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者失语”与“报道失衡”:医患冲突事件报道框架的实证分析

2014-06-24 10:36吴果中周瑾靓
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4年3期
关键词:中国青年报

吴果中 周瑾靓

摘 要:近年来医患冲突事件频发,媒体的相关报道也日益增多。借鉴框架建构理论,采用内容分析法,考察大众媒介关于医患冲突事件的报道是否客观、真实、全面地构建了新闻事实。研究发现,大众媒介虽涉及了多种主题框架,但偏重依赖官方或其他高权威消息来源,医方话语被强化而患者话语被淹没,新闻框架存在显著的倾向性。“患者失语”与“报道失衡”成为目前医患冲突事件报道的主要症候。

关键词:医患冲突;新闻框架;患者失语;报道失衡;《中国青年报》

作者简介:吴果中,湖南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湖南 长沙 410081)

周瑾靓,湖南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湖南 长沙 410081)

近年来,医患冲突事件层出不穷,各类媒体对此进行了广泛而集中的报道。然而,有众多学者对此颇有微词,认为“媒体求新意,重挖掘,善炒作”①,导致“舆论导向偏差”的产生,反而激化了医患之间的矛盾。事实确实如此吗?它有哪些基本的呈现?导致这种现象的原因是什么?笔者试图以此为突破口,通过解剖有代表性的个案,结合医患报道的整体面相,在框架理论的思维视野下,采用内容分析法,考察大众媒介对医患冲突事件的报道是否客观、真实、全面地呈现了现实。

一、新闻框架:医患冲突事件报道的理论依据

戈夫曼(Goffman,1986)认为,“框架是人们用来认识和解释社会生活经验的一种认知结构”②。对于新闻报道而言,坦克德(Tankard,1991)认为“框架就是新闻的中心思想”③。框架建构的过程即是新闻工作者运用特定的规范和惯例,如建构文章主题框架、选择消息来源、采用特定的报道手法等,使纷繁复杂的社会事实得到简化的过程。这种具有一般规律的处理方式,往往会对某些话语加以选择与强调,从而使得某部分的新闻事实得到凸显和强化,进而影响到受众对新闻人物和新闻事件的认知。

框架的形成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产物。伍(Woo,1994)等认为,“框架是新闻工作人员、消息来源、受众、社会情境之间互动的结果”④,因此,多元互动的框架理论提示我们要从多方维度思考问题与现象。具体就拿考察医患冲突事件报道的框架来说,它有助于研究者在报道者的立场、消息来源的选择、受众的心理接受以及媒介与医患之间的关系等方面全方位地思考,分析已有的医患报道文本在影响受众的认知和解决医患冲突事件等方面是否存在显著的偏向性。

由此,本文借鉴新闻框架理论,以报道主题的形成、消息来源的选择与呈现及报道倾向三个层面为出发点,研究新闻报道框架的倾向性及其具体表征。

二、研究设计

1. 样本选择

本研究以《中国青年报》对医患冲突事件的报道作为数据分析样本,考察其在新闻报道框架上是否具有倾向性。之所以选择该报,是因为它从2001年开始就率先对该类事件进行了最为集中的报道,并且还受卫生部委托,策划并开展了“构建和谐医患关系的大型调查活动”,推出一系列“构建和谐医患关系重塑医生职业荣誉”的专栏文章,产生了极大的社会影响力,因此,该报所刊发的医患冲突事件报道具有一定的权威性与代表性。

文章选自“中青在线”数据库,关键词包括“医患关系”、“医患冲突”、“医疗血案”。因数据库中载入的报道始于2001年,所以选择样本的时间段为2001年9月7日至2013年12月31日;另去除与主题无关的文章,共获得有效样本162篇。

2. 类目建构

研究将从主题框架、消息来源及报道倾向三个层面进行考察,具体维度如下:

(1)主题框架

根据文本中医患恶性冲突事件的报道侧重点,确定每篇报道的主题。大致上,该报从四大主题进行文本建构:事发过程:主要是事件的起因、过程及结果的报道;事件分析及建议:指学者、专家、媒体及网友等对事件性质的分析及建议;调查数据:指相关部门针对此类事件的各种调查报告;政策法规解读:国家与政府有关部门针对医患恶性冲突事件所实施的条例、法规等。

(2)消息来源

通过查阅每篇文章中事实及材料的主要出处,确定有以下几类消息来源:医方:医生或医疗机构相关人员;学者专家:区别于医方的,多由律师组成;官方:如政协委员;媒体:无消息来源标注的,均划为媒体。如身份有重复的,以其发言的立场决定其分类。

