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目光抚摸老梨树像抚摸自己

2014-08-15 03:12苏沧桑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4年7期
关键词:亲娘养母梨树

苏沧桑

据说,那棵梨树,两百多岁了。它披着一场夜雨,站在中国南方一个叫丰县的地方。枝干如黑夜般黝黑粗糙,花瓣在脚下零落成泥,花蕊还在枝头裸露傲立。它的样子,很像那个叫“玲”的苦命女人。

梨树曾经是一粒种子,落在春天的泥地里,不被关注地发芽,最初的姿势,是在风里瑟瑟地摇晃,所有的枝桠上,只开出仅有的一朵花,雪白的花瓣,粉红的花蕊,像一个婴儿——像4个月时出生在西北的玲。

4个月,玲被离婚的父母送人。接收她的养母之前已经抱养过五个孩子,全部夭折,“手气不好”。因此,玲——她抱养的第六个孩子,像风雨飘摇里的梨花或新果,一阵风一阵雨就落了,没有人指望她真的能活下来。没想到,玲活下来了,并慢慢长大。

17岁,玲像一棵风华正茂的梨树,枝桠光滑,肌肤柔润,枝条舒展,叶子见风就长,是她一生中最美的时光。这时候,她嫁给在陕西打工的江苏丰县农民周云亭。婚后,玲的肚子没有动静,他们像养父母抱养她一样,抱养了一个儿子,神奇的是,儿女相继出生。几年的平静生活后,玲婆婆病重,一家人带着养母,离开西北,来到了这个种满梨树的南方老家。

二十多岁,玲开始侍候养母和婆婆两个“娘”、抚养三个孩子。夫妻俩起早贪黑,下死力气干活,种田,贩杂货,挣钱养家。有一次干活回来,她和面,老公烧水,不小心将水壶洒了,直接浇到她后腰上,顿时起了一串泡,疼得要死。第二天,她咬咬牙起来,穿上大裆裤,又和丈夫一起出去帮人打玉米棒子挣钱。即使是如此艰辛的日子,与后来的日子相比,都算是幸福的。

三十岁,天塌了。丈夫患了肝硬化。抱养的大儿子偷偷去卖血给父亲治病,被医生劝阻,说,你身子弱了,还不是给你妈妈增加负担?玲痛哭,丈夫知道后,也痛哭。然而,死神听不到这些哭声,仍然硬生生将一家唯一的顶梁柱带走了。

婆婆哭瞎了双眼,几次爬上房顶就往下跳。

还债,养家,侍候老人,供三个孩子读书……每一个日子,都是重的,都是黑的,像老梨树的枝干那么黑,像黑夜那么黑。

所有男人会干的,玲都干。种田,养猪,养鸭,喂羊,卖小百货,开着三轮车走乡串户轧面条、脱玉米粒。饿了,碰到卖馍的就买个馍吃,碰不上,一天都不吃饭。养鸭子,被骗子骗了,血本无归。有几个邻居亲戚見她就躲,怕她借钱借东西。

天黑透了,玲走进家门,连口水都没喝就舀水做饭。婆婆双目失明,饭得一口一口地喂。

暗夜里,啪地一声,老梨树的枝丫断了,它实在撑不住了,累累的花朵果实,抽干了它的心血,压断了腰。

暗夜里,玲硬撑着酸痛的身子,洗完一大堆衣服,再就着昏黄的灯光勾头花、织袜子,攒起来卖。夜深了,玲好不容易迷糊过去,婆婆叫她,要解手。玲侍候完婆婆,挣扎着躺回床上,窗棱上,天色已经渐渐亮了。玲累极了,累到想睡过去,永远不要醒来。

暗夜里,玲去地里拾棉花,风呜呜吹得像鬼哭狼嚎,一会儿又静得像坟场。她害怕,求邻居老人陪她。两个人到地里,老人困了,睡着了,玲就叫,爷,你说声话,你说话我就不害怕了啊。老人撑了一会儿,又睡过去了。玲的泪水滴在黑夜里和夜色一样黑的棉花地,碎了。

大儿子偷着卖血交学费。玲伤心,骂他。儿子哭得很委屈,说,妈妈你知道吗,我上学没有书咋学?

