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远方

2014-08-04 11:59朱和风
星火 2014年3期
关键词:阿秀

□朱和风

在远方

□朱和风

天色突然变黑,边元慈惶然的脸一下子扎进了一张黏软的蛛网中,他戤在墙角边懊恼地抹了一把脸,零乱的蛛丝竟粘在鼻尖、嘴角,嗅嗅还有一股腥味。他踉跄一下,无声地咒骂了一句。边元慈住在向阳小区的最底层,住了快三十年了,对这里的一切无比熟稔,但罩住的蛛网却使此刻的他又有一种不祥的预兆。

向阳小区原先是西郊公社联合大队旱涝保收的水稻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市政府为改善民生,大兴土木建造了全市首个拥有三十八幢五层楼房的居民小区。但那时的开发商和老百姓观念落后,住房改善仅仅满足有抽水马桶和自来水,以至于向阳小区都是千篇一律的小客厅大房间,面积最大的住宅也不超过七十六平米。

边元慈将一张纸条塞进吊在楼梯墙边的信箱中。斑驳的砖墙砂灰风化一样脆弱,风吹草动就会沙沙地落下来,七上八下地悬挂在墙上的信箱没有一只是牢固的,倒像是七老八十连走路也不稳的老人胯下晃悠的家伙那样松垮。边元慈关门的一瞬间,十多只高高低低悬挂着的信箱都不约而同地摇晃起来,看似要掉下来,却挣扎了几下还是粘在墙上。边元慈家里有两道防盗门,原因是近段时间向阳小区的房子卖的卖、转的转,年轻人和经济条件好的居民差不多都乔迁高档小区了。住在向阳小区的居民几乎都是老头老太、下岗工人、进城民工和若干服务于KTV的小姐们,暂住人口超过常住人口,导致小区的偷盗案每天至少发生五六起,大白天也会出现顺手牵羊的小偷。为此,边元慈每天客串治安巡逻志愿者。最近,因创建“文明城市”需要,政府部门来了一个大手笔,投资五千万元全面改造向阳小区,想从外观上把这个老小区升级为时尚小区,让人看得舒服。

春寒料峭的一个傍晚,下班回家的郑重天绕过充斥着呛鼻石灰气息的小区空地来到楼道,当他伸手安抚摇摇欲坠的信箱时,竟看到里面躺着一张折叠成千纸鹤的纸条。他家隔壁那位外表靓丽、内心倔强的女孩娟娟,这几天正和母亲大闹情绪。一个月前,娟娟的ipad插座因她用力过度,口子缩进,无法连接电源,当她到江厦街数码市场修理时,得到一个租店面修电脑的小白脸免费护理,竟和小白脸产生感情,欲托付终身。视女儿为掌上明珠的娟娟母亲一心想把花枝招展的女儿嫁给捧金饭碗的公务员,捧银饭碗的事业干部也行。她告诉娟娟:“不行就是不行,除非你没有我这个当娘的!”

边元慈从门缝里探出了半个脸,望了郑重天一眼,然后又烫急般地缩了回去。郑重天掂着千纸鹤走上楼梯时,浓黑的夜色像泥浆一样漫漶起来。郑重天平时很少回家吃饭,他是本市一张发行量高达三十多万份的早报社会新闻部资深记者。这张早报边元慈私底下称为“奶报”,因媒体之间竞争激烈,为扩大订户份额占领广告市场,早报与本埠最大的牛奶公司联姻,由牛奶公司出钱订下五万份早报,然后牛奶公司再将早报免费赠送给牛奶订户,让订户一边喝腥甜的牛奶一边看散发墨香的早报。

这座沿海开放城市进入上世纪末经济高度发展,全国闻名,常住人口和外来人口几乎持平,但贫富差距反差强烈,本地人和外地人有隔阂。一些年轻的外来打工者看到本地人驾豪车、穿名牌,还出入酒楼茶肆,想到同样是人却是不一样的生活,妒忌飙升,于是投江、跳楼、坑蒙骗拐乃至杀人放火的事件层出不穷。社会新闻很难离开色情与凶杀这两大题材,色情和凶杀又是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东西,跑街的社会新闻记者就渴望带有刺激性的新闻素材。在家的郑重天与在报社的郑重天是两回事,作为记者的郑重天耳听八方眼观六路,驾驶一辆高尔夫闯街头,用一台笔记本电脑激扬文字。

郑重天文笔犀利,条分缕析,往往能把社会新闻和有关公权单位联系在一起,揭露的揭露,曝光的曝光。结果被众多公权单位拉入“黑名单”,像贵宾一样接待他,又防贼防盗一样提防他,以致于郑重天常被他们请去喝酒。一些害怕曝光的单位不要报道就像一些好大喜功的单位喜欢报道的道理一样。郑重天戏谑为鸿门宴,略带遗憾的是他看不到现代版的项庄舞剑,否则一不小心有幸成为沛公,岂不是一桩开报界先河的美事。

到家了,郑重天对妻子说:“我们家的信报箱里飞进了一只千纸鹤。”妻子被他说得一头雾水,郑重天就乐呵呵地将那张折成千纸鹤的纸条拿出来,在妻子面前晃了晃,自作聪明地说:“估计是娟娟的男朋友托我转交的!”说完,郑重天小心地拆开纸条,上面写着:

408住户:

你们是否发现,油漆工在我们的信箱上打上了不知何意的符号,有的是XO,有的是O或X,有的没有。看看闹着玩的,似乎又不像,若是有所指,则有潜在的危险,我已向街道综治办和派出所反映,他们亦说不出所以然,说警惕一下也是好的。

另,小区底层人家的事,铁肩担道义的你也应关注一下,如若愿意,我可提供线索。

这些事希望你能参与其中,并向派出所挂一号,若有意外事故,如何处置?

敬礼!

边元慈

2月30日

七十多岁的边元慈以前担任过市委政法委办公室主任,当年能入住向阳小区,和他的职务有关。退休后,他依然站在市委政法委领导的位置上思考社会治安问题,常常无事生非地把一些传闻扩大,并乐此不疲。他的女儿孝顺,怕他东走西走操心小区治安给摔伤,给他订了一份早报,让他每天一早在享受营养牛奶的同时,丰富精神世界,少操心小区。边元慈从此成了早报的忠实粉丝,碰到郑重天时,会杞人忧天地冒出一句:“现在的社会治安太复杂了,每天都能听到盗抢的消息,以前的社会可太平哩!”郑重天听了老人的话,一本正经地回答:“新闻道听途说、捕风捉影,越来越像流言了,你老千万别去相信。”“嗨,照你这一说,流言事出有因、基本属实,越来越像新闻了!”郑重天暗笑,老头还挺时髦的,估计他经常上网浏览。

晚饭时,因受边老头谶语一样的纸条影响,郑重天妻子的心里就像有一块挥之不去的阴霾,期期艾艾地对丈夫说:“重天,我们这个老小区要物业没物业,环境又差,你每天忙啊忙,忙的都是喝酒应酬的事,喝坏身体不说,又不关心家里的事,南都花园的新房钥匙拿了快一年了,到现在还没有去装潢,啥时乔迁哩!”妻子善于理财,一家人住进南都花园一百多平方米的新房后,向阳小区的老房子可以出租赚钱。郑重天也知道这个主意不错,但现在装潢公司都是游击队的干活,装饰中看不中用。郑重天的一个老同学黄韦是开发区三期工程的项目经理,曾豪情出言要派技术好的工人帮郑重天装修住宅。但他也补充,兄弟,现在中标一个工程都要经过浴血奋斗,施工工期短,任务紧,还要垫资。等我的工程接近尾声时,一定派人过来。

谁知这一等,就等了一年。郑重天的妻子常嗔怪地说:“至少损失了一万块钱!”

楼下突然响起了轿车均匀的喘息声,然后是长长的减速声。凭着良好的车辆知识,刚撂下碗筷的郑重天猜出这辆轿车不是奥迪A6就是A8。郑重天驾车多年,仇富的小区贫下中农们已在他的坐骑上留下了许多优美的曲线。妻子多次告诫他,那些心理变态者连改造小区施工队挖土机的电瓶也要偷,怕我们家的小车迟早会被他们卸了四个车轱辘。

“搬家搬家,我们住新房子啦!”郑重天的儿子兴奋地说,一只小手还一个劲地拍打家里豢养的那头俄罗斯雪撬犬卡特。这头宠物犬被边元慈喊成大白狗,它块头确实不小,毛发通体雪白,邻家的狗狗见到它,都举止猥琐地缩到一边纷纷让道,这狗就像小人得势一样昂着肥大的脑袋、摆着宽大的臀部走在大路上,对行人也不让道。边元慈就会揶揄地说,人家的狗只有背影,这狗有外国的背景。

淡而无光的月亮光悬在墨绿色的夜空,风扑打着窗玻璃发出啪啪的声响。郑重天的妻子脸有愠色地说:“在这贫民窝继续住下去,咱家的雪撬犬迟早会成为别人的盘中餐,亏你还是一个无冕之王!”郑重天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为缓和尴尬气氛伸手去关窗时,家里的电话铃声骤起。电话是黄韦打来的:“大记者,今天怎么没人请你品尝大餐?本人已在你家楼下了,我们出去坐坐如何?”郑重天看着妻子的脸色,迟疑着如何回答时,家里的门就嘭嘭地响起,儿子把门一开,黄韦就握着手机边讲边跨了进来,他把两盒枫桥香榧往沙发上一丢,目光温和地望着郑重天的妻子说:“报告嫂夫人,郑家豪宅本月开工,你放心,郑兄的事也是我的事,我一直为拖延而愧疚,无脸见嫂夫人哩!”黄韦此语一出,郑重天的妻子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显得不好意思地说:“是我们麻烦你,你是稀客,难得上咱贫民窝。”“今天我是有事求重天,你就看在我这张不算太老的脸上,放他一个晚上的假!”

“郑重天每天忙喝酒,家里当客栈,我是担心他把胃弄坏。”妻子嗔怪着找台阶,她不能不给黄韦面子,“凭大经理一句话,郑重天晚上找情人不回来也行!”

“嫂子幽默,知书达理,真是重天这小子前世修来的福啊!”

黄韦喜欢上KTV抱小姐做些荤素搭配的擦边事,但又担心一不小心被警察收拾,就常以各种假话诓骗郑重天的妻子,经常邀请郑重天壮胆。当郑重天坐进黄韦的奥迪车后,就急急地责问:“你有个屁事,上KTV唱歌还是什么?想拉上我做个陪衬!”

“这次是真有事,要你捞人!”

“兄弟把我当成超人了。”郑重天嘿嘿地笑,把一根烟咬在嘴角。

黄韦把郑重天带到地处外滩的一家名叫“底层”的洗浴中心。乍一见,郑重天吓了一跳,还以为到了城郊接合部的民工浴室。洗浴中心门面简陋寒碜,窄窄的门楣上悬着一盏小瓦的电灯泡,暗淡的光线把门口照出一个模糊的轮廓。黄韦拽住郑重天,大踏步上前,用胳膊抡开两道玻璃门直往里走。郑重天心想,暴发户的黄韦真是岂有此理,把自己带到这种没有档次的地方。但这个细想过程还来不及结束,穿过过道却别有一番洞天,灯光瓦亮的浴池里滚动的冲浪气泡遒劲、响亮,桑拿房里蹲坐着七八个脱得一丝不挂的男人,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热辣辣地冒汗。

当郑重天趿着鞋试水似地把手伸进水池时,身边突然出现一个脱得精光胸前蓬勃着一丛胸毛的大汉,也不说话,将一块毛巾递给他,爬满丘陵般疙瘩很匪气的脸庞近距离地呈现在郑重天的面前。他歪着嘴对郑重天“嘿嘿”地笑。郑重天吓了一跳,心里有一种碰到黑社会打手的惊悚。谁知跳进水池里的黄韦对那个汉子指手画脚地喝道:“你小子哑巴了?只会笑。”“我……我叫林坤伟,大记者你好!”这个满脸疙瘩的男人尴尬地一笑,然后伸出那双鲎一般棕黑色的大手,不由分说地搀住郑重天。郑重天感到自己的手像被一张粗糙的砂皮纸严密地包盖一样,隐约灼疼。

“你看这家伙像影视剧里的东北土匪吗?”黄韦惬意地躺在水池里,手指戮着一脸肌肉紧绷的林坤伟,“也赶紧入池吧!”林坤伟“嗯”地一声,身子僵硬爬进水池。洗澡的过程是闲聊地过程,但这个过程中林坤伟哑巴一样始终没有说话,偶尔用窘迫的神情发出“嗯嗯”的声响,以示存在。黄韦对郑重天说:“老同学,林坤伟是我的朋友,重义重情,他老家在东北的深山老林,跟在我的屁股后面搞些屋面防水的小活,一个不错的东北汉子!”

