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的它们

2014-08-12 08:26简默
山花 2014年13期
关键词:刺猬虫子兔子

简默

与虫为邻

我家的虫子只有两种:自生的和外来的。

开门生活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说的都是最基本的物质。我是一个糊涂的人,虽没赶上饥馑年代挨过饿,但仍然常怀断粮吃不上饭之虞,突出表现就是有时忘记家中尚有相当数量的米面,出门看见粮油店两眼放光,一袋袋的米面乐此不疲地往家里拎。

买多了,吃不迭,天气一热,悄悄地生了虫。它隐匿于大米的汪洋中,每日闻着米香,蛀食比自己大的米粒,吃饱了枕米而眠,睡醒了继续吃,反正身旁有吃不尽的大米。它躲藏在被我们目光遗忘的角落,再说那么多的大米,看上去眼都花了,谁会轻易发现它呢?待看见它时,它已长大了,数量上也一天天地增多,这时它有一个野心,幻想着有一天包围剿尽大米。它不再躲藏,爬出角落,浮现在米的表面,像会移动的黑芝麻粒,在白花花的米中一眼就能看见。它的身体坚硬,圆筒状,呈红褐色,头往前伸,好似大象的鼻子。

我们就叫它米象。想想也颇有趣味,米粒和虫子都是往小里生的,偏偏就联系上了作为庞然大物的象,就因它生了个与象鼻一模一样的头,仿佛大象微缩到了极点。

我就着自来水淘米时,密密麻麻的米粒漂浮了一层,像覆盖了雪。小小的米粒也有重量,它们遇水应该一沉到底,但由于被米象们恶作剧地蛀空了,纷纷浮了上来,轻若碎屑。用手捞起它们,轻轻一捻,顷刻粉了。

气恼后我便想法子对付它,水淹似乎不太起作用,连同米袋子移到阳台上暴晒,它是出来了,却爬得满阳台都是。阳台是家的延伸,是家的桥梁,说不定我一转身,它就顺着这桥爬回了家。我想到了将它连米一起丢到家外的垃圾箱,这有点像嫌洗澡水脏要将正泡在水里的孩子一同倒掉,但看看堆在墙根的一袋袋米,我绝望地放弃了此念头。我恨恨地探出指尖戳它,它似乎知错似的,停下脚步一动不动,正当我心软得没脾气时,它见半天没动静,又蠢蠢动了。它一次次地以装死低估我的智商,欺骗着我,戏弄着我。我将米化整为零地迁徙入冰箱的冷冻室,这一招灵验,它怕冷不惧热,黑暗的小气候冻僵了它,永远不再醒来,但眼巴巴地瞅着那一袋袋米,再看米满为患的冰箱,新的绝望油然生起……

那一袋袋面像春天解冻的土地,也开始了蠕动。一种我叫不出名字的虫子在里面翻江倒海,散沙似的面粉像遭遇了水,三三两两地凝结到了一起。虫子穿针引线起了面,形成一个个疙瘩,轻轻一提,好长一溜儿,在微风中摇摆,我叫它虫吊吊。它静静地扎出双翅,化身为蛾,不再甘心匍匐于面中,而冲出口袋,飞上了天。它们毫无目的地乱闯误撞,缭绕在我面前,缤纷一片,扑到我的脸上,掉入我的碗中,在滚烫的稀粥中徒劳地拍翅转圈,脱落了粉末,叫我不敢下口。飞累了它们就敛翅停在高高的天花板上,在光滑的墙砖上,在明晃晃的玻璃间,整个身体迅速收缩,像一个个细长的箭头,射向不同方向,头顶两条纤细的触须频繁活动。它们不仅仅飞在黑夜,更多的是在白天飞,我们常说飞蛾投火,白天我点燃液化气灶,天蓝色的火焰腾空跃起,我没看见它不管不顾地飞扑投火,到黑夜我摁亮台灯,雪白的灯光洗亮了写字台,我同样没寻觅到它冲动的身影。我的儿子小时候爱玩恶作剧,他瞅见有飞蛾趴在墙砖上,捏了打火机,蹑手蹑脚地靠拢,探手凑近猛地按下打火机,一束长长的火苗燎向它,没听见任何呻吟,一股烧焦的气味弥漫开来,一朵小小的火焰飘然飞下,一瞬间熄灭了,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飞蛾不曾投火,是炽热的火借助儿子之手投向了它,那一刻它肯定感到了疼痛,只是来不及喊,就化灰化烟了。

