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居住在亚洲中心

2014-08-12 08:27丁燕
山花 2014年13期
关键词:冰柱平底锅

丁燕

小心冰柱!

清晨,当我背着双肩包,绕过馕坑和卖袋装鲜奶的小店,来到这幢灰楼底部时,视线里出现了这张白纸黑字——小心冰柱!

在岭南,看惯了“小心扒手”、“小心抢劫”、“小心陌生人”,我完全不记得,“冰柱”,也如此强势。我像头即将挨宰的兽,全身被速冻起来。

顺着墙壁看上去,七八米高的屋檐上,有一滩冰柱,参差不齐的锥形,比狼牙晶莹,比和田玉透明,凶猛冥顽,放肆狰狞,似千军万马要出笼,撒着性子朝前跑,拉都拉不住,慌乱中,便狠命地往下一刺,刺穿无遮蔽的脑壳、柔嫩的肩膀、脆弱的脊椎、汩汩的动脉。我赶忙移动脚步,离开屋檐,才觉得踏实了,但这一来心脏便似惊马般跃起,呼吸随之急促起来。

乌鲁木齐,亚洲中心,中国离海洋最远的内陆之城,孤独之城,一出生,便遭嫌弃,被抛在远方,是死是活,悉听天便。

从1993年8月至2010年8月,我居住此地,2013年1月,我才再次回到这里。

迁居后,我将全部注意力都转移到岭南,试图忘记这个城市,无论它的公交线路图,或习惯用语,我试图像一个从荒漠里走出的野人,没有过去,没有历史的烙印,然而此刻,“小心冰柱”的断喝,让我陡然清醒——我曾努力收集的南方温暖,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我又陷入到冰雪世界,变成瑟缩人。

雪被西伯利亚的风吹来,落在艾德莱斯绸的围巾上,羊羔皮的帽子上,清真寺、教堂和寺庙的屋檐上,雪在田野里形成冻土,在马路上化成泥泞,在楼房外墙的空调散热器上,凝成疙瘩。所有这里的孩子,都是寄宿在风雪中的孩子;所有这里的路灯,都在风雪中暗淡着,微弱的光无法传递温暖;所有这里的街道,都被积雪淹没;所有这里的行人,都像个球,跌跌撞撞地滚动着。雪对此地,不是滑雪场、冰雕、风光片,而是冰霜、严寒和瑟缩。

我忘不了第一次进入岭南夜市,目睹喧嚣的大排档、人字拖里的赤脚、雾腾腾的虾粥、黑油的荔枝树时,身体里陡然涌起的冲动。我感到身体所有的细胞都醒来,我被百分之百打开,我被这种豁然敞开吓了一跳。我默默地行走着,耻于告诉本地人,我的身体从未这样松弛过,即便是盛夏,我依旧延续着冬季恐惧症,依旧会被惊悚纠缠,不信任那天空,那白云,那街道,感觉某一时刻,它们会突然改变颜色,将我整个裹挟,时而腾空,时而陷落。

此时此刻,我笨重地,着了魔似地,盯视那张纸——小心冰柱,我试图调动听觉、视觉、嗅觉,来揣测它的危险程度,然而,我越灵敏,它越放肆。我曾从一个又一个冰柱下走过,懵懂无知,倘若我稍一抬头,便知那杀人利器,一直高悬于头顶。

是的,冰柱无处不在:无论五星路、青年路、北门、八一中学、七四三八工厂、南门剧院……我从未认真凝视过那蟒蛇般残忍,又格外健壮的家伙,当我从它的势力范围走过,浑然不觉。像我从未看清过乌鲁木齐,看清过自己,看清过我和这座城市的关系般,囿于某种羞愧、虚弱或虚荣,甚而冷酷——我从未看清过这一切。