郑重天看看四周,低声说:“我看他像是你雇的保镖!”

“唉,这倒是被你说准了,不止一次有人这样说。”黄韦“哗”地从水池里站起来,拍打着郑重天的肩,“不愧为阅人无数的新闻记者,眼光刁毒!”

水池里泡过,桑拿房里蒸过,郑重天看到自己的膀臂泛着淡淡的红色,如红皮老鼠在上面滚动。黄韦说:“怎么样?更舒服的还在后面哩!”在旁的林坤伟嗯哈嗯哈地附和着。这时,一个身材高桃的年轻女子来到他们的跟前,黄韦往她白皙的手臂上一拧,努努嘴,女子心领神会地拽住郑重天,细声地说:“老板,跟我去做个精油开背,可以打通经脉,能缓和颈椎压迫。”“走吧走吧,一起做精油开背!”黄韦即将消失在粉红色灯光普照的长廊上时,像领导一样挥挥手。

郑重天被带进一间装潢考究的包厢,他的鼻翼一翕,包厢内的空气像被搅动一般有一股说不清的气息河流一样逶迤而来。他一顿,眼一眨,一个穿得简而又简的妙龄女郎从包厢里侧的盥洗室娉婷出来,腰际晃着一块写着18两个阿拉伯数字的黄色圆牌,竟认识似地抿嘴对郑重天浅笑。郑重天毛孔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低头回避之时,大脑却像涟漪着垂柳倒影的湖一样,赶也赶不掉。他屏着气,发热的身体能感受到润泽和冷爽的气息潲来。他突然想起了自己跟公安现场采访治安检查的那阵子,一些在桑拿中心搞淫秽活动被查到的男人也和现在的自己一样光着胳膊低着头,旁边还有披着浴巾把头埋进双膝中的女郎。此时,他的脑海里闪现出边元慈的影子,鼻梁上架着老花眼镜地看着早报对他说,现在这社会男人找女人就像吃饭一样方便,你看都是你写的!想到这里,郑重天用眼角的余光搜索四周,润泽和冷爽的气息竟来自那个女郎,乳房暴露在外的上身紧贴郑重天黏着汗珠的上身,郑重天喘着粗气赶紧从包厢里跑出来。但当他低着头刚刚跑到门口,就一头撞在一道软绵绵却又有弹性的墙上,就在他差不多站立不稳时,一双大手托住他的腰。郑重天抬头一看是林坤伟,十分尴尬。林坤伟却对他坦然一笑,低沉地说:“我去喊妈咪,操他妈,把客人气走,这是什么服务!”郑重天一时语塞,林坤伟又补充,“刚才我就在外面守着,你不用担心害怕!”

郑重天逃似地离开林坤伟,直奔大堂。这时,黄韦也来到他的面前,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说:“看来这种项目老同学不适应,我们就吃夜宵!”郑重天睨了黄韦一眼,没说话。黄韦脸上挂着一丝窘迫之色,讪讪地说:“喝酒去,给老同学消消气,压压惊,是我安排不妥!”

郑重天要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到了一家叫“半岛”的夜宵城,林坤伟找了一个小巧雅致的包厢,黄韦却把包厢退了,要了一个靠窗的桌子。林坤伟点了鲱鱼干、芹菜炒豆芽和水煮河虾,看到这些不油不腻的菜,郑重天的情绪才缓和过来。“老同学,下次我可不敢了。”黄韦的脸上挤出一道生硬的笑容,打趣地补充,“要不喊个美女过来陪陪喝酒,这总没事吧!”“我看喊美女过来很适应你和她对饮,这才浪漫!”郑重天回答。“好好,不喊不喊,我们三个男人喝!”黄韦说完,在旁的林坤伟给杯子斟上酒,酒是橡木桶干红。林坤伟倒酒的姿势很稔熟,酒也倒得恰如其分。郑重天觉得看似粗鲁的林坤伟其实很细心,只不过生了一脸横肉有点匪气。林坤伟举着酒杯,往郑重天的杯子碰去,说:“是我不对,罚酒赔不是!”

喝过酒的林坤伟脸红如猪肺,他望着郑重天,欲言又止的样子。黄韦瞪了他一眼,慢慢地喝下一小杯红酒,麻利地从公文包里摸出一盒烟,哗啦一声撕开烟口,抽出一根燃上,然后啪地扔在桌上。烟雾袅袅中,黄韦的双眼泛出血丝似的光,他对林坤伟说:“重天是我的至交,也是报社古董级记者,你有事就对他说,用不着转弯抹角,婆婆妈妈!”

“谢黄哥,我就不客气了。”林坤伟拘谨地吐了口气,他看着黄韦,也看着郑重天,两只大手不安地绞在一起,发出类似砂布相互磨擦的声音。“阿坤你就别忸忸怩怩,快说!”黄韦吼道。突然,林坤伟从桌上撕开口的烟盒里抽出一支,恭敬地递给郑重天,说:“大记者你抽烟,我不抽,你抽!”

“废话真多,什么你抽我不抽,说啊!”黄韦白了林坤伟一眼,“你这样子像个男人吗?”

林坤伟仍显得手足无措,但又有点受宠若惊,他嗫嚅着嘴说:“大记者你好,那我就直说了:我姐姐阿秀因和男人有关系被公安抓了,还留下两个未成年的子女呆在暂住房里每天痛哭流涕。大记者,我只能拜托你帮我疏通关系,放我姐出来,你这大恩大德我永生永世都铭记在心!”

郑重天一惊,他在心里骂黄韦,还好自己刚才坐怀不乱,如果和那个女人玩了,被林坤伟拍成不雅视频,自己还不是像狗一样被他们牵着走?他狠狠地剜了黄韦一眼,这家伙肯定是主谋,合伙来拉自己下水。郑重天把酒杯一推,站起身,说:“如果不说刚才是美人计、现在是鸿门宴的话,仅凭我的本事要去办这种事,这法网布得严严密密的坚固碉堡我能攻下来吗?而且我还懂得什么叫不自量力!”

黄韦一把拽住郑重天,把他按在座位上,一个劲地说:“老同学喝酒喝酒,其实阿林跟我多年,讲情义,是一个可以信任的兄弟,你上次问我胳膊断的事,要不是阿林,我的命也搭上了。”

黄韦说的这事郑重天倒是有点印象。这是二年前一个燠热的初夏,他去黄韦家所在的常青藤小区采访一起疯狗咬人的社会新闻。到了小区,才了解报料人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一直以胡说八道为乐事。这让郑重天很是懊恼,但想到常青藤小区还住着自己的同学,就自嘲等于借公济私和同学聊天,顺便还可以蹭一顿免费的午餐。当他站在黄韦家的楼下往上观察时,他逮住了一只手在窗前稍纵即逝地出现,心里一乐,黄韦家里有人。还有一个原因是近半个月来,他一直拨打黄韦的电话,黄韦却没有接,有时接通了,用鼻音嗯嗯几下就没声了。乘电梯来到黄韦的家门口,郑重天使劲地按了按电铃,里面毫无反应,他顿时生出自己刚才是不是接触了精神病患者,感染了癔想,那只手真的出现过吗?郑重天竟无法肯定了。当他打算离开时,又不甘心地把眼睛贴在黄韦家的猫眼上偷窥。突然,他惊骇地后退,猫眼里映出刺一样生硬的睫毛和一粒灰灰的瞳仁。他一个激灵,冷汗像竖起的汗毛一样密密麻麻地冒了一身,黄韦家进贼了!他把脊背死死地顶住大门,掏出手机准备拨打“110”。可号码还没有摁完,身后突然伸出的一双大手,老鹰叨小鸡似地把他拎进房内。当郑重天诚惶诚恐地睁开双眼时,看到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脸无表情地站在自己身边,但仅仅一瞬间,郑重天就看到了黄韦的妻子和神色黯然地蜷缩在被窝里的黄韦。只是黄韦的手臂上裹着厚厚的夹板。郑重天生气地说:“黄韦,你把我吓死了,怎么搞成恐怖片一样!”郑重天手抚胸口,“你受伤了?怎么回事?”黄韦摇摇头,他的妻子也没说原因。

黄韦把长长的一截烟蒂捻灭在烟缸中,激动地告诉郑重天:“你想知道两年前我受伤的事吗?那是一个渣土承包商雇用黑势力的人,把渣土往我工地上倾倒,我找他们评理反遭他们殴打,还扬言要找上门来赔偿损失,靠阿林自断手指才镇住了对方!”黄韦说着拽过林坤伟少了一根手指的左手。郑重天终于明白两年前在黄韦家碰到的大汉是林坤伟。

“谁让我有阿林这个莫逆之交,他的事也是我的事!老同学,我知道现在办事都要靠银子铺路,我先给你两万元钱垫底,你拿去活动活动!”黄韦啪啪丢来两叠钱。郑重天皱起了眉头,这可是一笔交易呵!他盯着猩红的酒液,无语。这时,林坤伟咽了一口唾液,自言自语地说:“黄哥,你太为难郑大记者了,算了,算我姐倒霉!”

几天后,郑重天在市公安局办公室主任招待的一次饭局上,酒喝多了,当电视台的女记者和公安局的主任猜拳时,一枚枚的手指在他的脑海中鱼跃一样。不知咋的,他竟想起了林坤伟自断手指回肠荡气的一幕。林坤伟和他的姐虽然都是卑微的小人物,但难道他们是天生的卑微?

那天,酒精的作用撩拨起他心底的缕缕热情,郑重天决定帮这个忙。

林坤伟的老家在黑龙江偏僻的深山老林中。那里群山连绵,土地贫瘠,高寒气候的农田只能种一季稻,因为缺少搬山造田的当代愚公和出谋划策的智叟,除了生产颗粒并不饱满的稻谷、玉米和高粱外,农民若想致富,唯一的途径就是外出打工。他姐阿秀的男人因无法忍受贫穷的折磨,抛下一对年幼的孩子,揣着几百元钱外出打工。出走前,丈夫信誓旦旦地对阿秀说,只要自己在外面找到落脚点,定会将钱寄回家供孩子们读书,以后有机会还会接一家人走出这个穷山恶水的地方。阿秀从此在家养鸡喂猪下地种菜等候丈夫的幸福召唤,可是男人一走就是三年,不但看不到他寄回来的钱,而且连一封信也没有。三年多后,阿秀拖儿带女寻找弟弟,并还怀着能在沿海城市邂逅丈夫的美好愿望。

阿秀除了这几年守活寡所沉淀在体内的青春活力更加勃勃外,没有一技之长,光凭一身蛮力想要在陌生的城市找到工作,谈何容易。东找西找了一个半月,即将用光家里带出来的几百元钱时,终于在街头的牛皮癣广告上看到一家快餐店招工的信息。可当她赶到快餐店时,老板说广告招人是何年何月的事,早过去了。阿秀一听这个消息,如遭当头一棒,腿一软跪在老板面前,泪流满脸地央求老板收留她,她一定会没命地干活。快餐店老板以前也是农民,没开快餐店前在城里给人干苦力,拼搏多年有了点积蓄,就开了一家快餐店,望着愁眉苦脸流泪的阿秀,不禁动了恻隐之心,让她干洗碗端菜的活,但只包吃饭不包住,月薪一千六。阿秀再次向老板下跪,千谢万谢。老板叹了一口气,诺诺地说,大家生活不容易!