令我感到奇异的是,它竟有些不可思议的本事。比如说我从西藏带回来一袋糌粑,里面是一包包真空密封的青稞粉,隔着透明的塑料袋可以看见它银灰的肤色。有一天我偶尔看见袋中飞出了蛾子,忙拿出一包察看,塑料袋完好如初,青稞粉中混有几只飞蛾,只是已经死去。我想疼了脑袋,也想不通它究竟是怎样穿袋而入的,又为何葬身在了里头?也许是糌粑的味道太美妙了,叫它沉溺于这舌尖上的诱惑,不知不觉地甘愿溺毙于此,做一个幸福的饱死鬼。

西瓜虫、夹尾虫、草鞋底这些在潮湿中生长的虫子,永远直不起腰,爬行在我们脚下,纷纷登堂入室,旁若无人。和米象一样,西瓜虫也会装死不动,它蜷缩身体,滚成一个圆球,它微拱如桥的体形适合这样做。我以扫帚尖拨拉它,它似乎清楚自己的归宿,骨碌碌地滚入撮箕中。有时你不管它,它侧耳听着身边的动静,确认平安无事了,缓缓地舒展腰身,继续向前爬行。夹尾虫是我给它起的名字,我也不知道它的学名是什么,就依据它两条剪刀似的尾巴这样叫它,它们由粗渐细长,合多分少,我想象被它们夹了一定很疼,也许像被螃蟹狠狠地夹了,但我一直不敢伸出手指试试。草鞋底贴着光滑冰冷的地板,寂静无声地爬行,像一列小小的火车。它是一个独行者,在它的同类眼中,它披挂整齐的许多腿脚使它看上去像一个怪物,而它随时能够释放的毒也叫它们避它唯恐不及。儿子小时候怕它会趁他熟睡时,沿着床腿爬上床,钻入他的耳朵眼中。他开始做噩梦,每天晚上进入相同的梦境,主题是他和巨无霸似的夹尾虫对峙,直至汗水淋漓地惊醒坐起,唤我来到他床前。夹尾虫和草鞋底都是我心目中永远的害虫,碰到了它们,我会以鞋底加上一条腿的力量碾死它们,草鞋底腿脚四散,夹尾虫挤出白色浆液,有时会沾上鞋底……

再说外来的虫子。

蚊子是最常见的。立夏过后,天气转暖,蛰伏一冬一春的蚊子现身了。它吹起小喇叭,在我耳边盘旋着嗡嗡尖叫,直刺我耳鼓,这样的事每每发生在深夜,正是浓睡不醒时,被它不知好歹地搅了清梦,迷糊之下随手打自己一个耳光,叫声竟奇迹似的消失了。第二天一早起床,看见掌心一点血迹,与脸上的那点一模一样。蚊子叮了我的血,我追逐盛着我的血的蚊子,两只巴掌合拢如异性相吸,响亮之中蚊子被夹在了中间,双手也沾满了自己的鲜血。有时我气急败坏地一巴掌拍死蚊子,在雪白的墙上,在浅色的蚊帐间,留下自己鲜红的血,忘了清理,时间久了,渐渐变黑,像一颗痣,我忽地想起了张爱玲笔下的红玫瑰。近几年我搬到了八层楼上,不知是蚊子逐年减少了,还是它的飞行能力变弱了,反正室内的蚊子是“多乎哉?不多也”。endprint

