她到底涂了多厚的粉。奇怪的是,她的脸孔在清水的冲洗下反而荧光似的白,那种白晃人的眼目,让男人女人的心都不太平。富农婆刘素英被人折腾了大半天,一声没吭,也不皱眉,也不求饶。富农在一旁哭哭啼啼。有人说想看看刘素英的屁股,她在大庭广众之下真的把裤子脱了,一点犹豫也没有。裤子在她的脚踝处叠成了一堆,有风从她的腿阴处“嗖嗖”吹了过来,所有的男人都不由自主地吸了吸鼻子。拐子走过去帮她把裤子提了起来。拐子笑着对其他人说:“冷,别冻着。”拐子笑起来时嘴角直到耳根各有三道深深的皱纹,像老猫的胡须一样。拐子的眉眼则像老鼠。拐子在那天就像一只得意的老鼠,眼睛笑眯了,鼻翼飞了起来。又尖又长的眉毛在眉骨上跃动。拐子笑得合不拢嘴。后来,拐子只要看到刘素英,他的嘴再也没有合上过。endprint

天黑以后,刘素英往村里走了好几趟,又往村外跑了好几趟。往村里走的时候刘素英有些心跳。她贴着篱笆墙根儿走,走到离马三家十几步远的地方有一棵大槐树,刘素英就在树后隐匿着朝马三家张望。那些打狗队的人走了一大部分,留下了三五个人。那些人就在马三家东西两侧的胡同里埋伏着。他们说的一些不堪入耳的话,都能顺着风传过来。可他们却始终没有发现刘素英。没有狗的村庄有些不像村庄。刘素英这才感觉到狗对村庄有多重要,对自己有多重要。刘素英寡单单地往村外走,忽然手舞足蹈起来。村庄寂静得密不透风,那种厚重的挤压简直能使她的身体变形。刘素英依靠这手脚的韵律驱赶着视觉中的一切。她走到了村口,手不舞了足也不蹈了。她看见了马三,随后,她又看见了大宝。

她把自己隐在了电线杆的身后,看着马三和大宝从自己的身边走了过去。刘素英的嘴角漾着笑,那丝笑就像藏猫猫的孩子露出的得意笑容一样。马三机警的样子像一只捕鼠的猫,或一只躲猫的鼠。他没有走回家的那条路,而是绕过了一座废弃的宅院往村西走。刘素英顿时心花怒放,她算准了马三要去敲自己的门。他是个聪明孩子,知道谁可以保护大宝。

刘素英提前一步回了家,虚门以待。门外一有动静,她就把房门轻轻打开了。刘素英一把把马三拽了进来。马三措手不及,慌忙叫了一句“婶子”。

刘素英把马三一直拽进了屋里。屋里的一口柜子掀开了,刘素英拉着马三过去看了看,说:“有人来就让大宝跳进去,没人的时候就把它放到院子里。只要大宝不叫,不会有人知道它在这里。”

马三哽咽着又叫了一句“婶子”。

刘素英又说:“我到你家门前看过几次了,打狗队的人还没走。”

马三说:“要让他们知道了大宝在这儿,他们会给你戴高帽子。”

刘素英说:“我不怕。”

马三相信刘素英真的什么都不怕,刘素英凛然的样子有些像女英雄。

马三又说:“拐子也许会知道。”

刘素英说:“我不会再让他登这个门儿,你放心吧。”

刘素英对大宝招了招手,大宝轻巧地跳进了柜子里。柜子底下铺了一块小毡子,大宝仰头看了看马三,舒舒服服地趴下了。

刘素英把柜盖“啪”地盖上了。刘素英说:“大宝在我这里,你放一百个心。”

马三一个人回来了,让埋伏在他家周围的打狗队的人很失望。他们都从胡同里走了出来,推搡着马三说,狗呢?马三说,丢了。

打狗队的人自然不相信,可有什么办法呢,他们一直在等马三,觉得等到了马三就能等到大宝。现在马三回来了,那只狗却不见踪影,他们不愿意是这样一个结果,可结果就是这样。

他们集体揍了马三一顿,骂骂咧咧地走了。

马三家里的人都睡了。鼾声裹在北风的呼哨声中,此起彼伏。马三摸索着进了偏厦子,连鞋都没脱,爬上了炕。

炕上有一个小人儿,身量与大宝差不多。马三拽被子的时候把他拽醒了。马四在黑暗中揉了揉眼睛,问:“大宝呢?”

