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会中篇

2014-08-12 08:22包倬
山花 2014年13期
关键词:观音岩

1

我十岁那年上小学三年级。我母亲用白布给我缝制的大书包,经过风吹日晒,已经成了黑色,像个牛肚。我用红笔在书包上写了一排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可我学习一点也不好,天天不想上学。我的父亲是农民中的异类,他靠给人算命和送神过日子。他不识几个字,经常念不通那些送鬼神的书。私下里,他让我教他那些用毛笔写在绵纸上的繁体字,可我认识的比他还少。

“你的书都读到牛屁眼里去了,”他怒不可遏,把我的耳朵拧得嘎吱响。

冬天,我的耳朵长了冻疮,他把我的耳朵拧得又痒又疼,像马上就要掉下来了。我不服气地说:“你不知道的字,我随便念你也不知道。但我不想骗你,免得你在人家面前出丑。”他想了想,放开我的耳朵,又心有不甘地说,“你记住,欺骗老子是会遭雷打的。”那时候,我听过很多关于天打雷劈的故事,都和忤逆不孝有关。所以,他这么说的时候,我赶紧摸了摸自己的头,仿佛有一道闪电就要劈下来了。

没过几天,他去黑水镇上给人送鬼。半夜时分,我和母亲都听到有东西砸门。我母亲以为是谁家走丢的畜牲夜里寻家,可她打开门,我父亲像根电线杆似地从外面倒了进来,把她压在了身下。扶他回屋躺下,他面如白纸,大汗淋漓,口齿不清。我母亲打发我去村卫生所找医生,可那个狗日的医生听我陈述了病情后,哈哈大笑,“他不是从来不信科学的吗?煽动村里的人生病了不来我这里看病,抢我的生意。你让鬼去救他吧。”我回头把这话告诉了我母亲,她像是得到了启示一样,转身就朝外面跑。天亮的时候,她从邻村找来了另外一名端公。

“他被不干净的东西吓落魂了。”

那个端公焚香、烧纸,唱念一番,宰吃了我家的一只大红公鸡,哼哼唱唱地走了。我的父亲醒了过来。他的嘴唇干裂,浑身抖如筛糠。“我见鬼了,”他说,“我真的见鬼了,化解不了啊。”我母亲给他端来剩下的鸡汤,他喝了几口,又吐了出来,但精神好了一点。他对我母亲讲那晚发生的事情时,将我赶了出去。我没有走远,将耳朵贴在了外面的门上。

他在黑水镇做的法事叫“背鬼”。就是人被冤魂缠住以后,找端公将鬼驱赶到一个草人上,再将这个草人背到十字路上扔掉。这个法事的规矩是端公扔掉草人后,不再回主家,因为怕再将冤魂带回去。我不知道我父亲这些年背了多少鬼,但那一次,他失败了。“草人贴在我的背上,摔不下来,”他汗如雨下,念遍了所有的咒语,都没有办法,于是,他只好将自己外衣脱下来,连同草人一起扔了。他转身就跑,身上汗毛直竖。那个夜晚没有月亮,大地上的微光来自于星星,能勉强看得到路。他疾步行走在山路上,风吹松林的声音,让他感觉像天兵天将下凡尘。草人已经从他的身上丢下,但还未从他的心里放下。他走啊走,不停回头望,仿佛那个草人会随时追上来。沿途经过村寨,寨里很安静,连狗都睡了。他的头上冒汗,心跳得让他的胸口都麻木了,脑海里一片混沌。终于,他走到了我们寨子旁边的观音岩。可是,就在他准备松一口气的时候,他看到了路边立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四不像,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像人,也不像别的东西……”他突然站住了。跟那个东西对峙。他吼:“死远点,莫吓我!”那东西纹丝不动。他的语气随即软下来,“仙家,你走吧,我们井水不犯河水。”那东西仍然岿然不动。他拿出了“师刀”,隔空砍去,“师刀”被接住了。他又拿出“令牌”,念罢咒语打去,“令牌”没打着,滚到了一旁。他再也不相信自己,大叫一声“妈呀”,歇斯底里地跑了起来。跑到了家门口,已经说不出话,整个人匍到了大门上。

我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不怕端公的鬼,我跑去观音岩察看。结果,我看到路边有一泡雄壮的水牛屎。我父亲的“师刀”还稳稳地插在牛屎上,我又在旁边找到了“令牌”。

“那是一泡牛屎,”我把“师刀”和“令牌”交给他,他抬手就给我一耳光。

“对谁也不能讲!”他警告我。想了想,他又喃喃自语,“真会变啊,变成了一泡牛屎。”

过了一会儿,他又把我喊到他床边,给了我一只银光闪闪的钢笔。“好好念书啊,”他说,“否则,就只有像我一样,到处去给人迎神送鬼了。”

这支钢笔,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

我在课堂上把那支钢笔拿出来,同学的目光都在瞄着它。朝阳从窗外射进来,射到我的钢笔上,它像一把泛着红光的宝剑一样炫目。我像个武林高手握住神剑,不觉功力大增,写出的字也比平时好看了很多。下课的时候,同学们就围过来,眼里流露出羡慕之情,排着队用它在纸上写字,写了整整两页。接下来的一节课,我手里握着笔,走神了,我在想一个问题:我该把这支笔藏在哪里呢?我想把它带在身上,可害怕弄丢掉;我想把它放在书包里,可又害怕那些贪婪的目光。我的神经高度紧张,握着钢笔的手开始出汗,像握着一块易碎的宝玉一般。我将它放在贴身的衣兜里,上厕所、打篮球、跑步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摸衣兜。可是,摸着摸着,我发现自己的衣兜空了。

我大叫一声:“我的钢笔丢了!”

同学们把我团团围住。我的同桌左小右率先说,“我是肯定没有拿,不信你来搜。”他自己将衣兜和裤兜翻了过来,“没有吧?”他说。其他人也照着做了。当那群在一起玩的同学全都把兜翻了一遍后,我绝望了,哭着跑去找老师。我的老师把半边秃头从一堆作业本里抬起来,伸了个懒腰说,“哦,再四处找找吧。我又不能带着你去搜每个人的书包。”

下午的太阳照在篮球场上,风吹来的时候尘土飞扬,我循着先前活动过的地方又找了一遍。那份细心,我估计连根针都能找到,但我一无所获。我重新坐回课堂上,开始发抖,内心的焦虑已由对钢笔的不舍转为了遭父亲毒打的恐惧。

左小右见我抖得厉害,他悄悄问我,“你生病了吗?”我没敢出声,只拼命摇头。放学的时候,我对左小右说,“我今晚去你家吧。”我让离我家不远的一个同学带了口信回家,告诉我父母,我去左小右家了。

左小右家在离校很远的一个穷山沟里,兄弟三人睡一张床。他们让我睡中间,我感觉自己快被挤成油渣了。我一直在想那支丢失的钢笔,每当我要入睡的时候,我父亲的棍棒就会把我打醒。直到天亮后左小右叫起床了,我的睡意才排山倒海地袭来。我说,“你去吧,我不想上学了。”左小右没有走,他在床边磨磨蹭蹭地等我,等我出门的时候,太阳都已经升起很高了。endprint

左小右说,“快跑吧,要迟到了。”我拖着两条沉重的腿,闭着眼睛,头昏脑胀,心里想,跟我父亲的棍棒相比,迟到挨打已经可以算是嘉奖了。左小右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催,一边骂,“狗日的,你是吃了瘟猪屁了?走快点。”我懒得理他,依旧慢腾腾地走。

我们真的迟到了。我站在教室门口喊了三声“报告”,语文老师才将头转过来。他问我为什么迟到?左小右在我身后抢先说,“吃饭晚了。”老师问,“你家锅被马踢烂了?”教室里哄堂大笑,左小右红着脸,低头不敢说话了。老师让他进去,却将我堵在了门口。“你家呢?”他说,“不会是家里炖牛角吃,到现在才吃饭吧?”笑声又起,我看到左小右也在笑。

我一时语塞。

“不说是吧?”那你就站着,站在门口听。”他转过身准备讲课,“请大家翻到课本第一百八十二页。”

我突然说:“我今天在路上遇到了一件怪事……”