在岭南,我见过月租金一百元一间的瓦房:低矮、潮湿、逼仄。地面抹着水泥,潮气汇聚,形成水汽,反射出薄薄的银光,幽深墙角的绿苔,毛茸茸一团,如只绿爪。向上攀附,半空中用木板搭出阁楼,孩子睡,楼下的双人床,是打工多年的夫妻。女人黝黑粗糙,男人精瘦寡言。女人在砧板上切菜,红腊肉绿莴笋。男人夹着烟卷,盯着电饭煲的指示灯,从红变绿。儿子顺木梯而下后,父亲丢掉烟蒂,从墙角摸出瓶啤酒,用嘴咬掉瓶盖。

当男人说起租房时间是1993年时,我的心尖一疼。

这一年,我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哈密某乡镇企业,震惊之余,我无暇了解那个厂是做肠衣,加工番茄酱,或酿造红枣酒的(我并不打算和这些泥腥味很重的东西有任何牵连),将档案存在乡政府后,我决定到乌鲁木齐自谋生路。乘火车离开哈密时,已是深秋。我并不明白这懵懂的选择,会让我既定的人生轨迹,如地壳皱褶般,发生巨大错位。

走出乌鲁木齐火车站,乘8路公交车,在红山站下车后,我惊诧万分:用一座山来做地名,乌鲁木齐,你好奢侈!半空中,确实有座塔在摇晃,似火柴棍;2013年,当我走过西大桥,掏出照相机,对着那根火柴棍按下快门时,已彻底沦为游客。

在这座风雪之城,我所消耗掉的17年,像一道闪电,再也找不回来;我的性格,被这个城市定型;我的写作,始于这个城市;虽然我已离开,但鼻孔里依旧残留着辛辣的冰雪味;在岭南,在棕榈树簇拥的盛夏,我身体的某一部分,依旧被冰雪速冻着;多少次,我梦回这里的大街小巷。

而关于1993年的自己,我是通过姜雪(为办理迁户,我需要她帮忙查阅一个文件),才陡然想起的——

“那时,你又年轻,又漂亮,又努力……”

看不见的眼泪,唰,从心尖滚下。

1993年冬,我试图抵抗命运,摆脱由父母、亲戚、同学编织的人际蛛网,抵达另一座城市,开始冒险生活,这个命令,是我自己下达的。此前的那些岁月,我的反叛都是局部和微小的,这一次,我快刀斩乱麻。无依傍,无背景,无智慧,无技巧……这个混沌女生,将盲目上路的戏剧,居然,在人生历程中上演了两次(1993年,她尚且年轻;2010年,她痛恨照镜子),两次行为的内核,都是逃离。像高压锅的出气口,嗤嗤燃烧,若没有这样一个通道,那锅,早晚要炸裂。继续滞留原地,我的肉身尚且活着,但精神,会日渐枯萎,我必须拯救自己。

于是,新我诞生:休闲外套,牛仔裤,白运动鞋,黑发束在脑后,脸颊白里透红,眉毛淡而弯曲,唇膏棕红。这个新来的女子,在乌鲁木齐南门体育馆旁的绿楼下,手拿铁锹铲雪,身后,是通往报社的一级级台阶,其上,办公室狭小,楼道两头架着两部电话,铃声不断,被喊到名字的人,像穿了溜冰鞋,滑翔而过(如今,体育馆不复存在,绿楼已被炸,新崛起一排高层)。

我们在扫雪:挥铁锹、推纸板、跺着脚、哈着气(我曾无数次梦到这个场景)。进入这个集体尚不足一个月,我还不能将那些记者的名字,和这些活动人形黏在一起,但我已迷恋上这个战斗场景,我已从这些青年才俊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虽然新闻是项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但我急于得到荣誉,便使出文学青年的全部招数,孤身上场,开始搏斗。endprint

采访、写稿;写稿、采访。

20年后,我陡然发现,这个节奏,是我一生的主旋律。

20年后,已是中层领导的的女友向我抱怨说:我是报奴。我惊诧于这个词:“报奴”!不……不……我向来喜欢文字,无论将它们排列成何种方式,我都会在困难的劳作中获得愉悦,而不会将怨憎扩大,将自己贬损为奴隶。