马三说:“丢了。”

拐子比每天都早地敲响了上工的钟。那只钟是根铁轨,拐子派两个社员从河东的铁路上偷来的。铁路的人曾经来追查,被拐子藏在了麦秸垛底下。铁轨钟一米左右长,吊在了两竖一横的木架子上,拐子用铁棍敲击它,发出的是一种带水音儿的响声。

没派活之前,拐子训了一通话。拐子的脸拉到了一尺多长,这表明他心里不耐烦。拐子说,昨天丢脸了。全村八个生产队,队队都把狗打干净了,唯有咱们队搞特殊,剩了一只狗!马正品,你要不怕扣工分你就把狗当儿子养,上边追查下来你吃不了兜着走!

马正品把头扎到了裆里,这件事他是觉得有些理亏。他总想在任何事情上都与大家保持一致,大家养狗他养狗。大家杀狗他杀狗。可那个狗日的马三,给他丢人现眼。

李大脚坐在女人堆里纳鞋底儿。线绳从针锥的洞眼儿穿到另一边,李大脚“刺啦刺啦”地拽得很带劲。李大脚不满意拐子说的话,她不停地用舌尖舔着豁唇儿,像鹅一样伸长脖子说:“凭啥扣我家的工分,我家也把狗打死了!”

拐子棱起三角眼说:“死狗在哪?”

李大脚说:“吃肉了!狗就四条腿,你吃了整整一条腿!我们家烀狗肉,你在外边侦察了一晚上,你忘了?你还拿了一瓶子底儿香油。”李大脚用针尖比划说:“就这么多!”

人们“轰”的一声笑了,严肃的会场氛围顿时不严肃了。

马二也说:“你还想吃心嘴儿。你还说牛没上牙狗没肝儿!”

李大脚尖声说:“还想扣我家的工分,你该表扬我们家才对!别人都没打狗,我们家先把狗打死了!”

拐子更加生气。拐子更加生气的时候脸像驴脸一样长。他恨老娘们儿胡搅蛮缠。他对马正品说:“事你看着办。现在你把狗交出来,扣不扣你家工分我还说了算。过了今儿个,神仙二大爷都帮不了你。”

马正品问:“扣多少工分呢?”

拐子说:“公社刘队长说,扣半年。不扣半年也得扣两个月。不扣两个月也得扣一个月。”

马正品起身架上拐走了。他是去找马三。那个大宝好是好,可因为大宝被扣工分还是不值得。

李大脚用鞋底子指着拐子说:“你就造孽吧。”

拐子开始分派活。所有的妇女都被分配到家门口的地里砸坷垃,只把李大脚分派到了男人堆里,到远处的大洼里割荒草。拐子这是欺负人,李大脚把线绳往鞋底子上一绕,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说:“老娘今天不下地,拐子你就缺德吧!”

李大脚走了。

大四媳妇与几个女人唧唧咕咕,说大宝是神狗,说不定是什么家的孩子托生的。拐子的目光往这边一扫,大四媳妇就闭了嘴,装成什么也没说。

人一拨一拨地都让拐子分派走了,拐子却没分派马一和马二。拐子说,你们的任务是找狗,找不到狗,你们全家谁也别想来上工。

马二抽冷子一拳捣过去,就把拐子捣了个四仰八叉。马二骑到了拐子身上,拳头对着拐子的鼻梁骨,问:“给不给我们派活?”endprint

拐子双手作揖,忙不迭地说:“派,派。”

拐子从地上爬了起来,半边脸上都是土。拐子胆怯地看了眼马二,谨防他再次扑过来。拐子说:“你们哥俩起圈,起一个圈给五分儿。”

过去起一个圈都是给十分。马二还想再扑过去,马一过来拉住了他。马一说:“起圈就起圈,谁怕谁。”

