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外媒报道中国民族问题的冲突框架

2014-06-17 00:36严怡宁
对外传播 2014年3期
关键词:安德鲁藏族外国

严怡宁

安德鲁·雅各布斯(Andrew Jacobs)是《纽约时报》北京分社的记者,作为汉语学习者,20世纪80年代他就来过中国。1998年安德鲁进入《纽约时报》工作,2008年被派驻北京。五年多来他发表了许多关于中国少数民族的报道,一些报道也曾在国内引起争议,并引发他与读者的探讨。本文作者在对于《纽约时报》中国民族问题报道的内容分析研究中发现该报大量集中报道藏族和维吾尔族,2008年以后相关报道更明显增多,报道题材则多聚焦冲突。这是报纸或记者主观故意的偏见作祟,还是意识形态框架下的下意识行为,抑或是新闻操作的规律、手法或者局限使然?本文作者很想从新闻生产的环节进行深入探究。那么作为处于新闻生产和把关第一线的安德鲁,他又如何看待这种报道情况的出现?作者就此对安德鲁进行了深度访谈,并对访谈内容进行了进一步的思考。

访谈对话

严:安德鲁您好,请问您所在的《纽约时报》在中国共有几个分社机构?

安:共有三个分社,分别在北京、上海和香港。

严:三个分社是负责不同领域的报道吗?

安:其实北京负责的领域涉及各个方面,上海更侧重经济领域,香港也偏重经济,北京可以说负责报道除经济以外的各个领域。

严:在您所在的北京分社共有几个员工?

安:有4到5名外国记者,以及3到4名新闻助理。

严:在您2008年4月被派驻中国之前,对中国的少数民族状况有所了解吗?

安:我还是有一些背景知识的。我在大学学习了中文,在20世纪80年代曾来中国做过英语教师。我认为自己对中国的少数民族还是有一定了解的。

严:那您在担任驻华记者之前从什么渠道了解中国的少数民族?

安:主要还是西方传媒,报纸、杂志等,我并不具备相关学术背景。很多年前我也去过西藏,并有一些维吾尔族的朋友。我在纽约还有一些藏族朋友。当然我对中国的少数民族还不具有非常深入的了解。我第一次来中国是在1985年,1988年再次来到中国。在来过中国之后,我对中国的少数民族问题有了更多的认识。

严:在您2008年来华担任驻华记者之前,刚刚发生了3·14事件,您觉得这个事件对您的中国少数民族认知和报道影响大吗?

安:你可以这么说。

严:也许在这之前,您从未听说过这样的暴力事件?

安:是的,应该说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这么大的事了。

严:我们的研究发现,2008年以后《纽约时报》关于藏族的报道多了很多,再加上2009年的7·5事件,之后的少数民族报道整体增加很多,您会将这两个事件视作你们相关报道的里程碑事件吗?

安:报道确实存在这样的变化。过去《纽约时报》也有相关报道,但这两个事件加强了人们的兴趣和关注。因为事件表明深重“矛盾”的存在,因此吸引了更多兴趣。

严:我们的研究发现,《纽约时报》的大部分少数民族报道都是关于藏族和维吾尔族的冲突事件,但您知道中国还有许多其他少数民族,您了解他们吗,您怎么看待《纽约时报》的这一报道现象?

安:因为其他少数民族的人口数量往往不是很大,或者很多都已被汉族同化,因此不易引起新闻关注。新闻业是一个有关注意力的行业,戏剧性的斗争才是新闻。关于其他少数民族,我们可能会做一些有关其特别的文化现象的报道,如语言、仪式等能够引发好奇心的内容。但这样的报道不会经常做。我们是为注意力而报道,这就是新闻业。我们更容易被冲突吸引,而其他少数民族不具备那样的冲突。比如你看北方的满族、云南的傣族等少数民族都不存在什么冲突,他们普遍对现状比较满意。可能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更多地报道藏族和维吾尔族的原因。

严:一切都是为了注意力?