亲生的二儿子辍学了。别人问他,你哥哥有书读,你没得读,要打工挣钱,你恨妈妈吗?他说,恨。可是我还是要帮她。

暗夜里,玲想过死,可是她死了,解脱了,一家子老老小小怎么办?玲默默地哭上一会,咬着牙想,太阳从别人家门前过,也会从我家门过。

玲硬是把一个家扛了起来。这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侍候好三个八九十岁的跟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娘”——婆婆、养母,还有后来的续娘。

婆婆脾气古怪。曾经,前媳妇就是因为受气才自尽。对玲,她动不动就骂。可玲有什么好吃的,先给她吃,有什么好用的,先给她用。玲说,婆婆是有年纪的人了,没儿没女,心里难受的。

养母看不下去,说,她又不是你亲娘,你干吗对她那么好?玲说,你是我的亲娘,她也是我的亲娘呀。

续母,是丈夫前妻的母亲。当玲知道她也成了孤寡老人后,不顾其他两位老人的坚决反对,把她接到家里,认她当了续母。她对着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说,你们都是我的亲娘,我会一直照顾你们的,只要有我在,你们放心!

三个“娘”,平均年龄90岁,个性迥异,且常为玲争风吃醋。在这三角关系里,玲绞尽脑汁,像一个船老大一样,拼命把着舵,才勉强使这艘破船在生活的风浪里不至于翻船。婆婆闹别扭了,她一有空就往婆婆屋里跑,说,婆婆你真幸福,孙子孙女好几个,续娘比你可怜多了,她无儿无孙,我多关心关心她,也是应该的呀!婆婆听说别人比自己可怜多了,顿时起了同情之心,说,那我不生气了!

玲给老人买衣服,总是买三套,如果实在没钱,只能买两套时,她就将自己的稍微好一点的衣服给养母穿,并哄她说,我年轻,衣服好看,给你穿起来,比她们俩好看!

三个老人三种饭菜。婆婆喜欢吃煎馍,养母喜欢吃甜食,续娘喜欢吃蔬菜。玲一顿饭要做三种不同口味,然后一个个端给老人吃。

即使如此劳神,仍有吵闹。有一次,实在太累了,太烦了,玲抓起一瓶白酒就喝,一口气喝了一斤二两,把胃烧坏了。

那几天,养母、续娘不停地围着她的床转。婆婆躺在床上看不到儿媳,一天问上个十几遍。玲万念俱灰中感到了丝丝温暖,其实,三个娘离不开她,她也离不开她们呀。

冬天来了,老梨树可以歇歇了,玲不能歇。

又来了一个“娘”——续娘的嫂子。她听说玲这么孝顺老人,非常羡慕,摸索着走了很长时间的路,来到她家,向她提出了在这里住一段时间的要求。看着这个送上门来的“娘”,玲一身无力感。已经够累的了,再来一个老人,怎么受得了呀!可是,实在不忍心拒绝啊。于是,村里人常常看到,她家堂屋门口,坐着一排四个悠闲晒太阳的老人,冬天的阳光,照在她们身上,在泥地上投下了四个臃肿的影子,像梨园里那些百年老树的影子。然后,这些影子一个接一个走了。

55岁。玲常常站在老梨树前想,老梨树为什么那么黑?像墨水那么黑,像油漆那么黑,是吸收了人世间所有的黑暗和苦难吗?它比我还苦吗?

老梨树辛苦一年,会结出蜜甜的梨。我呢?我结出了什么?

三个孩子,都很懂事,抱养的大儿子在部队当干部,结婚了,有了可爱的儿子。二儿子从打工到自己做小生意,日子越过越好了。女儿读书成绩一直很好,将来一定很有出息。婆婆、养母两人终年都是94岁高寿去世,续母也是高寿去世,她一个个将她们送上了山。而自己,突然有一天变成了全国三八红旗手,站在人民大会堂接受总书记的接见。这些,都是我结的果?

人们说玲美,可她自己知道,她瘦小,一身病,脑血栓,胃溃疡,黑红的皮肤布满粗粝的皱纹,眼角时时有泪溢出来。她的生命里,再也没有过一个相知相伴相拥而眠的男人。

这些,也是她的果吗?

玲用目光抚摸着百年梨树黑夜般的枝干,开裂的树皮,像抚摸着自己。人们看到的,是它的花,无比灿烂肆意,是它的果,无比酥甜,人们看不到严寒酷暑里,它熬焦了的心。

假如,一棵树也有灵性,梨树应会感知玲的眼神,并与她惺惺相惜。这个女人走过的路,也是它走过的路。她们是这个地球上无数个独自默默在黑暗里煎熬的姐妹,是彼此生命里温暖的一个眼神。

她们亦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苦尽甘来。

责任编辑:黄艳秋

猜你喜欢
亲娘养母梨树
养母和养女的官司
我的亲娘
我的亲娘(外一首)
小气的梨树(下)
小气的梨树(上)
我的亲娘
小气的梨树
脊背上的希望
感动的泪水
“党员爱心妈妈”似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