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余闲

2014-06-06 14:16冯慧
长江文艺 2014年6期

冯慧

余闲木然地看了看他说,

当初咱们想要的似乎都得到了,可幸福呢?不是那个事儿。

何杰文哂笑着说,

你当年不是还要在生活的柔波中打滚吗,现在不想了吧。

余闲低着头叹了口气说,我是咸鱼,这里没有海!

自从余闲失踪后,莫小丰总是不断地回忆着,试图想找到他失踪的种种原因。

莫小丰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余闲失踪前的一些细节。那天余闲买回了一堆海鱼,那海鱼大概是鱼行里处理的杂鱼,什么品种的都有,有的鱼莫小丰压根都没见过。有的鱼是金色的壳,圆头圆脑像河豚;有的鱼长着长长的鱼嘴像水鸟;还有的鱼长着细碎的鱼鳞敲起来硬邦邦的,像穿着珍珠衫的盔甲。莫小丰用脚踢了踢地上堆着的怪物讥笑余闲说,你就不怕中毒吗?余闲怪怪地一笑,没有回答。拎着鱼进了厨房,紧接着就听见水管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和盆瓢刀叉的叮叮咣咣声。

余闲爱吃鱼,如果用更准确的话表达,可以用酷爱二字来形容。而且他吃鱼的水平非常高超,他吐出的鱼骨完整干净,甚至可以重新拼成一条完整的鱼。因为爱吃鱼,莫小丰甚至觉得余闲的性格都有几分像鱼,容易惊慌,一有风吹草动便潜到水底躲避起来。余闲的眼睛,好像渐渐变得浑浊起来,眼白明显增多,每当他表达不满时常常用眼白瞥人。莫小丰讥讽他说,你的眼睛越来越像死鱼眼睛了。

吃午饭的时候,余闲把烧好的海鱼端上桌,莫小丰厌恶地说,端远点,我见不得这种味。海鱼有股咸腥味,莫小丰不喜欢。他们的女儿余宣宣看到母亲不吃海鱼也不肯伸筷子了。这个孩子很怪,只要她母亲不吃的东西,她是绝对不肯沾的,好像她母亲是她的榜样也是她的试金石。饭桌上只有余闲一个人在吃海鱼,他的吃相很难看,没有了往日吃鱼的优雅和耐心,他用细碎的牙齿把鱼骨嚼得咯吱咯吱地响,吐出来的是一堆乱七八糟的鱼骨渣。莫小丰看着他的吃相忍不住说,你八辈子没有吃过鱼了?

余闲停住咀嚼怪怪地一笑说,我今天才知道,这样吃鱼才过瘾!莫小丰瞥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了句,神经病!

那天傍晚,莫小丰从学校接女儿回家。快到家时,余宣宣指着天空说,妈妈,你看云彩像不像一条翻着肚皮的鱼?莫小丰抬头看到,天之角飘着一层墨色的云,云上浮着一层落日白焰,整个画面极像一条翻着白肚皮的鱼。让人看了觉得很压抑。

莫小丰带着女儿回到家里,屋里还弥漫着海鱼的咸腥味。莫小丰皱了皱眉,赶紧打开了客厅的窗户,然后大声叫道,余闲,余闲!余宣宣已经在屋里转了一圈跑出来说,妈妈,爸爸没在家。他肯定下棋还没回来。余宣宣烧着莫小丰的火。小孩是狗,看出谁在家没有地位就欺负谁。莫小丰气恼地说,把门闩上,不许给他开门!余宣宣立刻像小狗一样,把大门的锁扣从里面锁死。

莫小丰与余闲结婚十年了。当初莫小丰的男朋友并不是余闲,而是另一个跟她家世相当的男友。就在他们马上要谈婚论嫁时,男友突然劈腿,一下让莫小丰掉进了感情的泥淖。那段时间,莫小丰觉得整个世界都是黑暗的,弥补感情创伤的最好办法就是开始一段新感情。这时有人给她介绍了余闲。

初见余闲时,莫小丰便被余闲吸引住了。余闲长得唇红齿白秀气得甚至有些妩媚,他性格腼腆,眼波清澈,看女人的时候目光紧张,像一只惊慌的麋鹿。看着这样的男人,莫小丰突然有种想保护他的欲望。很快,他们的恋爱和结婚就一气呵成了。