被打断了话茬的老师愤怒地转过身来瞪着我,他的双眼让我想到了牛卵子。

“我在路上,遇到了两个石头,”我脱口而出,“它们在打架,跳起来,拼命砸向对方,粉末乱飞。一个石头说,‘今年死夫,一个石头说,‘今年死妻。它们一直在说这两句话。我在旁边看着。后来,其中一个石头说,‘小孩,你说句公道话吧。我说了一句,‘今年死猪,明年死鸡。”

我的老师脸色煞白,教室里,再也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响声。好半天,我才听到他说,“你进来坐着吧。”他讲课的时候,声音一直在抖。

左小右问我怎么能想到这么神的理由,以至于吓坏了老师。我得意地说,“你别忘记,我爸是端公,我从小就是在这种神神鬼鬼的生活中长大的。”

那天下午,关于我在路上遇到石头打架的事很快就在学校里传开了。很多同学来问我,是不是真的?我说,当然是真的,不信你去问左小右。于是,左小右也被另外一些人围住了。他很享受那样的感觉,将我的谎言不厌其烦地重复给别人听。那一天,我们亲密无间,像两个心照不宣的同志,只需一个眼神,便能心领神会。

“你还去我家吗?”他问我。

我说,“不去了,如果再去,明天我爸肯定会追到学校里来打我。”

由于在学校里成了焦点,这令我浑身充满了勇气。我想,像一头猪一样,反正都是要挨宰的,伸脖子是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所以,我回到家就对我父亲说,我的钢笔丢了。他把我的屁股打得肿起来,像两扇石磨。边打边骂,“你个狗日的败家子,老子去一趟黑水镇只挣到你这支钢笔的钱。”

后来我才知道,那确实是一支充满魔力的钢笔。

2

我父亲的病好了起来。他绝口不提在观音岩被牛屎吓落魂的事情。还是经常有人来请他。遇上周末的时候,他会带着我去给他做伴。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小端公”。他念那些驱鬼辞的时候,我就站在他身边,遇上他不认识的字,他便加重手上鼓和钵,放低声音,嘴里含糊而过。我很快学会了他的那一套:喊魂、开光、开财门、迁坟、画符……我觉得他念的那些东西挺好玩,课间没事的时候,就会来上一段:

“叫你来,你就来,你莫在阴山背后捱,阴山背后霜雪大,邪魔妖怪出来也害怕……”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吃饱穿暖是人们最迫切的需求。但我家因为我爸经常能从外面弄回来一只大公鸡或者一只羊,日子也还算过得去。印象最深的是他有次带我去马桑坪给人家开财门,他让我借夜色躲在那家人的厨房窗外。风呼呼刮着,那窗其实就是一个土墙洞,上面连块玻璃都没有。厨房里烧了火,火光从窗里透出来,让我感到寒冷加剧。我父亲要求别人杀了一只羊,“这必须要大牲口,”他说,“而且要把四条腿全部扔给他们(鬼)。”过了一会儿,我就听到了杀羊的声音。我父亲开始干活,他念的那些我早已烂熟于心。念着念着,他突然停了下来,咳嗽三声,我正想他是不是忘词了,却听到他高声道:“东方的鬼,给你羊肉一腿,”“呯”,一只羊腿从窗里飞了出来;“西方的鬼,给你羊肉一腿,”……他一共扔了四只羊腿出来,分别给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鬼。至此,我终于明白他让我躲在窗外的目的了。

那晚我们背着四只羊腿回家,他很高兴,一路上都在说要把这羊腿腌了挂起来,实在想吃的时候才吃一顿。口水在我嘴里浓得化不开,我大着舌头说,“爸,今后别干这种事了。”他叹了一口气,不说话了。

那真的是我父亲最后一次帮人迎神送鬼。

石头打架的事情被越来越多的知道了。有人不相信,就来我家问,我只能承认。“今年已经没几个月了,”他们带着惊恐的表情离去。“真是这样的?”我父亲审视着我,“你说瞎话老子打断你的腿。”我一口咬定是亲眼所见,他的脸色瞬间布满了阴云。“先把家里的猪和鸡卖掉吧,”他跟我母亲商定,“还是钱在手里比较稳妥。”

第二天,我父母赶着三头猪,背着十只鸡去黑水镇卖,可是一路上,我们遇到了更多赶猪背鸡的人。这让人们越来相信“今年死猪,明年死鸡”的传闻。小小的黑水镇上,突然被猪和鸡攻占了,牲口贩子都吓得躲到了尿桶旮旯。那些被棍棒逼迫着,极不情愿到街上的猪,已经走得精疲力尽,躺在街头巷尾一动不动,像一堆石头。卖猪的人愁得要哭了,想再把猪赶回来,比登天还难了。那些猪先是躺着,太阳越来越热,它们开始找阴凉处,为了争一个可供栖身的阴凉处,猪们爆发了乱战。轰轰轰的声音响彻在黑水镇上,镇上的人关门闭户,就像这些猪身上带着传染病一样。大街上奔跑着猪和赶猪的人。至于那些鸡,他们在背箩里被拴住了腿,只能振翅高叫,一鸡鸣,百鸡啼,黑水镇上的鸡叫成一片。人们恐慌了,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小端公”真神啊!人们交头接耳,我的名字被他们一次次提起后,然后,有人开始朝我围了过来。人们满脸肃穆,声音颤抖,问我,“这会怎么样啊?”我父亲就在我身边,他也满脸愁云。

“这些猪和鸡,会死去。”我说,“它们将换取你们的生命。”

人们扔掉了手中的棍棒。有人抚摸着躺在地上的猪哭了起来。这情绪感染了那些本来就对猪有着浓厚感情的人,他们的哭声盖过了鸡叫声。到了下午的时候,那些猪饿了,挣扎着起来,开始用嘴掀开了街边的土,土里没有洋芋,也没有红薯。它们饿得直哼哼。有人试图敲开街上人家的门,想讨要点东西来给猪吃,但没有一人成功。很多人对猪的感情超过了人,更何况,这又是些替他们去死的猪,有人愤怒了,招呼大家,“去附近的地里去看看,遇上红薯和包谷就弄回来给猪吃。”男人们都奔向了地里,留下女人照看猪和鸡。可是,男人们重新回到街上时,手里并没有东西。黑水镇一带的人家,主要是靠种植烟草和做生意维生。猪屎拉在了大街上,臭气熏天,猪尿在大街上流,猪们又倒在了自己的尿上。到了下午的时候,人们已经顾不得猪将换取他们生命这回事了,他们再次抡起了棍棒,将又累又饿的猪赶起来,准备赶回家。女人在前面唤猪,男人在后面用棍棒捶,可是很多猪已经起不来了。endprint

我父亲下了很大的决心,又跟我母亲商量了一阵,悄悄离开了。过了一阵,他回来,手里拿着一把杀猪刀和一把砍刀。他走到我家那头过年猪身边,拍了拍它的耳朵,它嘴里哼哼,闭着眼睛。我父亲请了几个年轻人过来将猪按在地上,刀子从它的脖子上喂了进去。猪狂叫起来,其他的猪拼命奔跑。满大街都是猪在奔跑。于是有人招呼,堵住街两头的路,先把猪按住,等着挨宰。这是我今生见到最血腥的场面。那些猪被堵在街中央,每一个出口都有人拿着棍棒恶狠狠地守着,只要跑过去,照着头上就是一顿猛打。一声又一声的猪叫传来,一只又一只猪离开这个世界。血在街上流开,人们视若无睹。女人背着背箩站在一旁瑟瑟发抖,背箩里面的鸡也已奄奄一息。从下午开始杀猪,一直杀到天黑。黑水镇上的人像是全死绝了,连一盏灯也不开。月亮升起来。又开始杀猪了。死猪被码在街边,活猪还在拼命想逃。

当街上恢复了平静,五个杀猪匠凑到了一块。他们一共杀了一百三十七头猪。然后是将这些猪全部砍开,砍成两半或四半,他们要将肉背回家去。下半夜的时候,月亮落下去了。人们在街中央烧起了火,找来到大锅,将肉丢在锅里煮着,香味和血腥味混合在黑水镇上空。

