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在母亲脚下

2014-06-28 09:06冶生福
民族文学 2014年4期
关键词:牛皮种子阳光

冶生福

炕桌摆上了,布苫上了。父亲把小袋子往外倒,一颗颗豆种精神饱满地从袋子里跳出来,调皮地打几个滚,转几个圈。胖乎乎的大豆在母亲眼前生动起来。从生活紧张时节算来,母亲还从未见过这么好的豆种。她的手在大豆上摩挲着,摩挲着。

阳光透过结满冰花的窗子,穿过母亲忙碌的手指缝逗弄着那堆大豆。白白胖胖的豆种被母亲挑拣到袋子里,干瘪的挑到另一边,给我们炒着吃。尽管少,但总是让人喜欢。母亲手底下的豆子慢慢地少了,父亲立在旁边,攥着一只小布袋,不说话。

豆种拣完了,母亲伸了伸胳膊。窗外还是严冬,寒气大大咧咧地从窗缝里挤进来,只走了几步,就被火炕的热气赶到了窗户边上。

给!一只更小的布袋伸到了母亲眼前。海纳花种子!收好了,用粮食换的!

父亲手中的小布袋在母亲眼前盛开,瞬间照亮了母亲的眼睛。接过小布袋,母亲把种子一粒粒地倒出来,抹平在桌上。母亲说,是海纳花种子!你看,这颗真大,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的种子。

母亲的心全在种子上了!母亲忘了周围的一切!阳光也挤过母亲的手指缝,好奇地端详着那些来自远方的种子。母亲突然觉得种子被路上的寒冷冻坏了,捧在手中捂了一会儿,又觉得让阳光晒晒更好,靠近阳光,摊开了双手。一团阳光包裹着种子和母亲的手,种子发出淡淡的光芒。母亲正对着阳光,掌着手,这种姿势我已看到了好多次。父亲看着阳光下掌手的母亲,若有所思地微笑着。

母亲觉得阳光下的种子开始伸胳膊伸腿了,看看外面萧瑟的花园,便慌忙用一手撮着,一手在下面护着,把海纳花种子收回小布袋,放到深深的炕柜里。关好柜门对父亲说,呐,什么时候移干树牡丹呢?父亲没回答,一脸无奈。谁都知道这才是冬天呀!看父亲半天没出声音,母亲又追问了一句。

父亲嗯嗯着,眼睛却没有离开窗玻璃上的冰花纹。霜做的花瓣与枝叶,衬一点儿斑驳的远山。当日头跳上窗格子上时,这些冰枝霜花才娇羞地融成水滴,在玻璃上留下道道水痕。父亲用手刮出一块干净的玻璃,朝外望着,院子里仍然是残冬。

这个年头我家成了全村的焦点。先前由于村干部没说清用农药的方法,父亲又不识字,把药和麦种直接拌在一起,播到了地里。当别家地里的麦苗长到一柞时,我家那几亩地全无动静;又长了一拃时,我家的麦子干脆赖在地里不醒了。

父亲急了,刨开一块地,种子是烂的;又刨开一块,种子还是烂的。一小块一小块的地在父亲手下刨开了,但刨开的只有发霉变烂的种子和无边无际的绝望。父亲呆坐在光秃秃的地中间,一块块地的伤疤包围着他,霉烂的种子包围着他。高原的春天还有点寒意,但父亲的背湿了一大片。

父亲捧着烂种子,走过我家空空荡荡的土地,又走过别人绿油油的麦田。我听到骄傲的父亲脊梁佝偻时骨骼啪啪的响声。我看到背对着荒地的父亲正一点点变矮。

我跟在父亲身后,边走边拾父亲指缝间漏下的麦种,但还是有一些掉在父亲长长的背影里,落在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脚印里。那会儿麦种还很金贵,时令已过,再种也来不及了。

父亲连睡了一天一夜。他脊梁骨的啪啪声和叹息声淹没了我们干涸的家。

还是邦克声捣醒了父亲。他看看我们,看看他带来的烂种子,坐了起来。还是母亲有主见,在她的提议下种上了青稞,这样在秋天时不至于颗粒无收。

不久,我们去山坡上放牛。我们钻进别人田里摘豆子。牛一脚踩空,从坡上摔了下去。当别人的喊叫声把我们拉到牛跟前时,牛正接连不断地从一个崖坎摔向另一个崖坎,像一个巨大的皮袋,一会儿凌空飞起,一会儿顺坡滚落,身后扬起了一路尘土。我们张大了嘴哭着喊着追着,直到看着它软沓沓地摊在山脚下。

刀子还是没跟上。王家阿爷提来一只破镰刀时,牛已经定了。照我们这里的习惯,牛没跟上阿訇念清真言的刀,肉是不能吃的。

父亲叫来隔了两个村子的汉族世交,让他把牛拉走。世交看着膘肥体壮的牛,说可惜,可惜,这么好的牛!几个可惜扯动了母亲的泪腺,看着一把草一把草喂大的牛,她再也控制不住眼泪的涌动。