莫小丰的父亲是位县长,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莫小丰性情率性,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从不藏着掖着。而余闲的父母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因为成长的环境不同,余闲的性格很敏感也很内向,就像一本合着的书,所有的痛苦和欢乐都藏掖在书页里。婚姻把两个出身迥异,性格迥异的男女如同刺梅和水仙一起插进了婚姻的花瓶里。

生活久了莫小丰才知道,一个人的出身生活习惯的影响是巨大的。比如,余闲喜欢吃虾杂,虾杂是乡下人把小河虾伴着米粉发酵后制成的,味道臭烘烘的,很多人都受不了。每当余闲妈从乡下给余闲带来虾杂时,莫小丰总是捏着鼻子不让把虾杂放到餐桌上。余闲还喜欢听楚剧,莫小丰想不通,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怎么会喜欢这种下里巴人的艺术。每当莫小丰听着那乡音浓重的板腔时,眼前就浮现出乡野民间男女打情骂俏的情景,就会拧巴地浑身起鸡皮疙瘩。再看看人家余闲,正拍手击节摇头晃脑地在万分陶醉中呢。

莫小丰在家是霸道的,她终于干涉余闲在家听楚剧了。她觉得,只有贝多芬莫扎特的音乐才配飘出窗外。而楚剧,让外人听到,犹同厅堂里传出了鸡鸭鹅的叫声。

女人是架唠叨的机器,她们常常用嘴巴来抱怨来发泄不满。莫小丰唠叨的结果产生了一个副作用,那就是让女儿也对父亲有了成见。余宣宣常常像只小鹦鹉一样不断地重复着她妈妈思想,你不许在家吸烟!不许听楚剧!不许吃虾杂!余宣宣还把这些话用彩色笔写在贴示纸上,书房门上贴着“不许听楚剧”,餐厅里贴着“不许吃虾杂”客厅里贴着“不许吸烟”。对于女儿的行为,余闲也不生气。他笑眯眯地指着女儿写的错别字说,楚剧的剧字少了个立刀旁,还有虾杂的虾字也少了个虫字边。

莫小丰是医院心电图科的医师。有天,她正用沾着耦合剂的探头给体检者做着心电图检查。放射科的朱莉亚掀开白色的隔帘笑吟吟地伸进头来说,小丰,我看见你家余闲了,他下班不回家,蹲在小区东边的修鞋摊前跟一帮老头儿下象棋。朱莉亚跟莫小丰是闺蜜,两人无话不谈。莫小丰一听怒火中烧,怪不得这段时间余闲回家越来越晚。

这天下班,莫小丰特意绕道小区东边,只见一棵老椿树下,摆着个修鞋摊,修鞋摊边有几个人正蹲在地上下象棋,莫小丰老远就看见了余闲。她气不打一处来,大叫了一声,余闲!一群人都抬起头来,余闲怏怏地站起来,在一片善意的笑声中跟在莫小丰的身后回家了。

回到家后,莫小丰大发了一场脾气,她没想到余闲竟堕落到与那帮退休等死的老人堆中了。莫小丰是个容易感情冲动的女人,生气时什么刻薄难听的话都会说出来。一般人听了都会觉得受不了,可余闲却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不管你说什么都面不改色。endprint

喜欢角斗的人都渴望有好对手,对手越激烈她们才越会感到宣泄的畅快。莫小丰真希望余闲能与她认真地吵一架,让她好好出口恶气。可余闲就像知道她心思一样一点都不给她这样的机会。争吵的结果往往只有她一人气得肝火旺脑袋疼,而人家修炼的刀枪不入跟没事人一样。

时间就像一个巫师,它能把鲜艳的东西变成陈旧的,把曾经喜欢的变成厌倦的。恋爱时喜欢的东西,后来未必还喜欢。生活的鲜果外表看起来还跟过去一样鲜亮,但里面却已蛀出了虫眼。

躺在床上莫小丰其实并没有睡着,她的耳朵一直支棱着,等待着余闲敲门。可是夜静静的,安静得让人的耳朵泛起了丝丝的回音。有几次莫小丰甚至产生了幻觉,余闲回来了。跑去开门,却是楼上晚归的人踢踏踢踏地上楼。结婚十多年,余闲还从来没有这样不打招呼不回家的。莫小丰虽然生气,但还是按捺不住情绪,拨通了余闲的手机。