但阿秀没有想到,城市的消费高,租半间十多平方米底层房每月也要两百元。十岁的女儿聪明乖巧,她把她送到当地收费便宜的民工子弟学校读书;十四岁的儿子正处在茁壮成长期,能吃能喝还是脸有菜色发育不良,她让他去向阳小区附近的菜场捡垃圾。面对两个年幼的孩子,每每夜深人静时,聆听着他们睡梦中呓语连连,情到深处的阿秀独自悲切地低声哀叹,对丈夫的哀怨宣泄为一种报复的欲望。

阿秀打工的快餐店因地段好,价位便宜,附近有好多家小公司就成为订餐的常客。阿秀身体健康,又能吃苦耐劳,店老板就派她给订饭的一家小公司送客饭,每月额外地给她加三百元工资。一天中午,她怀揣着一袋客饭出门给一家小公司送餐时,突然天降大雨,哗哗啦啦的雨水像是天被捅破一样浇下来。她刚挪到门外,忽然感到自己像遭到一群从河里爬上来甩打湿毛发的落水狗袭击一样,浑身上下一片湿透。但想到老板对她不薄,就硬着头皮冲进了滂沱的大雨中。当她浑身湿得像从河里捞起来一样跑进那家小公司时,耳边飘来了一个温和的男中音:“你这个服务员,雨一淋容易感冒,你一个月挣的钱能去医院看几次感冒?”阿秀的目光透过流下来的雨水,看到对她讲话的是位年近五十的男人。阿秀生出一丝感动,自从丈夫失踪后,多年没听到过一句体贴温存的话。“我送你一把伞吧!”公司老板接过那袋快餐时,把伞递给了她。阿秀低头偷望这个貌不惊人的男人,羞赧地笑笑,期期艾艾地说:“谢谢老板,只能明天来还你!”

三十五岁的阿秀在老家也算得上是漂亮女人,尽管她忙于养家糊口早已忽视梳理打扮,但素面朝天的她却有清水出芙蓉的清丽和自然,憔悴的脸上有一种感伤的美。

第二天中午,阿秀送客饭时,还掉了那把雨伞。

男人说,你也太在意了,这把雨伞我又不用,你以后需要尽管来拿。

快餐店的老板待人热情,薄利多销,生意也不错。阿秀为挣钱和吃到免费的晚餐,经常是下班后再打扫卫生,挣几元加班钱。老板知道她的处境后,还把食客们只拨了几筷的菜肴打包让阿秀捎回家给孩子吃。一个月色朦胧的晚上,阿秀洗完碗筷下班刚走出快餐店,竟碰到了送伞的男人,他骑着一辆电动车停在她的身边。累得昏乎乎的阿秀手里还拎着老板送的那盒猪蹄,想着要早点回家。

男人对阿秀说:“阿秀,上车吧,我顺便带你一段,孩子还在家等你哩!”男人借伞给她的事已让她心存感动,而男人的关切又让她心头热乎乎起来。“来吧!”男人的一只脚戳在地上,一只手拽了拽阿秀的胳膊。阿秀的身体一下子变得软绵绵的,双腿不由自主地跨上了电动车的后座。

那晚,两个孩子缠着阿秀,咂着嘴把一盒红烧猪蹄吃个精光,还使劲地舔着沾着肉香的手指说,妈妈,以后你再给我们带,我们喜欢吃。望着两个缺少营养的孩子,阿秀苦涩地咧嘴笑。当孩子们满足地睡去后,望着夜色沉沉的天空,她想起了自己的丈夫,音信全无不知是死是活,她背井离乡拖着一对儿女外出打工,有谁对她说过一句关心体贴的话?他觉得自己的男人离她太远,远在看不到的天边,走不近回家的路。

阿秀依然每天给小公司送快餐,可当她面对那个男人时,内心开始有一份尴尬和羞涩,男人闪烁的目光,好像向她传递某种心照不宣的意思,使她不敢去正视。但她对这个男人有好感,这种好感是藏着的,埋着的,被她生生地压抑着的。直到有一天中午,她把快餐盒递给他的瞬间,那个藏起来的、埋在心底的看不见的东西,突突地在心底里颤动,不禁使她的手一颤,饭盒里热腾腾的辣椒汁溅在男人的手上。男人咧着嘴嚷“烫烫”,可男人没有顾及自己,那只被辣椒汁染得斑驳的手捉住阿秀的手,轻轻地摩挲着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阿秀的心柔软起来,她情不自禁地用一枚手指在男人的掌心轻轻地揉,还吹出一口气,呵在他的手心上。两人的目光一下子有了对视,阿秀从男人的眼神里读到了某种含义。可是她不敢有奢望,人家办公司,大小也是一个老板,自己拖儿带女,有啥资本!

一天晚上九时多,快餐店的帮工们刚回家,老板的妻子突然闹起了肚痛,大喊大叫满地打滚,老板急得一脸灰白不知所措,直到喊来出租车将妻子塞进车,才缓过气,嘱咐还在打扫卫生的阿秀管一下店里的事。阿秀说:“你放心陪师娘去医院,我完工后把会把门锁好的!”

店堂里还有一个脸皮白净的年轻男子在喝酒。阿秀心想,自己厨房卫生和碗筷整理结束后,估计那个男子的酒也喝完了,不耽误回家。

厨房里蒸腾着逼人的热浪,再说还要用开水烫油腻腻的碗筷,阿秀整个人像是被灼热的雾气包围在桑拿房蒸一样,身上的汗水渗透了薄薄的衬衫,一身凹凸起伏的丰满曲线就恣意地向外张扬。整理完碗筷,阿秀走出厨房,那个小白脸刚好喝完了酒。阿秀将店堂铝合金拉门拉到只能容一个人钻出的距离后,小白脸嘴冒酒气将钱递给她。当阿秀把油腻腻的手往身上一擦,准备接钱算账时,小白脸却腾出一只脚把铝合金门勾了下来。“你要干什么?”阿秀警惕地询问,小白脸呵呵地一笑,“你好你好”地喊了起来,阿秀往后退,小白脸的双手就箍住她的腰,伸出来的双手又捉住阿秀胸前那对丰硕的乳房。阿秀想喊,可一张油腻腻充满酒腥味的大嘴巴覆盖在她的嘴上,铆得贼牢。“美人,你喊吧,就算公安把我抓去,我就说是你勾引我,最多我算一个嫖娼人员,而你不但败坏了店主的名声,而且还把店堂当成卖淫场所,谁还会再来这里吃饭喝酒,你就甭想混了!”小白脸的脸变得血红,威胁着将阿秀拖进了厨房间,迫不及待地扯下她的裤子。阿秀欲哭不能,老板是相信她,才将快餐店交给她管,她却不能保持自己的贞洁,在供奉着财神爷的眼皮底下,被一个男人奸污,玷污了店堂。

当小白脸心满意足地拉上裤子后,塞给阿秀二百元钱,然后颠着屁股扬长而去。阿秀望着两张飘在手中的百元币,揉着隐约作痛的乳房,泪如雨下……

这天晚上,阿秀回到暂住房时,孩子们都睡熟了,在一盏七支光的节能灯下,两个孩子发出酣畅的梦呓声。这时,她对丈夫的怨恨油然而生,这个不知死活的男人,你在哪里?你的老婆背井离乡带着一对嗷嗷叫喊着要吃的儿女,起早摸黑地打工养着你的骨肉,可你却保护不了自己的妻子,你算是一个男人吗?阿秀的宣泄变成诅咒,被性侵的她用诅咒声性侵男人祖宗:操你祖宗,你死不见尸、活不见人,你算是男人吗?在恶毒的咒骂声中,阿秀哆嗦着手把藏在衬衫内那两张记录自己耻辱的纸币拿出来,她要一片片地撕烂,抹去这段屈辱和悲伤的记忆。“嗖”地一声,纸币瞬间被她撕成两截,此时阿秀的内心犹如一柄钢刀快速地剐过,一丝丝的肉从她的身上掉下来,巨大的疼痛让她感觉像多年前在家生孩子被接生婆失误的剪刀剪在器官一样,疼痛得喊不出声。但生孩子时,她还能听到丈夫隐在门后局促不安的呼吸声,这细微的声音曾给她力量,当听到孩子破肚而出的一声啼哭,她感到痛并幸福着。现在呢,这疼痛却要她独自吞咽,那个骑在她身上和她肌肤之亲的男人,你给我和两个孩子寄过一分钱吗?你关心我们的死活吗?你还算一个男人?你他妈的猪狗不如!这二百元钱就是报复你、惩罚你的结果。想到这里,她忍泪收起钱,明天的太阳依旧要升起来,日子还得过下去!

阿秀瞒着被玷污的遭遇在快餐店打工,她也想通了。为了那个不尽丈夫、父亲义务的无情郎守节,谁来给她立贞洁牌坊?说不定他比自己还要早走出这一步哩,自己为何不能痛痛快快过日子?

但是,这事过去没几天,小白脸仍像幽灵一样纠缠阿秀。阿秀傍晚在公交车站候车时,他借着候车人多之机,贴靠过来猥琐地说,你的身体还真有弹性,小姑娘一样,让我销魂啊!阿秀一侧身避开他,他又靠过来,低声说,你再不理睬我,当心我把那晚的事告诉店老板,说你勾引我!阿秀听了这话,惶恐、害怕,如果失去了快餐店的那份活,一家三口就会断炊,女儿会失学。阿秀突然想起自己的老乡根妹,每天穿金戴银、浓妆艳抹,白天懒洋洋地睡觉,晚上袒胸露肩地外出。有一次,阿秀问她在哪里打工,根妹把那张涂着鲜红唇膏的大嘴趴在她的耳边,哑哑地笑着说:“像我这种没有技能的人还能打什么工,只能靠开发自己的资源,裤腰带松一松,胜过一年打工!”说这话时,根妹的目光迷离、暧昧。

阿秀不笨,根妹的话她听得懂,根妹在做鸡。

根妹还对阿秀谆谆劝诫:“人生苦短,活着图什么,图的就是有吃有喝有享受。人老珠黄还有哪个男人再会找你。阿秀,只要思想解放,男人就是女人取不尽、用不完的钱囊。怎么样?你跟着我干,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听了根妹的话,阿秀羞愧地用手掩面,憋着气说:“根妹,树为皮,人为脸,我这人就是驴的劳碌命!”

阿秀现在有点明白了,脑子真的要开窍,搁着自己的资源,等于白白浪费,难道还能奢望那个杳如黄鹤的男人来滋润自己的身体,来分担自己的困难?三十五岁的阿秀正是如狼如虎欲望强烈的年龄段,有了这方面的向往,内心有渴望,身子就有反应。她想,自己原来是那么强烈地盼望着有一双男人强劲的手来拿捏、开垦自己荒芜的土壤。但是,当她每每和小白脸发生关系时,眼前总会浮现送雨伞、用车驮她的男人,那个男人才让她心旌摇曳啊。

有一天,女儿雯雯病了,嘴唇像火烧一样干燥、猩红,额头火烫火烫。穷苦人家的孩子成熟得早,也懂事,雯雯说:“妈妈,你让我躺一天,我会好起来的,我不想去医院。”不幸的是,接连几天女儿高热不退,这可急坏了阿秀。女儿雯雯是读书的料,成绩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阿秀知道自己这辈子算完了,只有把女儿培养成才,自己的晚年才有依托。她狠狠心,向快餐店老板请了半天假,心急火燎地背着女儿赶到医院,花费三百多块钱,配了药打了针,女儿才消停下来。阿秀心疼这笔钱,她拖着两个孩子离开东北的深山老林到这里,紧巴巴地过日子,哪有一分的积蓄,这三百元钱还是快餐店老板预支的月薪,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把女儿送回家后,阿秀叮嘱儿子好好照顾妹妹,按时给她吃药,就赶往快餐店。

中午时分,阿秀又给小公司送快餐,男人正躬着身子给客户发货,见到阿秀,直起弯成虾公似的腰,眨巴着一双小小的眼睛,亲切地望着阿秀说:“我听老板说你女儿生病了,花了不少钱吧,现在老百姓生病生不起啊!”男人的话让阿秀感到体贴,她点了点头,心里竟生出一丝对不起他的愧疚感,脸红了起来。但男人没有顾及,和蔼地补充道:“你要我帮忙尽管说,一个独身女人拖儿带女不容易啊!”

