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与老舍之死有何关系

2014-06-10 08:17任玲玲
档案与建设 2014年11期
关键词:红卫兵萧军文联

任玲玲

(南京大学历史系,江苏南京,210093)

19 66年8月24日早晨,在北京老城墙西北角的太平湖边,有一位名叫白鹤群的老人发现湖中漂浮着一具男尸。七点多钟,尸体被打捞上岸,经确认是大名鼎鼎的“人民艺术家”老舍。尸体被连夜火化。

此时距毛泽东在天安门广场第一次接见红卫兵仅仅一周时间,如火如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刚刚拉开序幕。

老舍突然死亡是一件震动文坛的大事,但在当时的形势之下没有人敢说什么。尸体火化之后,老舍的家人应该有权领取骨灰。老舍的儿子舒乙去北京市文联开证明,文联的介绍信上写着:“我父舒舍予自绝于人民,特此证明”。舒乙到了火葬场之后,接到通知说:“上面有规定,这样的情况不能留骨灰。”直到“文革”结束之后的1978年6月,老舍平反昭雪后才补办了骨灰的安放仪式——实际上,骨灰盒里也只放了老舍生前用过的一副眼镜、一支钢笔、一支毛笔。

根据老舍生前最后一段时间的活动情况推算,他的死亡时间应该在8月23日夜晚到24日凌晨之间。所以后来谈到老舍之死,有人称之为“八二三事件”;又由于没有人清楚,8月23日夜里,老舍是怎样从家里出走至太平湖并溺水而死的,所以后来都说他是自杀,尽管这没有任何鉴定。

有材料证明,8月23日,老舍曾在北京市文联遭到红卫兵的批斗和殴打。浩然当时任北京市文联革委会副主任(主任赵树藩是一个长期病号,实际由浩然主持工作)。所以老舍死后,人们一直认为他对老舍之死有难以摆脱的关系。

浩然(1932—2008),原名梁金广,“文革”期间的当红作家。茅盾在评价“文革”期间的文坛时说,万马齐喑,只剩下了“八个样板戏、一个作家”。[1]这里的“一个作家”,指的就是浩然。

“文革”后,关于老舍自杀一事,浩然曾接受过两次采访。

采访中浩然说,当时文联造反派有两派,其中一派需要借助外部力量,所以就找“女八中”的红卫兵帮助打击另一派的萧军等人,北大学生侯文正就是他们弄来的。8月23日,侯文正正在文联写大字报,大意是骂文联里“庙小鬼大”、“池小王八多”。侯文正和文联机关的少数造反派串通一气,逼迫文联全体人员到院子里集合。红卫兵拿着名单唱名,点一个,揪一个;揪一个,斗一个。一会儿工夫,萧军、端木蕻良、骆宾基、荀慧生、裘盛荣、老舍都被揪了出来。[2]

浩然说,这之前老舍因吐血正在住院。运动起来后,他主动打电话要求回来参加。浩然说,他曾劝老舍先养病,是老舍执意要来的,结果就出事了。

2000年9月,一位研究浩然的作者郑实询问侯文正,“八二三”那天有没有打电话调动红卫兵到文联造反?是不是他把老舍从人群中揪出来的?

侯文正说,当时浩然在北京文联不把矛头对准当权派、对准文艺黑线,对所谓历史上有问题的老作家也不信任。曾德芳是文联“文革筹”委员,当时处于少数派。曾德芳向他反映说,“文革筹”负责人浩然的大方向不对。于是,他向联络组及文化部六办作了反映。侯文正说,他介入文联的运动,仅限于此。“除此之外,没有参加过文联和文化局的任何一次批斗会,没有批过任何一个领导干部和作家”。[3]