我不断出差:南疆、北疆、东疆;不断写稿:消息、通讯、特写。我兴冲冲,忙碌碌,狼奔豕突,刀光剑影,披荆斩棘的生活,和资料员姜雪安静、单调、乏味的生活,截然相反。那时的姜雪,刚褪下军装,脸上还延续着女兵的单纯微笑。我在资料室翻报纸时,随口讲述的出差场景,都会令她唏嘘嗟叹。她像个玻璃美人,永远被囚在牢房中;而我是灰姑娘,赤足奔跑在长满荆棘的道路上。她安全,我危险;她四平八稳,我心惊肉跳;她是直线,我是波浪。我们的生活原本没有交集,却相遇在一个意外的拐点上。

这一天,资料室里只有我和她。她的眼仁里闪烁同情之光(前女兵在聆听新记者诉苦):出差苦,写稿苦,发稿苦,挨批评时苦……然而最终,苦水汇集成一条河,流向正题:无论怎样的苦,都无法和没有单独空间的苦,相提并论。我发挥文字特长,塑造出抒情画面:

“为了构思,我一个人走在雪路上,走啊走,走啊走……”

啊……我多么矫情。我看到自己在大演特演滑稽戏。无论我怎样讲述,都有故作高尚之嫌。我哗众取宠地表白,“构思文章需要单独空间”,可是不,换衣服和痛哭,拥抱和接吻,都需要单独空间。我尚无能力购房,也无法指望分房(要有结婚证),在本市又无亲朋好友,如何能获取一个单独的自由空间?

我想到了姜雪——她有个小宿舍。她父母家就在本市,且她新近结婚,她根本无暇光顾那个小空间。可我垂涎三尺,认为那个儿童房,堪比天堂。我厌倦透了多人共居。小宿舍,哪怕它小如针尖,我也可以把门闭上,把自己变成比针尖还小的物件。我受够了——不仅要踩着冰雪采访,忍饥挨饿,四处奔波,还要在各种噪声中写稿,在各类鼾声中阅读,深夜醒来,感觉胸口憋闷,像呼吸被别的躯体抢光,恨不能捂住那些嗤啦啦的鼻孔。

2013年,我背着双肩包,穿着厚底牛皮鞋,脚上套着两双棉袜,这装扮,延续1993年的风格,只是那时的自己,更瘦,更忧郁,更尖锐。那个年轻女孩,尚不能驾驭自己,任由火山蓬勃的身体,随着盲目热情,肆意漫流,我看见她走在落雪的灯下,注目天空被巨型塑料薄膜笼罩,地面腾起白雾,雪花从下而上飞舞,像在酒里蘸过,姜红橘黄。伸出手,那彩色雪花在掌心消融,丧失触角后,变成一串泪。她不断采访,甚而忘记了自己的角色,好像不是在走路,而是在疾驰,被一股狂暴的龙卷风所裹挟。

1993年,在边城乌鲁木齐,尚不流行“打工”这个词,到达岭南后,我陡然发现:1993年,我已开始打工。虽然在心理上,我从未让自己沦为“报奴”,然而事实上,放弃分配的工作,在另一个城市,以聘用者的身份谋生,我已和那些从湖南、湖北、广西到达珠三角,进入电子厂、制鞋厂、音像带盒厂的女工,无任何差别。

哦,有一点差别:在我的打工之路上,有冰雪做背景。冰雪加剧了打工的艰辛,让我对无情的理解更深刻,让我身体里的某一部分,变得僵硬;冰雪渗进我的血脉,循环至心脏,将我牢牢掌控,我像那些从炉窑里烧制而成的瓷器,我是从冰雪的洞窟里锻造出的物件,不是瓷不是铁不是塑胶,而是一种以泥土为主要原料,又增加了各种金属元素的新产品,遇冰不寒,遇火不燃,遇水不融。

我决定贿赂姜雪的,是只平底锅(开会礼品)。

裹上黑塑料袋,塞进纸袋,拎着,来到资料室。那锅很小,但厚、重、结实、华美、绝对招主妇喜欢。我笨拙、慌乱、坚定地,将纸袋塞进资料员手中,诱导她:“你可以煎鸡蛋,一点都不粘……”这句慌乱的台词真是精彩,好似一切童话的精髓:“你可以……”、“你当然可以……”、“你为什么不可以呢……”。