安:是,这都与受众的注意力和兴趣有关,人们总是对冲突感兴趣。但是对我而言,还有一个层面的原因。这不仅仅是冲突这么简单,(我更看重)冲突之中蕴含的复杂性。这并不是两个民族互相不喜欢就互相争斗这么简单,事情远比这要复杂。这就是内涵丰富、内容复杂又比较难做的报道。对记者而言,越复杂就越有兴趣做,这才是更有内容的报道。我认为,西藏、新疆这些地区都很复杂,有多个层面的内容,包括历史的、政治的、语言的和文化的,因此是非常棒的新闻题材。

严: 您有过报道中国其他少数民族的经历吗?

安:当然,比如我就曾经报道过蒙古族,但不会很多。

严:在您报道其他少数民族时,会报道哪方面的内容呢?

安:我会更偏重文化方面,比如复兴某种少数民族语言,或者关于一些少数民族节日,如云南傣族的泼水节等等。应该是更具人情味(human interest)的题材,冲突性的内容会比较少。

严:在藏族和维吾尔族没有发生冲突事件的时候,您会对报道什么样的内容有兴趣?

安:还是会有产生兴趣的内容,因为这两个民族自身的文化非常丰富,文化保存得比较好。与其他很多少数民族相比,藏族和维吾尔族的文化更鲜明,被同化的程度不高。我也做过这两个民族的文化报道,比如关于西藏一个保存藏族文学的中心,几年前还做过一个关于玉石收藏的报道。因此我不仅仅只做关于冲突的报道,但是冲突题材的报道相对更多。

严:您会经常去少数民族地区吗?

安:那当然。

严:在有关中国少数民族的报道中,您一般试图使用什么样的消息源?

安:首先,最重要的是要与“人“交流。我会去采访学术界人士、专家、知识分子、官员,以及居住在少数民族地区的人们等等。其他信息来源还包括研究性的论文、政府文件。最后就是参考新华社以及当地报纸的消息。

严:在采访消息源的过程中会有困难吗?

安:这要视情况而言。一般与学者交流并不困难,比如海外大学的学者或中央研究机构的研究人员。但如果要采访少数民族的知识分子,比如新疆某大学的维吾尔族学者,就会有点困难,因为对他们而言,这类话题比较敏感。这种采访在处理时要非常谨慎,面对面的采访更加合适。最具挑战性的是采访政府官员,因为官员方面往往不愿意跟你谈,不会接受采访。因此你的报道在这方面就会有个“黑洞”(black hole)。然后我们就只能转引新华社报道里的官员讲话,但这与直接提问和对话是不一样的。事实是,我们给官员的电话、传真从来都得不到回应。endprint

严:那么那些常规渠道,比如新闻发布会呢?

安:是的,比如在西藏的发布会,以及每年的两会,我们是可以提问的。但一年当中次数较少,而且我们可以提问的机会也比较少,大半的机会给了中国媒体,外媒的机会就很少,所以提问很难。

严:您在藏族和维吾尔族地区的采访活动方便吗?

安:持记者签证目前不能去西藏,但可以去青海、甘肃和四川地区。这些地区也很好,也有非常“藏族”的地方,就像西藏一样,在这些地区我们可以较自由地四处活动。就新疆地区而言,外国记者在法律上是允许去的,但是采访时必须非常谨慎。

严:有人批评《纽约时报》,包括您本人,在报道中国少数民族题材时有着先入为主的预设框架,您接受这种批评吗?是否存在报道框架受到意识形态、媒介偏好或受众偏好的影响?

安:不,我不这么认为。我也经常听到这种批评。我认为自己在报道时,对新闻内容本身是有着较好的理解的。其实很多批评都来自那些不了解整体情况的人。常常有人写电子邮件与我交流。当他们批评我时,我会让他们说得具体一点,要问具体哪一点是他们反对的,然后我们再开始讨论。我意识到他们一直以来是从中国媒介以及教科书上获取相关知识,所以我理解为什么他们会那么说,会质疑我们外国记者为什么要这样报道。当然中国使西藏发展了,但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在发生,他们(批评的人)并不知道。(他们会认为)我们已经花了这么多人力物力(来帮助少数民族地区发展),但这只是故事的一部分,是他们自己的视角,所以我要提供更“全面”的报道。我能理解这种批评。在我进行报道时,不会加上自己的观点,我试图倾听双方的声音,试图让双方都有所呈现。