世交执意要付给我们钱,父亲生气了,就说,你这是看我笑话吗?世交便不说话了。大家正准备把牛装到马车里,母亲说,还是把牛皮子留下吧。父亲又来气了:牛都不在了,皮子有什么用!我们都不敢看父亲,母亲却坚持着。母亲说,皮子留下,这牛是我喂大的。我们一直躲在母亲的身后,她到哪,我们跟到哪。父亲看看母亲,又看了看牛,说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世交说,剥吧,给嫂子留个念想。

刀拿来了,磨得很快,刀上印着一把手,是爷爷从大河家那边带过来的——在我看来,那刀就一直那么快,闪着幽幽的光,沉睡在牛皮鞘里,等待着有人叫醒它。父亲还是找了块细磨石,磨了两下,又用指甲试了试。父亲看着刀子,叹了一口气。

曾是收拾牛羊好手的父亲看着鼻窍流血的牛,还是犹豫了。面对着一天天在他眼皮底下长大的牛,他握刀子的手微微发抖。父亲把刀在衣服上蹭了又蹭,蹭了好长时间,刀子耀得眼目发慌。父亲不看母亲,也不看牛,尽管牛已定了,但他还是念了清真言,刀子从鼓起来的肚皮上轻轻划下去,划下去,似乎怕惊醒沉睡的牛。刀在父亲的手中温柔地向前推动着,皮子听话地分开了。还从来没看到过父亲这样慢这样轻地收拾过牛。他一边收拾一边自语。当我们拉牛蹄子的力量有点粗暴时,父亲就回头盯着我们看,盯得我们低下头胆怯地看着刀子轻轻划开牛肚,牛的内脏被父亲小心地摘了下来,肠子也整整齐齐地盘好了。

突然,父亲的刀停下了,他呆呆看着牛肚子。我分明看到了父亲一闪而过的泪花。顺着父亲的眼光,我看到一只成形的粉嫩粉嫩的小牛犊在羊水中无助地晃动着,在阳光下,粉红中还带了点金黄。

母亲把头扭过去了。父亲对我说,拿上铁锨,跟我走。我跟在父亲身后,父亲捧着那只小牛犊走在前面,我躲在父亲的背影里慢慢跟上去。我似乎又听到了父亲若有若无的骨骼声。父亲挖了一个深深的坑,在下面铺了点草,轻轻地把小牛犊放在草上,盖上黄土填满了坑,用铁锨拍了好几下。

母亲卷好了牛皮,叠得四四方方的,对我说,把皮子送到寺里去。

父亲不由看了母亲几眼,眼光中多了些湿润柔和的光芒。父亲把牛皮又叠了叠,扫了扫牛皮上的土,又帮我绑在手推车上,把绳子紧了又紧。在我们这里,像牛羊这样的牲口,在家里辛苦了一辈子,若是念着清真言宰的,大家都认为这牲口就到了好处了。这牛在我家劳苦功高,可谁也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归落。母亲心不甘,她想着用舍散牛自己的皮来送牛最后一程。

我推着手推车惝恍在长长的巷道中,阳光在我耳边劈啪作响,也在牛毛上劈劈啪啪地响成了一片。巷道里的人们默默看着我把牛皮推过去,长长短短高高低低的叹息声在我耳边轰鸣。我奔跑起来,手推车踉踉跄跄地奔蹿在巷道里。我把那些叹息声远远地甩在后面,阳光却无边无际地扑过来。

寺里很安静,我松了口气。

母亲跟在我身后!

她帮我解下牛皮,放到屋檐下,简单地交待给了阿訇。房梁上几只鸽子咕咕地低语,还回头朝这边望了几眼。

母亲转身走了,她再没看牛皮一眼。如果她再看一眼的话,她就能看到牛毛在阳光下欢快地摇呀摇的,如果再等会儿,她还能听到鸽子和牛的私语呢。

那天父亲起了两次夜,去了两次牛圈。

母亲好长时间再没去过牛圈。

想想牛堆在山脚的样子,我们不敢说摘豆子的事,也不敢在家里大笑,时刻观察着父亲的脸色,时刻准备着奔向大门。但父母再不提这事了。

西风扯起了漫天的风沙,一阵紧似一阵。我们蜷缩在房里,背负着牛在山坡滚落的阴影,小心地回避着麦子和牛的词,硬咽着酸涩毛糙的青稞面馍馍,想念着白面馒头。父亲忙了起来,他还上了村夜校,每天回来后逼我们跟他趴在桌上写呀写的。

风从门缝里灌进了沙土,又灌进我们的鼻子,只一会儿工夫,我们的牙就碜起来。看着我们辛辛苦苦糊了一天的风筝被风挂在大树上无助地挣扎,我们心里充满了憎恨,憎恨这西风,憎恨这寒冷的冬天。

母亲看着窗外的风沙微笑着。她不时用手指摸摸窗棂上的沙土,又闻闻沾在手指头上的土,笑意更浓了。

母亲说,你们闻,风沙里有湿润的水汽,如果再吹上几天,地就消了。

但呛鼻的沙土使我们无法认同母亲的看法。在我们看来母亲永远喜欢自言自语,永远没有憎恨的东西,这真有点不可理喻。离三月还远,母亲便急不可耐地用小铲子去挖花园里的土,一铲下去,就碰到了硬硬的冻土。母亲放下铲子,叹了一口气。

风沙在窗外还刮着,母亲念叨着移花,父亲自然没心情搭理的。

村庄虽小,但家家都有一个小花园,一进门就能看到。人们用矮矮的土墙围成花园,心细的人还会在墙上插起密密的竹竿,夏天时就能看到豌豆慢慢爬呀爬的。除了种花,里面还会留一块空地,种点萝卜、油菜、香菜之类。当然也有人家嫌麻烦,没开花园子,整个院子就光秃秃的。庄稼人喜欢串门拉家常,但这样的人家,一般很少人去。

风都有了味道了!母亲高兴地说,还带了泥土的香气呢!