两个20岁出头的女孩,在1993年冬日,第一次行贿,第一次受贿。

20年后,我为这个场景伤痛,并非因我对这不加思索,突兀而为的率性举动后悔,更看到自己在青春期,曾犯下了一系列如此这般,唐突而混乱的错误。我是我行为的牺牲品;我正是被这样的举动伤害着,变成今天这个模样。现在的我,完全不理解年轻的自己:何不更理智点?更聪慧点?然而,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我慌里慌张,将平底锅塞给姜雪,同时,也将一份难堪,塞进她的人生。

20年后,我进入姜雪的办公室。这是她一个人的办公室。她抄起电话,唤来助手,嘱咐他去办事时,口气温和而威严。办公桌上放着电脑和打印机,墙边是成排的文件柜,存着姜黄档案,硬壳脊柱上,黑笔标注“退休”、“在职”。柜子顶部,是黄灿灿的奖牌,闪烁红字。衣架上,蓝底黄花的丝巾,延续前女兵的一贯风格:明朗、热情。

她打开柜门,搬出一大摞文件,翻找着,回忆着。突然,她顿住,像想起点什么(或者,她等待这个机会,已20年)。她说:“我们那个时候,真是太傻了……”

姜雪说起女记者海莉推开资料室的门,质问她为何把宿舍让给别人时,她脱口而出:“人家早都给我说了……”傻里傻气的姜雪,还说:“而且,我还收了她的平底锅……”

女记者目光灼灼地望着资料员,声音威严:“姜雪啊,为了个平底锅,你就把宿舍出卖了……”

这真是个惊骇的词——“出卖”!

姜雪变成冰雕,不仅仅是尴尬,还夹杂着惊恐。她头晕脑胀、心惊肉跳、惶恐不安。在报社这个庞大的三角体系里,资料员处于最底层。当资料室变得空空荡荡,冰冷的寒气传导进身体,让姜雪筛糠般颤抖起来。20年后,当姜雪向我复述时,好像这件事就发生在昨天——昨天,资料员听到耳畔一声闷响,一块沉默的大石,噗通一声,坠入胸腔海洋。

那种梗塞……那种委屈……那种难堪……她从未经受,却要隐忍20年。

姜雪的手停在文件上,望着我,突然,噗嗤笑了起来——那个当年的心结,在今天的这一刻,获得了结;那个秘密之锁,只有通过知情人的钥匙,才能打开,迎来敞亮,否则,它便如墙根积雪,旷日持久地盘亘心头。endprint

我和姜雪在此后,遭遇到无限厌憎;而这厌憎,深刻地影响了我们的后半生。这个20年后浮凸而出的平底锅,难道是罪恶之源?不……不……显然,平底锅是无辜的,是我的任性、私欲和莽撞,损害了自己,也累及他人。我是残忍的;我的自私亦是残忍的。我根本无法弥补这事的后果,任由它像一道伤疤,经风吹日晒,腐烂到骨髓。

而我所懊悔的,又何止平底锅一件事;而我所伤害的,又何止姜雪一个人!

在岭南,我总是防止思绪漫溢,触及那座中亚之城。

乌鲁木齐,不是我的故乡,也不是我最终的属地,然而,如那团屋檐上的冰柱,高悬在我的头顶,时刻盯视着我,念念不忘我曾最狼狈不堪,最混乱不堪,最寒酸不堪的青春岁月。一想起乌鲁木齐,便像是用手揭开尚未痊愈的伤疤,痛痒难忍。我幻想自己从未做过错事,可以将青春改写,然而雪花,像从天外降落而下的咒语,被冥冥之力驱使,让我的肺扩张,让我的眼明亮,让我豁然洞悉,无论我逃得再远,也无法回避那散落一地的诘问;我若不能正视曾经的羞耻,便永远无法矫正自己,去除心魔。无论我多么奋发图强,抬头翘尾,让伪装好的自己,在光天化日之下招摇过市,那过去的疼痛,依旧会像冬日街道上,从井盖里蒸腾起的柱状热气,让我无法回避。