(3)报道倾向

从以往对新闻报道倾向的研究来看,大多集中于新闻的情感倾向是正面的还是负面。但是,对于此类医患冲突事件,不能将报道倾向做简单的正负之分,因为这样并不能揭示报道偏见所呈现的更为具体的消息属性,以及会有哪些层面的影响。例如,带有倾向性的报道是否会影响公众对医生或患者的态度;是否会加强医患权利关系的对立;是否会规制公众对医患关系的消极态度;是否会扭曲医患形象。因此,考虑到以上因素,研究应从多方维度考察医患冲突事件报道倾向。

1)医患冲突事件的相关报道(制度、法律、文化、管理、舆论的正负倾向报道)。对于相关报道正负倾向的界定,在此基于一个假设,即对于医患冲突事件这样的负面新闻,相关报道文本积极或消极的态度将影响公众对此事件的态度或认知。由此,笔者将相关报道文本进行编码,考察其是倾向于对相关问题的批判与指责(负面),抑或是倾向于对相关问题所取得现有成果的陈述与表达(正面)。2)以谁的利益为出发点(医生/患者/兼顾医、患双方利益)。3)医、患的报道手法(理性/煽情)。

三、研究发现

总体上,该报对医患事件的报道在主题框架的构建方面较为合理,但是在对消息来源的选择与呈现及报道倾向两个层面上失之偏颇。

1. 患者失语:消息来源的选择偏差

首先,从主要消息来源及分布的数据统计分析来看,《中国青年报》对医患冲突事件的报道缺乏对患方消息来源的选择与呈现;且在事件分析的主题框架中,患方几乎被消音。由表1可见,文本中的消息来源主要来自医方(35.2%),学者、官方及媒体基本持平(25.9%/27.2%),患方仅占11.7%。也就是说,属于高权势群体的医方、学者、官方及媒体消息来源在总量中高达88.3%,呈现出一种压倒性的“权力偏见”⑤,这往往是由于“新闻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消息来源生产适合的新闻的权利决定的”⑥。因此,消息来源越具权威性,报道也就显得更为可信。高权势消息来源的意见的频繁引述,使得他们的话语权、地位权势得到进一步的肯定与强化,而被认为是较无权力的群体意见被拒之门外,使得他们的话语权被进一步弱化。

另外,以医方为主要消息来源的文本中,36篇都在构建事件分析的主题框架中呈现,而在19篇以患方为主要消息来源的文本中,其中15篇分布在构建事发过程(回忆事发经过、犯罪心理及艰辛的求医诉讼过程中)的主题框架中,它们对于事件的意见表述几乎完全被高权势群体(医院管理者、学者、官方)所替代。受众无法从文本中看到有关患方较为理性的观点,展现在受众面前的是一群走投无路进而失去理智、伤(杀)医泄愤的弱势群体。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很可能与医疗问题的高度专业性及医疗资讯的不对等有关。长期以来,民众缺乏对医疗专业知识的了解,其中也包括新闻报道者。因此,当出现医疗纠纷时,对于需要解释及剖析的问题,记者只能更依赖于医方消息来源的说辞。

其次,从对消息来源的具体引述方式来看,《中国青年报》“标签式”的引述,使医、患形象产生巨大的落差。如在引述患者话语时,常常以其所患病情或所犯罪行为标签,对其特殊性加以凸显,如“肺结核患者王运生”、“先天性心脏病男孩”、“杀医者李梦南”等,赋予其边缘化的属性;而当其在引述医方话语时,往往会把医生职位或头衔加以突出,如“湖南省肿瘤医院分管护理工作的副院长”、“北京一家三甲医院的医生李和”、“香港艾力彼医院管理研究中心主任庄一强”等,凸显他们的高权威与高声望。新闻报道理应指出报道人物的身份,“如果有特殊的身份理所应当是更重要的新闻价值,新闻本来就是报道奇特、特殊的人与事件”⑦,但是很明显的是,在医患冲突报道中,新闻工作者对医方消息来源确实也没有像他们下笔形容患者一样,对医生的资历及医疗纠纷史加以描述。

事实上,语句的使用结构、用法都会显示出写作者对论述事件的评价,反映了对真实世界的框架转换效果,同时也将建构读者的世界观。这种对医患消息来源不同属性的强调,使得高权威、精英领袖似的医生形象与平民化、边缘化的患者形象形成了鲜明对比。