有一段时间,我一直相信是自己儿时揪了蚂蚁的触角,将它们撮合到一起,瞪大眼睛盯着它们不可开交地混战残杀,才引得它们成群结队地进入我家中报复。家中的蚂蚁是真正的小蚂蚁,远不像我儿时戕害的蚂蚁那么大,它们看上去面黄肌瘦,吹一口气对它们就是飓风,能够将它们刮得无影无踪。它们是循着糖等甜蜜的物质来的,就像馋嘴的小猴子,一般不祸害粮食。它们恋着红糖和白糖,在里头安营扎寨,建筑自己的城堡,好像我千疮百孔的虫牙。粒粒可数的白糖受潮后凝成了块,这方便它们肩扛背驮着回到自己的家,它们一条路走到黑地向前向前,一路撒下甜甜的痕迹,从而暴露了自己的行踪,是它和糖共同带领我在阳台找到了它的家,水灌便成为最有效的手段,数不清的蚂蚁乘水破浪涌了出来,这也许是另一版本的《蝜蝂传》,至灭顶灾难降临都不知改悔。

房子有人居住,众声喧哗,就有人气。硕大稠密的蜘蛛网挡住了人的进路,也网结起了荒废与破败。我家每日点火做饭,一日三餐,人气充沛,极少见到蜘蛛,偶尔看见在天花板的墙旮旯羞涩地结着小小的网,这网织得没大水平,几条丝潦草地来回牵绕像过家家,一只小小的蜘蛛怯怯地挂在上头,忧心忡忡地怕天外来客们撞坏自己的小家,对它来说,任何会飞的虫都是力量惊人的陨石。它不小心掉到地上,我凑近看后哑然笑了,这是一只小喜蛛,有点儿红的色彩,仿佛发散着喜庆的气息,瞧上去可爱极了,丝毫没有狰狞凶狠的模样和神态,不好意思地看看我,为打扰了我,然后快快地溜掉了。

我到市场直接买回各种青菜,它们中有油菜、菠菜、生菜、小白菜等,无不茎叶分明,绿意盎然,同时间接买回各种虫子,它们中有瓢虫、蚜虫、毛毛虫等,都藏在青菜中被我拎回家。现在人人都想买不施化肥、不打农药的青菜,浅薄的常识和有限的经验常常叫他们看走了眼,但吃一堑长一智,他们学会了依据青菜绿叶上的虫眼来判断是否打药了,他们是想打药了不管害虫还是益虫,肯定都会被一扫消灭掉,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怎么还会有虫子独自幸存下来呢?我也是这样想的,专拣有虫眼的菜买。这些菜生着不同形状的绿,由浅绿到深绿,是绿不一样的表情。虫子们曾经大快朵颐着它们,现在它们被我拎回了家,虫子们幻想着继续饕餮至死,但虫子们的美梦很快醒了,按部就班的一日三餐使我发现了虫子们。求知欲强烈的儿子如获至宝,他能够准确地根据瓢虫背上的星数辨出谁是益虫,谁是害虫,他充满自信地指给我看,然后一股脑地收入火柴盒中,瓢虫们暂时沦入了黑暗的牢狱。孩子总是在无数对昆虫的好奇和把玩中渐渐长大的,年幼无知的他们好像一只蜗牛,背后舔过一条若隐若现的涎线,那便是成长的痕迹。

神奇的造物主造万物讲究对称,眼前细毛丛生的毛豆,像上下两瓣嘴唇吻合在了一起。我剥开它,像扯开拉链,里头卧着两粒青青的豆子,还有一条青青的蚜虫,其中一粒已被虫子啃去半边。我捏出虫子,它赖着不肯离开这个安乐窝,匍匐在地板上,仿佛被丢到了玻璃表面,又似乎落到了水面上,四周除了腿就是脚。它数着自己微弱的心跳,瑟缩不止,不敢挪动,终于鼓足勇气,身体一耸一耸地向前蠕动,它爬得如此慢,如履薄冰,时间仿佛凝固了,静止了……

蟋蟀是流浪歌手,它流浪到哪儿,就将歌声带到哪儿。它追随我的背影来到我家,它没奢望占据某个房间,而是径直跳跃到了阳台——这个离自然最近的平台。它选择了某个角落,静静地等待天黑,在它张翅歌唱之前,没人知道它的存在。天渐渐地黑了,一轮明月冉冉浮了上来,世界美好如斯,它尖利的牙齿咬破黑暗,开始歌唱了,嘟—嘟,嘟—嘟。我躺在床上,月光如水银泻入房间,照在我身上。听着它的歌唱,我想到了那个遥远的夜晚,眼前这一只蟋蟀就是那一只蟋蟀,只是父亲已然远行。