母亲看着手指上潮湿的沙土,说着节气的事时,我们都忘记了西风曾吹走过我们的风筝,吹迷过我们的眼睛,开始向往起夏天河里的爽快和青草地上的欢呼。

园子里的几根葱,一夜之间先探出头来,接着又招呼一大片葱呼拉拉全钻了出来。母亲忙用树枝掩上,但还是有两三根葱芽被鸡啄了。

笑意渐渐填满了母亲的皱纹。她迫不及待地顺着木梯下到地窖,取出了大丽花的宿根。根有些像香蕉,成串成串的。母亲把它们深深地种进花园,又浇上水。我们都看得分明,她种干树牡丹的心气更旺了。

父亲是在晴朗的一天把干树牡丹移过来的。在我们看来,那不过是一把沾了点儿泥土的枯枝烂根而已,也没什么稀奇之处,但父亲是当宝贝捧回来的,根上包着婴儿裹被似的塑料薄膜。花一来,母亲再也坐不住了,她跳下炕,麻利地挖好了坑。父亲把系了红布条打了结的一面朝向西面,像是清真寺朝向天房一样。父亲说花不能胡栽,要不活不了多久。

当浇了水、施好肥后,母亲天天从窗格子中望着干树牡丹,盼它快快成长,这种心情不亚于盼我们长大。干树牡丹终于开了,光看看母亲的神态,就知道这干树牡丹开得有多张扬。母亲哪怕是在炖茶的空儿,也会抽身朝外望上一两眼。

盛夏的花园是颜色的集市。有别致的石榴,矜持的月季,落落寡欢的川草,面庞深刻的向日葵,气质迥异的波斯菊。张扬的大丽花不胜雨水滋润,还得母亲用竹竿撑腰打气。花儿们是最会用颜色和香气吵架的,吵吵闹闹你推我搡的局面总是让花丛中的母亲手忙脚乱,安慰了这个又照顾那个。照顾那些花不比照顾我们费事。

母亲总觉得它们晚上也在吵吵闹闹的,便索性折了几朵开得最调皮最骄傲的花,插到面柜上的花瓶中,倒上水。这样她觉得花园里安静多了,她可以安安心心地睡个好觉了。但这种安静也只是几天的时间。

母亲说这些花最会说话。光看看这花园,我就相信母亲的话。

波斯菊下是胡萝卜,胡萝卜旁边就是海纳花。它长得不张扬,母亲每天愿意蹲在它跟前,拔拔草,怕招惹那些艳丽的花嫉妒,便低低地跟它说话。海纳开的是细碎的小蓝花,据说是从遥远的阿拉伯过来的。母亲小时常用它染指甲。我们最爱它。母亲拔上一枝连根洗净,放些白矾,捣成花泥,临睡时,让我们洗好手,握了拳,把海纳的花泥小心抹在我们的指甲上,再用大叶子包起来。六只手被绿叶扎得紧紧的,不敢伸进被窝,就齐齐地举到头顶,一溜排在炕沿上。我闭着眼,海纳花的香味一阵阵地涌进鼻子里,又变成了熟悉又奇异的梦。

在邦克声和海纳花的香味中,我们醒来了。拆去花叶子,洗了手,我们的指甲通红通红的;也有不红的,是焦黄焦黄的,我们就笑着说是手伸到被子里被屁熏黄了。这样的焦黄会被学校的同学笑话的。我们又吵闹着重包。

移花是母亲最喜欢的,给自己移,也给别人移。村里大多数人家的干树牡丹都是母亲移去的。

急躁的父亲一进小花园,目光就温和起来,动作也小心了许多。他愿意弯下腰来,给花搭个架,浇点水,除一两根草。

冬季还是来了。花木都变干变枯了,空留一园残枝,只有九月菊勉强露点紫色。母亲急着挖出花的宿根,婴儿般地抱在怀里,经过了北房屋檐下腆着肚子的油菜籽口袋,经过了麦香扑鼻的粮仓,经过了高高的麦草垛,油菜籽的香味一直追到了地窖里,花根就放在挤得伸胳膊碰到腿的洋芋堆上。

母亲又去了趟牛圈,添了回草。牛圈里一只生下不久的小牛犊正偎依在大牛身边。它黑白相间,毛色鲜亮,扑闪着一对黑眼好奇地望着母亲,嫩得像初开的花。

责任编辑 石彦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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