提货的客户走后,阿秀也要走了,男人向她招招手,示意阿秀慢走一步。男人从抽屉里拿出一千元钱塞给阿秀。阿秀吃了一惊,紧紧地咬着牙,双手推开男人送上来的钱。“你啊,让我当一次雷锋,我一个人不愁吃不愁穿,这一千元钱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但对你来说可能会有所帮助的。”

阿秀知道男人是好心,但她不想要这笔出师无名的钱,想到心里的愧疚,更不愿拿这笔钱。她几乎用央求的口气说:“我拿了你的钱,会不安宁的!”然后一溜烟地跑走了。

这天傍晚,好心的老板又给阿秀提早放假,让她回家照料患病的女儿。离开食客们吆喝声、炒菜声交织的快餐店,阿秀的心清静了下来,她理了理被风吹垂到额边的发丝,又想起了中午男人送钱的一幕。男人并不大的眼睛射出来的光,亮堂、温暖、善意,她相信这是真诚的。阿秀用手继续理了理垂到额边的发丝,突然风大了起来,一头油腻腻的发丝就像黑色的羽毛一样飘荡起来。刚才还是晴空万里的天空,乌云狰狞地堆积起来,行驶中的车辆已亮起了桔红色的前灯,路两旁的柳树被急急的风吹得像一把把快要断裂的弯弓,行人都在急匆匆地赶路回家,雨马上要来了。没有带伞的阿秀快步疾走时,又想起了送伞给她的那个男人。要是有把伞在身边就好,不怕雨淋。但转念一想,伞最多也是下雨派用场,身边有个男人,这才是自己真正的依靠!她觉得自己想多了,男人,自己还有男人吗?当阿秀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公交车候车站时,水珠似的雨就在她的身后噼噼啪啪地砸了下来。

“哟,原来是你啊!”阿秀刚钻进人头攒动的候车站,就看到那个送伞的男人。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一年多来,她几乎天天都在这里候车,也认识了许多熟脸孔,可谁也没有给她这个乡下打工女一张笑脸。男人热情的一声招呼让她心里热乎乎的,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你的电动车哩?今天怎么坐公交车?”她说得自然、妥贴,好像一对相知相识的老朋友。当她说完这话时,她感觉自己的心别别地跳,脸上还有些发烫。

男人挨到阿秀旁,结巴地说:“电动车出毛病了,想不到在公交车站碰到你,看来我们有缘啊!”男人说这话时,脸撇向一旁,不敢正视阿秀。

等公交车的时间特别长。等待的时间总让人感觉漫长,公交车没有及时驶来可能还和下雨有关,许多人都选择了坐公交车,造成公交车待站的时间长。但是,狂风大雨却停了。雨后的空气中有清新的花草味,一个个拿伞避雨的女乘客不断地转着湿漉漉的伞,甩完雨水,还像处理累赘一样把伞丢在紧挨身边的丈夫脚跟边,然后头一歪,靠在丈夫身上。阿秀看到这一幕,就扭头远眺,然而公交车还没有来,心急的乘客开始低头骂公交车司机,然后悻悻地步行离开。四周的路灯也次第亮了起来,挨在她身边的男人颤动着伸出右手,不自然地推了推阿秀,结结巴巴地说:“我们也一起走回家,这公交车怕是一时等不到了,我们边走边留意前面有没有可以搭几站的公交车,还能两不误!”阿秀目光定定地看着他,像不认识似的迟疑起来。她看看周围,没有人注意他们,转念一想,男人的话有道理,家总是靠走回去的。阿秀的心里虽然是这样在想,但回答男人时却说:“大哥,我们再等一会吧!”谁知这话一脱口,阿秀又有些遗憾,她也愿意和这个男人一起走回家,一路说说话。

男人的脸上堆起了尴尬的表情,眼边的鱼尾纹还不安地纠缠在一起,咧着的嘴就像定格似的张着。阿秀看到他这个模样,暗暗地一笑,改口说:“走,我们走!”可是男人还掉在刚才的情绪中,乍一听以为听错了,疑惑地问:“真的?”“我能骗你吗?”阿秀对他莞尔一笑。

雨水淋过后,阿秀用手捋了一把脸,面容清丽了许多,微翘的鼻梁使她的脸庞很有立体感,双眼因为忧郁而显得湖泊似的迷茫、梦幻,扁斜的嘴唇更有一种可人的妩媚。城里女人追求体形苗条不要脂肪,晨练晚练做香山瘦身美体做健美操,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望有一个健美的身材,阿秀从不健美锻炼更不会出钱买瘦身和苗条霜之类的奢侈品,她的体力劳动彻底胜过城里女人的健美操,劳动创造了她曲线丰富的身材。

阿秀和男人走在一起时,竟无话可说了。她急促地呼吸,隐约地嗅到男人身体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烟草味,就像找到了话题,低声说:“你一天抽几根烟?”男人翕动着鼻翼,他分明嗅到阿秀飘荡在发丝上的劣质香皂味,瓮声瓮气地说:“以前抽得凶,现在少抽了。”说完,男人像感染了烟雾一样咳嗽了起来。男人的鼻子上长着息肉,说话的声音带着鼻音,他一度怀疑是烟抽得多患上息肉的,现在确实少抽了。但他内心凄苦,少抽少抽,一天也差不多要抽一盒。“你烟抽得太多太猛,少抽几根就不会咳嗽,我们东北人烟抽得多,一些人鼻子里就长息肉了!”阿秀是凭着生活的经验说这话的,但男人听了心里有温存,像找到倾诉的知音一样激动起来,他吸了一口气,低沉地说:“你有所不知,其实我也是一个苦命的人,我是江西玉山人,到这里打工快二十年了。”

阿秀说:“你骗人,我看你是本地人。”

“我骗谁都可以,怎么会骗你,我不是本地人!”男人望着阿秀,慢慢地讲起了自己的身世。那是十八年前,他和妻子作为第一批进城打工的外来人员,肩挑背扛着铺盖行李来到这座沿海开放城市。不幸的是当年底,妻子在非机动车道行走时,遭遇了当地一位著名企业家驾驶的奔驰轿车致命一撞。当时,这位著名企业家酒后极度亢奋地驾着他的奔驰车鬼使神差地驶上了非机动车道,嗷嗷叫的车头把一个女人的身子吞噬在车轮下。事情发生后,车熄火了,著名企业家也酒醉如泥地趴在驾驶室里呼呼大睡。事后,这个驾奔驰的老板为自己的过失真诚无比地向死者的丈夫赔偿六十万元,这笔赔偿款在十多年前可是一个天文数字。

处理完妻子的丧事后,男人用这笔钱在老家替儿子造了一幢精美别致的小别墅,用剩余的钱办了一家小公司,专售家庭装潢用的电器材料。令男人没有想到的是,那个肇事的著名企业家把人撞死后,开始戒酒信佛,还以做善事为乐。当他得悉男人办起小公司,规定公司后勤科凡是购置电器之类的用品,不问价格,一律垂顾给他。这等于送给男人一个衣食无虞的金饭碗,男人心里明白,这是妻子的鲜血洗涤了一颗灵魂,让灵魂忏悔。

也许是一种感染,男人也常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好事,阿秀就是其中的一例。他侧脸望着阿秀说:“我的儿子现在在西藏当兵,江西老家也没有亲人了。”一路走一路说,慢慢来到西门口的一条弄堂口,男人指着底层的一套房子说:“这住房是用我妻子的生命换的。你进去喝口茶吧!”

阿秀被关押在公安局的妇教所时,每天面对冷漠的监室,一直在寻思自己那晚咋会鬼使神差地走进男人的家。男人确实没有欺骗她,他是独身,也是正需要女人温存的年龄。这一切自己作为一个过来人,不是不知道,可自己为何像他的情妇一样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的脚步,走进他的家?她只能这样推测:自己当时确实也渴望有一个男人的关爱,这种爱除了精神上的慰藉,还有肉体上的滋润,但不能是快餐店奸污她的那个小白脸。

事后阿秀悔恨当初怎么会糊涂到没问男人的姓名,而且居然爱也做了,竟不知道他姓甚名啥,谁能相信?

走进男人的家后,男人摸索着从一只铅皮箱中拿出三盒胶丸药,递给阿秀说:“这是很贵的药,对退热清毒有特效,你女儿生病正需要。”阿秀接过药后,他又掏出五百元钱给她,“一点点钱,我拿得出,你别拒绝,拿去给你的孩子买些他们喜欢的玩意!”

“你为啥这样关心我?”阿秀侧着脸满腹狐疑地问。男人说:“你要我说,我只能说这和我的公司生意得到别人的支持有关,但也不能排除我们有缘!”阿秀听了,心头热乎,她的眼眶里噙着泪水。这么多年来,谁来关心过她和她的苦命孩子哩!她突然扑向男人,搂着他嘤嘤地啜泣起来。她感到心里有一种缺乏而力求获得满足的心理倾向,感到自己太需要一个能哭诉和倾吐衷肠的人了。多年的奔波所积累的委屈,像是找到了某个通道,使她能哭泣、能发泄、能诉说。在孩子面前,她不敢哭泣,只能暗藏悲伤,现在她终于可以向一个男人诉说衷肠了。她的泪水哗哗地流淌,像泉水顽强地钻出岩层一样。男人用手搂着她的脖子,擦拭着她脸颊上的泪水,不知所措地问:“怎么回事,你哭了?”阿秀望着他,突然破涕为笑,扬起的目光正好与男人的目光对视,两双眼睛瞬间交流在一起。他们都读到了火光和温暖。刹那间,两张嘴就像两块布一样绞在一起,然后不约而同地倒在床上。阿秀感到一种久旱逢甘霖般的酣畅愉悦,男人也感到自己的身心如汹涌澎湃的激浪,找到了能接纳自己的一片汪洋……

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和开门声。两人进来时,都没有关门,关门的意思都懂,就没有关门。而问题是当他们干柴对烈火时,当地派出所也正烈火熊熊地在开展扫黄活动。原因是男人的住宅区是老小区,出租房多,一些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女人从歌厅淘汰下来后,就租房拉客干些苟且之事。进来的是一男一女两个警察,他们看到眼前这一幕,都皱眉了,将一块床单丢过去。阿秀慌忙地盖住身子,像一只羊羔似的趴在床上哆嗦。

民警出示证件后开始检查身份证。问阿秀,你和他是什么关系?阿秀说自己是喜欢他才和他上床的。你们是恋人,他叫什么名字?这下阿秀可愣住了,她还真的不知道男人姓啥名谁。民警又问男人,女的叫什么姓名。阿秀。她的全名呢?不知道。她的身份证里写得很明白,她叫林秀秀。

后来警车来了,两人被带到派出所分开审查。阿秀哭泣着不断申诉,她告诉民警,自己不是卖淫女,男人也不是嫖客。她希望警察放了她,女儿还在家生病需要她照顾。民警告诉她,我们相信你说的是真话,但法律不讲人情,我们必须依照法律的程序办案,现在你们之间有许多无法自圆其说的地方,我们还要作进一步的调查。阿秀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生病躺在床上的女儿影子,泪流满面地向民警求情:“你们放了我吧,放了我吧!”一个眼泡虚肿的民警唬着脸不耐烦地说:“你哭什么哭,我们看得多了,抓来的卖淫女都有一套套对付警察的说辞。你一个三十多岁的人,靠快餐店挣的钱能养活两个孩子吗?鬼也不信,骗谁?难道你还是一个贞洁的圣女,是我们冤枉了你?”