昨夜,我在台灯下读书,一只虫子穿过纱窗的封锁,投奔光明落到我面前的写字台上。雪白的灯光明亮干净,像聚光灯追逐着它,打在它身上。我看清了,它有一粒米大小,周身呈黑色,体形与蚂蚁相仿,一对糯米纸似的翅膀,瘦长的尾巴一颤一颤。不知为什么,它的翅膀粘连到了一起,这叫它失去了平衡,趔趔趄趄,几欲跌倒,它挣扎着扶住了自己。我不再理会它,继续看我的书。突然,在我的视野内,有一个身影在旋转,有一个声音被寂静放大了,我抬头看去,竟然是它!它倒栽葱似的头触桌面,尾巴向上,正在快速地旋转。橡木桌面生着深深浅浅的纹路,看上去神秘美丽,在灯光的照耀下,油着的金黄的油漆,愈加显得光滑闪亮。它就在桌面上旋转,没有音乐伴奏,没有掌声响起,只有我一个观众,一双眼睛。这是一只虫子的舞蹈,是它的自娱自乐,我不知它为何而舞,是因为欣悦,还是因为悲伤?我只看见了令我眼花缭乱的舞姿,却看不见它的身影,更看不见它的表情。它且行且舞蹈,在狭窄的范围内,眼看到了桌边,一失足就会掉下去,但它及时止步了,头朝上,尾巴向下,歪向一边。正当我怀疑它累得迈不动脚步时,它再次头触桌面,尾巴向上,快速地旋转,它沿着刚才的路线,且行且舞蹈,重新回到最初的起点。我彻底惊呆了,我怎么也想不到这只小小的虫子身上竟然蕴藏着如此巨大的力量,还有牢牢扎根的执著与坚持。面对它,我深深地低下了自己浅薄的头脑。

整整一个晚上,我丢了书本,虔诚地看着它舞来舞去。它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我不能恬不知羞地说它是在为我一个人表演,它在这样的夜晚带来了一只虫旋起的飓风,使我看见了一个生命的极限与升华。我本想以《大舞台上的小“邓肯”》来命名这一幕,但最后又放弃了,任何与表演有关的字眼对它都是亵渎与藐视,它是顶天立地的大生命,是荡气回肠的真绝唱。

第二天午睡醒来,我发现被子上不知何时飞来了一只小虫子,它是那么纤细,那么弱小,透明的羽翅若有若无,伏在被子上那朵花蕊中一动不动。我探手捏住它,不意竟然害了它,它化为了一个小黑点,看不出了眉目,我内心涌起了愧疚,为这只与我同枕共眠的虫子。

薄如大地

我承认,我从未在黑夜邂逅过刺猬。

我的黑白时光,绝大多数都在所谓城里度过,到黑夜我走在每一条有名字的水泥路和柏油路上,它们接力搀扶着我回到我的家,这些路上不会有刺猬像我一样忙着赶夜路。endprint

只有在乡村身边的大地上,最黑的夜里,头顶的星斗大而稠,灿若钻石。刺猬们出门了。它们贴近了地面,躲避着光亮,埋头缓慢地行走,专拣黑暗的角落,根根硬刺挺立如戟,时刻准备着蜷缩成一个圆球,像个难以下手的铁蒺藜。

它们的家,那些披散的麦秸,随意地堆积成垛。陈年的它们晾在露天里,经久了风吹日晒雨淋,像是一架被抽去支柱的茅草屋,明显地矮了小了,从外到里都变得沧桑如黑夜了,里头却可能躲藏着一只只刺猬,小心翼翼地活着。

