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的烟火

2014-06-06 03:21吴佳燕
长江文艺 2014年6期
关键词:小人物个体小说

吴佳燕

艾略特说:“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这个春天,有一树一树的花开,有整夜整夜的清明雨,还有马航MH370的失事和韩国的沉船事故。正如一位朋友的QQ签名所说,“你一直飞,以为可以看见黎明”,在突发性事故中无辜殒命的好几百名生命有个共同的身份,那就是普通人、小人物。他们的死相对于大的历史时代也许只是一个个事件和数字,但是对于个体生命和家庭而言,那就是天塌下来的事儿;他们也像一面面镜子,映照出普通人都可能遭遇的旦夕祸福,所以容易引发大众的情感共鸣和心灵震撼。从某种意义上说,小人物就是社会的大多数,他们不是英雄豪杰、官宦名流,对当时或后世的社会和他人没有多少影响,却自有其生命价值和存在意义。他们犹如散落世间的点点烟火,散发着微弱的光热,从而集聚起整个社会的光亮。

值得庆幸的是,古今中外数不清的作家对于一时代的小人物给予了深切的同情与关照,对小人物的书写成为文学创作尤其是现实主义文学创作中的一个重要主题。如晚唐的传奇小说对普通人才子佳人式的情感故事的演绎;俄国作家直接以写小人物为口号,通过描写社会下层的小职员、小公务员的悲惨命运来批判当时的社会现实;鲁迅等中国现代作家对阿Q、孔乙己、祥林嫂等“小人物”典型形象的塑造;而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新写实作为一种文学潮流对小人物给予了广泛的关注,着重叙写世俗化背景中他们“一地鸡毛”的生存状况。

凑巧的是,本期刊发的三篇小说《师表》、《寻找余闲》、《刺客指南》都与“小人物”有关,从乡村的代课青年老师,到城镇化运动中的农村失地老人,再到大城市里找不到精神出口的薪职人员,他们如何追求自我的一种存在感。这可以视为在新的时代背景下作家对小人物命运的接力思考与持续关注。它一方面写出了小人物所面临的新的时代困境,另一方面注重对小人物个体精神层面的挖掘,从而让小说的当下性特征和情感性特征得到了强化。

赵卡的《师表》是对传统乡村教师形象的解构,从而让我们看到了基层教育的另一种真相。说起乡村教师,我们往往会想到刘醒龙的小说《天行者》,倪萍主演的电影《美丽的大脚》,以及主流媒体对乡村教师形象的塑造与宣传,他们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有美德有爱心有奉献精神,同时个人的处境和命运比较悲惨,所以才会“感动中国”。而《师表》不然,叙述手法幽默而有几分戏谑。小说中的代课老师原先是个小混混般的待业青年,但是上课后他有了一种自觉的角色感,不仅想把书教好,还想着有机会转正。这样一个有个性而又自视练达的老师给乡村课堂吹来了一股清新之风,他可以很快跟班上的调皮学生融为一体,可以独辟蹊径(教学生用英语骂人)去激发学生的兴趣提高考试成绩,可以凭着内心的善良和正义感去保护被骚扰的学生,又在不知不觉间对班上的漂亮女生动了感情。这样一个复杂的教师形象无疑与传统意义上的“为人师表”是不同的;他的情感萌动,与学校那些心怀不轨的老教师对年轻学生的觊觎也有着本质的区别。但这样一个“小人物”的教师形象,也许更符合历史的真实,人性的真实。