刘素英一锅一锅地炒了许多料豆。灶里的火红彤彤,料豆在锅里噼里啪啦乱爆,就像长了腿一样,有的甚至能跳到锅台上。马三负责给灶里填火。他干得很谨慎,怕火太旺,把料豆炒糊。又怕火太温,料豆炒不脆。刘素英抓了几粒让他尝生熟,马三居然有些拘谨,他不好意思。马三把料豆喂到了大宝的嘴边,大宝就在他的脚下趴着。大宝闻了闻料豆,把脑袋偏到了一边。从苇塘回来以后,大宝一直不怎么吃饭。神情恹恹的,走路打晃。马三说:“大宝尝尝,尝尝大宝。”马三把大宝的嘴掰开,料豆一粒一粒地投进去,大宝也有气无力的样子。马三侧着耳朵听动静,料豆在大宝的嘴里咯嘣咯嘣响,马三高兴地对刘素英说:“熟了。”

刘素英把料豆擀成了面,上油锅炒,再加一点糖精,大宝果然有了食欲。刘素英也给马三拌了一碗,马三说啥也不吃。马三给刘素英扫地,修理坏了的笤帚,绑好掉光了毛的鸡毛掸子,还把缺了腿的小板凳订方正。马三总是很忙,很沉默。没事可干的时候马三也不打招呼,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

马三的个子突然就蹿高了一截,像麦苗拔了节。下巴上星星点点地钻出了青色的胡茬儿,喉结凸显出来,像囫囵咽下了一个鸟蛋。提前没跟任何人打招呼,马三去队里上工了。拐子感到很意外,虚情假意地表扬了马三一通,就让马三去跟车。马三第一天的活儿是往麦地里倒粪,把式大庄很纳罕马三干起活来灵气十足,又不惜力,比马一和马二不知要强多少倍。一堆粪早早就倒完了,收工时太阳还挂得老高。大庄逢人就夸马三,说马三是块好料儿。

无论大庄说什么,马三都淡淡的,脸上什么都不挂。

马三每天都去看大宝。他敲三下门,刘素英就把门打开了。大宝看见他总是一副眼泪汪汪的样子,神情很忧郁。虽然吃得不差,却日渐消瘦。刘素英很焦虑,她不知道怎样待大宝才算好。有一天,马三出门的时候恰好碰见拐子要进门。拐子狐疑地盯着马三问:“你总来这里干啥?”马三没理他,身子一拧,就从拐子的旁边闪了过去。拐子要进门,门却“啪”地关上了。拐子用肩膀撞,门却纹丝不动。拐子喊:“刘素英,你给我开开门哪!”拐子不知喊了多少声,嗓子都岔了音儿,里面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拐子在当街破口大骂,说刘素英撇开大腿如何如何。拐子的那些话只有女人才能骂出口。拐子骂了很长时间,招了许多人围观。拐子骂够了,就“哧哧”笑了,拐子朝众人挥挥手,说:“我不要了,给你们吧。”

拐子走了。

该割苇子了,富农就从鱼塘下来了。他是一个弯腰驼背的小老头,见了孩子也点头哈腰。可他对刘素英却一点都不客气,一双阴鸷的眼睛盯过去,不说话,却满是怨毒。富农愿意看鱼塘,他干不惯所有庄稼地里的活儿。他下来的第一天就发现了家里有秘密。富农当即跑到拐子家,说大宝藏在他家的柜子里。拐子已经对大宝没兴趣了。入冬了,打狗队早就解散了,再提打狗的事已经不合时宜了。拐子像轰狗一样把富农轰了出来。拐子知道富农还想看鱼塘,拐子这样对富农说:“你让刘素英光着屁股来求我,我再寻思还上不上她。”

富农灰溜溜地从拐子家里出来了,一直往东走,来到了河堤上。河堤上长满了歪脖树,富农找了一棵顺眼的,上了吊。

9

每年割苇子那天都像个盛大的节日,罕村人浩浩荡荡朝苇塘挺进。人喊马嘶,红旗招展。八个生产队,几百号人,一齐上阵,全村的老老少少都来看热闹。苇子被“唰啦唰啦”割了下来,“唰啦唰啦”拉回村里。然后仍然是“唰啦唰啦”的声响,刨苇皮,剥苇芯,轧苇片。然后便是家家户户点灯鏖战。手快的人家每天都能织一领席,每织一领席就意味着多拿几块钱。