侯文正认为,浩然在不同场合的叙述含糊其辞,前后自相矛盾,使他蒙受了不白之冤。侯文正说,“文革”结束后,北京市文化局、山西专案组经过专门取证,已经证明他与老舍之死无关。侯文正声称,北京市文化局、中共山西省委办公厅作出了《关于老舍非正常死亡及有关负责人的调查报告》和《关于侯文正同志“文革”初期在北京市文化局有关问题查证情况的报告》两份文件,这是组织结论。侯文正把自己对老舍之死的责任撇得干干净净,但不论怎么说,侯文正说他当时“没有批过任何一个领导干部和作家”显然是撒谎了。因为8月23日批斗老舍他不仅在场,而且起了很大作用。

关于8月23日当天,老舍在北京市文联遭到红卫兵的第一次批斗。浩然回忆,当时红卫兵把叫出来的“黑帮分子”都挂上牌子,从北边站到南边。后来叫到老舍,“我急了。过去每次运动,都是市委保他过关。我知道他是大统战对象,周总理重视他,建国后写东西最多,他如果出错,我们责任担不起。”浩然说。于是,他找到军宣队说明了情况,要他们向红卫兵解释清楚,以保证老舍的人身安全。但军代表说,要正确对待群众运动,红卫兵小将要揪谁,不能阻止。他给市“文革”办公室打电话,得到的答复如出一辙。等他最后一次从办公室里出来时,侯文正在讲话,要把老舍他们往卡车上装。有女孩子用皮带抽他们,“不少人挨了皮带抽打,所有被揪的人都戴上了写着‘黑帮’、‘反动权威’等字样的木牌子。”[4]

浩然说,当老舍被挂上了牌子、抽打着推上汽车,与别的“黑帮”一起被拉到孔庙去烧戏装时,他派“文革”办公室的干部周述曾跟车同去。其任务是看情况保护老舍,找机会把他弄回来。两个小时后,周述曾打电话回来说,老舍受了伤。他找到司机班,派汽车把老舍和周述曾接了回来。

关于浩然派周述曾保护老舍一节,专门研究老舍自杀一事的傅光明后来采访了当事人周述曾。周述曾证实了浩然说老舍主动要求回机关参加学习的事实,但否认了浩然派他去保护老舍的说法。他说:

送到孔庙去挨斗的人,第一批就有他(老舍),当时我没有去(有人说我去了,这个不准确)。送第二批人过去的时候,因为我觉得我是文联“文革筹委会”的委员,就和另外一个委员叫柯兴(这个人你们采访过),主动提出一起去看看。当时那儿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一点不知道。但“文革筹”要了解情况,也同意我们一块去看看。这样,我们是跟着第二批车,押着另外一批人到了孔庙。

我们到孔庙的时候,刚到门口就看见老舍头上缠着白布。他已经在孔庙被打伤了,可能正要往回送。对于老舍回文联以后在院子里面又继续被打,这整个过程我都不在场,也不了解。[5]

老舍他们在孔庙遭到非人的迫害。红卫兵把“破四旧”抄来的戏剧道具、戏箱、戏衣堆积在国子监的大院中,放火焚烧。老舍、萧军、端木蕻良等30 多人,挂上黑牌子,跪在火堆周围。红卫兵除了往他们头上倒上墨汁,还用收缴来的舞台道具木刀、长枪、金瓜锤甚至皮带对他们劈头盖脸地乱打。

浩然说,老舍被从孔庙拉回文联以后,已是晚7 点多钟。当时老舍已被红卫兵打伤,头上缠着水袖。接老舍的汽车刚刚开进文联大门口,就被一伙来文联串联的红卫兵发现了。侯文正不让大家走,对老舍进行了新一轮批斗。原因是文联作家草明突然跳了出来,当着满院子的红卫兵揭发老舍。她说老舍是反动权威,崇洋媚外,不要人民币要美金,把《骆驼祥子》的版权卖给了美帝国主义……在她的鼓动下,一些愤怒的红卫兵对老舍的打骂更加凶狠。[6]

老舍跪在文联院内半人高的花坛上,红卫兵拿起一块写有“反动权威”的大牌子,用牌子上吊着的细铁丝往老舍的头上套。牌子太大,铁丝勒在耳朵上。老舍使劲挣扎,用双手往上托,但不小心连手带牌子碰着了前面一个女红卫兵的脸。