天微明,人们背着肉回家,汗水流过他们悲伤恐惧的脸。人们走在狭长的山道上,背上背着一块猪肉,像是蚂蚁搬家一样。一趟、两趟、三趟,他们终于将猪肉搬回了家里,大吃一顿,腌了,挂起来。有人说,“唉,这畜牲,不光替了我们的命,还撑饱了我们的肚子。”那些还没有把猪赶到镇上去卖的人家,他们心存怀疑,觉得另外那些人愚不可及,并在心里暗自嘲笑。可是,没过多久,村里那些还活着的猪,开始陆续死去。于是这些人反倒成了别人嘲笑的对象。

猪总是要杀的,只是早杀了几个月。没有了猪的村庄,总感觉少了些什么。妇女们不太习惯吃完饭后的无所事事,她们内心空荡荡。她们去到厨房里,那口煮猪食的大锅已经好久没有生火了;她们去到鸡圈里,连鸡毛都被风吹走了。她们只好陪着男人和孩子坐在火塘边,望着跳跃的火苗出神。和死神擦肩而过后,人们仿佛一夜之间活明白了,他们变得更加友好,相视一笑泯了新仇旧恨。人们提起我,充满了感激,“小端公是我们的大恩人啊。”

人们背着火腿来我家,说遍了人世间感谢的话。那一年,我家的火腿堆在楼上,像柴一样。人们对我奉若神灵,在路上遇到我,他们驻足,恭敬地站到一旁,再跟我打招呼;我的父母再也没有对我大呼小叫,伺候好我,已经成了他们每天的大事。我吃了我母亲煮的火腿,打出的饱嗝都是香的。到了学校里,老师也不再骂我了,不再抽我起来背诵课文,即使我举手要求,他们也视若无睹。下课的时候,没人来叫我去玩。同学们靠着墙根,站成一排,衣衫单薄的他们贪婪地晒着温暖的太阳。我走过去,站在他们旁边,他们就默默地走开。然后,他们打篮球,几十个男生争抢一个篮球,个头大的,在打球,个头小的,其实就是跟着跑。上课铃响起,他们分头跑进教室,只留我一个人走在最后面,像一匹受伤的狼。放学了,同路的孩子结伴而去,他们撒开腿,奔跑在山路上,跑累了,就围坐在地上,拿出洋芋和红薯来分享。我从他们面前走过,他们立马闭上了正在咀嚼的嘴,不说话,只用眼睛紧紧地盯住我看。

有天我堵住了左小右。

我说:“为什么不理我?”

他像做了亏心事一样,低着头看自己的脚。过了半晌,他才说:“你跟我们不一样,你是神仙。”

“你知道那是瞎话。那天早上屁事没发生。”

“可是你说的都应验了。”

左小右说完这话,慢腾腾地走了。走了一小段,估摸着我不会再叫住他了,撒开腿跑了。

我突然两腿发软,坐在了地上。眼泪流出来,砸到尘土里,很快被太阳晒干。又有几个同学从我身边走过去,但没人跟我打招呼。太阳像个南瓜一样挂在树梢,我呆呆地看着太阳,感觉眼皮很酸,酸得想流泪。太阳落下去,月亮升起来,我踏着月光回家,看到自己的影子时,突然心生厌恶。我站住,我的影子也站住,我走,他也跟着,我突然站住,想摔掉那个影子,让他往前栽一跟斗。可他稳稳地站住了。我心生邪念,拉下了裤子拉链,掏出我那茶壶嘴似的小鸡鸡,对着黑影撒起了尿。风把我的尿液吹得东倒西歪,甚至淋到了脚上。我打了一个冷颤,拼命跑了起来。沿途的狗朝我狂吠,我懒得搭理它们。下坡、上坡,月亮都在我的头顶,为什么我一直甩不下它,或者它不会抢先一步?我一路都在想这个问题。

回到家里,我的父母正准备出门去找我。“你去哪里了?”我父亲轻声问我,没有半点的责备。我说:“我在跟月亮赛跑。”我父亲看了我一眼,脸上掠过一丝不安。“吃饭吧,”他又说,“我们都在等着你呢。”我说:“我已经喝过风了,很饱。”我撩起衣服下摆,露出自己的黑得像锅底似的肚皮,拍了拍,发出咚咚咚的声响。他们都沉默了,静静地吃饭,屋里只有筷子无意间敲到碗沿的声音。他们边吃边看着我,似在观察我是否有异样。他们吃完饭,父亲提着凳子坐到了火塘边,他继续在观察着我。我母亲在收拾碗筷。

“我不想再去上学了。”我说。

碗从我母亲的手上掉了下去。她怔怔地看了看我,又将目光转移到我父亲脸上。可是他说:

“你自己决定吧。其实我们已经没有资格再去管你了。”

3

我没有上学了,我一点也不惋惜。我有时会在村里遇见同龄人,他们无一不自卑地低头走开。更多的时候,我闲在家里,不下地干活,坐在床上,冥思苦想。我对一些之前从未想过的问题着了魔。我们生活在未知中,我们觉得自己很强大,能够主宰万物,其实我们正是被某种力量主宰着。我们是否有可能扭转这种被动的局面,看到过去和未来?我永远无法想象自己怎么说出了那个谎言,也许是一种力量的昭示,不然,为何事实总在朝着我的谎言在走?难道我的身上,真的具有某种魔力?我想起了记忆中的很多事情,设想出不同的过程和结果。我发现,那些并没有真正发生的经过和由此导致结果充满了趣味。

邻村有家人的牛在半夜丢了。主人跑来请我帮忙算。我正盘腿坐在床上。来人诉说了牛的长相以及半夜听到了响动,追出去时已经没了踪影。“像遁土了一样,”他说。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头牛被两个人盗走,前面的人牵着牛,后面的人拿着鞭子在赶。那是一头水牛,走路很笨重,一路踩出深深的足迹。天就要亮了,他们不知道后面的人什么时候追来。endprint

“牛没有走远,”我闭着眼睛说,“三公里以内。在一棵树上拴着。偷牛贼,跑了。”

村里的青壮年劳力被集合起来了。他们在失主家三公里以内的山上展开了搜索,果然找到了那头牛。牛正在吃草,偷牛贼跑了,他们抽的香烟盒还留在原地。失主家杀了一头羊,答谢前去帮忙寻牛的人,我被请到了最尊贵的位置,我的身边分别是两个村里最年长的老人。他们的牙掉光了,失去了咀嚼的能力,瘪着嘴喝一口鲜美的羊汤,其中的一个老人开始讲述这个村庄的历史。他说的是:很久以前,村里人有事都会去观音岩上问神。那是一个天然的石观音,在洞里。她望着洞外的村庄,眼里充满了慈悲。她比人们的记忆更有古老,所有人都在传颂着她的灵验。帮助思念的父母找到失散的儿子;保佑辛勤的农民五谷丰登;那些姻缘未动的男女找到幸福的另一半……她无所不能。甚至,她在1943年村里遭遇地震时,还流过一次泪,只不过人们没有明白这种昭示。1969年,三个造反派主将冲进观音洞,用铁锤将她拦腰砸断,并从观音岩上推下来。那三个人,全死了,死法是被对手用锤砸断了腰,像条受伤的蟒蛇一样在地上蠕动着,鲜血流尽而亡。十年以后,村里的人寻遍了观音岩下的山沟,没有找到那截被推下山的石身。“她可能上天了,”老人说。此后,村里还是有人去求那截尚在洞里的残身,但再也不灵验了。

我让人们再次想起了观音洞。老人们在讲述的时候,所有人放下了酒杯,停止了咀嚼。人们的目光望向我,眼里充满了敬畏。不知谁说了一句,“你就是观音化身”,人们就一起点头。“你什么时候的生日?”另外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老人问我。“农历二月十九。”我父亲抢先一步回答。人们面面相觑。我一动不动地坐着,不知该如何应付。有人带头站了起来,将饭桌陆续收走,让院子中央空出一大片。坐我左手边的老人站起身,人们的目光像苍蝇一样尾随着他。他凑到失主耳边低语了几句,对方心领神会而去。老人重新坐在我身边,“请让他们表达对你的敬意。”但我没有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一只黑山羊被拖了过来。它咩咩叫着。雪亮的匕首在主人的另外一只手里。它明白要发生什么了。它的嘴张成四十五度角,叫的时候还吐出白沫。它被主人拖到我面前,两只前脚跪在我面前,头朝向我,匕首穿过了它的脖子。血流到了盆里,还在冒着热气。

