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困苦中

2014-08-15 03:12孙爱雪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4年7期
关键词:板车喷雾器田地

孙爱雪

雨后的村庄清新安静。绿树下一座座结构简陋的屋舍透露出潮润的气息。这是一个叫大堤口的村庄,隶属江苏丰县师寨镇。在村庄一个空落落的院子里我见到了史为官——一个身材瘦弱的18岁男孩。没有见到他之前,我想象着他是一位身材高大结实的青年,此刻,站在我面前的小男孩是弱弱的,带着羞涩和窘迫的笑容。

史为官一家三口住在一间屋子里,空荡荡的屋里铺着三张床,一张破旧的学生桌是这个家里唯一的一件家具。最里面的床上躺着为官的妈妈吴秀英,看到有人进来,她半躺在床上啊啊地坐起来,花白的头发下那张苍黄的脸毫无表情,两张细瘦的手搅在一起,胡乱地抓着,嘴角露出没有任何内容的傻笑。

这是一个57岁的女人,看上去有75岁。多年的脑瘫,她的外貌和她的年龄是不相符的。随后为官的爸爸史孝顶蹒跚着进来,他67岁,更显苍老的脸上布满皱纹。史孝顶用手扶着那条残疾的腿,一走一歪,拘谨而小心地站在我面前。这是一个单薄瘦小的老人,从小患有腿疾,站立不稳,丧失了劳动能力。他个子不高,站着的身体是扭曲着的,像一棵畸形的树,歪斜着生长。

一个人呱呱坠地时,可选择名字;读书时,可选择学校;就业时,可选择职业。唯独父母,没有选择的权利。这个带你到世上来的人,无论是丑陋的还是贫弱的,无论是低贱还是高贵的,你都无权选择,你必须接受命运的安排。当一个孩子面对家庭的不幸,是滋生厌恶的情绪还是滋生亲情之爱?是背弃家庭还是支撑起这个苦难的家庭?幼年的为官天性善良,亲情之爱像种子一样在他心底扎根发芽。从能端得住饭碗时便开始给妈妈送饭,双手捧着饭碗,站在妈妈的床前,小手是颤巍巍的,眼睛里是对妈妈的疑惑:别人的妈妈都能站起来,我的妈妈为什么站不起来?幼小的为官意识到妈妈是一个和别人的妈妈不一样的妈妈,妈妈不会说话,不能行动,也不会把自己抱在怀里亲吻和抚摸。妈妈什么都不能做,妈妈是一个傻子,一个只能躺在床上的傻子。妈妈的脸脏了,手也脏了,她不知道去洗;尿在床上,也拉在床上,她丧失了作为一个人的基本生活能力。为官五岁时便给妈妈擦脸,擦手,小小的手握着毛巾,在妈妈脏兮兮的脸上和手上擦着,妈妈张开嘴笑着,啊啊地叫着。意识模糊的妈妈永远是一个姿势,她在那张床上痴痴地傻笑,笑得生硬而空洞。她不会用手摸一摸孩子的頭和手,甚至不会喊一声孩子的名字。

这是史为官的妈妈,她躺在那里,一天重复着一天,在这样的重复里,孩子长大。6岁,为官学洗衣服,他拿起妈妈的衣服,泡在盆里,用稚嫩的小手一遍遍揉搓。8岁,为官学做饭。放学回到家,妈妈躺在床上,爸爸在地里拔草,看看没有生火的锅灶,为官刷锅做饭。这是他第一次做饭,不知道做多少,和了一大块面,学擀面条。面和多了,擀出的面条厚厚的,下到锅里,像饼块,一家人吃了三顿才吃完。日月像树叶一样稠,一天天,为官学会了做各种饭,擀面条,贴锅饼,煎面糊,包饺子,和发面,蒸馒头,他都会做。命运给为官一个畸形的家,在这个家里,他用少年的肩担起家的责任。

在这个天蓝草绿的村庄里,别的孩子依偎在父母怀里撒娇的时候,为官已经行走在晨雾迷蒙的乡间小道上。他要赶在去学校之前帮爸爸把肥土送到田地里。爸爸歪着身子在前面拉板车,那条变形的腿没有一点力气。为官在后面撅着屁股推,平坦的路上父子俩一起用力还能拉动板车,至田地里,板车的轱辘陷进松软的泥土里,为官使劲推着车子,车子摇晃几下,轱辘一动不动。推几次都没有推出那片软地。他把手伸进车轱辘的缝隙,一点一点扳动轱辘往前挪。潮湿的地下,深陷的车轱辘把土地轧出裂痕。车轱辘转动了,他的手别在轱辘里,手指几乎折断。卸下肥土,他拉着板车回家,车子在路上行驶,看不到他小小的身影,只看到车子在路上前行。

生活繁琐而沉重。渐渐长大的为官面对脑瘫的妈妈和腿残的爸爸,一言不发,他默默地洗妈妈尿湿和粘上大便的被褥被单,默默地承担起家里地里一切重活累活。他习惯了洗涮和做饭,习惯了打扫和收拾,也习惯了挤出时间读书学习。最让他无暇顾及的还是田地里的农活,从春天到夏天到秋天,每一个季节都有干不完的活。他要做家务,要上学,空隙间要去田地里干活。爸爸拉着那条残腿蹒跚在乡间小路上,每一步都踩疼他的心。他看到爸爸趔趄了几下才把半袋子化肥扛到车上,他放下书包去帮爸爸,把化肥送到地边,再去上学。从田地到学校,他一路奔跑着去,站在老师面前时,他上气不接下气,眼冒金花,觉着天旋地转,几乎晕倒。