2. 报道失衡:新闻报道框架的倾向性

正如前面所提到的,报道倾向的分析不能仅仅停留在对报道文本整体性质的简单正负之分上,因此,为更好地引导我们全方位地思考媒介与医患之间的关系,文章结合医患冲突事件的性质及其报道可能影响受众认知的几个层面,从以下三个维度对医患冲突报道的新闻倾向性进行剖析。

首先,从表2关于医患冲突事件相关报道的正负倾向比例来看,负面报道以99对15的比例压倒了正面报道。负面报道从制度、法律、文化、管理、舆论、媒体等方面所存在的问题出发,指责由此才导致如今种种的医患冲突事件。99篇负面报道中,以制度方面的负面报道最为突出,达39篇。文本中明确指出,制度上存在“医疗技术服务价格管制不当”、“公立医院改革外围化”、“以药养医”、“处方权垄断”、“医疗事故鉴定制度的漏洞”等问题,医、患成了制度上的“替罪羊”,而对目前解决医患关系的医疗体制改革却鲜有提及。实际上,目前已有一些地方在试点新的《医疗事故处理办法》,并引入“第三方处理机制”,对医患纠纷的解决大有裨益。这些应是作为报道的重点,有力突出。否则,偏向地强调制度上的弊端,只会规制公众对医患关系的消极态度,无益于医患冲突的缓和。

其次,从表3关于不同消息来源的言论所代表的立场来看,总体上,鲜有消息来源能兼顾医、患双方立场,而代表医方立场的文本(92篇)大幅度超过代表患方立场的文本(54篇),且其中高权势群体(医方、学者、官方、媒体)均倾向于从医方立场发声。另外,当消息来源的言论来自医方时,代表医方立场的言论以33比6压倒代表患方立场的言论;而当言论来自患方时,他们的立场显示出绝对的统一,即均为对自身遭遇的倾诉与对医方的指责,没有任何一篇表达过对医方的理解或同情。

从消息来源的角度说,这揭示出他们的“心理偏向”,即无论消息来源群体权势的大小,均会倾向于代表接近自身群体权利关系群体的利益,而处于较低权势群体的“自我保护”意识可能更为强烈。而从新闻报道的角度来说,则是呈现了一种“医患权利关系不对等”的现状,即相较于众多高权势群体对医方利益的强调,患方利益明显被忽视了。不过其原因也并非完全出自媒体本身,或许还与我国现行医疗体制相关。目前,当患者权益受到侵犯时,他们无法得到有关代表患者利益权威机构的帮助,患者大多数只能凭借个人力量与医疗机构交涉。正因为如此,记者很可能无法找到代表患者立场的机构为其发声。

最后,从关于医、患的报道手法的分析来看(见表4),医患冲突事件报道更显失衡,这体现于两个方面。其一,采用医、患相区别的引述方式(平衡报道中)。对于患方来源通常会标明其详细信息,而对于医方,却采取模糊处理的方式——以背后整个医疗机构作为代表。由于医疗领域的高度专业性,新闻记者与医方某些权威消息来源关系密切,通常依赖于医方解答相关医疗专业问题,因此,为不影响到今后他们与医生的业务往来,会尝试以较为有利的方式(如匿名)来处理消息来源(尤其是对某些频繁接触的消息来源),以维护其利益。这种处理方式很可能使受众对医生产生一种不敢直面患者指控之嫌。

其二,文本对医、患言论表达方式的不平衡。文本倾向于以较为煽情的方式描述患方,而以偏理性的方式呈现医方,这一反差主要体现在事发过程的主体框架之中(见表4)。采写者试图以平衡报道的方式分述医、患两者的困境,使报道更为客观、全面,然而实际效果却并非如此。

对于患方,文本通过患者本人或家人的言说,表达他们术后的悲惨境况和病人家属无奈、悲愤的情绪。如在一篇题为“菜刀和警棍哪个能保卫医患安全”一文中,患方:“我由一个侃侃而谈、知识渊博、气质十足的艺术家,演变成一个‘口哑身残的废物。”患方妻子:“现在王无法讲课,月收入也就1 000多元……现在该怎么办好?我就一家庭妇女,什么也不懂”等,呈现出来的是一个弱势无力、处境悲惨的患方群体。而针对医方的文本表述,则是以一种置身事外、理性客观的口气,运用一系列普通民众可能无法听懂的医学专用名词对医疗过程的展示,如,“同仁院方表示,据此推测肿瘤外侧切缘可能存在肿瘤组织,为避免复发,告知患者家属需进一步放射治疗,或行喉部分切除术……检查发现肿瘤复发堵塞喉声门区,导致呼吸困难,医生积极对症治疗。”等,并未从细节体现院方如何积极地对患者进行治疗,文本显得十分生硬。