我的身体颤抖起来。五脏六腑都要翻滚起来。我突然从凳子上起身,跃上了桌子,盘着腿,闭着眼睛。我闻到了纸钱的味道,我看到蜡烛照亮的大路,金光闪闪,路的尽头是观音洞。天空划过一道闪电,像一根银色的棍子,雷声传来,像是从山上滚了石头。我起身,人们成排跪在我面前,我昂着头,朝门外走去,闪电频现,照亮前路,人们尾随着我,打着火把和手电,他们默不作声。

通向观音洞的路上,长满了荒草,荆棘伸出手来,要将我拦住。洞在观音岩上,脚下的路是石头,弯弯曲曲,其宽仅容一人通过。我在岩上越走越高,回望来路,人们的火把和手电之光像一条闪电。突然,我的面前出现了一片开阔地,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杂草丛生,一片荒芜。观音洞近在咫尺。人们紧跟着抵达了洞前空地上,没人说话,火把插在地上,如同白昼。我看了看眼前那些一脸肃穆的人们,转身,走进了洞里。洞里芳草凄凄水潺流,进洞不远一高台,我走过去,坐上了那半截石身。

有人在我面前的高台上点上蜡烛和檀香。有人将煮熟的鸡和羊腿端了上来。那两个老人站在我的左右两边,其中一个虔诚请示,“可以让他们回家了吗?”我点头不语。他们走出洞外,让人们回家,“大家都回吧,有他保佑着大家,大家就放心吧。”这时,我听到一个人的哭声,是我的母亲,她哭,“我的儿啊。”有人劝,“回吧,他现在已经不是你的儿,而是全村的守护神了。”哭声渐渐远去,我心里泛酸。我对那两个老人说,“你们也走吧,回到你们的孩子身边,陪着他们,享受这最后的时光。”他们不敢违抗,叩谢而去。

第二天,有人给我送来了吃的。来人叩拜完毕,放下吃的走了。我在洞里坐了一夜一天,如梦似幻。我是一个凡人,却正在学习成为一个神仙。有时候,我相信自己身上真的具有某种能力,但有时候又不信,比如,我连困顿都抵挡不了。第二个晚上,我父母悄悄进洞,给我带来了床上用品。在洞里的一个平坦地,搭了地铺。“这是你的命,你只能适应这样的生活,”我父亲说,“你不用担心我们,大家对我们都很好。”我母亲看着我时,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没有人的时候,你就自在一点吧,”她过来抚摸了我的头上一把,“回头我们在外面挂一个钟,有人来时,会敲钟。”第二天,真的有人在观音洞外的树上挂了一个钟,我一听那声音,就知道是学校里那个钟。这让我一听到声音就有些紧张。像是要上课了一样,钟声响起,我就坐上了观音残身。

每天天一亮,钟声就会响起。有人送来吃的。顺便会问一些未知的事。我随口便答,像做一道双项选择题。钟声越来越频繁地响起,很多是陌生的面孔,他们来自于外乡,甚至外县。我的父母在有个晚上来到观音洞里,他们手上抱着一个漆成红色的木箱子,如果不是颜色不同,我会认为这会是乡政府门前那个绿色邮箱。“这是功德箱,”我父亲说,“他们会在里面投钱,以表对神的敬意。”

确实如他所说,此后再来的人,无一不在功德箱里投钱,或三块五块,或三角五角,有人甚至会投进去一个硬币。几天后的深夜,我父亲来洞里,用一把钥匙打开功德箱后面的小铜锁,从箱里一次又一次地抓了钱出来。他乐呵呵地数着,但没有数出声,末了,他说,“这些钱,我会用来给你买香和蜡烛的。”

还有,很多人来许愿。他们跪下,叩头,说出心里的愿望。“如果你保佑我……等你生日的时候,我会用……敬奉你。”他们需要保佑的内容,其实也差不多,无非是升官、发财、升学、健康、姻缘、生子、平安、寻物。他们能给我的敬奉是:草纸、功德钱、猪、羊、鸡。其中,宰杀后的三牲,会被他们烹而分食,我,领受的只是一个心意而已。

那年的农历六月十九,人们从四面八方翻山越岭而来,将观音岩下山沟堵了个水泄不通。钱纸烧得遮天蔽日,香的味道弥漫在空中,杀猪的声音此起彼伏。人们挤到我面前,跪下,嘴里念念有词,但我听不明白。但这不难猜测,有些人的愿望达到了,有些人又树立了新的目标。我闭着眼睛,听到他们将钱塞在功德箱里,一言不发,毫不动容。我的父母在观音岩下的空地上搭了个简易的台子,卖香烟、啤酒、矿泉水、香、草纸、蜡烛等等,忙得不亦乐乎。而更多的人,只是在心里遗憾,没有提前发现这一商机。到了三个月后的农历九月十九,地里的庄稼收完,进入了农闲时期,前来观音岩的人更多了。人声鼎沸,嗡嗡嗡,让人想到了蜜蜂朝王。我认识的人,基本都来了,但我在众多的朝拜者中,唯独记住了一个人。左小右。endprint

他跪在我面前,眼睛都不敢抬一下。他“咚”地重重叩头,像是在惩罚自己。叩了三下,并不抬头,用双手支撑着身子,说:“你惩罚我吧,我错了,我骗了你。”我听到一声金属和石头的轻撞,我知道,我的钢笔又回来了。我说:“你要注意,小心灾难。”左小右走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说出这句话。在某些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嘴不受控制。有时候,我意识清醒,知道自己是谁;有时候,头脑一片空白,堕入另外一个世界。

冬天的时候,我的父母在观音洞下的山沟里盖了三间房子。一间卖杂货,一间卖饭菜,一间人住。每天都有人从四面八方赶来。我的父亲跟人商量,在那个冬天,修通了从黑水镇到观音山的车路,并且建了一个停车场,由我那个独眼的舅舅看着。于是,来年的农历二月十九,来的人更多了,轿车停在观音岩下,令人们大开眼界。骑摩托车的年轻男子,后面载着个姑娘,双手抱紧男子的腰,在山道上跑来跑去。而更多的年轻男子,到观音岩的主要目的,是在找寻合适的姑娘。看上了,就跟着去打听是谁家闺女,然后上门提亲。成功者,会带着女方来到观音洞里,烧纸、上香;不成功者,则是继续祈祷爱神早日垂怜他们。

人们口口相传,观音洞声名远播。这里从每年的“观音会”的热闹,发展成每个月的初一、十五都有大量的人来朝拜。稍有经济头脑的人,都想着法子在观音岩下盖房子,没过几年,那里俨然一个集市。鸡羊交易市场、旅馆、饭店、赌馆、屠宰场、烹饪场,一应俱全。我父母的生意越做越大,首屈一指。他们自称是“侍奉观音的人”,受尽别人的尊敬,他们的精力都在生意上,但土地并没有因此而荒芜,农活基本上是别人帮忙做。

他们兜里的钱越来越多。

4

由于长期待在洞里,我的皮肤苍白,指甲和头发一起疯长。有一天我走到水边,看到水里的人影蓬头垢面,吓得倒退一步坐在了地上。那晚我父亲进洞收功德钱的时候,我说:“我不想在这里待了。我根本就不是观音的化身。”他正在一旁数钱,被我突然打断后,他的目光还在盯在钱上,直到他实在想不起刚才数到几了,才极不情愿地抬起头来。

“你是村里的守护神,”他说,“即使我同意,别人也不会同意。你能想象人们心里没有守护神会怎样吗?”

我摇头。摇得空气中一阵阵头发的污浊味。

“所谓守护神,就是他们的精神支柱、他们的先知、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的心灵慰藉。你说,他们会愿意失去你吗?”