啊,怎样的暴力,曾侵蚀过我的身体;怎样的怠惰,曾麻木过我的魂灵?怎样的冷酷,如腐蚀性极强的生石灰,施放出巨大磁力,曾摧残过我的青春?我一面向着2013年1月之后的日子前行,同时,又一点点倒回去,捡拾1993年冬天的日子。这两种方向不同的生活,并不打架,也不混淆,它们各自向前发展,独立成章。我只有厘清最初的罪虐,才能拨开此刻的乌云。

我看到过去年代的自己,坐在幸福路宿舍的门厅里,木桌上铺着鹅黄桌布,方格稿纸摊开,手握钢笔。门厅周围,有四扇门,全都关闭着。我在写稿。我的模样,是否具有表演性质?我是否在扮演某种更高尚的角色(先让自己整个身心投入进去,然后,就以为自己从此高尚起来)?啊,平底锅出现得那么晚——要过去整整20年!

我的一生,都无法摆脱这个昭示自私、偏狭、执拗、刻薄、虚荣、狂妄的污点!

我将永远都不可能美好,永远残缺,永远被指指点点,钉在十字架上。

我的锋利青春,就这样疾驰而过,我不再刀光剑影,兴兴冲冲,我的日子变成落花流水,嘴角微笑日渐慈祥。我已性情大变;甚而,某个曾在乌鲁木齐见过我的男人,在2013年1月岭南宵夜时,双眼环睁:“你不是这个样子的……这不是你……”

面对这样的嗟叹,我欲哭无泪。

是的:终于有一天,我平和温顺,宛若一只波斯猫。我也有这样的一天?!连我自己都悻悻然。然而,一旦我收起笑容,夜深人静,心情便会一落千丈,降到谷底。我的本性又将暴露:那波斯猫的爪子,抓挠着,正无限躁动。

我和海莉的关系,多么具有戏剧性:我和姜雪的私下交易根本不算数,报社总务处统一分配宿舍,神使鬼差,我和海莉被安排在一间屋,两张单人床,面对面。

这真是世上最严厉的酷刑:让两个根本不相爱的人,共居一室。

这个被压缩的空间,像没有栏杆的监狱,两个雌性动物,互相厌弃。出现在这个空间里的床,是预备给“姑娘”的。“姑娘”独自一人睡着,再醒来时,依旧保持处女的贞洁;而当两个“姑娘”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时,陡然间,对方变得可怕起来。如此之近——能听到对方心跳,及埋藏在噗通声中的仇恨。半米之遥,铺满玻璃碎片,尖锐僵硬。其实,她们的任何行为,都没有出格,要命的是,当这些细节展现在宿友面前,像人在显微镜下看到自己的手掌,会被吓得不能呼吸。

海莉嚷嚷着头疼,躺在床上不起来;海莉厌烦噪声,笑声,以及任何公开的热情;海莉纯洁如白雪,女王般侧卧;海莉善于表演德行,或者,她不需要表演,只需拿出本色就已超群;海莉永远目光平和,充满对现存秩序的敬重;和我颠三倒四,毛毛躁躁,前言遮不住后语的混乱相比,海莉受到众人的赞扬,几乎轻而易举。

海莉闭着眼睛在哼哼,奇怪的是,那来自半米之遥的肉体信息,却像穿越了宽广银河,千回百转,抵达耳膜时,已微弱得像不存在,我像看一幅画,或一个电视镜头,虽然也有反应,但却是礼貌而节制的。我凝视海莉,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那个呻吟的躯体,和我看到的桌子、凳子、拖把、水杯一样。这种相互的冷漠,让两个女人的心灵,像被大雨蹂躏过的田野,泥泞而艰涩。那时,我曾嘲笑过她(她亦然),现在想来,不免后悔。海莉确信一切皆好,让她自己恍如公主,有何不对?也许在海莉这样的土壤里,根本不适合生长邪恶,故而海莉喜欢人人,人人喜欢海莉。