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和一个五十岁的男人同睡一床,却不知道对方的姓名,男的还给女的五百块钱,是人都会觉得不正常。民警的怀疑是正常的,次日凌晨,当民警把他们一起睡的事确定为卖淫嫖娼案后,分别送两人去疾病预防中心检查。阿秀被检查出患有性病。这个检查结果让阿秀五雷轰顶,她知道肯定是那个强奸她的小白脸留下的,那家伙在玩弄她时曾说过,建筑工地规定进入施工现场要戴好安全帽,我可不想戴别别扭扭的安全帽,这样才紧凑密切,顺便给你们留个深刻的记忆。

阿秀强忍着内心的痛苦,她在举报和隐瞒中徘徊。从市疾病预防中心坐上警车被女警押回派出所途中,她才觉得有必要将这个情况告诉女警。她目光乞求,卑微地对女警说:“大妹子,我是被人害的,是那个小白脸的几次强奸把这病传染给了我。”

“你遭人强奸怎么不报案?”女警不屑地说。阿秀虽然有些气馁,但她仍像捞到救命稻草一样,哽咽着向女警讲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警车到达派出所有一段时间,因为无聊,女警后来倒是听得仔细,听到林秀秀说得有头有脑,这个责任感很强的女警随即用手机拨通了所长的电话,说有一个新的线索。

阿秀被带回派出所后,所长亲自听她的反映。所长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文质彬彬,一点也不威严、不鲁莽,他把桌上翻阅的案卷合上后说:“你反映的情况早已引起我们派出所的重视,功归功,过归过,但你今天还是要对自己所做的事负法律责任的。你还有什么亲人,通知他们来派出所!”面对这个一点也不严厉的所长,阿秀以为自己可以走了,就说出了弟弟林坤伟的手机号码。

此时,安分守己正在广电大厦顶楼浇沥青做屋面防水的林坤伟接到派出所的电话后,吓了一跳,自己不抢不盗不骗不坑不蒙不拐,是派出所民警吃错药打错电话了吧!但是,打电话的派出所民警口气极其生硬,发布通缉令一样规定要他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到达规定的地点。当他还想询问有什么事时,民警就挂断了电话,留在他耳畔的只有嘟——嘟的长音。林坤伟从东北老家出来多年,也长了不少见识,接到民警的这个电话后,深感蹊跷,自己一个外地打工仔,比城里的普通市民还不如,是草民下的泥土,难道还能享受当官的“双规”待遇?

去就去!林坤伟骑上摩托车飞也似的赶去,到了外墙蓝白相间的派出所后,才知道是姐姐出事了。办案民警口气严厉地告诉他,林秀秀因涉嫌传播性病,被处以劳动教养六个月,但她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孩子,需要有人监护,你作为她的唯一亲人,这两个孩子你要负责照顾。民警还告诉林坤伟,警方是依法办案的,你如有疑问,可以查看江西籍嫖娼人员周阿毛和你姐的笔录,还有市疾病预防中心的性病检查单。林坤伟只觉得自己的头皮一下子冒出了疙瘩,他相信自己的姐,姐是一个重名誉守贞节的女人,怎么会做这种事?可是,眼前的事实却是明摆的。“人心隔肚皮啊!”林坤伟无声地叹息。他向接待他的民警提出要会见姐姐,民警爽快地同意了。在派出所的留置室,林坤伟看到蜷缩着身子的姐姐像一粒黑痣一样贴在墙边,眼眶是黑黑的,憔悴和恐惧摆在脸上。看到弟弟,阿秀神经质地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了一丝欣喜:“弟弟,我可以跟你回去吗?”林坤伟什么也没说,一脸墨黑,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仇恨似的望着阿秀生硬地说:“两个外甥我暂时会照管的,你就放心去里面蹲几个月吧!”此时的阿秀终于明白,自己要去蹲牢了,她突然呜咽起来,扑通一声跪在林坤伟面前,凄切地说:“弟弟啊,姐冤,姐是被冤枉的啊,我不是根妹!”

半个月后,林坤伟去公安局妇教所探望阿秀时,阿秀脸色苍凉,只是流泪,哭诉了自己被人奸污又担心被快餐店老板辞退的秘密。林坤伟说:“你就只会流泪,你要记恨的人是那个给你小恩小惠的老男人周阿毛,他只罚了点款就被释放了!”但林坤伟的话刚说完,阿秀歇斯底里地大喊:“老周是一个好人,是我害了他!”林坤伟觉得姐姐走火入魔被人蒙蔽了,就不愿再答理她。陪同他会见的妇教所女警官对他说,你姐的情绪非常不稳定,多次头撞墙壁,违反所纪所规。本来我们要对她加重处罚,找她谈话后,才知道她还有一个九岁的女儿患病在家。请你配合我们做做她的思想工作,安心改造,争取在所多得红花,提早出去!

林坤伟当时在派出所的一份遣送阿秀去妇教所劳动教养的通知上签字时,答应监护两个外甥。那天,他在看望两个外甥的途中,想好了各种托词,可当他看到两个目光忧郁的外甥时,却编不出话,也没有胆量编谎言。

那天,他推开姐姐租的底层住房时,里面黑黝黝如深渊似的死寂。一时还不能适应黑暗的林坤伟摸索着前行,突然触摸到了一双滚烫的手,那是躺在床上的外甥囡雯雯的手。她清亮的眼无力地睁着,嘴唇猩红开裂。当她看到自己的舅舅时,小猫一样呜呜地哭泣起来:“舅舅,妈去哪里了,怎么还不回来?”林坤伟沉默地望着外甥囡火红的脸,结结巴巴地说:“你吃药了没有,舅舅陪你去医院看病。”“舅舅,我不要去医院,我要妈妈!”听着雯雯的话,林坤伟闭住双眼,竭力用眼皮挡住滚出来的泪,扭头说,“你妈妈去远方了,要过一段时间回家。”“舅舅,妈去的远方比我们老家还远吗?”“远,噢,不远……”林坤伟觉得自己再顺着外甥女的话答理下去,要噎死了,赶紧撇开话题问:“雯雯,你哥哥人呢?”“舅舅,哥去菜场捡菜了。妈没有回来,我们钱早就用光了,哥哥都好几餐饭没吃了。舅舅,妈在远方啥时回家?”

林坤伟的鼻子不能不酸,摩托车一路风尘,干燥的眼窝开始有了涩涩的感觉,心开始沉重得像成了一个秤砣。他无言回答,突然觉得这个时候只有钱能代替所有的解释和窘迫。他的手颤抖起来,不是因为自己舍不得给钱,而是内心的凄惶和担心。他颤抖着手摸出三百来块钱,塞给雯雯:“你妈在远方暂时不会回来了,这钱是她要我交给你们当生活费的,舅舅我也会经常来看你们。”

“妈怎么不跟我们说一声就去远方。舅舅,你怎么流泪了?”雯雯的目光警觉地落在林坤伟的脸上,林坤伟感到这道目光如一把锈蚀的钝刀,横在他的心头慢慢地切割,尖锐、疼痛,他不得不回避和外甥囡的目光对视。穷人的孩子对人世的过早了解,使他们像经历过战争的杀戮与灾难一样,目光中不再有天真和无瑕。他也觉得自己和外甥女像远隔千里一样只能远远地眺望,却不能走近。他们也相处在远方啊!

“舅,你不要流眼泪了,我知道妈妈一定有要事。你跟妈妈说一下,我们会争气的,就说我和哥想她,让她早早回家……”

林坤伟的心像掉入卤水缸里一样感到咸渍渍的疼痛,他忍着泪捂着胸口,感到自己底气严重不足,最后逃也似的告别了病中的外甥囡……

郑重天与办理阿秀卖淫案的那个派出所所长有过一面之交。十多天前,这个派出所侦破了一起用暴力手段强奸少妇的系列案,奇怪的是,作案的嫌疑人是一个三十出头眉目清秀脸皮白净的小伙子,而受害者的年龄普遍比他大。经审查,这个五官端正貌似潘安的作案者几年前曾服务于“心动迪吧”。

富庶的沿海城市出老板,老板多数是男人,男人有钱最容易变坏。变坏的男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喜新厌旧,将糟糠之妻闲搁起来,拈花惹草到处养情人。他们睡在老婆身边整夜装死,使成了富太太的老婆变成性饥渴者,就找称之为服务生的“鸭子”满足性需要。那以养鸭子出名的“心动迪吧”近年不断引进新鲜血液,受大批外来小白脸的冲击,富太太们面对更加青春朝气嗷嗷叫的鸭子们,不想再花钱啃他这只老鸭子了。没有出台任务的他,等于下岗失业,只能降价找一些老客户赚些零碎钱打发日子。但是,他有满腹怨言,还有愤怒,后来发展成病态,发誓要报复那些中青年妇女!

早报的社会新闻部首席记者郑重天采写了这则新闻后,编辑用较大的篇幅将此文刊登在二版的黄金位置上。那家派出所因侦破了这则新闻性极强的难案、怪案,再经郑重天的妙笔生辉,声名鹊起。意想不到的是公安局长看了这则报道后,对派出所的给力大笔一挥批示表扬。受到领导表扬的年轻所长对郑重天刮目相看,他感到记者的笔可以把人踩到地下,也可以把人捧到天上,很想结识郑大记者,日后再续派出所的辉煌。

而郑重天一直在寻思,在那家快餐店强奸阿秀的人,很有可能就是这只下岗的鸭子。

郑重天抽着烟,任烟雾袅袅地在脑门前波澜起伏地飞扬、盘旋。几天前,他采写的那篇报道刊出后,区公安分局办公室郑主任出面邀请郑重天出席了一顿奢华的宴筵。“郑大记者,我们同姓,五百年前是一家,来来,我敬你一杯酒。所长这小子说今天没空,改日由他再回请郑大记者喝酒!”被奉为上宾的郑重天喝下几杯酒后,脑袋开始发热,热血沸腾。他想到林秀秀的两个孩子无依无靠地过着孤独的生活,心里有冲动,嘴上就有反应,于是玩起了小手腕,用婉转的口气说:“郑主任,最近我们接到市民的热线电话,对你们公安机关的一些工作颇有微词,指责缺少人性化操作。”

郑主任在公安分局的任务是协调局的各项工作,相当于大内总管。他知道现在是网络时代,媒体很厉害,一些差错本来内部可以消化掉,但一旦被网络、媒体曝光,局面就会变得被动。如若再有某个大领导批示什么的,就会有人被摘乌纱帽。找临时工顶罪?公安机关没有临时工,这会影响自己的位置。郑重天这一说,他外表虽然自然,内心其实紧张。郑重天也注意到郑主任的细微的反应,就不再说下去,他要让郑主任深切地感到撼山易,撼他的嘴巴难,记者岂能被区区一顿小酒收买?但郑主任不愧是公安局长选定的人精,水很深,他也不发问,而是一个劲地劝郑重天喝酒。郑重天知道这酒虽然喝得表面热闹,其实私下各有所图。后来,他就装出一副醉酗酗的模样,故意大舌头地给郑主任施压:“是反映你们下属的派出所啊,我不好评说,喝酒喝酒!”郑主任眼珠子在打转,透出难掩的兴奋,说:“郑大记者,市民打热线反映我们工作上存在的问题,欢迎你们监督。我的工作主业就是联系你这样的媒界精英,为你们服务。若是你个人的事,你轻轻地咳嗽一声,本人立即照办!”

郑重天的耳际盘旋起林坤伟那天晚上孤寂凋零的乞求声。

“大记者啊,我姐已关了二十多天。外甥囡每天趴在床上喊妈妈,我的心像被剜了肉一样刺痛难受,却又不能说出真相。再憋下去,我也会憋出毛病了。现在只有你才是我们的救星,我先代表我的两个外甥感谢你的大恩大德!”林坤伟悲凉的乞求声与他虎背熊腰一样孔武的身子形成了强烈反差。一般来说,长得轰轰烈烈的男人容易让人想到坚强、可依靠,可这个男人却唏哩哗啦像建筑物坍塌一样,让郑重天生出许多同情。他还给郑重天下跪,痛哭流涕地补充:“大记者,你要花钱无所谓,只要我姐能出来,我林坤伟砸锅卖铁也情愿。我怕就怕我姐几个月以后出来时,两个外甥什么都明白了,这个家也就完了!”

“他姐关在里面还要被那些吸毒、贩毒的女人欺负,那种折磨我们想也想不到哩!”黄韦插话,“兄弟,你经常跑政法口,只有你可以帮阿林的姐姐啦!”