而曾经,刚刚收割后的麦秸散发着粮食的芬芳味道,还有汗水的浓烈气息,簇新的它们好似如花似玉的新娘,亲密地拥抱在一起,装扮着空旷坦荡的原野。

夜幕在马路市场微弱的灯光中哗然降临。进入深夜,路上空了,喧嚣像石头沉入了黑暗之水,偶尔有车辆射出两道笔直的光,仿佛萤火虫提着燃烧的灯笼掠过梦境。

一只刺猬悄然现身了。在楼房与楼房的间隙,在院内的某个角落,在四下的鼾声和梦境中。它爬出洞穴,瞪大圆溜溜的小眼睛,警惕地睃视着周围。这次它下定了决心,要彻底离开这个鬼地方。它连爬带滚,独自走在自己的喘息里,走在坚硬一块的水泥路上,穿过大门,像越过封锁线。上了马路,等待横穿到对面,一辆汽车像一个醉鬼,摇摇晃晃地向它冲来,两只血红的豹眼吞噬着它,吓得它缩成一团,抱头翻滚,慌忙让路,同时逃避着伤害;紧接着,是一辆摩托车,亢奋的吼叫像在发情中,泥石流似的席卷而过,它的心跳猝然停滞了,凝固了。庆幸的是,它午夜的惊魂,又躲过了一劫。

当然,此刻,我看不见它。我只是成千上万梦境中的一个。但我熟悉它,我完全能够在自己的梦境中,追踪它逃跑的路线,模拟它历尽的危险。

因为,它就是那一只刺猬。

那株枯死的棕榈树被一堆狼藉的木头埋了半截,谁也想不到它的内心会藏着一个秘密,而这秘密竟然是一只活生生的刺猬。

幼小的儿子似乎鬼使神差地具有某种发现和破坏的能力,连他自己事后也说不清为什么要翻动那堆被时光遗忘的木头?就在木头下,棕榈树干被掏了一个洞,一只刺猬正舒适地蜷在里面。对儿子不速的打扰,它白了他一眼,企图继续待下去。但儿子不乐意了,他好不容易才压抑住了那颗冲嗓而出的狂喜的心,怎会轻易放弃它呢?他一把揪起了它,拎着它回家,这时他才发现它的右前肢断了,锐利的爪子没了。

残疾的它眼睁睁地沦为了儿子的俘虏,被一只塑料盆扣在了阳台上,上面压了一块石头。儿子喂它西瓜、青菜,甚至辣椒,仿佛它是一个素食主义者。当着儿子的面它却不肯吃,儿子躲进了屋内,隔着窗户看见它警觉地打量着四周,迫不及待地咀嚼着西瓜,大概是饿坏了,它的吃相急躁而凶猛,发出短促而响亮的动静。儿子狡黠地笑了,一双大眼睛里辉映着一双小眼睛。

像哺乳的人一样,它吃后也会排泄。它撒出的尿浓烈,如童子的尿,在这样的夏日,气味弥漫了一阳台,直冲鼻子。

谁也说不清它从何而来,到处是楼房、水泥路和铁栅栏的院内,本不应该有刺猬。院内有一户姓邱的人家,家中有一个儿子,年轻时因为恋爱受挫患了精神分裂症,一直迁延至今不愈。他的母亲不知从哪儿听来一个偏方,说吃刺猬肉可以治疯病,她就央了农村的亲戚帮助捉刺猬,或到市场上转悠着买刺猬,吃了一只又一只,病却没见好,仍然一次又一次地住院,现在几乎一年到头都把医院当作了自己的家。大家都猜测是这家的刺猬,没来得及吃,就叫它溜走了。但她为什么要找或买一只有残疾的刺猬?大家都想不明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她错乱和分裂中的儿子。

附近的沿河市场偶尔有刺猬卖,都是在瓜果飘香的夏天,农人们在地里捉了它们,一根细细的绳子拴了,拿到市场来卖的。他们有时就卖这一只刺猬,人蹲在后头,刺猬趴在水泥地上,一根绳子缠绕在他们的指间,来往的是脚步和目光;有时卖一个一个摞起来的西瓜,旁边拴着一只刺猬,仿佛刺猬和西瓜有什么必然联系,也许是在向路人展示:瞧,这就是那个偷瓜贼!刺猬像是懂得羞愧,低头趴在那儿一动不动。

