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实践的叙述

2014-08-30 08:37刘欣
西部学刊 2014年8期
关键词:历史意识叙述保罗

摘要:马克思理论——实践相统一的观点,他对叙述中历史意识的强调和对叙述文本的批判性分析都对保罗·利科的叙述理论产生了深刻影响;利科在充分吸取马克思相关理论观点的基础上将叙述活动视为理论与实践、文本世界与现实世界的中介,将现代人自由、解放的希望寄托在个体自发的叙述活动之中。叙述成为创造并呈现所有存在方式的途径,一种必要的乌托邦。利科把叙述看成了未来唯一的赌注;马克思则提醒我们不要忘记了提出可能性和实现可能性之间的界限,他对个体的人及其社会阶级属性的辩证分析和对历史意识的强调,都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对叙述的肯定性实践功能的批判。

关键词:保罗·利科;马克思;叙述;实践;历史意识

中图分类号:B565

保罗·利科(Paul Ricoeur,1913—2005)是法国当代著名哲学家,“反思解释学”的创始人。他并非马克思主义者,却明言马克思让他感到亲切和尊敬。[1]95在阅读马克思与利科的理论文本时我们发现,马克思关于叙述—实践—历史意识的思考并没有引起学界的重视,多数“马克思主义文论”类教材与论著也未抓住“叙述”这个贯穿理论与实践、历史与虚构叙述、语义实践与现实世界的“总体性”问题;与此同时,马克思对保罗·利科叙述理论(不同于叙述学中狭义的文本性概念,利科广义的“叙述”概念是将叙述视为一种人类实践活动)的影响也被忽视了,论者多强调海德格尔对利科现象学方法的启示而将利科推向了马克思的反面。①事实恰恰相反:马克思是保罗·利科诸多著作中一个隐含的对话者,利科在倾听马克思“叙述”的同时作出了回应。

一、理论——实践中的叙述

马克思虽然没有直接对叙述问题进行某种规定性描述,但叙述(广义)作为一项人类活动,可以在马克思的理论——实践系统中找到其所属位置。《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提醒我们可以从主体方面把叙述视为人的一种对象性活动,即实践去理解:“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观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但是他没有把人的活动本身理解为对象性的活动。”[2]54所谓对象性(Vergegenst?ndlichen)是作为社会的人存在的必要条件,在人改造对象世界的生产实践(即劳动)中,人才能真正成人,“劳动的对象是人的类生活的对象化:人不仅像在意识中那样在精神上使自己二重化,而且能动地、现实地使自己二重化,从而在他所创造的世界中直观自身。”[3]58在青年马克思那里,人之所以高于动物就在于人把自身看作普遍和自由的类存在物,人能使自己的生命活动本身变成自己意志的和自己意识的对象。“通过实践创造对象世界,改造无机界,人证明自己是有意识的类存在物……人的生产是全面的;动物只是在直接的肉体需要的支配下生产,而人甚至不受肉体需要的影响也进行生产,并且只有不受这种需要的影响才进行真正的生产……人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于对象;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3]57人的一切生产实践正是起源于这种对象性活动,人建立起一个对象性世界才能能动地进行生产实践,使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为物质——精神产品。虽然马克思并没有事无巨细地谈论人的叙述活动,但马克思的“对象性”概念对我们理解叙述活动至关重要。基于马克思对人的感觉和精神生产实践的重视,我们不应仅仅从物质生产实践方面去理解对象性的活动,如汉娜·阿伦特认为“通过对象化,一个新的东西产生出来了,但是从过程的角度看,被转换的对象只是物质材料,而不是物。”[4]100这种观点无疑忽视了马克思对生产实践的总体把握:宗教、家庭、国家、法、道德、科学、艺术等精神生产实践都是生产的特殊方式,受生产的普遍规律的支配。叙述作为人的精神生产活动,它的对象是纷繁复杂的历史事件、人物(历史叙述)以及根源于社会历史现实的想象成分(虚构叙述),将这些对象进行编织、编排,使其“叙述化”,生产并传递某种历史意识,这本身就是一种创造性的语义实践,体现了主体对自身和历史的理解和判断,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同时也是人实现其可能性的过程。