忽然,书房那边有人唱戏,把莫小丰吓了一跳。难道余闲已经回来了?莫小丰爬起来,循着声音走进书房。一个似男非女的声音在黑夜里缠绵地唱着,“灯如昼、抛红豆、天边月,弯弯为谁瘦……”莫小丰赶紧打开灯一看,原来是余闲的手机在书桌上委婉地唱着,莫小丰这才想起来,余闲手机下载的是李玉刚的《花满楼》。莫小丰看到,手机旁是钥匙串和钱包,它们三个像亲密的伙伴紧紧地傍依在一起跟着声音诡异地颤动着。莫小丰看了心里一惊,余闲怎么把手机钥匙和钱包都落在了家里。

莫小丰有些心慌,赶紧给余闲的弟弟余满去了个电话。此时余满正在上网,很快就接了嫂子的电话。莫小丰劈头就问,余满,余闲今天回老家了吗?余满迟疑了一下说,我没在家,不知道,嫂子,有事吗?莫小丰只好说,没事,你哥出去把手机落家里了。放下电话,莫小丰还不甘心,她又想余闲会不会跟他的大学死党何杰文在一起。又打电话找到何杰文,何杰文正在搓麻将,他说,有半个多月没看见余闲了。莫小丰本想多问几句,就听见电话里有人在催促何杰文快点出牌,并抱怨这么晚了还打电话找人。莫小丰只好知趣地放下电话。

眼看着夜已深了,莫小丰只得气鼓鼓地躺在床上,心想明天余闲回来决不饶他,不能惯他不打招呼不回家的坏毛病。

午夜过后,莫小丰终于撑不住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她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但余闲仍没回家。莫小丰想,莫不是他昨晚在哪儿喝多了,怕她骂,睡到了办公室了。最近这段时间余闲的心情好像不太好,问他,他又不说。可余闲的钱包又在家里呀?莫小丰又一想,现在的男人有几个没私房钱的。年前她们医院的办公室被小偷光顾了一次,结果把男医生们辛辛苦苦攒了一年的私房钱都搜刮干净了。看着女医生们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男医生抱怨着说,都怪你们这些女人平时对男人卡得太紧了,要不谁愿藏私房钱呀!莫小丰想,余闲肯定也有私房钱。平时莫小丰对余闲的经济控制也很严。因为余闲家的事太多,一会儿是他爸摔断了腿要钱,一会儿是她妈类风湿病犯了要钱,一会儿又是家里翻修房子要钱……好像他们是乡下人的储蓄罐,只管伸手要。可当初他们结婚时,房子是她们莫家买的,屋里装修和大件的置办也基本上是她们莫家出的。婆家只赔了个笑脸,就白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儿媳妇,现在还好意思三天两头地找他们要钱。有次莫小丰故意当着余闲的面说女儿,你以后长大了,不结婚都不许找农村人!

早晨上班后,莫小丰试着给余闲的办公室打了个电话,是经理毛彪扬接的。他大声说,怎么余闲昨晚没回家?这个咸鱼,要不要我帮你教训教训他。说完粗喉大嗓地在电话里大笑起来。莫小丰赶紧说,谁说他没回家,他忘带钥匙了。毛彪扬说,那等他一会儿来了我让他给你去电话?莫小丰赶紧挂了电话。她讨厌这个家伙。

放下电话,莫小丰心里七上八下的,余闲也没到单位,这一夜他究竟去哪儿了?

余满没跟他嫂子说实话,那天下午余闲的确回了趟家。余闲的老家在近郊,公汽两个小时就能到。余闲在家呆了一个下午,他看了看母亲因类风湿而变形的手关节,又跟父亲聊了聊最近的天气和鱼塘富氧的问题。晚饭时,母亲问他想吃什么,他说想吃虾杂。临走时余闲给家里留了两千元钱。余闲的父亲拿着两千元钱手有些发抖地问,咋给这么多?余闲很轻松地笑着说,不多。余闲走的时候,天还没黑,他一边朝公路上走,还一边朝身后看着他的父母扬了扬手说,我走了!