儿子有太多的事要做,它们都与玩有关,有时想起了它,也会提着它到楼下去遛它。它在儿子的眼皮底下,那根绳子就可有可无了,他的目光就是最好的绳子。它似乎知道这些,又因为一条腿残了,趔趄着爬上几步,停下来侧耳听听,四下看看,继续往前爬,那条残腿悬在空中,好像没有重量和体温。正当它得意地以为自己成功地逃脱时,儿子一个箭步冲到了它面前,它沮丧地埋头不动了。

终于有一天,它逃走了。没有谁说得清它是如何从二楼的阳台逃掉的,又是如何保证自己不再受伤的。儿子翻遍了整个阳台寻它不得,渐渐地将它忘了,因为他又有了新的“俘虏”。

此刻,在深夜,它现身了,上路了,侥幸躲过了车辆们的铁蹄。眼看它就要到达对面了,这对一只身有残疾、迷失在城市的分贝和灯光中的刺猬,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啊!这时自东向西风驰过来了一辆汽车,它想躲闪,可汽车强烈的灯光在一瞬间刺瞎了它的眼睛。还有,它躲过了一辆又一辆车,它们都是自西向东跑的,它已经习惯了这样,面对这辆背道奔跑的汽车,它一下子蒙了,愣在原地拔不动腿。汽车毫不留情地轧了上去,前轮在轧,后轮是碾,它勉强挤出的一丝惨叫,被一阵风刮得无影无踪了。当然,还会有许多辆这样的汽车,从它血肉模糊的身体上轧过和碾过。

最终,它印下了一张薄薄的皮,与薄薄的大地融为一体,任谁也揭不去,更冲刷不掉。

汽车一次次地轧过,大地发出手术刀似的疼痛,因为一只刺猬。

只是,没有谁感兴趣,它为什么非要到马路对面去,在那儿,穿过楼房还是楼房,曾经的乡村和田野何其遥远,凭它残疾的腿又怎能轻易到达呢?

亡命之兔

看见眼前这只兔子,我就想起了它遥远的祖先,那只在同样遥远的宋国的原野上,奔跑着一头撞死自己的兔子。

它们都融入了野地,建造自己不止一个的窝,与人保持着距离。稍有风吹草动,抑或脚步逼近,都会被它们又长又大像雷达一样支起的耳朵捕捉到,然后它们会朝着相反的方向,像一道茶褐色的闪电,贴着地面掠过大地。endprint

但,现在,这只兔子,却是离人最近的兔子。

与它那些被人用药和猎枪戕害的同类不同的是,它是一只活生生、四肢健全的兔子。

它的两条后腿被一根小拇指粗的绳子捆绑在了一起,这叫它站不得,也坐不得,只能就地趴倒,瞧上去有些滑稽。

幸运的是,它的头依旧活动自如,两只耳朵挺立如桅杆。它没有嘴啃三瓣泥,玻璃球大小的眼睛映出来往的脚步,它咋也想不明白这种和自己一样四肢健全的大动物咋就这么忙。

我是在沿河市场看见它的。在它的头顶,有一辆机动三轮车,车上坐着一个年轻男人,旁边立着一个同样年轻的女子。男人大概坐累了,起身下车,左腿先着地,右腿却迟迟没落下,而是抽过一副单拐,轻轻地点地,顺势站了起来,右腿就蜷曲着悬在空中。

一条海碗粗的编织袋敞开口,高高地立在兔子嘴边,袋中黄澄澄的豆子颗粒圆滚滚,饱满结实,相互亲昵如胶似漆。

男人其实卖的是黄豆,兔子只是他顺手拾来的收获,就像搂草打来的一样。

眼睛紧闭,以各种睡姿卧地一动不动的兔子常见,像这样活生生地与你我对视的兔子却难得一见。人们绞尽脑汁,挖空心思,采用各种手段对付它们,仅为活捉那道茶褐色的闪电,一次次地被它们有惊无险地溜走,无奈只能让子弹飞,关闭它们与这个世界的呼吸和联系。