郑重天对狱霸牢头的事有所了解,但林坤伟以为他不知道,抽泣着吸了一口气。郑重天最受不了的是男人的哭泣,林坤伟低沉的抽泣声依然汩汩如忽闪的薄雾袭至,郑重天的心戚戚然起来,他拉起了林坤伟。林坤伟抹着一张变形的脸,吸着鼻涕说:“我去探望我姐时,她的头上全是包,警察说是她自己撞的。姐告诉我,她不敢和警察说是被牢里的人欺负的。其实是牢里的人把我姐的脸狠狠地摁在灌满水的水兜里,要她一口一口地喝水,呛得她几乎被噎死。因为她没钱带进去买东西孝敬那些老早就蹲在里面的大姐大们,还被剥光衣服,用水浇身。后来我姐受不住这样的虐待,只有头撞墙壁寻死给欺负她的人看!”

听了这些话,郑重天义愤填膺,结果侠义之情一膨胀,原则的东西也彻底给忘了。他蹙着双眉,重重地把香烟摁灭在烟罐中,烟火随之飘飞。郑重天顾不上斯文了,吼着:“不必多说了,我想个办法!”

“兄弟有什么锦囊妙计,说给我听听!”黄韦端起一杯酒,对林坤伟喝道,“你快把酒杯端起来,好好向大记者敬酒!”

林坤伟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他粗壮的腰大幅度地弯曲着,身子就很不自然地前倾,站立的姿态夸张得有点滑稽。

“我看就只有这个办法了,你们扮演员。”郑重天对黄韦一阵低语,黄韦立马神采飞扬起来,赞不绝口地说:“妙计,妙计,不愧为是阅人无数的大记者,见多识广,佩服!”

郑重天接到边元慈的电话时,天下着雨。沿海城市春天的雨水奇多,一天到晚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雨量不多,不急不慢,你不把它当成下雨也没事,但你在绵绵的细雨中行走时间一长,就会染一身的湿漉漉、粘乎乎。细雨像毛毛虫一样钻进来,不紧不慢地湿透你的衣衫,你就像是一颗受潮的糖,会莫名其妙地在心里长出沮丧和烦恼。郑重天正急着去早报社会新闻热线打探,边元慈在电话里滋啦滋啦地响着,声音像淌黏稠的口水,这让郑重天下意识地抹脸。其实边元慈再淌口水也唾不到郑重天的脸,但他却感觉口水唾到了脸上,用手一挥,才知道是雾似的细雨蒙在脸上。郑重天焦急地说:“边大爷,你说,我正听着!”“你家的大白狗找不到了,你夫人急得团团转。”卡特失踪了,郑重天愣了一下,边元慈又开腔了,“我要去派出所反映情况,顺便帮你报个警,要吗?”郑重天回答:“谢谢边大爷,不用报警。”他刚把边元慈的电话搁断,妻子的电话也打了过来:“重天,你看看,这小区还可以住人吗?活生生的一条雪撬犬就没了,我就去派出所报案去!”

雪撬犬失踪得有点蹊跷。郑重天听到妻子在电话里的叹息声后,就安慰她,我马上托公安分局办公室的郑主任,一头百来斤重、外貌凶猛的雪撬犬,能被轻易拐走吗?他问妻子人在哪里,妻子回答在小区角角落落找卡特。郑重天说:“天在下雨,你要带上雨伞,别感冒了!”妻子又回答:“男人不在,带伞有啥用,带上伞就能找到卡特吗?”郑重天一时无语。是的,大事临头时,女人最需要男人,他支支吾吾地说:“你放心,卡特这家伙说不定已经回家了。”郑重说这话时心里发虚,害怕老婆再纠缠不清地回电话过来,不过,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也许被他说准了,这么大的一头雪撬犬,能轻易被人拐走吗?此时,郑重天的脚步已踏上了新闻热线值班室的门口,刚要跃身入内时,他又临时取消了。

透过值班室的窗户,郑重天先是看到在电脑键盘里跳动的手指,然后看到的是晴晴。晴晴大学毕业已不是天之骄子,一直找不到工作,后来被聘为早报社会新闻热线的接线员,和七八个同事全天候恭候在热线值班室,接听市民的报料、接待市民的来访。她对工作兢兢业业,因为她有一个梦:有朝一日能成为早报的正式员工!

值班室里齐刷刷地排列着的六台墨绿色热线电话,急促的铃声此起彼落。新闻热线值班室总不缺乏铃声,但多是无关紧要的投诉和泄私愤的举报,几位接线员早已习惯了这种工作环境,总是慢吞吞地接听电话。晴晴可不是这样,她敬业,而且还有新闻敏感,往往会从听似无聊的热线电话中,提取有价值的新闻线索,然后上报社会新闻部的首席记者郑重天。一听铃声响起,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拿起话筒:“你好,我们是早报新闻热线,请讲!”奶声奶气的开场白让人耐听,让委屈受气的人像找到了可以倾诉内心的知音。这时,站在门口的郑重天终于等来了盼望已久的一刻,值班室灯光明亮,能见到晴晴杏眉跳动,神色严峻,让郑重天看得十分清朗。“啊,有这样的事……两个可怜的小孩呢?我马上记录下来,马上向领导汇报,请你千万不要激动……你放心……别客气!”晴晴急促的声音中带有同情,她刚搁下电话,就看到郑重天的身影。晴晴的眼睛晴朗起来,推出窗户说:“郑老师你来得正是时候,我向你反映一个报料,刚才一个老伯伯打来电话,说他所在小区底层出租房里有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与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相依为命,她的母亲被公安局抓走了。这个小女孩还在生病,后果很严重,我已记录下来了,内容已输入采编系统的流程中,你打开电脑详细看一看。”晴晴喊郑重天为老师,她依然继承着读书的传统,把所有的记者都当成自己的老师。

“来电话的人还有什么话,就这样简单吗?”

“那个老伯伯有点口齿不清,一边说话,一边还滋啦滋啦地响,听了半天才知道他说小女孩还有一个舅舅,等一下到报社来反映情况。”

郑重天一言不发,拯救那个名叫阿秀的“妓女”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他是躲藏在文字背后说话的导演,“东北土匪”林坤伟约定在一个小时后,会带着他的那个营养不良、走路东倒西歪身子像苋菜一样细长的外甥作为形象代言人来报社。人总是同情弱者和可怜不幸者的,他郑重天就是要强化这种效果来渲染气氛,达到捞人的目的。

郑重天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现在流行集体办公,他这个首席记者还没有到独占一间办公室的待遇,而是在大办公室里划了一块,形状就如星级宾馆厕所的蹲坑,三面用塑料有机板隔开,里面安一台电脑,站起来可以俯瞰到办公室的全貌。

刚在办公椅上坐下,三江律师事务所的陈律师不合时宜地找上门来。陈律师一身西装领带,像刚参加重要的外事活动回来一样衣冠楚楚。他找郑重天没有任何事,纯粹是来看看这个早报名记联络感情的。这位多年前毕业于三流大学法律系的大学生,当初靠郑重天的人脉进律师事务所时,穷得吃快餐住底层廉价房,一身皱巴巴的西服经常遭遇人家对他身份的多重怀疑。但是,这小子经过多年的拼搏,出了名冒了富,现在开名车穿名牌喝名酒就只差泡明星了。作为三江律师事务所的重要合伙人之一,陈大律师每年纯挣二三百万元。以前拘谨的小律师成了大律师,但他对郑重天有感恩之情,每次法官、检察官让他带班吃饭,都要喊上郑重天。陈大律师掏钱请客的小事不含糊,大事也更不糊涂,他说现在有权的人最怕媒体曝光,舆论这东西不能小看。你郑重天大记者就是本埠的焦点访谈,我傍着你,那些专门打电话要我买单请客找KTV小姐扔扔骰子玩玩荤腥擦边球的法官见了也得让三分。当然,我们是好朋友,直说无妨!

陈大律师拿出一盒高档的“冬虫夏草”香烟,抽出一支递给郑重天。

郑重天突然想起阿秀的事,可以找这个大律师参谋一下哩。就说:“咱们去吸烟室好好聊聊。”

报社的吸烟室气派豪华,大沙发大茶几,一道透明的玻璃门将办公区隔了开来。郑重天用手掸了掸毫无灰尘的沙发,请陈大律师入坐,而陈大律师却让郑重天入坐,两人别扭地相互谦让一番后,终于坐到了一起。郑重天吱吱地抽着烟,简明扼要地把阿秀的事告诉了陈大律师,最后补充:“这是人家向我们新闻热线反映的!”

“从我个人的角度看,这个女人是受害者。但是,我们国家的法律依据和事实依据是有所区别的。比如你在KTV认识了一个陪酒女郎,你和她交换了名片后,你们相互就算认识了;如果她在陪酒的同时又陪你上床,法律上不能视为卖淫嫖娼,但事实上你是在嫖娼。至于那个叫林秀秀的女人,从法律上来说她传播了性病,就是违法。而事实上她和周阿毛从相识到上床,最多也只能算轧姘头,是道德品质问题。但是,公安机关办这个案是以法律为依据的,这事的难度就是在性病上。”

“如果你碰到这样的官司,敢打吗?”郑重天问。

“不敢,有些冤假错案就是这样制造出来的,但你说是冤假错案,又难说。社会上许多事情就是稀里糊涂的,说不清道不明,谁让她处在社会的底层。说实话,这个官司我是不会接的。当然,正道走不通的路,有时只有仰仗斜道,请客送礼也是一个办法。还有,你的舆论监督也可以起到一定的作用!”

“高见高见!”郑重天要的就是他的这番话,他完成了自己的法律咨询,也吸完了三根高档香烟。这时,吸烟室的玻璃门开了,来人是郑重天的同事迟媛。她对郑重天说:“可怜啊,一个外地打工仔拖着一个病蔫蔫的小孩在热线值班室,差点就要跪在晴晴的面前了,头说这事要你去采访了解一下,现在他们已到了办公室,你快去了解情况!”

官场上有这样的说法,三十七八,飞黄腾达;四十七八,垂死挣扎;五十七八,死蟹一只。郑重天的头已是一只死蟹的年龄了,只求版面无错不求升迁当官,所以他早就成了一个退位的君王,将许多事丢给正觊觎着主任位置的迟媛去办,而迟媛则是早报内部传说中的未来部主任。

三十出头的迟媛原是要闻部的当红记者,负责采访市委书记的重要活动,几乎每天的头版头条都有迟媛的大名呈现,她来社会新闻部原本不是自己的初衷,要闻部是报社的黄金部室,记者下基层采访前呼后拥走到哪里都是座上宾,不但饭局多多,而且大小礼品也不在少数。社会新闻部算什么,版面的新闻只是给读者看一看乐一乐的味精葱花。迟媛是考虑到社会新闻部的陆主任快到退居二线的年龄,才屈尊来到社会新闻部当什么主任助理。上层跑久的迟媛颇有心计,到了社会新闻部后十分低调,不显山不露水。但迟媛也知道,在社会新闻部,自己的最大竞争对手是郑重天,郑重天不但是报内报外都有名气的记者,新闻稿也写得一流出色。为此,迟媛常玩笼络郑重天的小手段,常把能引起社会反响的新闻线索交给郑重天去采访。她要让郑重天明白,本姑奶奶真爱无私一心要把你推上业务尖子的宝座。

陈大律师很知趣地与迟媛打了个招呼,然后对郑重天说:“你们有事聊,我就走了,不用送!”

郑重天在办公室里看到了林坤伟,他手牵一个病蔫蔫流着鼻涕的瘦个小男孩,男孩木讷、害怕地倚在墙角边,双腿还在不安地抖动着,男孩脚穿一双硬化的旧风凉鞋。陆主任一脸伤感地在动员社会新闻部的记者编辑们献爱心,他悲悯地说:“孩子真可怜,春寒季节还拖着拖鞋,大家捐衣服鞋子也可以!”陆主任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派出所那帮警察真缺少人文关怀,不顾两个小孩的生活起居,就把他们的母亲关押起来,万一两个孩子不幸出事,不就成了冷漠警察,类似的事情外地媒体曾披露过,我们也该披露一下,敲敲他们的脑袋!”