问题的部分原因在于,正如我前面说过的,一些报道没法反映政府的声音,但有些地方需要政府的声音来使报道平衡。我在报道新闻时,是很努力去做到平衡的,因为我很清楚这种批评的存在。但有时在谈论冲突时,比如报道藏民的自焚事件,读者阅读时较易对自焚者产生同情。因为当你报道一个要自杀的人时,新闻总是从自杀者的情况和看法写起。所以我理解人们阅读这类报道时就会觉得有预设的框架。我经常听见批评的声音,所以十分愿意与读者探讨具体的报道,一点一点来剖析具体问题。我的思想是开放式的,我经常收到很多来信,我很愿意与读者讨论。因为这能帮助我在今后的民族问题报道中有着更加开放的心态,也更加谨慎。我乐意与读者对话。

访谈后的思考

外国记者在报道中国民族问题时是否具有歪曲中国的主观故意?从安德鲁的讲述来看,作为专业的国际主流大报的资深记者,似乎不存在这种主观上的恶意,很多其他国际主流媒体记者应该都不存在这种恶意。我们之所以感受到报道上的偏差,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西方记者对中国问题及中国少数民族问题的知识和理解是在西方的文化框架里获得的,信息渠道也是西方的。正如安德鲁所说,他在来华之前主要还是通过美国的媒体了解中国,尽管他在大学学习了汉语。同时他认为中国受众是从中国教科书上获得相关知识,与他的视角不同。尽管安德鲁不认为自己或报社在报道前具有对问题的主观预设,但已经可以看出西方媒体与中国不同的文化与知识体系在报道以及分歧中起到了一种潜在的影响。此外,西方新闻的操作理念和手法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安德鲁多次提到了冲突性在新闻市场上的重要性。美国媒体不论是在报道本国新闻或国际新闻中,都重视冲突性对眼球的吸引力。同时对媒体而言,冲突蕴含了更大的信息量,有更丰富的新闻故事可以挖掘。这种对冲突的偏好与西方新闻的市场本性是分不开的。

从民族问题的国际传播角度来看,重大突发性媒介事件的影响力确实很大。无论是笔者过去内容分析的数据还是外国记者的认知都显示2008年与2009年两次较大的冲突事件凸显了矛盾,吸引了国际媒体的兴趣,甚至定义了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的报道走向。因此这类事件的预警和防范就显得非常重要,需要尽量避免冲突事件绑架全球注意力的被动局面。

从政府声音的传播来看,仅靠政府声明、新华社通稿或是一些新闻发布会是远远不够的。就新闻报道的客观平衡手法而言,外国记者需要中国政府官员的声音来平衡事件另一方的观点,并且外国记者不满足于新闻发布会或新闻通稿这样的常规渠道,因为西方新闻的专业操作要求记者突出与人的交流。由此看来,从某种意义而言,官员的回避有时相当于放弃了平衡报道的机会,因此我们的政府官员在敏感问题方面不应总是采取回避的消极态度,要学会与外国记者的交流与沟通。

中国少数民族的独特文化对外国记者有着较强的吸引力,我们应该充分发掘各个少数民族的文化资源,吸引外国记者深入中国不同少数民族去报道他们的文化、生活和人物等等,向世界展现更全面的中国少数民族景观,以及中国多民族融合的现实情况,以弥合现存的国际媒体仅聚焦一两个民族和冲突事件的碎片化景象。当然这是一个长期的全方位努力的过程,面对偏好冲突和突发事件的新闻业,突破原有的西方媒体报道框架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

安德鲁表达了一个资深记者愿以新闻专业主义的开放心态进行对话和交流,从而完善新闻报道的意愿,那么我们也不应总以对立或回避的态度对待外国记者。通过交流和沟通,相互理解彼此的认知和逻辑起点,有助于我们更好地了解国际新闻生产规律和操作手法,也有助于外国记者呈现一个更真实全面的中国。

(本文是上海市社科基金项目《全球传媒语境中的中国民族问题》(2010EXW001)的阶段性研究成果。)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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