浩然说,老舍大概因红卫兵摘牌子时弄疼了他,所以他摘下牌子向身边的一个红卫兵打去。老舍的举动,立刻激怒了红卫兵。霎时,更多的红卫兵冲了上去,拳脚相加。浩然说,为了救老舍,他大喊一声,老舍是殴打红卫兵的“凶手”,应该押送派出所法办。红卫兵们停止了拳脚,几个人上去将老舍押送到了西长安街派出所。

后来派出所打电话让文联赶快去接人。浩然先把串联的红卫兵劝走了,把被揪斗的萧军、骆宾基、端木蕻良等人集中到后院,然后才赶去派出所。浩然说,送走红卫兵已是夜里11 点。他到派出所时批评老舍不能打红卫兵,让他先回家,一来让家人处理一下伤口,二来好好反省一下,明天到文联来报到。然后他给老舍家人打电话,让他们来接人。

浩然的说法后来在老舍的夫人胡絜青那里得到了证实。胡絜青回忆说,她是23日晚上11点多接到电话,然后坐三轮车将老舍接回家的。她说:

夜里两点多,我把他接回到家里。他的头部被打破,满脸是血,身上更是青一处紫一处,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那一夜,他回家很少说话,眼睛里流露出没有过的愤怒与痛苦。他见我十分伤心,反而安慰我,说:“你不必害怕,不用难过,毛主席是了解我的。”[7]

在老舍挨打后的第二天一早,北京市文联革委会有人和红卫兵一起到老舍家造反、贴大字报。老舍家人告诉他们,老舍一早就出去上班了。可是在北京市文联,人们一整天都没看到老舍。浩然说,24日晚上接到一个电话,说太平湖里捞上来一具尸体。他派柯兴等人去了,确认是老舍跳湖自尽了。[8]

浩然说,老舍去世是北京市文联当时最大的事情之一,他曾向上面写了汇报材料,但上面没有回复。一直都没有人向他问询过有关老舍自杀的过程,直到1998年才有《北京青年报》记者陈徒手向他采访此事。2000年,浩然还接受了郑实女士(傅光明之妻,《浩然口述自传》作者)的采访。在这两次采访中,浩然反复申明,自己与老舍自杀一事无关。

浩然的辩解引起很多人质疑:浩然真要保护老舍,为什么不护送受伤的老舍回家,而是把老舍送到派出所?还赶到派出所去批评老舍,宣布老舍是“现行反革命”,要求他“明天到机关开会”?这是否给老舍造成了极大的恐惧感?第二天,浩然又派造反派去老舍家贴大字报,这种做法是在“保护”老舍吗?

与浩然的辩解不同,晚年的草明对于当年揭发老舍一事充满负疚感。舒乙回忆,晚年的草明曾经登门拜访老舍夫人胡絜青,当面表示“文革”中对老舍先生造成了无可挽回的伤害。她沉痛地说:“她个人比较难受,不来一下,身心非常不安,没法平静地活下去。”[9]

作为老舍的儿子,舒乙表示可以原谅草明,而不原谅浩然,因为浩然没有起码的自责。他说:

对于老舍之死,小说家草明和浩然都是有责任的。当时的事情是历史的事件,作为有责任的个人,我认为可以有两种态度:一是沉默;二是忏悔与反思。而不应该有这样的发言。浩然的访谈在北京有很大的反响,许多作者都表示抗议。当时浩然是北京文联革委会的副主任,主抓工作,他怎么能一点自己的责任都不谈相反说家属反应麻木?我们要控诉他,甚至要起诉他。实际上应是他心里有鬼,以这篇访谈掩饰他个人的责任。他应当自谴。作为老舍的家属,我们很宽容。我现在原谅草明,她已经老了。但浩然和浩然们,没有任何自谴的能力,他们对这场民族大劫难,一笔带过,轻描淡写,向上一推了事;这已成了一个可悲的通病。[10]