不用猜测,郑重天已经知道这个病蔫蔫的男孩是阿秀的儿子,别看林坤伟这家伙外表粗枝大叶,办起事来还真有谋略。

陆主任看到迟媛陪着的郑重天,像看到救星一样急迫地说:“小郑,这事我们商量后委托你去全面了解一下,舆论监督该是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陆主任发动的献爱心活动正在热烈地展开。记者编辑们都不差钱,旧时男女结亲也讲究双方的社会地位和经济情况,门当户对一直是现实婚姻的准则,记者编辑们无论娶的老婆还是嫁的老公,都是一个水准上的。更甚的是有姿色的女记者女编辑,还会嫁个有钱的老板和企业高管,他们不差施舍给穷人的几个钱。听到主任那番充满悲悯之心的动员,都积极响应,还把希望的目光深深地投给郑重天。他们在谴责派出所缺少人性化操作的同时,都说捐衣捐裤还得回家翻箱倒柜地去找,找来了合不合孩子还是一个问题。我们总不能眼巴巴地看着这个可怜的孩子继续挨冻,我们这座城市的名片是爱心城市,目的就要让外地人体会到爱心,大家还是捐钱吧!于是,毫不犹豫地你一百我二百地塞给主任,还有几个好事的记者,又游说其他部室参与这项由社会新闻部组织发起的献爱心活动。不到一个小时,竟有了五六千元的捐款。郑重天瞄了一眼林坤伟,他的神色看似一脸淡定,但郑重天心想,这家伙一定偷着乐哩!

说句实话,郑重天要的就是这种群情激奋的效果,人的情绪一旦被调动,有时理智就会让步。郑重天抓住时机,对陆主任说:“让孩子留在我们的办公室,他母亲的事要瞒着。孩子缺少理解能力,知道真相后会影响他的心理健康,我先采访一下他的舅舅。”郑重天煞有介事地将林坤伟带往小会议室采访,而瘦骨如柴的小男孩被留下后,编辑记者们从小卖部买来巧克力、牛肉粒等花花绿绿的零食,一个劲地往他的手上塞。几个年长的女记者看到他胆怯的样子,又忙着剥开裹着的纸,往他的嘴里塞。仿佛吃了巧克力、牛肉粒,立马就能改善他营养不良的状态。但是,记者们接电话的声音、复印机刻板的吞吐声和电脑打字的噼呖啪啦声,使这个来自东北深山老林的小男孩有一种沐猴而冠的呆愣。突然,他哭了,他吸着淡绿色的鼻涕,抽泣着说自己的妹妹还只有九岁,病刚好,缺少营养,这几天吃的菜都是他从菜场里捡来的烂菜叶瓣和臭鱼臭虾,他吃不下这么高级的零食,也舍不得吃。小男孩的懂事再次激发了编辑记者们的爱心,有人叩击着小会议室的门,询问郑重天采访进展如何了,应该赶快和派出所交涉,不要在我们这座充满爱心的城市出现多年前四川成都冷漠民警导致三岁小女孩饿死家中的悲剧,给我们这座爱心城市抹黑。还有几个记者给小男孩拍照发微博,让众多网友来关注此事。

郑重天与林坤伟攻守同盟般的采访终于结束。林坤伟带走外甥的同时,也带走了许多善良的女记者、女编辑的眼泪,他用极其真诚的语调说:“老天有眼,我碰到了好人,就算我姐不能从妇教所出来,我也会永远铭记你们的大恩大德。”

“你别担心,你姐一定能回到孩子身边的,我们社会新闻部立马策划这事,郑大记者又是能人!”迟媛对林坤伟说,并一直把他送到电梯口,以示自己也是坚强的后盾。

送走了这对舅甥后,郑重天回到自己那个三面围着有机玻璃的办公区,吸了口气,拿起桌上丢着的烟,慢慢地点燃。办公室是禁烟的,但同事们知道他重任在肩,默许了。郑重天抽着烟,思索着能否让阿秀从妇教所出来,心里还没有底,但他感受到一种刺激,因为这事不仅仅是捞人,也是在救助两个可怜孩子。这样一想,他竟感到自己的责任重大,对自己说:“先打个电话投石问路吗?”接着猛抽一口烟,把长长的烟蒂摁灭在A4纸上,然后把纸揉成一团。定了定神,他把电话机拿到怀中,开始拨号,拨通了当初负责阿秀一案又几次邀请他出席答谢宴的那家派出所所长的办公室电话。郑重天听着话筒里传出来的嘟嘟声,心里有些发毛和不着边际的空虚,直到话筒里传出了“哪位?有事请讲”的提示,郑重天才字句斟酌地用标准的公文语言说:“严所长,我是早报社会新闻部的记者郑重天,你还记得我吧,我正准备到派出所去拜访你哩。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我们报社的新闻热线今天一早接到西郊社区一位老太太的电话,说她所在小区的底层出租房内住着一个外来务工人员的小女孩,患病已有多日,和她未成年的哥哥相依为命。据称她的母亲林秀秀作为卖淫女被你们抓走送妇教所改造,而两个孩子无人监护,也不具备劳动能力,当然也没有经济来源维持正常生活,靠小区里的好心人接济过日子。”

郑重天极力避免个人的观点,完全是局外人的口气客观地补充道:“社区干部可能是危言耸听,据说这两个小孩随时可能饿死,靠人们的接济并不是最终解决问题的方案。”

派出所的严所长一阵沉默,郑重天听到电话筒里传出来的电流声,内心很紧张,他害怕严所长突然冒出“大记者,是不是你朋友托你来捞人的”这类话。说句实话,郑重天确实帮过酒后驾驶被查,歌舞厅搞淫亵活动被抓的捞人事,如果严所长客客气气地说出此话,他还没有想到如何回答哩。忽然,电话那头响起了呵呵的笑声,笑得郑重天莫名其妙。只听严所长说:“大记者来捞人晚了,曝光也曝不了啦!但我已注意到你们记者就此事发的微博,据我所知,转帖已有五六百号人,还有上百条评论。”郑重天更是一头雾水,这是咋回事?只听严所长补充道,“当初我记得林秀秀还有一个弟弟叫林坤伟,他当面向我们承诺做小孩的监护人。关于这事,这两天有一个退休老干部一直向我们反映,我们也想找林坤伟面谈,哈哈,找不到他还要麻烦你在报上登寻人启事。”

郑重天一顿,猝然意识到反映问题的老干部肯定是边元慈。边元慈前几天塞入他家信箱的那张谶语一样的纸条,提到要他关注底层和到派出所挂一号,不是有所指吗?看来这个貌似无事生非的老人还挺关心低层弱势群体哩。但他没问严所长,而是对他说:“林坤伟来过我们报社,我找到他后马上告诉你!”搁下电话,郑重天在手机里按图索骥地找到了边元慈的手机号码,但他没有拨打过去。他想,老人不明说,肯定有他的道理,那就别去戳穿这张纸。郑重天的手机里没存林坤伟的号码,他拨通了黄韦的手机,要黄韦马上告诉林坤伟,事情有所进展,如果派出所联系到了他,也别急着去派出所,等待时机成熟赶去。

打完了电话,郑重天吁了一口气,抽了一根烟,就给严所长打去电话,说已经托人去找林坤伟。他还幽了严所长一默,说如果林秀秀的事情有进展,找不到林坤伟的话,就免费替派出所在报上登一则寻人启事。

严所长在电话里又传出了笑声,热情地说:“郑大记者何时再来我们基层视察?我们公安工作离不开媒体的支持!”郑重天客套地说:“我们媒体也离不开你们的支持啊,这样吧,你们内勤民警若有QQ,就加我,这样我们联系就密切了!”

严所长是个明事的人,知道舆论监督的力量。对派出所处理林秀秀一案,他知道是存在欠妥和不慎的地方。而前段时间他接受郑重天采访时,还饶有兴趣地介绍了“鸭子”强奸案的过程。告诉郑重天下岗鸭子明知有性病,却报复妇女。他心里知道,作为卖淫女的林秀秀可能也是受害人之一,但抓获鸭子后,派出所没有将林秀秀从妇教所提出来辨认、收集犯罪证据。他担心这些事万一被媒体关注,还真会摊上大事。现在,他的担心终于发生了,这个人就是知道案情的媒界精英郑重天。

严所长在和郑重天电话交谈时,耐心、谦和,没有丝毫的怠慢情绪。他还想起林秀秀一案发生后,快餐店的老板急吼吼地赶到派出所,说阿秀根本不可能是卖淫女,如果她这样勤劳本分的妇女是卖淫女,自己就是你们该抓的老鸨了。至于她和周阿毛的关系,是送快餐时认识的,一个老公失踪多年,一个老婆死了多年,孤男寡女的谈恋爱也不是不可以的事。但是,这些因素派出所当时没有考虑,只抓住林秀秀身患性病这一条。严所长心里忐忑,处理这起案子的另一个原因是当时公安机关在开展春季扫黄严打行动时,邀请了市区的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在对妇教所、拘留所的视察检查中,有几个代表委员揶揄地说,妇教所和拘留所真清静啊,不见被抓的卖淫女和嫖娼人员,现在是商品社会,你们公安机关不要太多的以罚代刑,只抓收入不抓法律制裁。看看,现在一些老小区内,卖淫女租房招手拉客,往宾馆的客人房间打电话。

代表委员们的这些风凉话,使全程陪同的市公安局分管治安的副局长脸露尴尬,在后来组织的春季严打行动中,公安局对各派出所考核的指标一项中,就有明确的规定,凡涉嫌卖淫的,一律抓起来。严所长终于意识到林秀秀的问题还真是个麻烦的问题,但年轻的严所长并不意味年轻就缺少谋略和城府,他用商量的口气对郑重天说:“大记者,我有一个要求,请麻烦你让记者把微博给删了,对此事的不妥之处,相信我们一定改正!到时我一定给你回电话。”

郑重天心里在笑,他紧接着补充说:“严所长,你关注一下,有许多条微博已@你们局的官方微博。估计公安高层也知道此事了。但你放心,我会劝说记者删除这些微博的,我们是朋友,这个小忙帮得来!”郑重天本来还想说,现在是微博社会,你知道陕西的表哥,广州的房叔,甚至还有重庆的雷政富,都是因为被微博曝光拉下马的。但他还是轻轻地踩住了刹车,他知道迫切要求上进的严所长也知道这个道理。

不久,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还是严所长打来的。郑重天让电话蜂鸣了一阵子后,慢悠悠地拿起了话筒,样子有点漫不经心。

“郑大记者,刚才瞎忙了一阵,我想问一下林秀秀的两个孩子现在怎么啦?”

郑重天知道严所长这次是有备而来的,他就用夸大的口气将社区群众拨打早报新闻热线电话,林坤伟拽着骨瘦如柴的小男孩来报社,报社的编辑记者们献爱心资助贫寒交迫的孩子的经过,一一细细叙来。最后又着重地加了一句:“我们报社领导也重视此事,公安机关对卖淫女的严惩没错,但两个孩子还是未成年人,他们需要家长的庇护,万一无依无靠的孩子不幸出事,岂不有损我们这座爱心城市的形象,而且也损害了公安的形象!”

“主要问题就出在林坤伟身上,是他当初提出当两个孩子监护人的,我们又没有威逼他!”严所长虽然有些愤愤然,但他恰如其分地留下了余地,“要提前解除林秀秀的教育收养手续很麻烦,我们区公安分局还不能办理,要向市公安局监管支队打报告,再提请分管监管工作的副局长审批,并还要我们提出解除收教的建议。郑大记者,我还有一个建议,既然是社区群众和林坤伟找媒体反映,请你转告林坤伟来一趟派出所,我要当面责问他,既然承担不了监护人,为什么还要打肿脸充胖子!”

郑重天心里一乐,他知道林秀秀的提前解教木已成舟,严所长只是想要一个台阶,如果林秀秀能解教,就是把林坤伟的祖宗三代逐一点名骂个狗血喷头,林坤伟除了没有摇尾乞怜的尾巴,卑躬屈膝地献媚、讨好,也一定会认认真真洗耳恭听。

郑重天局外人似的应付:“严所长,其实你刚才打电话时,我已让新闻热线室的值班员联系林坤伟了,估计没多少工夫,他就会出现在派出所。”郑重天又投石问路,“严所长,如果林秀秀能提早解教,我们还要拍图片新闻,反映派出所对违法人员的人性化操作。”

“谢谢大记者了,你还是有空到我们派出所走走,我们随时欢迎!”