他说完这些,将那些凌乱的纸币塞在兜里,走出了洞外。

没过几天,我听到洞外传来砌砖的声音。我问前来许愿的人,他们告诉我,人们正在观音洞的开阔地上修围墙。我明白,那是我父亲的主意。“我这是保护你,”他说,“侍候你,是我们的责任。”那一堵围墙上被插上了绿荧荧的碎啤酒瓶玻璃,苍蝇飞过都能割断翅膀。一道红色铁门,隔断了外面的世界。每到晚上,我父亲收走功德箱里的钱,便会将门锁上。天亮以后,他将门打开,等人来,但是,要进到洞里,每人需要收五块钱的门票。但即使这样,仍然不影响前来许愿和问询的人。

我开始发胖,胖得像弥勒佛。长发遮盖了我的脸,已经很少有人能看到我的真面目了。长期不说话,我感觉自己的舌头在长大,阻碍了发声。有时候,看着洞外阳光普照,我忍不住想去晒太阳,可是,我的眼睛已经接受不了太阳光的刺激。有月亮的夜晚,我会独自走出洞外,虽然月光不能让我感到温暖,但也总比一直将自己置身于观音洞里要好。月光下的观音岩,万物披上了银衫,虫在树下鸣叫,松涛阵阵。我越来越害怕夜晚,这让我孤寂倍生。可是在我十四岁那年冬天的一个夜晚,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女子头上披着白纱来到我面前,她没有跪下,一直站着,当我看她时,不由得浑身一震——她赤身裸体。我感到口渴。她将乳头塞进了我的嘴里。她引着我朝地铺的方向走,仰面躺了下去……我的体内有东西喷射而出,我感觉像是被人抽走了骨头,全身酥软,躺在铺上起不来。

门外响起钟声,有人来了。我强撑住自己,坐上了拜台。可仍然感觉全身轻飘飘的,风都能吹走。透过自己眼前凌乱的头发,我看到进来的是个女人。她在我面前跪下,右手一直在抹泪,左手缠着绷带,吊在胸前。她说:“我是个不干净的女人,我被人强奸了,他打昏了我。你能告诉我,这个混蛋是谁吗?”她抬起头,直视着我,令我浑身不自在。我想到了昨晚的梦。我闭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那是一条路,在村庄上方,路边一棵树,树丫上猫着一个人,头在朝着路的一头张望。果然,没过多久,路上走来了一个人,身材小巧,是个女人。当她经过树时,树上的男人一跃而下,她惊恐地叫了一声,很快被男人蒙住了嘴。他拖着她进了路边的树林,她挣扎着,伸手在他的脸上抓了一把。他意识到这手的威胁,用力一扭,她的手便垂下去了。

“他的脸上有道伤,被你抓的,是左边的脸。”我说。

她转身出门时,把一句话丢在洞门口,“如果我找到了这个人,我会来感谢你的。”

左小右十六岁的生日刚过五天,被一伙警察带走了。强奸罪。他将在少管所里度过四年时光。

当我的父亲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我感觉自己的头皮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疼痛瞬间扩散开来。“人们都说,是你的功劳,是你说实施强奸的人脸上有抓痕的。”他说。

在我以后的生活中,每当我坐在月光下,我就想起左小右。我不知道他会不会也坐在高墙里面的月光下,对我充满了憎恨。

那一年的六月十九,左小右的父母双双跪在观音洞里。嘴里念念有词,“保佑我家儿子能早日出来。”他们三叩九拜,掏出百元大钞塞进功德箱,离去时,两个老人都在抹泪。我想起那年丢了钢笔去他家,他妈妈做的鸡蛋汤,鲜香无比,令我怀念了这些年。

此后,我让我的父母告诉世人,我已经失语。面对五湖四海的信徒,我只能点头或者摇头,或者倾听他们的愿望。

“他被上天收走了声音,”我父亲对人说,“道破天机是要折寿的,如果大家不想他早点死,就请别让他太为难。”endprint

可事实上,我的身体也确实越来越不行了。长期盘腿而坐,我走路时已经不再利索,严重的罗圈腿;我的头发开始变白,这让我看上去更像神仙。我害怕没有星和月的夜晚,这会让我压抑得喘不过气来。雨季来临,外面风雨大作,观音洞里的流水不增不减。有时候,我甚至希望能够来一场透彻的雨,浇透观音洞顶上的泥土,让它塌下来,将我埋葬。我不知道这样下去,何日是尽头。难道我要在观音洞里生活一辈子?我才十五岁。

又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外面突然响起了钟声。从来没有人这么晚了还来上香许愿。我披衣起来,来人已经进了洞里。是那个女孩。她的手左手已经拆了绷带,双手端着一只砂锅,鸡肉的香味已经弥漫开来。她朝我笑了笑,这是我进观音洞以后第一个朝我笑的人。对我,她没有丝毫畏惧。“这是我在下面餐馆里买的,”她说,“我不敢从家里带来,怕父母骂我。”她将砂锅放在我面前,又帮我找来碗筷。

“他们说你失语了,是真的吗?”她的眼睛像一潭清水,可转瞬又一脸严肃,“可我不相信,我觉得你只是不想说而已。”

她盛了鸡汤递给我。退到了一旁,微笑着看我。我突然有点不好意思,我已经很久没有当着别人的面吃东西了。我喝了一碗鸡汤,很自然地将碗递给了她。她在水边洗了碗,放回原处。

她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这让我局促不安。我看她的时候,她正低着头。“你到底是人还是神?”她问我。

我摇了摇头。但她并没有看见。

“你觉得我脏吗?”

我又摇头。这一次,她抬起了头。她站起来,走到我身边。解开了衣服纽扣,一对雪白的奶子在我眼前颤动。“如果你是人,你就要了我。”她说,“我只能以此报答你。”我愣了一下,将她拉过来坐在了腿上。我在慌乱中完成了自己的成人礼。她一直闭着眼睛,但没有关住泪水。我不知道她是伤心还是痛苦。她紧紧将我抱住,把头埋在我的臭哄哄的乱发中,“你是人,你不是神,”她说。

外面还下着雨,她走进了雨中。我追到洞口,她没有回头。门被轻轻关上。雷声大作,像是要撕裂天际。我回到洞里的地铺上躺下,感觉被子还留有她的味道。少女的芬芳令这个冷清的山洞变得生动起来,多了些人间味儿。蜡烛在我不远的地方,终日摇曳不灭。以我为中心,以外的烛光越来越暗,我能看到的世界,就是整个山洞。那个女孩将我的魂带走了。我的脑海里风雨交加,她一直在走,踩着泥泞,冒着摔倒的危险,疾步行走。直到了她进了家门,我的思念断了电。

没过多久,雨就停了下来,围墙的门又被人推开。我的父亲没有敲钟就进了洞里。“她不是来上香的吧?”他直截了当地问我。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拉过被子将自己裹得更紧了。“一个被强奸的女人,你得离她远点。”他又说。脸上有了愤怒的表情。“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份,你不是村里的二流子。”他掏出一支香烟来点上,“如果这件事被人知道了,一切都毁了。”他抽了烟,将烟蒂扔在脚下踩碎,看了看面无表情的我,打算离开了。

“我是人,我不是神,”我说,“难道你们要让我在这洞里待一辈子?”

他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了看我,说,“不是我们,是他们,是那些心里没有信仰的人们。他们需要有一种力量支撑着他们。而只有你能够做到。”

我一下子撩起了自己的长发,露出了同样很长的胡子,我说话的时候胡子像两片帘子一样在动。我咆哮起来,“你看看,我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你看看跟我同龄的人都在干什么?而我已经成了一个野人。”

“你的同龄人都在浪费时间,而你,每天能挣很多钱。”他说,“你这个样子,令人更加信服。”

他似乎不想再跟我多说,昂着头,怒气冲天地走了。他重重地关上铁门,我感觉整个山洞都有些动摇。我一整晚都在想着那个女孩,我想她也会为我失眠。除了她,没有愿意为我这个不人不鬼的东西施加半点温情。很多东西,一旦觉醒就一发不可收拾。

5

我父亲连续一个星期在晚上进洞收功德钱时,都没有跟我说一句话。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被人遗弃的狗,全身散发出恶臭,身体日渐衰老。想到这些,我就想从这观音岩上跳下去。

“怎么这几天钱这么少?”他终于忍不住问我。

“人家就给这么多,我能怎样?总不能去人家兜里抢吧?”我没好气地回答。

其实,很大一部分钱,被我藏起来了。

我父亲来收钱时,脸上越来越不悦,他骂骂咧咧,“妈的,狗日的些,越来越吝啬。”我说:“你的这种做法,触怒了神,是神让功德钱越来越少了。”他的脸上罩着阴霾,啰嗦,“明天,我再多送点香和蜡烛来吧。”我冷笑,他没有看见,已经很久没人见过我的面部表情了。