舒乙认为,正因为浩然负责的北京市文联组织红卫兵对老舍进行了摧残和侮辱,才导致老舍自杀。《浩然口述自传》的作者郑实说,在这个大时代里,紧跟政治指挥棒的浩然,至死都坚持自己作为一个“时代歌者”的“真诚”性,对于自己所受到的质疑感到委屈、苦闷。[11]看来,浩然对老舍之死不自责,可能和“文革”的结束也同时结束了他的全部创作活动的正当性,因而使自己受到了时代的指责有关。

浩然是建国以来,“左”的文学路线的忠实执行者、受益者,同时也是受害者。

作为曾经的“文革”红人,加上被江青重视,1978年5月1日,浩然在北京工人体育馆当着上万作家的面,用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念了长达23,000 多字的检讨。不久,在第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开幕式上,他的代表资格宣布撤销。1978年夏天,浩然黯然离别北京,回到河北老家三河县参加扶持农村业余作家的“文艺绿化工程”。

老舍自杀至今已经48年,斯人已逝,无法重回人间。没有可靠的证据,今天似乎也无法否认侯文正宣称的有关部门关于老舍之死的结论:“‘八二三’事件不是一起有组织、有预谋的事件,而是几件极‘左’行动偶然发生在一天的巧合”;“通过调查了解未发现一个总的负责人”。[12]所以,要找出老舍自杀的责任人已不太可能。但可以肯定的是,浩然作为当时北京市文联的负责人,与老舍自杀一事是脱不了关系的。

如今,浩然本人也已离世。遗憾的是,他至死对老舍和他自己的悲剧都没有一个清醒的认识。不管是浩然、侯文正、草明,还是当时参与打人的那些红卫兵,只有真诚地忏悔,才能救赎自己的灵魂。这一点,恐怕也是所有对“文革”时期自己的作为应当有所愧疚的人,都需要深入思考的一个问题。

[1]八个样板戏的雏形是在1968年形成的。指文革初期的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海港》、《奇袭白虎团》,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白毛女》和交响音乐《沙家浜》。“文革”后期的革命现代京剧《龙江颂》、《杜鹃山》、《平原作战》、《磐石湾》、《红云岗》和舞剧《沂蒙颂》等都没有计算在内。

[2]据萧军回忆,当时被揪出来的北京市文化局、北京市文联的29人,包括老舍、萧军、骆宾基、荀慧生、白云生、侯喜瑞、顾森柏、方华、郝成、陈天戈、王诚可、赵鼎新、张孟庚、曾伯融、苏辛群、季明、张国础、商白苇、金紫光、王松生、张增年、宋海波、张治、张季纯、端木蕻良、田兰、江风等。《萧军纪念集》,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第800页。

[3]该访谈以《关于老舍之死,我一直蒙受不白之冤》之题首发在《中华文学选刊》,2000年第11 期。后被收入傅光明、郑实著:《老舍之死口述实录》,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5月版。

[4]陈徒手:《浩然:艳阳天中的阴影》,《人有病天知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10月版,第363—364页。

[5]丁东主编:《口述历史》(第二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7月版。

[6]郑实:《关于老舍之死——浩然访谈录》,《今晚报》,2000年5月7日。

[7]参见《老舍研究资料》(上卷),转引自傅光明《口述历史下的老舍之死》,山东画报出版社,2007年1月版,第87页。

[8]陈徒手:《浩然:艳阳天中的阴影》,《人有病天知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10月版,第363—364页。

[9]傅光明、郑实著:《老舍之死口述实录》,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5月版,第47页。

[10]参见2004年8月6日《天津日报》,宋安娜等三人对老舍先生之子舒乙的访谈录――《关于老舍之死》。

[11]陈焱:《浩然现象的标本意义属于将来》,《新世纪周刊》,2006年5月19日。

[12]北京市文化局(85)号京文发字第22号文件,《关于老舍非正常死亡及有关负责人的调查报告》,参见傅光明《太平湖的记忆——老舍之死》,深圳海天出版社,2001年7月版,第273—27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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