郑重天的办公室在报业集团十二楼,坐电梯下楼去新闻热线室时,他突然对拯救这件事心里有点发毛和底气不足。电梯轿厢内空无一人,揩擦得光可鉴人,轿厢四壁将他的整个人给映了出来,郑重天感到四面都是畸形怪状的自己,胸口还别别地跳个不停。他揉了一下脸,感觉零乱不堪的发丝粘在额头、鼻尖和唇边。手一抹,是湿热的,像绵软的活物爬在上面蠕动。他伸了伸脖,从光洁的不锈钢板壁上看到了自己那张略显憔悴的脸,捋捋自己的下巴,滋出一缕热汗的下巴很粗硬。他咝地透了口气,多天没剃胡须,胡须疯长。他生气地用两枚手指拔下一根胡须,却吃了一惊,竟是一根细长的白胡须。无法抵御的恐惧感蛇一般凉飕飕地贴着头皮游来游去,自己还不到四十岁啊!他悲凉地盯着白发,往轿厢的不锈钢板壁上粘,但他看到不锈钢的板壁上摊尸一样陈列着许多白泛泛的白发,自己的那根却显得那么可怜和软不拉几。

电梯门开了,一缕清风吹了进来,他蹑手蹑脚地钻出电梯间,打了一个寒颤。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春雨退去,风和日丽,黄韦突然前来造访郑重天。这家伙因为和郑重天是同学,一位提早上班的记者已替他泡了一杯茶。大办公室内是不能抽烟的,黄韦就像饿汉一样嘬着嘴呼拉呼拉地向热气直冒的茶杯吹气,一条腿还搁在另一条腿上左右抖动。“烟瘾发作了吧?”郑重天一进办公室,劈头盖脸就向黄韦发问。“嗯,就是么……”黄韦眨巴着虚肿的双眼说,“你们是上层建筑,规矩严,快带我去吸烟室!”

在吸烟室,黄韦悄悄地告诉郑重天,昨天派出所已通知林坤伟,要他今天上午和民警一起去妇教所领回他的姐姐。黄韦边抽烟边说话,看样子很轻松,接着从随身携带的皮包里掏出一部苹果手机。“这是最新的苹果手机,送给你……怎么,老同学面前也客气,又不是贿赂你,收下吧!”

郑重天一直想要买一部苹果手机,老掉牙的诺基亚手机隔半天就要充电,外出采访,钱包可以不带,但必须随带多块锂电池,有时忘了带,手机就成一块废铁。黄韦送来的苹果手机确实让他心仪,也很想占为己有,但他有一种不安的感觉,怀疑这手机的来历。

“你自己用、自己用。高档手机百分之七十的功能是用不上的,就像高档汽车百分之七十的速度是多余的道理一样,手机能通话就好!”

“嘿嘿,还懂得装逼!”黄韦的眸子从虚肿的眼皮里钻出来,然后一瞪,“你这人怎么变得像是廉政楷模,我们是同学,铁哥们,客气个屁,烦不烦啊!”黄韦说完,将手机往郑重天身上一塞,起身告辞,“过几天陪我去看看你买在南都花园的那套豪宅,我们工程队的精兵良将马上给你的豪宅锦上添花!”

黄韦走后,郑重天突然想到,林坤伟只是成千上万的外来务工人员中比较聪明的一个罢了。在和他的几次交谈中他还了解到,林坤伟离开东北的深山老林后,为了不让自己的妻子步姐的后尘,将她和孩子带了出来。一个背井离乡的人,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要租房,要给孩子读书,还要往家里寄钱供养年迈的父母,生活之艰难让他不得不戒酒戒烟。为了手头多些钱,林坤伟还常常深更半夜像做贼一样避开公管、交警的检查,冒着被罚款扣驾驶证的风险,到郊外开黑摩的赚外快,有一次还累得昏倒在半途,一条胳膊皮开肉绽,回到家里只用盐水消消毒,第二天仍去工地打工。幸运的是林坤伟后来碰到了有同情心的黄韦,派工地的技术员手把手地教他搞屋面防水的小工程,几年后又成了黄韦手下分包的小工头,生活才算安定下来。

郑重天望着日光下闪动着耀眼光泽的手机,猜测说不定就是林坤伟用他的同事们捐的那笔爱心款买的。想到这里,郑重天内心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似有似无的不安在心里飘曳如丝。

回到办公室后,郑重天再次观瞻外表设计光洁、超薄的苹果手机,自言自语地说“是该换手机了”。说完,他将藏有笔记本电脑的包一夹,直奔电梯间。早报的所有业务部室都在报业集团大楼的十二楼,因为正是上班时间,电梯下到底层的过程中,子报、网站的同仁分别在各自的楼层按电梯,上的上,下的下,电梯停停走走。在电梯缓慢的运转过程中,郑重天背对门,快速地掏出皮夹子,手指快速地数钱,一数,竟有一万元钱。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钱,谁塞的?黄韦不可能,他不会玩移花接木的魔术,那是谁?他想着想着,突然一激灵,早晨起床时,妻子就塞给他一万元钱,叮嘱他别忘了去银行还房贷的按揭。郑重天尴尬地笑,嗔怪了自己一句,你这记性,未老先衰。

郑重天突然有了自己的想法,兴奋地直奔地下车库。他把车开出车库时,发现天又变脸了,看样子要下雨,但又不像要下雨的样子,不阴不阳的,像憋着一股气。随着车轮的磨擦声滋滋地响起,郑重天瞧了瞧后车座,一早出门时,妻特意递了一把伞给他,伞很安详地躺在后车座上。妻对他说:“现在驾车办事不方便,路堵,你去附近银行交房贷走路比驾车快,但伞不要忘带上!”

十多分钟后,郑重天的车在派出所大门口停下,派出所的砖墙涂着蓝白相间的颜色,象征尊严的国徽像镀了薄银似的粼粼闪烁,蓝白两色的多辆警车如同披着大氅的武士卧在角斗场。刹那间,他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亢奋在他心头勃勃而起,他有一种较量的冲动。。

大院里,严所长正绷着脸在大声训人,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发射子弹一样恣意。郑重天走近一看,被训者就是躲得远远的林坤伟,一脸憨笑着不断点头,嘴巴还在嗫嚅。院子的一角,蜷缩着一个面目清秀却一脸愁苦的少妇。毫无疑问,这女人就是传说中的林秀秀了。

严所长撇脸就见到腋下夹着手提电脑的郑重天,脸色放晴,笑嘻嘻地迎上前来,寒暄着说:“大记者怎么过来的?我们本来想通知你,但我觉得这件事不必报道了,现在什么样的人都有,一旦有人效仿起来,我们以后的工作就不好开展了,你说呢?”

郑重天握着严所长的手说:“你说得也有道理,但今天我不是为报道这事来的,报道的事来日方长,但我有一事要拜托你。”郑重天说着从皮夹里掏出五千元钱,递给严所长,“这是我们报社一些编辑记者捐的钱,送给林秀秀,给她的孩子买衣服读书用,也算是我们媒体人的一份爱心!”

严所长显得惊诧,伸出的手刚刚接过了钱,又退给郑重天,郑重天不接,却把随带的伞打开。天没有下雨,只有下雨的前兆,但这个动作让自己和严所长都挨在伞下,相互的距离近了,郑重天有些意外,严所长有些感动。

雨,这个时候还真的下了,极小,可以忽略不计,也不用撑伞。

派出所的院子里车多人多,迁户口打证明、赌博被抓缴罚款的人一茬接一茬。一些不识时务的人看到派出所的严所长年纪轻轻,还以为是一个普通民警,纷纷向他询问办事窗口在哪里,严所长倒竖眉毛喝斥:“问什么问,大堂服务台有办事指南,自己去找!”但回首看到郑重天,又忍着烦恼喊来一个民警接待询问的群众,“郑大记者你瞧,都把我们当作千手观音了。这样吧,你去我办公室喝杯茶,我把面前这尊菩萨请走。喂,林秀秀,你的手续办妥了吗?办妥了你马上回家!”

林秀秀木讷得几近呆板,雾似的雨水细密地蒙在脸上,像沁出的汗水,她对严所长高声的提问没有反应,怪怪地看着,还不时左右回头观察。倒是她旁边的林坤伟猴急起来,大步跨到严所长面前,大声说:“报告所长,手续都办妥了,我们就等着您发话走人。”

严所长挥挥手,摇头说:“别报告报告的,装逼!你这人越看越像东北土匪,这话的口气也像山上打劫的土匪一样!”

“报告所长,我的绰号就是‘东北土匪’,您说对了!”

严所长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丝笑容,说:“土匪你过来,这五千元钱是郑大记者代表报社爱心编辑记者送给你两个外甥的,拿去!”

林坤伟一下子愣住了,使劲地摆手不肯接这笔钱。

“拿去!”严所长唬着脸,“还歉不够多吗?”

林坤伟虔诚无比地伸出双手,接过厚厚的一叠钱,然后扭了扭粗壮的腰肢,对着严所长行了个鞠躬大礼。

“别来这一套了,以后好好教育教育你姐姐。”严所长说话时,已来到一位将头枕在警车方向盘上打瞌睡的民警旁,用手敲着车窗喊,“喂,你昨天晚上没睡好是吗?快把车发起来,要你为人民服务!”蓝白相间的警车很快罐子破碎似的颤抖着发动起来,像苍老无比的武士作最后的角斗一样,无可奈何地轻动着车轮,驾车的民警恭敬地说:“严所长,请指示!”

“你把林家的人送回去!”

这时,蜷缩在派出所院子一角的林秀秀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我不要上警车,我不想再去牢里,求你们放了我,我求你们了……”

“你讲什么讲,我们是用警车送你回家,你懂吗?”严所长说,“快上车吧,我们还要召开所务会议!”

林秀秀号啕大哭,她不想上警车,双腿钉子一样锲在墙根上,两只手爪子似的抠在墙上的一枚钉子中。林坤伟用粗壮的胳膊将她拦腰抱起,林秀秀剧烈晃动着双腿,把林坤伟摇晃得步履蹒跚,不得要领。林坤伟龇牙咧嘴地说:“姐姐,派出所的民警好心肠,是免费用警车送我们回家!”

突然,阿秀不哭了,她的脸侧向派出所的大门口。其实,派出所的大门有一道铁门是关着的,车辆进出要由协警把那道关着的铁门拉开,但就是在这半道门旁,有一辆红色电动车的车轮像一只即将宰杀的龟,小心翼翼地冒出头颈那样,时隐时现。在场的众人目光随着阿秀的目光望去时,大门口终于出现了一个中年男人。这人竟是周阿毛,只见他战战兢兢地坐在电动车上,望着阿秀。这时,周阿毛的身后又露出了一颗头发蓬乱如鸟巢的脑袋,稍后是一张惨白的娃娃脸,小孩脸上有喜色,看到阿秀低声地喊“妈妈”。阿秀抹着泪眼,从林坤伟身上蹬下身子,灵活地向大门口奔去……

周阿毛小心地跳下电动车,递给迎上前来的阿秀一把雨伞。

“你看你看,大记者,她多么喜欢坐电动车,不领我们的情啊!”严所长脸露笑纹,叹了口气,对林坤伟挥挥手,示意他们赶紧回去。然后,严所长转身对郑重天说,“大记者,我一直想找机会请你吃顿饭喝杯酒,今天你定个日子,哪天聚,我听你的!”

郑重天握着严所长的手说:“还是找家农家乐喝杯酒,不必去宾馆大吃大喝,现在上面查得紧!”

“好,一言为定!”

这时,郑重天接到了妻子发来的短信:雪撬犬卡特没有丢失,卡特很懂事,一直陪着被软禁的娟娟。郑重天刚想回复短信,手机却响了起来,是边元慈打来的。边元慈依然在电话里滋啦滋啦地吸气,像是在淌黏稠的口水,郑重天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其实边元慈再淌口水也唾不到他的脸上,但他却感觉口水唾到脸上。边元慈在电话里说:“你家的白狗还真有背景,根本没有失踪,它和娟娟逗着玩哩!”

责编:杨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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