这是一场人民战争。每一场人民战争都要有人领导。公社派来了工作组,协助村里的干部做好安全保卫工作。工作组组长是一个叫刘祥瑞的人,在东北当过兵,有一手好枪法。他带着纪先锋到原野上打兔子,跑了一天的时间,却连兔子毛都没看到。

傍晚下起了雪。刘祥瑞望着满天飘舞的雪花说:“淡出鸟来了,能吃口狗肉也好啊。”

纪先锋说:“全庄,不,全公社大概就剩这一条狗了,被人当儿子养。”

刘祥瑞想起来了:“叫大宝?”

纪先锋“哦哦”地应了。回身去开扩音器,喊拐子到大队来。纪先锋对刘祥瑞说:“狗是他那个生产队的。”

雪越下越大了,不一会儿的工夫,天上地下就白茫茫一片了。拐子的头上身上也都是白的,他离老远就喊“刘队长”,老远就把手伸了出来,说:“刘队长,你可想死我了!”

马四每天晚上都早早上炕,对着屋顶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没人知道马四是在背书。马四常去的地方就是小学校,他挨在人家的教室后头,一站就是半天。他与三个哥哥不一样,他对上学充满了渴望。

马四最先听到了外面有人敲门,他穿过堂屋跑出去给人开门。外边白衣白毛的人吓了马四一跳,可马四很快就认出了那人是拐子。马四站在门中间,两只手伸成一个“大”字,马四充满敌意地说:“你来干啥?”

拐子根本不看马四,他的身子朝前一挺,马四的麻秆胳膊就滑落了。寒冷让马四哆哆嗦嗦,他在拐子之前跑进了堂屋。

拐子在堂屋里抖落他满头满脸的雪,打着哈哈说:“正品你算撞着大运了。公社的刘队长想找条狗代他值勤,他嫌夜里冷。全村就你养了条狗,你说我不找你找谁?”

马二抢着说:“狗也怕冻着。”

拐子说:“你容我把话说完行不?刘队长说,使狗也不白使,算整劳力。一宿给十分再给一块五的补助,我是没有狗,有条蚂蚱大的狗,这种好事也轮不到别人。”

拐子贴着水缸蹲了下去,从兜里摸出旱烟来。手冻得有些不听使唤,他不停地甩甩手,像落了病一样。endprint

李大脚说:“这不是真的。有好事你从来想不起我们。”

马正品说:“这是真的吗拐子?”

拐子一副信不信由你的样子,埋头卷他的纸烟。

马四尖声说:“这不是真的!”

马四的声音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

马正品瞪起眼睛说:“把嘴给你缝上!”

马正品很快找到了一根绳子,象征性地拴在了大宝的脖子上。马正品说:“大宝,好好干,立功的时刻到了。”把绳子交到拐子手里之前,马正品孩子样地先藏到了身后,说:“拐子,补助的事你可要说话算数。”

拐子“啪啪”拍着胸脯说:“包在我身上!”