见人聚拢多了,男人骄傲地介绍,他是在黄豆地里设下圈套,趁着它来偷吃黄豆的当口,活捉了它。

看看面前唾沫横飞的男人,再看看脚下四肢健全的兔子,我为这只兔子感到悲哀,它似乎不该被这个男人捉住,如此下场倒不如一头撞死自己。片刻偷嘴带来的欢愉和惬意陷它于万劫不复的深渊,是它的贪欲害了它,它疼痛难忍,它拼命挣扎,都无济于事。圈套开始是个圆,一旦落进去,就变成了一根恶狠狠的绳子,努力向上牵引着它,勒得它快透不过气了。它想到了苍耳,一种浑身是刺像微型鱼雷一样的果实,许多次它被它们粘上了身,越想甩掉它们越往皮里钻,就是类似尖锐的疼痛和绝望。

人们赞叹着男人,他得意得差点儿丢了单拐,轻飘飘地飞起来。我读出了其中的含义:你看你看这么一个一条腿的男人,居然捉住了一只四条腿的活兔子,真是一件稀罕事啊!

我买下了它,我是想满足我们一家三口的口腹之欲,这与它的贪欲似乎没有本质区别,它馋的是新鲜地道的黄豆,我们渴望的是它鲜美飘香的肉体。

男人给它解下绳子,交给了我,我攥着它的两只耳朵,像握着两只门环,它的四肢前伸,身体垂直成一条线,粗短的尾巴藏掖起来。我看见它的胸膛激烈地起伏,像有许多面小鼓在里面一齐敲响,这样想我真的听到了一阵阵响动,我甚至看见它滴溜溜乱转的灰黄色眼睛鄙夷地瞟了我一眼,也许就在这一刹那,一个坏点子悄悄地生发了。

那一刻,我有些后悔,我买过剥得精光血肉淋漓的它,但面对一只穿戴整齐的兔子,我显然准备不够,信心不足。

自从落入那男人手中,它就没想过活下来,更别说死里逃生。但现在情势有变,它被解除了捆绑它的唯一绳子,从一个男人之手交到了另一个男人手上。最重要的是,它在与这个男人眼神对接的一刹那,看出了埋在他心底的怯弱与慌乱,这叫它浑身狂野的细胞被激活了,一眨眼顺着血液流遍周身,一直不驯顺的性情让它看见了希望,它按捺住狂喜,思忖着从面前这个男人身上打开突破口,抓住自己最后的和唯一的机会。

曾经满眼黑暗的现实像密不透光的铁幕,缓缓透出了一条缝隙,一束微光不可逆转地射了进来,这就是希望的微光,照亮了它求生的欲望。

它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再次鄙夷地瞟了我一眼,三瓣嘴间浮起一丝坏坏的笑,然后头歪向我,作势要咬我的手,身体猛地收缩,四肢乱蹬,就要碰到我的手背了。我的心头一慌,不自觉地撒开手,它跃到地上,活动了一下两条前腿,又活动了一下两条后腿,头也不回地向前奔跑。

它挤出人群,穿过脚步,如获大赦,疯狂奔跑。也许由于激动,或许因为害怕,它像蒙了似的兜了几圈,许多脚步和高大如乔木的身影提醒了它,这儿不是它捉迷藏的原野,而是充满危险和杀机的人的地盘。这叫它出了一身冷汗,经风一吹彻底清醒了,继续向前奔跑。

现在,它逃出市场,上了公路。市场上的人们如梦初醒,一只侥幸逃脱的兔子不再属于花钱买它的主人,这意味着谁捉住它就是谁的,仿佛受了这撺掇和鼓舞,人们一涌上前,迈开步子追逐着它。人太多了,黑压压如蝗虫一般,都被惯性和冲动推着上前,撇下我一个人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它逃出了我的视线,被一大群男人和女人疯狂地追撵,我已看不见它逃跑的路线,以及最后的结局。

但关于它,最后的结果有多种,它们分别属于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和批判现实主义。

与此对应的是它不同的命运抑或下场。

你希望哪一种?

我竟莫名地想到了它那一头撞死自己的祖先。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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