然而,她却不喜欢我。

直到傻瓜姜雪招供出平底锅,那些不详的预感,才一一坐实。

那时,我只知海莉看我,宛如月光下的雪堆。在海莉白皙的皮肤下,鼓凸的血管里,流淌着高贵的蓝色血液,恰和我这浑身躁动的茸毛怪兽成反比。海莉有资格高高在上,俯瞰于我;直到她瞌睡,躺下,轮到我看她时,惊悚片才正式上演。我看到她像一块案板上的肉,只是更大一些。这可怖的想法,让我觉得自己在干人类中最羞耻的事。然而,我无法克制这种暗夜里的觊觎。我恍如暴怒的法官,手提皮鞭,围着那团肉打转转。

我说:我让你看到了那么多,可我却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为什么?!

我想发作,但愤怒的河流却在喉管处倒流回去。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捂住嘴唇,确信自己并未出声,但我又分明感到愤怒曾声势浩大地来过。我这是怎么了?我会不会发疯?我会不会干出更出格的事?

多么可怕……这女人与女人的对垒。

多么可怕……这源自冷漠的伤害。

对床的眼睛,越来越像放大镜、显微镜、天文望远镜,而我是她的山峰,只需一抬眼皮,便可清点山脊山谷:你就是这样……你从来就是这样……你再假装,也是这样……

明晃晃的伤害,可用明晃晃的办法回击,如若只是没精打采,熟视无睹,相对无言,那简直——可以发疯。后来,当我看到有关集中营、严刑拷打、大肆抢劫、对不设防的城市进行轰炸的文章时,惊诧地发现,那些暴行,我似曾相识——当飞机扔下炸弹时,那对在宿舍里相互厌弃的女人,也在空中,品尝过炸裂开的滋味。肉体在接受贫困、饥饿、疼痛的折磨时,会感到受了伤害,而在遭遇无视和冷漠时,所感受到的伤害,更甚。endprint

我曾有过一个大黑包,斜挂右肩,银链闪烁,三层内里,装着采访本、钢笔、钱包、口红、纸巾、面霜、牙刷,每日奔波采访后,到妹妹的大学宿舍,和她颠倒着睡,怀里抱着她的脚丫。早起,在长条水泥池边,接冰凉的自来水刷牙,牙床冷至发麻。那双白色运动鞋,走过北门、西大桥、红山、向阳坡、铁路局、卡子湾、南梁坡、水磨沟……某一天,脱下双层袜子,袜底濡湿,反过来,鞋底从中间断开,裂出道黑缝。

1993年冬,冰雪依旧,然而,南方自由的暖风,已吹到边城,我所打工的这家报社,试图通过占据市场份额来抗衡大报,它如新兴资产阶级,破除封建门第,吸纳新鲜血液,让每一篇报道,都和那张大报,迥然不同。

于是,我来了。

如果时间更早,乌鲁木齐根本没有这样的打工机会;如果更晚,各种配套制度已完善,我亦不会遭遇那些毛糙伤痛;然而那时,一切刚刚开始,混乱无序,鲜活紧张。

来自南方的思想解冻,提供出一片精神园地,一群青年知识分子,在狭小办公室里,讨论选题,联系采访,奋笔疾书,激扬文字。是的:无需分配,无需专业对口,无需要经验丰富,来了就干,先干起来再说。上班仅一周,我被派去南疆采访。稿件上了头条后,我读报时,浑身颤抖。而且,多劳多得:第一个月收入870元,(那时,这是个很大的数字)。20年后,报社搬了家,办公楼簇新,然而,骨子里却丧失了青春热血,恍如夕阳残喘。

和海莉相处得越久,伤害便越深:我们都没有能力在短时间内搬离宿舍,便要互相忍耐,然而,每当我遭遇那冰凉目光,都会倒吸凉气,想到她真会演戏,一离开宿舍,便对别人热情万丈,爱心充盈。我早已看透她——她对我的蔑视,发自肺腑。在她眼中,我和所有聘用人员一样,都无足轻重,这让我既羞耻,又愤怒;然而,摊开报纸,海莉的稿子四平八稳,每个词语都像戴着脚铐,而我的文字,肆意汪洋。啊,这是我唯一能战胜她的地方;这也是这个金字塔体系,能接纳我、容忍我的原因所在。