马三一直没有说话。大宝被拐子牵走了,大宝扭着脖子回头看他,马三还是没有说话。马三的脸一直是笑着的,僵僵地笑。他随着家人一起往外送拐子,送出去很远。

马三送出去很远。

雪已经停了。村庄安静得像是睡着了。马三踩着青白的月色缓缓地走,脸上仍是笑的,那笑仿佛是被雪冻住了,硬邦邦的。要等遇到暖气以后,那笑才能变成流水淌下来。

10

大队部的院子里亮着几百瓦的大灯泡,有好几个人都在同时忙碌着。劈柴的,担水的,填灶的,一派繁忙。平时闲置的一座高灶此时喷云吐雾,灶下火光熊熊,灶上是一口水缸,冒着滚滚热气。拐子指着热气腾腾的高灶问:“这是要犒劳谁?”纪先锋挤眉弄眼说:“待会儿就知道了。这是刘队长从东北学的新方法,不吃肉喝口汤也好。“拐子的手一松,手心里的绳头像鱼一样溜走了。大宝四蹄腾空想跑,纪先锋一个箭步跟上去,一脚踩住了绳子头。大宝一挣,再挣,绳子头被纪先锋踩死了。拐子忽地出了一身汗,他指着纪先锋的鼻子说:“你……吃狗?”纪先锋不满地说:“咋啦?”拐子擂着胸膛说:“你说的是值勤,可没说要吃狗肉!我一把年纪的人了,你不能这样欺负我!”纪先锋麻利地把狗拴到了一棵榆树上,摸出一支烟递给拐子,拐子不接。纪先锋直接插到了自己嘴里。说:“吃狗肉咋了?是我不该吃还是刘队长不该吃?吃狗肉与值勤不矛盾,你给他工分加补助!”拐子还要说什么,刘队长从屋里出来了,叼着烟卷,披着军绿大衣,往门口一站,拐子立刻没了气焰。刘队长说:“谁把谁欺负了?说出来,我给评评理!”

拐子喊了一声“刘队长”,眼泪掉下来了。

马三敲了三下门,屋里的灯亮了。马三回望着街道上自己长长的一溜脚印,不知道怎么竟一路走到村西来了。自从富农死后,马三就再也没有来过。他不喜欢富农这个人,活着死了都不喜欢。富农是村里一个手艺匠人的儿子。家里曾经有一挂三套车,使三个活。有些年月讲究“好人不当兵,好铁不捻钉”。富农不算好人,就去当兵了。富农在外生活了许多年,与家里人并不来往。后来富农回来了,还带回了刘素英。据说刘素英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一天接三十多个客。她和富农就是那样认识的,富农不想娶她,刘素英威胁说,你或是娶我,或是蹲大牢,你选一样。富农不想蹲大牢,只得娶了这个名叫刘素英的女人。

这些事情都是富农讲出来的。只要开批斗会,就有人让富农讲这些。富农都会当着全村人的面,把刘素英的许多事讲出来。富农在上吊之前曾经在河堤上写过两个字。那两个字分别有许多笔画,村里人谁都不认识。

刘素英打开房门以后往马三的身后瞅了一眼。马三忽然有些难过。他意识到了他应该带大宝来。既然他来了,他就应该带大宝来。

刘素英不甘心,问:“大宝呢?”

那十分工和一块五的补助,让马三觉得大宝已经有了“成人”的感觉。马三的心底是欣慰的。他对刘素英说:“大宝去值勤了。”

刘素英很惊讶:“值什么勤?”

马三把拐子的那些话原封不动地说了。马三没想到刘素英的脸会在一瞬间变得非常恐怖,眼睛睁得像蛋黄那样大,眸子似乎要从眼眶中剥落。她的样子把马三吓傻了。马三这个胆大的孩子,被刘素英的样子吓傻了。

马三不知道,刘素英是把狗当成人来看待的。这一点,与马三不同。马三只把大宝看成儿子,刘素英却把全村的狗都看成人。大宝的母亲,那只柴狗,刘素英叫它全和。全村那么多的狗,每一条狗都有一个名字,都是刘素英起的。

在刘素英的眼里,人与狗的世界是颠倒的。

最后一个,最后一个……刘素英嘴里念叨着,回身拿了一包料豆放到了马三的怀里,然后把他往外推。刘素英说:“快给大宝送去,再晚就来不及了!”

刘素英苍白的面色寒气袭人,看上去比雪还冷。马三有些奇怪,他踩着自己来时的脚印往回走,走着走着,突然狂奔起来。

刘祥瑞蹲在灶眼前,看着人往里面添了最后一次柴。

缸里的水“咕嘟咕嘟”翻开了,水蒸汽把树枝上的雪粉熏化了。刘祥瑞说起在东北当兵时,驻地离边境很近。因为偏远和闭塞,村庄里的很多人都是近亲结婚,一条街挨着门口数,每家每户都有傻子。可他们吃狗的方式很奇特,缸里储满开水,把狗扔进去,狗受不得开水烫,会在缸里乱蹿,身体在缸壁上摩擦,狗毛会自动往下脱落,俗称自己褪自己。这与剥皮吃的狗肉大不一样,很有嚼头。刘祥瑞朝围观的人挥着手说:“想尝滋味的还不下手!”