冯慧的《寻找余闲》写的是一个置身都市的凤凰男的精神逃离。余闲应该是农村出身的大学生中比较幸运的一个,毕业后找了个家境殷实的老婆,有房子,有不错的工作。但是这样一种凤凰男对孔雀女的家庭结构,余闲显然是弱势的一方,连女儿都可以作为母亲的传声筒当面斥责他;后来余闲的公司合并,他被善搞关系的新上司架空,工作成了混日子;他爱听被老婆斥为下里巴人的楚剧,在公园的一个业余班子那里得到认可,从一个充满阳刚之气的武生身上获得抚慰,但是他情感的倾斜也是他精神的垮塌,武生拒绝了他的暧昧表白。小说向我们呈现的,是一个男人的精神空间被层层挤压、抽空的过程。与其说小说通篇是对这个失踪男人的寻找,不如说是余闲对其个体精神出口的寻找。诚然,相对于还在都市中为了物质生存苦苦挣扎的涂自强们来说,他没有衣食之忧,他活得优哉游哉,却有着自我的精神痛苦,这种痛苦不仅来自于对生活意义的苦寻无果,还来自身边人与自我精神世界的深层隔膜。

叶勐的《刺客指南》是对城镇化运动中乡村农民的传奇书写。小说用精炼的语言、紧张的叙述、抓人的情节,侧面塑造了新时代的农民形象。马六是个酷爱钓鱼的老头,并且钓出了生活哲理:那条和他一起成长而未得手的大鱼成为他理想中的人生对手。然而,工厂的入驻污染了湖泊,无鱼可钓的马六只能通过摔一个个玻璃杯子来发泄内心的愤怒。他跟工厂的老板也是后来的开发商较上了劲,在征地盖房、软硬兼施的各种谈判中,马六一直是最不和解的那个。他要做一名杀手去行刺开发商。在看似荒唐的行动策划中,马六的女婿嗅到了老人孤注一掷背后的危险,于是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自己冒充开发商让老人遂愿,目的是结束老人漫长的疯魔行为,但却迟迟没有等来老人的子弹。小说对马六复杂的情感体验和心理轨迹进行了扣人心弦的叙述。显然在乡村的城镇化运动中,执拗的马六并不停留在一般农民对物质利益的单纯诉求上,而有着更为深刻的生命体验和精神追求。从大鱼到开发商,马六一直在固执地寻找自己的精神对手。他看到了乡村光鲜外表背后的精神困境,体会到个体“低处无对手”的孤独与悲凉。他最后的临阵犯怯,只不过是为了不失去一名假想中的对手。这样一个近乎“智者”的传奇农民形象,在以往的乡土叙事中是很难见到的,也说明了叶勐思考的深广和对人性理解的深入。

因此,三篇小说从不同的侧面实现了对小人物的另类书写,其共同特征就是对个体存在意义的追寻。他们不一定要跟他人、跟大的时代节奏合拍,不一定是寻求被主流价值体系的认可,也脱离了对物质利益的简单满足或诉求,而是一种生活之上的对个性、个体精神价值的认定和追求,是跟他们小人物身份不相称的关乎世相人生的大体验,从而透露出他们卑微中的高贵,平凡中的闪光。所以,赵老师开学后又跑到学校去浑然忘了自己已被解聘,余闲要抛弃优裕的世俗生活离家出走,马六要不断地跟自己较劲也跟别人较劲。这种精神世界的丰富与对存在感的严肃态度,因为周围的随意与不解,因为他们本身地位的卑微和现实生活本来的庸碌,造成他们精神上的极大痛苦和个体命运的悲剧色彩,小说中余闲说:“我现在觉得人生太迷茫,社会太复杂,人越活越没有意义。”这无疑折射出现实的荒诞与时代的变异。

刘震云说过,凡人无小事。在他看来,小林家的豆腐馊了比八国首脑会议还重要;而今天的余闲、马六们已把关注的重点从豆腐转向了对个体生命意义的叩问。在一个人们生活水平得到显著提高的大背景下,起码的物质生存已然不再是小人物所忧心的问题,而是在一个复杂多元的经济社会里如何确认属于他们自己的情感体验与存在价值,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几乎无事的悲剧”。如果说以前的小人物关注的是“我应该和你一样”的有关社会公平的问题,这几篇小说更关心的是“我跟你也是不一样的”的有关个体精神差异的问题,显示着对小人物命运书写的深层拓展,就像张国荣在《我》里面所唱的那样:

“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天空海阔,要做最坚强的泡沫。”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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