晚上余满回家,余闲的父亲就把余闲回来给了两千元钱的事跟他说了。余满当时有些疑惑,这不过年不过节的,余闲怎么回家送钱来了。余闲妈瘪着嘴说,这个钱肯定是背着那个小婆娘给的。余闲妈把莫小丰叫做小婆娘。她们婆媳俩有很深的过节。

当年女儿小的时候,余闲曾把母亲从乡下接来看过一段时间的孩子,婆媳的矛盾就是那时产生的。

余闲妈初来城里时,每天推着孙女的儿童车在小区里转悠。渐渐地她发现,城里有好多可以生钱的东西,比如小区内有许多丢弃的空饮料瓶子。余闲妈就悄悄地在婴儿推车上挂个塑料袋子,装捡来的空饮料瓶子。捡多了,她把空瓶子收集到一个蛇皮袋子里,藏匿在凉台的暗处,等攒多了拿去卖废品。余闲妈的腰包也比过去宽松了许多。后来她又发现,小区的垃圾桶可真是个聚宝盆,城里人什么东西都朝里面扔。整盒整盒的糕点只是过了几日保质期就不要了,水果只要不新鲜了也整箱整箱地丢。有次,她在垃圾桶边发现了一个塑料袋,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几件好好的衣服,她赶紧捡了回去。以后余闲妈便对小区的垃圾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每次她推孙女游玩时都特意绕到垃圾桶前,朝桶里瞟一瞟有没有值得捡的东西。开始余闲妈还有些忌讳怕被邻居看见了,后来见好东西多了也就顾不上了。但很快她又发现在这个小区里她还有个竞争对手。那个女人不管春夏秋冬总是戴着一顶白色的遮阳帽盖着半个脸,她一手戴着橡皮手套拿铁钩,一手拿着蛇皮袋子,比她专业得多。凡是她经过的垃圾桶,余闲妈就再难发现有价值的东西了。余闲妈很愤怒,小区不是不让捡破烂儿的人进入吗,这个戴帽子的女人凭什么能自由地出入小区呢。余闲妈曾经在农村当过计生委员,比一般乡下女人有些胆识。她跑到小区物业去告状,原来捡破烂儿的女人竟是小区保安的妈。保安受了批评,他母亲从此也不敢来了,余闲妈可以独享垃圾桶里的宝物了。endprint

这些事莫小丰当初并不知道,她每天上班下班,很少有时间在小区里闲转。只是她觉得婆婆跟刚来时不太一样,变得有些怪怪的。有次婆婆竟穿了件紫罗兰色带蕾丝花边的上衣,领口还有一圈褐色的皮毛。这分明是年轻人穿的潮装,婆婆穿着有几分滑稽。莫小丰没有直接说婆婆,而是带着戏谑的口气对余闲说,哎,瞧你妈穿得像小姑娘一样,别是在城里闹“情况”了吧。余闲说,别瞎说,我妈不是那种人。但私底下还是找母亲侧面聊了聊。一问才知道,原来这衣服竟是他母亲在垃圾桶旁捡来的。余闲妈拉着身上的衣服兴奋地对儿子说,你看,这衣服好好的,就是袖子上挂了几条缝就扔了。我捡回来补了补根本看不出来,我这辈子都没穿过这么漂亮的衣服呢。提起垃圾桶,余闲妈的眼睛放亮,仿佛发现了一个金矿,她得意地对余闲说,我还给你爸捡了个皮帽子。那皮帽真是好东西,毛都是竖棱着的,就是前面被烟头烧了几个窟窿,我补了补给你爸戴。你爸冬天打渔湖上冷得很。余闲一听暗暗叫苦,这事要是让莫小丰知道了那还得了。他赶紧对他妈说,妈,你以后可千万不能再去捡垃圾桶里的东西了,那很不卫生的。

但事情的败露远比余闲预料的要快。

有个星期天莫小丰无事,她推着女儿在小区的绿地上玩耍,女儿用胖胖的小手指着地上的一个空饮料瓶嘎嘎地说,瓶瓶。莫小丰用脚把饮料瓶驱开说,脏,不要捡地上的东西。这时,一个保安走过冷笑着说,空饮料瓶算什么脏,连垃圾桶都被她奶奶包了。这个保安就是他妈被驱赶走的那位,他怀恨在心。莫小丰听了觉得头顶上响了个炸雷,她眼睛直逼保安说,你说她奶奶捡垃圾?保安烧着火说,是呀,开始我们也不相信,像你们这样高档的小区,怎么会有业主捡垃圾呢!保安的话把莫小丰给气疯了,她是个极要面子的人,没想到婆婆竟在小区里捡垃圾,把她的颜面丢尽了。