围墙大门的钥匙在我父亲那里,别人进来都需要通过他购买门票。所以那个女孩再来的时候,被我父亲拦下了。“你不能进去,”他的语气很坚决,“趁现在没人,赶紧离开。”那时天刚擦黑,农历八月的山上,草木丰茂,野果的味道淡淡地飘荡在空气中。我听到他们在门外争论起来,“这是观音洞,不是你家的,我买票进去,你凭什么不让?”她高声质问。我走出了山洞,站在门背后听着外面的动静。他说,“得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事情,如果别人知道了,一切都毁了。”她沉默了。我在里面拍门,她听到了,跑到了门口来。“我给你带了几样东西来,”她说,“我把东西放在门口。用完了,我会再给你送来。”

我重重地拍在门上,对我父亲说:“开门,将她放进来。”但他根本不听我的。她将东西放在门口,没有离去。“你要自己注意点身体,长期在洞里,身体会垮的。”她说。我一时说不出话来。“你要记住,你是人,你跟所有人一样。”她说完这些话,从石梯上下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我父亲打开门,将她的东西递了进来,那是一个洗脸用的小瓷盆,里面有口缸、牙膏、牙刷、梳子、镜子、剪刀、刮胡刀。我父亲看到了这些东西,既惭愧又吃惊,他突然伸手将剪刀和刮胡刀拿走了。

“你这个样子,其实挺好的。”他说。

我在烛光下照着镜子,扒开长发看到自己的脸,我根本不认识自己了。眼泪滴落下来,挂在胡子上,像清晨的露珠。我用盆打了水来,准备洗头,才发现自己没有洗发液。我就着清水,开始梳头,我的头发乱得像一团麻。梳头产生的疼痛,不但没让我停下来,反而使我产生了一种报复心理——必须把那些乱毛梳顺。当我打开那块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毛巾,一张照片飘了出来。照片上的她,穿着火红的外衣,围着白色围巾,背靠着一棵树,但我看不清是什么树。那应该是冬天拍的照片。照片后面写了两个字:芳草。我想,这应该是她的名字。endprint

中秋节的时候,我父母一起来到了洞里。他们已经在县城买了一块地,准备今后去盖房子。观音岩下的山沟里,完全改变了模样,很多商人聚集在这里,想着办法做那些香客的生意。中秋的时候,有人放起了烟花,天女散花,铺天盖地倾泄而下,有人在意那瞬间的灿烂,可我感受到那灿烂之后的沉寂。

“你们打算把我怎么办?”我不合时宜地问我的父母。

“我们现在已经是村里最有钱的人家了,”我父亲说,“这难道不好吗?所有这些,都是你的。”

“我在洞里,享受的是你们。”我说。

刚进洞的时候,他们都很开心,但走时却气得连个招呼都没打。月光悬挂在空中,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我仰面躺在观音洞前的空地上,大地潮湿得令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我突然想起了左小右,他也应该像我一样,在高墙内看着月亮,他在思念着他的父母,我在思念着那个被他强奸过的女孩。直到月亮翻过观音岩,我才起身回到洞里,夜露打湿了我的衣服。

那天晚上,我开始发烧,全身滚烫,呼吸滞重。但我一点都不害怕。我想,如果我真的死去,这反而是一种解脱。可我并没有死去,到第二天早上仍然高烧不退。我父亲送饭来的时候,见我还躺在床上,赶紧跑出去关上了大门。他用手背试探了一下我的额头,像是碰到了一条响尾蛇。这时门外响起钟声,有人高声叫着要买门票。我父亲跌跌撞撞跑了出去,将来人堵在了门外。

“神今天不见人。”

来人惊诧不已,说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的规矩,又说自己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有重要事情要问神。“这是神的旨意,”我父亲强硬地打断了对方的话,“你去了也没用,不如先下去等着神的召唤吧。”待求神者离开了,我父亲又回到我的身边。“你等着我,我去想办法。”他关上门走了,好半天才回来,手里拿着一把草药。

“我不能找医生来给你看病,”他将药洗干净后,切碎,拌上蜂蜜递给我,“如果人们知道神也会生病,那就是个笑话。”

那药很苦,像有万千只虫子在咬我的喉咙。我服下草药,半天说不出话来。待那种叮喉之痛减轻一些,我问他,“如果这药治不好,你是不是打算让我病死?”“这只是感冒,你受凉了,”他避开了我的话题,“多喝点水。今天我会挡住那些香客的。”

那一天,我父亲锁住了大门,离开了售票的地方,找人写了一张纸贴在门上。“今天神不见人,请香客们静候神旨。”我躺在观音洞里,浑身像着了火一样,翻来覆去,真想一头扎进洞里的水池里去。天黑以后,门外的争吵声才消停了,我感觉自己已经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祥云袅袅,仙乐飘飘,观音坐在莲花上,慈眉善目。我跪了下去,向她忏悔我的罪过。从她的眼神我知她能读懂我的心声,所以我一遍遍在心里默念自己的罪。“回去吧,药在那个最大的石头上。”

这是一个梦。我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觉得自己的骨头已经失去了支撑。我像个软体动物,爬着,爬到了洞里那个最大的石头上。有一粒黑色的药丸,花生米大小,可细看之下,却是一个观音像。这让我在服药的时候,心里涌起巨大的恐惧。我闭着眼睛吞下了那粒药。那药冰凉,所到之处,灼热之感迅速消除。我惊讶得喘不过气来,并且感觉到自己腿脚上的力气在恢复。

次日一早,我父亲来打开门,见我已经坐在观音位上,他的神情轻松了很多。“这药确实有效果,”他说,“门外已经排了很多香客,我去放他们进来?”

“从今以后,把门拆了,不能再收他们门票。”我说。

可我的声音吓了自己一跳,那是一个被岁月浸透的声音,却又能明显听出是女声。啰嗦。“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他颤抖着望向我。“你答不答应?”我的声音在山洞里回荡,震得洞顶的泥土往下掉。他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我听你的,我一切都听你的。”

那天,围墙的门被打开了,香客将观音洞门口的光都堵住了。我的声音让人神色大变,他们恭敬地跪在我面前,虔诚叩头。他们在心里许愿,我能听到他们的心声。

“求菩萨保佑我升官。”

我说:“不贪不拿,爱民如子就能升官。”

“求菩萨保佑我发财。”

我说:“诚信为本,勤俭节约就能发财。”

……

人们领了神旨而去。他们将我“变声”的消息传播到了更远的地方。观音岩迎来了又一轮的人气高峰,人们从四面八方而来,住在旅馆里,为了烧上头柱香,有人持续排队十天半个月。没有了门票收入,我父亲又动起了脑筋,他开始拍卖初一、十五的头柱香。他没有告诉我,但我知道。我身在洞里,但洞外的世界同样在我眼前。我还知道芳草来了门外几次,在敲钟处徘徊犹豫,最后又走下石阶去了。

终于,有天晚上她来到了我面前。她看向我时,脸上已经挂着眼泪。“人们说的,都是真的么?”她问我。我感觉自己的心在狂跳,不敢正视她火辣辣的眼神。“你说话呀,”她带着哭腔,“他们说你连声音都变了。”我无言以对。当我抬起头,想将她从上到下看一遍,我不由得颤抖起来。我看到了她的肚子。

“我怀孕了,你知道吗?”她走得离我更近了一些。将我的手拉过去,抚摸着她的肚子。“这是我们的孩子,你明白吗?”她扑进了我的怀里。我把双手举起来,不知该抱住还是推开她。“现在,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我。”我的声音令她颤抖起来,她一把将我推到了一旁。“好吧,既然你是神,那你打算把我怎么办?”她咄咄逼人。我转过身去,面对着长满青苔的洞壁,在这逼仄的空间里,我感觉头痛欲裂。“你就不能为了我,离开这里吗?”她又从后面抱住了我,将脸贴在我的背上,泪水很快将我的衣服洇湿了。

“他们不会放我离开这里的,”我说,“那些人,他们需要我在这里。”

“你离开这里,不是也同样可以帮他们吗?”