真相水落石出:我和她,根本就是阶级不同。

我们的关系,比爱情已死亡的夫妻,更可怕——我们无法离婚。我们要将千刀万剐的难受,转化成日常生活中的空气和水,以坦然之姿吞咽。我们同室操戈,将自己撕裂得支离破碎,成为镜子的正反两面。我甚至,学会了用她的眼睛来观察自己:

你真的有那么好吗?你其实,不过就那样!你真的,不过尔尔……

我们仅仅是室友——终有一天,我们会搬出宿舍,所有围绕着这个逼仄空间的苦恼,都将烟消云散,可我甚至到了岭南,都无法忘记海莉,无法忘记她的脸,她的头发,她嗜好怎样的电视节目,她睡觉的姿势。记忆的天平,并不归顺我的摆布,反而让她的模样,随着时光流逝,清晰如刀刻。

这个我不爱也不恨的女人,始终,存在于我的脑海。

姜雪一边翻阅文件,一边抱怨:时间太久了,真的不好找……

我抱歉地等待着。我需要这个文件,来证明办理户口时的一项指标。

少顷,她惊叹:找到了!

那张纸,面黄肌瘦。在它从白到黄的变迁中,打印在它上面的名字,那名字的主人,同样,也经受着时间的熬煮。

等待复印件时,她突然说:海莉的办公室,就在楼下……

不,我摆手,我并不打算拜访海莉;然而,却止不住好奇:她怎么样(结婚了吗)?

姜雪淡然一笑:还是那样(依旧独身)!

海莉还是一个人——即便海莉已从宿舍搬出,住在自己买的的屋子里,她依旧将单人床的素净状态,延续下去。

我忽然忧伤起来:这世上,原是没有忠诚的。

我似乎看到清冷的月光倾泻于床,女人睁着眼,想着自己浮游半空的人生,被雨淋,被风吹,被闪电刺穿,便控制不住,滚下泪来;不,这不是真的。我曾见到的,是另一个海莉。海莉将眉头一拱,海莉隐隐一笑,海莉深夜凝眸,海莉在笔记本上疾书……那个外表圣洁的女人内里,正翻涌着不为外人所察的疯狂。毋庸置疑,海莉在热恋,海莉浑身澎湃的潮汐,能将一切障碍物化为齑粉。

这样的爱恋,居然,被我惊魂一瞥;这样的爱恋,居然,无疾而终。

海莉啊海莉。我们曾离得那么近,甚至能听到对方呼吸,却岿然坐在自己的床上,坐成一尊冷性雕像;我们从没有迈开脚步,像走进篝火那样,走进对方的生活,让自己的身体,生出些许暖意。

我一直都无法理解我和海莉的暧昧关系,一直都耿耿于怀:何以她不能像汽车旧壳那样,松懈掉螺丝,咔哒一下,整个脱落而去?重返乌鲁木齐,我陡然明白,是我自己不愿让海莉离开,是我自己将海莉典型化,让我让她成为我青春时代的审判者、质疑者。

事实上,我所写下的海莉,已不是真实生活中的海莉,而是多个他者的综合形象(他们都叫海莉,他们都用灼灼目光,长时间、跨地域、不放松地,盯视着我),他们关注我所走的每一步,助我成长,是我的逆行菩萨。

小心冰柱!

我站在灰楼下,看到小巷被黑雪覆盖,脚印深深浅浅,头顶冰柱硕大尖锐,便快步离开屋檐,将身体挪到空旷处。我知道,那头顶利器,在某个时刻,当真会变成老虎舌头,舔我的皮,噬我的肉,嚼我的骨。我瑟缩着,站在狂风冷雪中,不停地打摆子。

这一刻,我原谅了自己。

是的:我必要离开这里,才能将噩梦涤荡得一干二净,才能收拾起青春骸骨,重新复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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