等余闲赶回家时,激烈的风暴已经过去,但劲爆的场面仍然还在。屋里像被抄家一样,客厅里到处散落着母亲捡来的物品。余闲没想到母亲捡的东西还真丰富,有衣服鞋子还有一大蛇皮袋没来得及卖出去的空饮料瓶。余闲妈最得意的那个皮帽子被莫小丰踢得满地滚,女儿坐在小车里,用小手指着滚动的帽子对余闲说,球球。

余闲妈穿着蕾丝花边的上衣坐在乱七八糟的东西上,胸脯起伏不断地发出嘤嘤的哭泣声,大概哭的时间长了,声音有些嘶像在嚎。莫小丰坐在椅子上双手抱肩一脸怒气。两个女人此刻正处在战争的间歇期,但双方看见余闲回来了,又仿佛来了精神。

莫小丰蹭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对余闲说,快看看吧,我们家都成了破烂大王了。你妈整天带着我女儿去扒垃圾箱,我女儿还这么小,不知道被传染了多少细菌。我们家的颜面都被你妈丢尽了!莫小丰的声音一下子高了八度,余闲觉得振聋发聩。余闲妈看见儿子回来了,也像枯萎的植物浇了水立刻也直棱起来了。她尖叫着,我知道你老子是县太爷,瞧不起我们乡下人,嫌我们穷嫌我们丢脸了,那你当初为什么还要嫁给我儿子呢?我儿子是读了四年大学的本科生,你才读过二年专科,你比我儿子差远了。余闲妈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只是因为儿媳妇的家庭背景,她不敢太强势,如今已经撕破脸了,她自然顾不得一切了。婆媳俩互不相让,你的声音高,我的比你还高。坐在童车里的女儿被吓得放声大哭。三个女人像一台戏,闹得不可开交。

余闲蒙了,他呆呆地站在屋里一句话没说。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84消毒水味道,这是莫小丰刚洒下的。余闲觉得嗓子被呛得痒痒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突然,他双手抱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痛苦地说,我求求你们别吵了。余闲的举动把两个正在争吵的婆媳惊得暂时住了嘴……

从此,婆媳二人就结下了梁子,几乎不相往来。余闲最怕逢年过节,因为每到这时都是他最难堪的时候。莫小丰根本不与他回老家过年,开始余闲还能带着女儿一同回乡下。再后来,女儿长大了也不肯跟余闲一道回去了。她说老家太脏,鸡子鸭子都在屋里跑,一点也不卫生。再后来,每到过年就只有余闲一个人形单影只地自己回去。所以他最怕过年。

在余家,只有余满保持着与莫小丰的联系。因为余满的工作是莫小丰通过父亲的关系给安排的。尽管余满也觉得嫂子太强势,但她毕竟对自己有恩,所以余满对嫂子一直采取恭敬避让敬而远之的态度。当余满接到莫小丰电话时,就联想到余闲给家里钱的事,他想,一定是嫂子发现了什么,拿话套他。为了避免家庭矛盾,余满对莫小丰说了谎。

何杰文打完牌已经是午夜了。他长长地打了一个呵欠,觉得浑身疲惫。何杰文在一家小网络公司当市场部的经理,每个星期总有几场业务牌,打牌的都是他的重要客户。业务牌的规则是不能赢,但输多了谁也输不起。所以,何杰文每次打牌总是在规则的红线上来回小心地踱着步。每次打牌对何杰文来说都是一次智力的博弈。

昨天傍晚他们刚一开场,何杰文就接到了余闲打来的电话,余闲问他在干什么?何杰文说,在打牌。余闲有些失望地说,你怎么总是在打牌呀。何杰文问他,有事吗?余闲说,也没什么事,只是想见见你。何杰文一边起着牌一边安慰着说,那就明天再联系吧。余闲把电话挂了。