“叙述”在理论——实践的二元系统中不宜作非此即彼式的区分,叙述的产品即叙述文本,对于叙述问题的思考即叙述哲学本身也是一种意识的产物,即一种理论,这种理论不应成为纯粹的、固定不变的知识,而应具备实践品格,也就是说叙述是理论——实践的统一体。

理论与实践的统一一般被理解为理论源于实践又服务于实践,但在葛兰西、卢卡奇、柯尔施、阿尔都塞、萨特、雷蒙德·威廉斯等西方马克思主义大将那里,指的是理论不仅反映了实践,它本身就是实践的一个部分。所谓追求总体性,就是追求理论与实践的统一,两者的统一构成一个最基本的活生生的总体,即现实。[5]118萨特在《辩证理性批判》(1960)指出,马克思主义的停滞不前在于这种哲学希望改变世界,即希望实践,于是产生一种分裂:“把理论仍到一边,把实践扔到另一边……理论和实践分离的结果,是把实践变成一种无原则的经验论,把理论变成一种纯粹的、固定不变的知识。”[6]22阿尔都塞则认为理论是实践的一种特殊形式,属于一定的人类社会中“社会实践”的复杂统一体,包括意识形态的理论实践和科学的理论实践,在《列宁与哲学》中他更直接表明:“马克思主义不是一种实践哲学,而是一种哲学实践。”[7]142

与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将理论纳入实践范畴,将其同一化的观点不同,保罗·利科在其主编的《哲学主要趋向》中主张理论和实践的统一不是直接的同一:“承认理论对于实践所起的指导作用,乃是马克思主义对于这两者结合的解释的主要特征之一……两者的统一具有一种中介性,马克思主义既不赞成功利主义、实用主义的实践观,也不赞成对于理论的美学化解释。”[8]458这里利科倾向于强调理论(哲学)对于实践的超越性。正如黑格尔所说,理论(哲学)如同密涅瓦的猫头鹰,只在事实的黄昏之后出现,但理论虽然晚于上一轮实践而生,却通过人这个主体的中介,构成联系过去和未来(下一轮)实践的纽带。叙述哲学作为对人的叙述活动的沉思实际上也构成了对人的生活实践的介入,因此思考叙述具备的潜在的可能性(即实践之维)成为保罗·利科叙述哲学的中心。叙述在利科那里不仅是理论——实践的中介,更被他视为现代人获得全面发展和解放的必要条件,这与萨特以“主观性”填补马克思主义的历史理论的尝试颇有相似之处。萨特希望以人的存在的基本结构即“主观性”(意识的“意向性”和“超越性”,不断指向外界、超越外界,即“计划”)作为实践的出发点,他的“实践”就是总体化运动,即“计划”及其结果,个人作为实践的主体是自由的自我设计者和自我创造者,个人实践在萨特看来体现了最纯粹的辩证法,与之相对的社会实践则是反辩证法的“惰性实践”。自发的叙述活动正是萨特所谓个人实践的形式之一,叙述是主体的意向性活动,主体通过给予叙述对象(事件、情节)一定的形式,完成意义的生成过程,也就是说叙述活动是人自己创造历史及其意义的过程。通过叙述,人自己才能成为萨特笔下的“赋予意义者”,社会环境提供的只是意义的可能性领域,人可以选择一种意义或其他意义,通过“计划”自己规定自己,在利科看来,自发的叙述实践完美地体现了这种“计划”。

二、叙述的历史意识

叙述活动可分为两种形式:历史叙述和虚构叙述。这种二元区分在利科看来是过于绝对的,掩盖了两者的共同之处,此外虚构叙述(以文学叙述为主体)是否能起到连接理论——实践的中介作用,它在叙述活动中扮演何种角色,利科都给出了明确的观点,其中马克思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