“离开了观音洞的观音,就像鱼儿离开了水。”我说。

我从枕头下面将那些积攒的钱拿了出来。我将那包散乱的钞票递给她,她一抬手将钱打在了地上。“谁要你的钱?你当我是什么?”她高声吼叫。我将捡了起来,又递给她,“这钱是专门为你攒的,”我说。endprint

她哭着朝洞外跑了,一转眼就消失在洞口,然后是急促的下石阶的声音。我没有去追她。她并不明白,自己终究和肚里的孩子无缘。一个可以看到未来的人,无疑要承受着过去、现在和未来所带来的三重痛苦。有些事情,已经开始露出了苗头,但我也无能为力,这是宿命。

来观音洞的人越来越多,不分初一十五,不分平时和会期。他们像赶集一样,穿着鲜艳的衣服,带着某种愿望而来,住在岩下的旅馆里,只为一睹我的真容。我父亲整天满面红光,忙着数钱,他只在晚上来收功德钱时,我们才会见面。

“你赚了很多钱了,差不多了。”我说。

他立在我面前,满脸的紧张和迷惘,“你说什么?”

“差不多了。他们要来了。”我说。

6

我坐在观音洞里,听到了乌鸦叫,不是一两声,是一大片,成千上万只。“啊,啊,啊”,那些乌鸦形成了大合唱、对唱,叫得人心惶惶。附近几个村的人闻讯而来,看到乌鸦飞起来的时候,像乌云,遮天蔽日,它们落在树上,像是树上结满了果实。最令人惊恐的是,它们不但张嘴大叫,甚至还相互飞起来啄对方的眼睛。有人刚从其他村庄赶来,他们带来了一个消息:乌鸦只集中在观音岩四周的山上,其他地方没有。人们大张着嘴,也叫了起来,只不过,他们嘴里叫出的是:“天啊,这是要出什么事了?”

没有人见过这千载难逢的奇观,人们想到了我。于是,通向观音洞的石阶上,后面的人推着前面的人,头顶在对方的屁股上,拼命将人朝前挤;前面的人双手抵在洞门口,嘴里高叫:“别挤了,别挤了,再挤就出人命了。”终于,冲在最前面的人抵抗不住后面的力量,人们像开匣的水一样涌到了我面前。

“菩萨,这是要出什么事了?”人们异口同声。

所有人都看向我,洞里瞬间静得只有流水的声音。

“他们要来了,”我说,“但你们不用惊慌,这是我和他们之间的事情。”

虽然不明就里,但他们似乎放心了一些。有人开始退出洞外,将我的话传给了其他人。

“他们就要来了。”

“谁?”

“不知道,没说。”

乌鸦盘踞在观音岩上空,整整三天。人们彻夜难眠,眼睁睁地等待着这个预兆将变成怎样的现实。第四天早上,所有的乌鸦消失了,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但人们并没有忘记它们,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能让人们想起乌鸦。刮风的时候,人们害怕风持续刮,越刮越大,卷走这个村庄;下雨的时候,人们害怕雨越下越大,淹没这个村庄。而且事实上,开始下雪了。指头大小的雪片下起来就一刻不停,大雪封门、封路、人们躲在家里,等待着吃空家里的粮食,然后饿死。筷子粗的树枝,被裹上厚厚的冰,有手指那么粗。山上的树承受不了冰雪的重量,一棵棵倒下了。人们在轰隆隆的倒塌声中,面部抽搐,心脏痉挛。男人、女人、孩子,相互之间言语和蔼,许多误会在这个时候澄清了。在生命面前,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

然而,第七天,雪停了。太阳明晃晃地照耀着银色世界,像炎炎夏日。房子已经有一半的高度没在了雪里。积雪融化成水,山沟里流水淙淙,山鸡、野猪、麻雀、猫头鹰、喜鹊的尸体,随着流水奔向未知的远方。人们困在家里心急如焚,融化的雪水涌进屋里,土墙已经柔软得像豆腐,摇摇欲坠。跟慢慢饿死相比,人们更害怕这房屋倒塌后突然而至的灭顶之灾。他们嘴里念着,“菩萨,保佑我们啊。”他们自言自语说出往日的罪过,求神饶恕。那些隐秘的罪恶地大雪下面被念出来,像一缕青烟,直升云霄。

当积雪融化,流水流走,人们轻轻推开门,拼命往外奔走。但是他们走不远,大地已经湿透,很多地方成了沼泽。他们像一只只陷入了泥泞的蚂蚱,挣扎着,扑腾着,聚集在地势较高的地方。太阳炙烤着大地,雾气腾腾,人们在这种暖烘烘的气流中汗流浃背。他们的灵魂也随着雾气蒸发了,待大地变硬,人们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我父亲再次进入观音洞里的时候,已经瘦得皮包骨头。当他看到我还稳稳当当地坐在台上时,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菩萨,还有多少灾难在等着我们?”他的头叩在地上,这话是从地里冒出来的。

“人的心里有多污垢,灾难就有多重。”我说。

“我们该怎样?”

“拾起心里的善念,以此洗刷罪恶的灵魂。”

他三叩九拜离去。我在心里感叹。我知道他其实不会悔改。这些年,他已经成了远近闻名的富人,可再多的钱也不能填满他心里的欲壑。曾经藏匿飞禽走兽的观音岩,如今对于很多人来说,已经成了聚金敛财地。这里的商机让很多人闻风而动,想方设法为香客提供方便,人们为如何掏空香客兜里的钱而绞尽脑汁。

当乌鸦和天气的怪象渐渐从人们心里淡化,他们又恢复了以前的模样,甚至为自己在灾难中的忏悔而感到可耻。蝇头小利,再次成为人们追逐的对象。我明白人们的心,但无能为力。这是我逃不掉的劫数。

有天早上,我父亲跟着三个人进了观音洞里。走在最前面的一个穿着蓝色西装,里面套着白衬衣。他的头发用摩丝一丝不苟地梳向了后面。跟在他身后的人,手上拿着一个黑色公文包,人长得很瘦,但眼里透着精明;第三个人穿着制服,肥头大耳,面色红润。在这三个人后面,我父亲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我们是乡政府的,”那个穿制服的人率先说。

“我知道,你们终于来了。”我说,“如果不是下雪,你们早就来了。”

众人愣住,面露怯色。为首的男子,朝我笑了笑,示意那个穿制服的人闭嘴。

“你别装神弄鬼了,”他说,“我们不信这一套,你也休想吓唬我们。”

我说,“你们想来接手这个地方,是这样吗?”

这一下,为首那个男人也不由得惊了。

他说,“是的,我们要来管理这里,不能任由你们在这里胡作非为。”

我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众人尴尬,开始在洞里来回察看,我父亲尾随在后。他掏了香烟出来递过去,被一一拒绝了。他咳嗽了两声,在心里酝酿着该说点什么,可是对方先开口了。endprint

“他是你儿子?”

“是,”他底气不足地回答,但想了想又说,“他的肉身是我儿子,但被神附体了。”

“我不管他是谁,我们都要来管理这里,”那个穿制服的人说,“走吧,你跟我们走一趟。”

他们离开后不久,警车载着我父亲绝尘而去。人们的猜测像尘土般扬起,铺天盖地。观音岩下的商户们那晚灯火通明,他们在等我父亲回来。一直等到晚上十二点,我父亲才神情委顿地回到观音岩来。他被人们包围在中间,纷纷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政府要来接手这里,在这里成立观音岩管委会,负责这里的一切事务。每户商家都要收税,临时摊点也要交摊位费。”

“如果我们不交,会怎样?”

“他们会关闭观音洞,说这是封建迷信,是妖言惑众。”

人们议论纷纷。跟被关闭相比,他们当然会选择服从。但是,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愿意轻易认输。人们开始商量应对措施,他们做了种种假设,都被推翻,因为这几十个商人,是无法和乡政府对抗的。

“有一个办法也许可以,”我父亲顿了顿,下了很大的决心,“但是,这事只能小范围知道。”

于是,所有的商户在一份保密书上签字,然后杀了一头羊,喝了个酩酊大醉。人们喝着酒,吃着肉,嘴里发誓,“谁他妈泄露出去就天打雷劈。”到了后半夜,观音岩下才安静了,只剩下猫头鹰在树林里发出怪叫。

一个消息在附近的村庄里传开:政府要关闭观音洞了。这个消息越传越远,方圆十几公里的人全都围聚到观音岩来了。那些人本来是来打探消息的,但后来全都留在了观音岩。我父亲站在高台上,反复向人说着乡政府的“决定”:

“他们要封了观音洞,说这是封建迷信!没有了观音洞,我们怎么办?牛丢失了,怎么办?孩子要考学校了,怎么办?谁来保佑你们人畜平安?如果没有他,你们早就被大雪湮没了,你们没看到那段时间乌鸦已经包围了这里吗?那是在给你们叫魂,那是在为吃你们的肉做准备!他是我们的神,没有他,我们的生活就像在暗夜里摸黑行走,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滑倒,甚至跌下万丈深渊。大家允许他们这样做吗?”