何杰文和余闲在大学睡上下铺,两人都是班上的边缘人物。用大家开玩笑的话说都是走路溜墙根的人。

余闲性格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跟他少年时的一件事有关。当年余闲妈是村里的计生委员,家里常常放着上级发给适龄妇女的计划生育小册子。有次余闲在无意间读了母亲放在柜子顶上的小册子,心理起了莫大的变化。十二三岁的余闲正处在性的朦胧期,晚上第一次想女人还遗了精。为了看女人的胴体,他还曾悄悄爬到树上,偷看过女人洗澡,被人发现后拼命地跑回家几天不敢出门。

有时余闲觉得自己很恶心,内心羞愧自责,可是自责羞愧之后还是忍不住去想男女之事。少年的心被性压得重重的,只要有人多看他两眼,他便觉得人家已经洞穿了他肮脏的内心,便胆怯地低下头。久而久之便养成了不敢直视别人目光的习惯。

何杰文是兔唇,从小自卑不喜欢到人多的地方出没。在大学里,他们俩就像失散多年的兄弟终于找到了彼此,从此形影不离。吃饭时,两人总是最后到饭堂,去图书馆坐角落,散步时走人迹罕至的墙根。有同学戏谑着说,余闲与何杰文的身影犹如犀牛与犀鸟,海葵与寄居蟹。只要看到其中的一位,另一位绝对不会超出五米。在所有人眼里,他俩少言无趣。有人甚至疑问,这两人整天在一起会说些什么呢?endprint

其实,每当他俩单独在一起时,自然放松,充满着快乐和无所顾忌。

春天来了,两人坐在湖畔的草地上谈起女人。余闲说他喜欢性格温婉的女人,不要像他妈妈那样强势。何杰文说他喜欢漂亮的女人,他决定上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先筹一笔钱,把兔唇的手术做了。只是他一直担心他的兔唇会不会遗传后代。余闲一脸坏笑地望着何杰文说,生你的时候,你爸爸的那条小蝌蚪在游动时嘴巴受了伤,所以生出你来是兔唇。何杰文也不甘示弱地说,你爸爸的那条蝌蚪染色体发育也不全,差一点就把你造成了女人。余闲使劲地推了何杰文一把,他趔趄着歪倒在草地上,两人爆发了纵情的欢笑。

夕阳下的湖水像铺开了一床锦缎,闪着耀眼的波纹。余闲嘴里衔着根铁杆草说,人们不是常说生活像一条河,瞧,眼前的这条河多娴静,真想躺在这柔波中打个滚。何杰文讥笑着说,这不是死海,你下去试试!余闲满不在乎地说,我不怕,我是鱼!

大学毕业后,余闲的起步似乎比任何人都顺。当许多同学当蚁族正拼命攒钱买房子的时候,余闲却没花什么银子就有了老婆有了房子。在事业上余闲也是顺风顺水,他聪明能干,毕业没几年,就成了单位的技术骨干。单位的老总也是科班出身,对余闲很赏识,没几年就提他当了工程部的经理,官及中层。以余闲的教育背景和工作实力,再过两年当个副总没什么大问题。看起来余闲的前途一片光明。

可是,天有不测之风云。正在余闲踌躇满志的时候,企业突然改制,余闲的公司要与另一家公司合并。合并企业有条不成文的规定,正职基本上由人数多的那家公司担任。而余闲他们公司恰恰在人数上相对少了些。于是,余闲的老总沦落为副总。余闲也沦落为工程部的副经理。

合并后的工程部经理叫毛彪扬,人长得跟他的名字很相似,彪悍而张扬。毛彪扬第一次看见余闲时就当着许多人的面笑呵呵地说,余经理长得比女人还秀气,你晚上怎么跟老婆睡觉的呦。办公室立刻哄堂大笑,余闲窘迫得脸通红。他不习惯这样的玩笑。

合并后的公司跟余闲他们原来公司的行事作风有很大的不同。江湖气很浓。特别是毛彪扬有一套江湖本领。每当工程验收时,毛彪扬亲自陪着一群工程监理下工地,陪吃陪喝陪玩招呼得非常到位,暗地里再塞点钱或购物卡哄得他们高兴。每次工程验收时,这些监理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本来要求一米五深的管道,差个十几公分一糊弄就过去了。余闲看了心悸,连工程质量都能用酒肉来摆平,不奇怪现在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楼倒桥塌的豆腐渣工程了。