大宝始终在那棵榆树上拴着。自从看出了凶险,它就一刻也没停止地挣动和嚎叫。它的嚎叫吸引了很多人来看热闹。它不停地流着泪,它的眼睛被灶里的火光照得通红。刘祥瑞轻蔑地看着它,说它是条傻狗。大宝果然是条傻狗,当纪先锋和另外两个人同时朝它扑去时,它早已精疲力竭。被那些人毫不费力地抓住了,往空中一悠,扔进了缸里。“乓”的一声,开水四溅,大宝在滚水中挣动,石破天惊地叫了声:“爸——”

对,现场的人都可以作证,大宝是这样叫出声的。这一声“爸——”被马三听见了。马三疯了一样撞开围观的人群,却“啊啊啊”地只会叫。马三的嘴张到了最大的限度,也像置身于沸水中一样上下蹿跳。马三的跃动和着大宝的节拍,眼睛撞着眼睛,呼吸对着呼吸。马三“啊啊啊”地叫声比大宝的叫声还要惨烈,还要痛。大宝铁锈样的毛发一片一片脱落时,马三身上的料豆像雨点一样砸了下来。马三开始脱衣服。马三胡乱把衣服一抡,一只袖子搭在了灶门口,火苗“腾”地蹿了出来,舔了马三的裤子。马三立刻变成了一个火人。马三“啊啊啊”叫的时候嘴角流出了殷红的血。那些血淌到了他搓板一样的胸脯上,被火苗伸长的舌头吮吸了……

一个巨大的身影落进了沸水锅里,抱住了大宝的头。罕村的人说,那人像黑色的蝴蝶一样飞起来,混着蒸腾的热气升起来,又落下去,居然一滴水都没溅起来……

11

罕村许多年没人养狗。偶尔有户人家养条狗,不过三五天的时间,就会活不见狗死不见尸。

“都是那个癫子干的。”

村里人都这样说。

他们管马三叫癫子。

马三有事没事就“啊啊啊”地叫。马三叫的时候会躯体扭动脸孔变形,表现得痛不欲生。有时深更半夜,马三的叫声会把全村的人吵醒。马正品和李大脚很不耐烦,他们说,早知道这样不如小时候把他掐死算了。

马三自从成了癫子,就不会干活了。马正品想让他学锥鞋,马三竟然把鞋底咬得稀巴烂。

“养他还不如养条狗。”

马正品评价说。

12

我也是在罕村长大的,是马三的同龄人。住老院子时,我们两家就隔一道矮墙头。故事行进中,没有我的影子。可很多故事都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发生的。马家在桑树上挂着的马灯照亮过我家院子,狗肉的香气也会氤氲而来,让人不觉会张大鼻孔。所以你不用怀疑我讲的故事的真实性。我平生见过的最惨烈的事,就是从沸水锅里打捞出来的女人,面目狰狞。村里的人愤愤地说,这个妖婆子,她是成心不让大家吃狗肉。真是别有用心!

我每次回老家,都会不自觉地转到马三的家门前。多半会见到马三倚在墙根坐着,即便是酷暑的季节,他也光穿着大棉袄,敞着怀,露出皴黑干瘪的胸脯。父母过世以后,他这里再没人来了。马一在村外盖了房子,马二“倒插门”去了山里。到是马四的日子过得滋润,在政府当了不大不小的官。有一次,我和马四在酒桌上不期而遇,我想跟他叙旧,刚打开话匣子,他就把脸别开了。我在心底“喔”了声,意识到罕村是我的罕村,不是马四的。我能讲关于罕村的故事,马四大概连想都不愿意想——往事不堪回首,就是用来形容马四这种人的。

关于马三,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责任编辑 向午endprint

猜你喜欢
马二拐子马三
拐子湖凹陷中生代构造样式特征
马二
太新鼻子了!我换新鼻子了!
抓贼
我爱你,雪人
罗拐子
·城上风威·
马二先生非“迂儒”论:关于《儒林外史》的一个误读
炸牛肉干儿
拐子诊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