考虑到公众对民生问题的关注及对弱势群体的关心,新闻采写者或许期待煽情化的文本能引发受众对患者的同情或共鸣,同时,新闻采写者本身也可能受陷于医生尊病患卑的传统医患关系文化中,出于对医疗专业与权威的高度尊重,没有对其质问到底。由此产生的后果是,相较于患方“声情并茂”的控诉,医方好似只是在“例行性”的回应,医患之间丧失了沟通与对话,医、患形象也再次扭曲,报道更显失衡。

四、结 论

作为具有较强社会影响力的主流媒体之一的《中国青年报》,它在对设置议程、引导社会舆论方面,显示出了其他地方媒体机构无法比拟的强大力量,对维护社会稳定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就其对医患冲突事件的系列报道而言,该报十分注重新闻的原创性,且在新闻材料的构建时也并未像其他都市报纸一般,为吸引受众眼球,将其框限于社会新闻的报道模式中。该报采用了多类主题构建新闻事实:事发过程、事件分析与建议、调查数据及政策法规解读(见表2),并且以事件分析与建议作为重点(占总量的64.4%),减少了对冲突本身的渲染与描绘,并试图挖掘恶性冲突之根源,以引导受众客观、理性地看待事件,增加了对事件的理性思考。另外,该报试图找到相关医疗管理人员、法律专家、政府官员等多方消息来源,从医疗、法律诉讼制度加以深入剖析,调查医生与患者交恶之原因所在,从而呼吁社会各界加强对医患关系的关注与维护,彰显了该报对力求促进社会改革的强大社会责任感。

然而,作为新闻生产者,由于其“对于官方信息来源的依赖,以及媒介对于这些有权操纵结果的高权势群体的偏向”⑧,因此该报在对消息来源的选择上,仍带有明显的偏向性,再加上其对医、患消息来源截然不同的引述方式,使得处于高权势地位的医方群体话语权力及意见被进一步得到提升与强调;而处于弱势地位的患方群体的意见及形象则被进一步弱化与边缘化。另外,该报在报道倾向上,负面新闻不仅在总量上所占比重较大,而且大多是对医疗制度的批判,易引导受众形成对制度的强烈不满。最后,由于消息来源所代表立场及其对医、患报道方式的倾向性,医生与患者的权力地位及形象被固化,甚至更为对立。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报道倾向性的形成并非完全是新闻报道者有意选择,“但是却显露出其所处的社会文化中,隐藏的价值观与权利结构的不平衡”⑨。这种价值观态度加诸于报道之中,必然影响受众看待医、患的方式。医患恶性冲突事件形成的很大根源是人们的“仇医心理”,若报道不能规避固有的社会文化价值观念,很可能对医患关系的缓和绝无裨益。那么,医患冲突事件究竟该如何报道?媒体是否只要消除对高权势消息来源的依赖性或是新闻的倾向性,就一定能达成医患权利关系的平衡呢?现在我们还不得而知,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在医患冲突事件报道问题上,新闻工作者在可控制的范围内,应尽量多选取患方群体消息来源,并规避对患方群体的负面社会文化价值观念,达成“近似的”平衡,而这,将是一个长期的努力过程。

注 释:

{1}廖卫民:《新闻舆论监督医患纠纷事件的效度、深度与限度》,《新闻记者》2012年第4期。

{2}Goffman:“Frame Analysis:An Essay on the Organization of Experience”,Boston:Northeastern University Press,1986,pp.154.

{3}邵静:《媒介框架理论:新闻传播中框架分析研究的现状、特点及走向》,《中国传媒报告》2011年第1期。

{4}张洪忠:《大众传播学的议程设置理论与框架理论关系探讨》,《西南民族学院学报》2001年第10期。

{5}RM Entman:“Democracy without Citizens:Media and the Decay of American Politic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9,pp.36.

{6}(美)赫伯特·甘斯:《什么在决定新闻》,石琳、李红涛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45页。

{7}Brook BS,Kennedy G,Moen D R,Ranly D:“News reporting & writing”,New York:Bedford /St. Martins,1994,pp.22.

{8}R M Entman,M Robert:“Projections of Power:Framing News,Public Opinion,and US foreign Policy”,Chicago:Chicago University Press,2004,pp.189.

{9}邱玉婵:《医病形象的媒体建构——医疗纠纷抬棺抗议新闻分析》,《新闻学研究》2007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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