农活中,拔草、间苗、施肥、播种、收割等对于12岁的为官来说都是小活,早已经干得得心应手,最难的是背着喷雾器打药。第一次打药,为官到农技站租赁电动喷雾器,老板说,不是我不租赁给你,你和你爸爸根本没有能力打药,一个站都站不稳,一个是小孩,不能打药。

眼看玉米被虫子啃咬蜷缩而死。为官在邻居家借到一台小型喷雾器,拉着板车,板车上装两塑料桶水,到田地里。为官不会兑药,爸爸跟在后面把药剂兑好,帮他把喷雾器带子挎在为官小小的肩上,然后在后面托起喷雾器。没有背过喷雾器的为官站了几次都没有站起来,他扭头看看装满药水的喷雾器,想象不到它到底有多沉,怎么就站不起来呢?他太小了,12岁的孩子怎么能背起四五十斤重的喷雾器?

爸爸看他背不起来,说,少背点吧,先背半桶水。为官只好放下喷雾器,把喷雾器里的药水倒出一半。半桶水还要爸爸在后面托着,才背起来。六月的田野阳光炽热,身材单薄的为官浸泡在烈阳的肆虐里,汗水如注。

13岁,一脸稚气的为官开始打工挣钱。刚上初中,家里没有钱给他生活费,姑姑给他50元钱,爸爸告诉他50元要花两周。13岁的为官也是个孩子,有时多买一个包子,多吃一根油条,钱就花多了。

周日回到家,爸爸问他还有钱吗?他说有。临去学校时,为官一遍遍在爸爸面前数钱,数一遍又数一遍。爸爸看到了,装作没看见。为官还在那里数钱,手里的钱,还有十三元,数了三遍没有多出一分。这一星期怎么过?十三元要过一星期,他犯愁了。天晚了,为官还得去学校,走时,他的眼泪落了下来。他没有向爸爸要钱,他知道爸爸没有钱。

那一星期,为官天天只吃馒头,不吃菜,喝点不要钱的面汤。周五早上,买两个馍后,口袋里一分钱不剩了。午饭时,同学们都去吃饭,为官去打乒乓球,握着球拍,空空的肚子越来越饿,胃都要扁在了一起。他受不了,他想到汤水,汤水不要钱啊。为官跑去喝汤水,喝了三碗汤水,撑到了下午回家。回到家,他一口气吃了五个馍,一碗菜。

没有钱,便没有饭吃。穷人家的孩子要自己思考生活的路子,他决定星期天去打工。13岁的为官,瘦瘦弱弱的,带着一脸稚气,工厂不要他,私人老板也不要。站在车来车往的大街上,小为官一脸迷惘,他不能去偷,也不能去抢,更不能去怨恨父母。他看到路边的富丽堂皇的宾馆,想到有一个开饭店的表姐。他去找表姐,表姐二话没说留他在饭店里打杂,周日也好,节假日也好,干一天给他50元钱,接济他的生活费。

困苦的生活磨练人的意志,也唤醒他感恩的心。2008年汶川大地震,学校里在组织捐款,一个学生捐两元钱。为官也要捐。他回家跟爸爸要钱,爸爸手在口袋里摸来摸去,很久没有拿出钱来。为官急了,把手伸进爸爸口袋里,一把抓住爸爸口袋里的钱,爸爸口袋里只有二十元钱了。爸爸说,没有钱了,就这二十元。咱家没钱,不捐了,学校也不差咱家这两块钱。

为官怔怔地看着爸爸,指着身边的房子说,这屋谁盖的?低保谁给的?我上学没交过学费,学校都给免了。县上镇上来人看咱,每一回都带米带油,还给钱。我就要捐,要把二十块钱都捐了。

为官说完便跑,到学校里把钱放进捐款箱里。

为官不是一个逞能的少年,他心里想的是对社会的感恩。他接受了人们给予他的帮助,他要回报。在他小小的年龄里,藏有一颗感恩的心,二十元钱不算什么,回报才是他幼小心灵里深藏的情义。

不想说一个孩子在命运的手掌心里昂起头生活,不想说在苛刻的学习条件下每年他都捧着奖状回家,也不想说在旷日持久的勤苦中为官已经磨砺出坚强的意志,我最后想說的是一个孩子对亲人的爱。

面对痴傻的妈妈,为官说,别人都有一个好妈妈,我没有一个好妈妈,至少我有一个妈妈。回到家,我能喊一声妈妈,能看到妈妈的身影啊。

爸爸故意说,一个痴傻妈妈,是累赘,不要她了,把她扔河里去。

为官瞪圆眼睛,拉开架势说,你敢扔我妈妈,我就把你扔河里去!

爱比天大。没有一个妈妈不爱孩子的,而为官的妈妈不知道爱她的孩子。而为官血管里,流淌着妈妈的血,那是母子不可分割的亲情。

亲情在,爱在,家便在,贫苦中便有暖阳普照,疾弱中也有欢欣如歌。

责任编辑:黄艳秋

猜你喜欢
板车喷雾器田地
小小宋慈大智慧·巧分田地
悠悠板车情
不同喷雾器喷药对草地贪夜蛾幼虫的防控效果
板车
喷雾器新传
安其的田地
喷气的板车
设置加固扣带的背式喷雾器
父亲的板车
电动喷雾器如何保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