毛彪扬还有一个本领会调剂现场气氛,能当爷爷也能当孙子,哪里有他哪里就不会冷场。领导都喜欢他。毛彪扬喜欢笑,从他那笑声中余闲就能辨别出他跟谁在一起。跟领导在一起时,毛彪扬的笑声是嘿嘿嘿,那声音像撒娇的顽皮孩子。而跟一般人在一起,毛彪扬的笑声就变成了哈哈哈,那笑声空洞而有霸气。

合并企业的人事关系复杂,喜欢余闲的老总因为跟新班子搞不来拍屁股走人了。失去庇护的余闲显得更孤独了。

渐渐地,余闲发现自己被工程部边缘化了。下面来的人很少找他批预算,就连验收会也很少有人通知他参加。毛彪扬曾哈哈哈地说,老余,你以后就分管部里的内部管理。所谓的内部管理,不过是给员工打打考勤,月底给大家计算一下奖金分配等杂事,而以前这些事都由一个年纪大的负责资料管理的女同事代管,现在竟让他一个堂堂的副经理专业技术干部负责这种事,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

但余闲生性柔弱且不善于与人争锋斗狠,他只有默然。寂寞时,余闲常常无聊地翻阅着过去工程概预算的副本,如同翻阅着过去的好时光。

坐在角落里的余闲看似落寞,但他的心里跟明镜一样。他太了解工程内部的猫腻了。现在工程的技术含量正在一点点地淡化,人工费是最容易弄虚作假的地方。他们把虚列的人工费整体打到某个外包公司,然后再由外包公司私下给他们返款。企业的资金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流入了账外。这些钱大多都存在一个小金库里,用于领导的招待费和高级会所的消费。许多企业老总能动辄一掷千金,资金来源有很大一部分都来自于这样一个秘密的小金库。这就是工程领域的灰色地带。

余闲是内行,他瞟一眼就知道这其中的猫腻。每当看到这些事,心里就像扎了千万根刺。但他无法与人诉说。于是,他选择了吃鱼,当他把刺从鱼肉里一点一点地剔出来,嗍得干干净净时,这过程让他有种自我救赎的释放。

关于余闲的处境,何杰文也知道一些。大学毕业后,虽然大家都各忙各的,但他俩的联系却一直没有断。何杰文知道余闲的苦闷后,也尽量找机会开导他。

何杰文手下有个员工家在乡下,包了个鱼塘,一直邀何杰文去钓鱼。何杰文想到了余闲,便约他出来钓鱼散心。

鱼塘边,何杰文和余闲并排坐着。水塘不大,三两片荷叶静静地耸立在水面。水中不时有鱼儿洇开的一圈圈涟漪。余闲从下了鱼竿后就一动不动地望着湖水发呆。他的脸色很黯淡,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偶尔有鱼咬钩,他也懒得提,或是起来把鱼摘下来又重新丢入水里。何杰文捅了捅他说,伙计,出来散心就别郁闷了。余闲望着湖面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老何,我现在怎么觉得什么都不好玩,人活着没什么意义。何杰文瞟了他一眼,解嘲地说,伙计,我可怜呀,现在连想人生有无意义的时间都没有。余闲沉默不语。

扑棱棱,水面飞来一只长嘴水鸟,伫立在荷叶上歪头望着他俩。余闲顺手捡起土块掷去,惊走了水鸟。

何杰文拍着余闲的肩膀劝慰着说,其实最该叹息的人应该是我,你多幸运呀,大学一毕业就找了个有背景的老婆,连房子都给你备好了,让你起码比我少奋斗十年。你看我,现在还背负着还房贷的压力。每天早上一睁眼就有一百多元的债务。何杰文已经做了兔唇手术,唇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整容后的何杰文果然找了一个漂亮老婆,只是漂亮老婆没有“粮票”要靠他养着。再加上他买房还贷经济压力也很大。说着,何杰文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说,我的工作压力大呀,你看,我的头发都快掉成面窝了。何杰文低着头让余闲看自己的头顶。

余闲木然地看了看他说,当初咱们想要的似乎都得到了,可幸福呢?不是那个事儿。何杰文哂笑着说,你当年不是还要在生活的柔波中打滚吗,现在不想了吧。余闲低着头叹了口气说,我是咸鱼,这里没有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