人们呼声震天,“不答应!”

越来越多的人,朝观音岩聚拢,他们情绪高涨,誓死保卫观音洞。有人毛遂自荐当起了军师,开始指挥人们布局。人们扛着锄头、钉耙,将观音岩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连只苍蝇都飞不过去。那种如临大敌的状态,让人们血脉贲张,随时握紧手里的农具,准备出击。男人在路边和树林里站得树一样笔直,女人们将饭菜做好了送来。男人被换下来吃饭,女人们则将农具拄在手里,目光如炬。可是一直站到天黑,并没有等来他们要等的人。夜晚的时候,人们陆续退回到观音岩下,住进旅馆里,或者在路边烧堆火烤着,将洋芋丢进火里烧熟,就着烧酒吃了起来。商户们都打开了灯,让那个山沟里灯火通明,人们围着火堆唱起来,歌声传到我耳朵里,我独自垂泪。

观音岩附近的村民自发保卫观音洞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乡政府。书记、乡长大发雷霆,召集派出所长和武装部长开会,带着几个警察就赶来了。然而,他们压根没想到人们已经将观音洞围成了铁桶。派出所长带人爬到了观音岩后面的山上,想扮演天兵天将,可是,他们同样发现了怒目圆瞪的村民。派出所长拔出手枪,朝天空放枪,可是村民们连手中的农具都不放下。派出所长开始给大家讲道理,说他们是依法来接手管理观音洞的。人们问:“是什么法?拿出来我们看看?”对方就被噎住了。他们又说政府接手管理以后,秩序会更好,不会影响大家来上香,但人们嗤之以鼻,“谁相信他们说的那套?”派出所长将手枪收起来,想要带队从人群中突围进来,可是他们根本没法穿过人肉筑成的铜墙铁壁。反复冲撞了几次,他们只好退到了进入观音岩的公路上,轮流着给大家讲道理——相当于对牛弹琴。

从早到晚,警察的嗓子都哑了,但村民毫不松动。在巨大的人员悬殊面前,村民们的勇气得到了极大的鼓舞,他们开始相信,就凭这几个工作人员,是没法突破他们防线接近观音洞的。但是,警察们也不撤离,这对他们来说,撤离就是颜面尽失。最后,他们发话,“到明天村民再不让开,增援的人员就到了,这叫妨碍公务,是要抓起来的。”他们不撤走,村民也不放松警惕,防着警察半夜偷袭。

我听到外面人声鼎沸,一直坐在洞里闭目养神。天黑以后,外面安静些了,我父亲送饭进来,说,“人们都在保护你,你知道吗?”我冷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待他离开,我将饭菜放到了一旁,对我来说,吃饭已经不再重要。我在等一个人。

天黑了,不知具体时间。洞外响起轻声脚步。她来了。一段时间不见,她的肚子已经明显凸起。她在人们的唾弃中一直努力活着,就像是在等待这样一个时机一样。她站在我面前,又听了听外面的动静,轻声说,“这里已经被人围起来了,我们趁乱逃走吧。”我苦笑起来,“逃到哪里?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难道你想在这洞里待一辈子,成为别人赚钱的工具?”

“不会,这种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

她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你必须跟我走,否则我就撞死在你面前。”她一手使劲将我拽向洞外,一手在抹眼泪,“我不管你是什么,我都要跟你在一起。”我跟着她走了,这是我们的结果,逃不掉的噩运。

我们蹑手蹑脚地走出观音洞,下了石梯,月光下,我们看到了一个停车场,那是公路的终点。四周很安静,甚至一时之间找不到那些观音洞的守卫者。她带我走进了旁边的树林里,月光丝丝缕缕地从树枝间隙洒下来,我们拣树与树之间的空隙弓着身子,慢慢前行。“再前面一点,就有人守了,”她在我耳边说。于是,接下来的路,我们更加小心翼翼。我们的手紧紧拽着,我们能听见彼此的心跳。看准了下脚的地方,再轻轻踩下去,像一片树叶掉在地上一样轻。紧张让我们呼吸滞重,却又压抑着不敢痛快呼吸。突然,她站住了,朝我指了指前面。就在离我们两步开外的地方,有一块平地,地上躺着三个男子,看样子已经睡着了。

“我们悄悄绕过去,”她又在我耳边说。endprint

越接近那三个男子,我们的手抓得越紧。我们的眼睛盯着那三个睡着的男子,却没有注意放在一旁的农具。我听到她“哎哟”叫了一声,她被锄把绊倒了。她的肚子先着了地。那三个人闻声而起,待看清是我和她的时候,嘴里突然大叫起来,“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我已经没有了去拉她的时间,撒腿就跑。后面的人边喊边追了过来。我听到了她的声音,“快跑啊,他们不会把我怎样的。”我拼命跑了起来,耳旁是呼呼风声,白色的头发和胡子向后飘了起来,树枝朝我劈头盖脸地刷过来,我已经无暇顾及。前面是莽莽森林,没有尽头,后面是追赶的人们。追赶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像是种子一样地播撒在山林里,火把、手电的光惊得山林里鸟雀乱飞。

我只有一个信念,拼命跑,甩掉那些追赶我的人。我听到了枪声。警察也加入到追赶我的行列了。可是,信念能支撑我的心理,却不能长久支撑我的身体。我在洞里待的时间太久,体力远远比不上他们。我和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我已经可以清楚听到人们的喊叫,“你别跑啊,我们不会伤害你,我们只是想让你回洞里去。”“没有了你,我们怎么办啊。”

我还在奋力穿行在树林里,身上的衣服被荆棘划破,身体裸露在外面,流着血。有一瞬间,我想躺下来了。可一想到这一生将在观音洞,一想到芳草,我的脚下又多了几分力气。直到我再也无法往前一步。

我的面前是悬崖。万仞峭壁下,那地名叫杀人沟,据说那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战役,白骨堆满了悬崖下的壕沟。

后面的人追上来了。派出所长跑在了最前面。他的手里举着手枪,对我做出瞄准的姿势,“别跑,你跑不了的,”他气喘吁吁。我的父亲也稍后赶到了,他说,“跟我们回去吧,芳草的孩子已经流产了,正在哭着叫你的名字。”其余的人,没有说话,目光全集中在我身上。

我冲着众人笑了笑。慢慢朝悬崖外面挪动着脚步。“别动!”派出所长又把手枪指着我,“再动我开枪了!”我的父亲跑到他身边,低声哀求着,但他无动于衷,还是用枪指着我。我父亲跪了下去,很多村民都跪了下去,只有那几个警察还站着,像是影视剧结尾,最后还活着的英雄。所长看了一眼跪着的人们,问,“你们这是在干什么?”人们回答:“求你不要开枪。”所长说,“既然大家都在争他,不如毁了他。”众人又答:“只要你不开枪,我们都听你的。”

派出所长收起了枪。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即使是回到观音洞里,对我来说,还是和死了没有两样。我对我父亲说,“等左小右出来后,向我代他道个歉,让他无论如何都要照顾好芳草,她已经被我们毁掉了。”他忙不迭地点头。

我转身跳了下去。我感觉自己像一片羽毛一样飘着,风在那一刻幻化成我的坐骑,驮着我在夜晚的空中飘来荡去。月亮为我照明,莲花已经升起。人们哭喊成一片,枪声响了三次。没有疼痛,没有完结。

作者简介:

包倬,男,1980年生于四川凉山,彝族,2002年开始发表小说,散见《人民文学》、《民族文学》、《大家》、《山花》、《天涯》等刊,现居昆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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