马克思对于人的历史意识的洞悉,对于历史事件及人物的发生、发展、重复的理解(如《<黑格尔批判>导言》、《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决定了他叙述历史的方式,也就是说马克思具备一种关于历史叙述方法的观点,马克思常以这种历史哲学评价叙述文本,其批判对象既有历史叙述也有虚构叙述(如历史文献、叙述诗、小说、戏剧等)。

马克思指出:“历史的全部运动,既是它的现实的产生活动——它的经验存在的诞生活动,——同时,对它的思维者的意识来说,又是它的被理解和被认识到的生成运动。”[3]81历史在这里不仅是生产活动及其产品的发展史,更是能被人对象化的对象。人对某种历史必然性的理解构成了人的历史意识,而真正的历史意识就在于能够洞悉历史发展的趋势和根本动力,即以主体的人作为前提的现实历史。[3]97人的实践活动都应体现出这种真正的历史意识,所以马克思强调历史叙述、虚构叙述都应表现出历史必然性,对历史必然性的强调并不是要求叙述去还原历史的绝对真实,用对历史的线性描述体现某种“历史哲学”,而是说应尽力去洞悉不以个体心理意识为方向的历史的真正动力。马克思对历史事件的重复现象的理解、对资产阶级革命动力的论述,以及对《济金根》、《小拿破仑》、《改变》、《鲁滨孙漂流记》等作品的批评都反应了他对叙述中历史意识的重视。马克思1859年致裴·拉萨尔的信实际上是从历史意识的角度批评《济金根》的:马克思肯定了该作品的情节结构和美学效应,但指出拉萨尔对他自己的叙述对象,即历史事件、人物及其悲剧性的认识是有偏差的,济金根以骑士的身份发动叛乱失败的悲剧没有洞悉历史的必然趋势,却存在以贵族代表取代农民和城市革命分子力量的危险。马克思写道:“革命中的这些贵族代表——在他们的统一和自由的口号后面一直还隐藏着旧日的皇权和强权的梦想——不应当像在你的剧本中那样占去全部注意力,农民和城市革命分子的代表(特别是农民的代表)倒是应当构成十分重要的积极的背景。这样,你就能够在更高得多的程度上用最朴素的形式恰恰把最现代的思想表现出来。”[9]554要求戏剧作品把握“最现代的思想”就是要求虚构叙述作品能够把握人物在特定历史时期体现出的阶级意识(济金根的阶级意识无疑是虚假意识),洞悉革命阶级赢得主导权的必然趋势。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认为批评家对鲁滨逊故事的解读(过度文明的反动和要回到被误解了的自然生活中去)是在用美学的幻想宣扬超历史、阶级的理念,而关键在于进行生产的个人从不是孤立的,鲁滨逊的故事只是“对于十六世纪以来就作了准备、而在十八世纪大踏步走向成熟的市民社会的预感”[10]5。这里马克思从叙述的角度对文学批评提出了要求:洞悉虚构叙述中的历史意识,提防美学假象。

马克思以唯物史观对叙述文本的批判性分析引发了利科对历史叙述和虚构叙述关系的深入考察。利科将马克思视为洞悉历史叙述与虚构叙述共通性的先驱。在《记忆,历史,遗忘》一书中,利科指出马克思“以隐喻的修辞形式将‘历史想象(动词形式即情节编排、情节化)引入讨论,从而区分了历史编撰学和历史哲学,确定了历史再现的修辞属性。”[11]251也就是说利科认为马克思洞悉了历史叙述与虚构叙述的共同性,即它们都借助于同样的叙述结构在描述和重新描述我们自身的历史状况。利科认为历史扎根于我们看故事的能力,而叙述艺术正反映在读者企图全面理解连续事件的过程之中,也就是说我们通过叙述艺术理解历史,从而理解我们自身:“创造历史与叙述历史之间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换言之,叙述文体所属的生活形式是我们的历史状况本身……历史性(人类的历史状况)是与叙述这一语言游戏相关系的生活形式。”[12]300可见在利科看来,叙述虽然只是一种语义实践,却能积极参与到现实世界,甚至起到创造历史的功能。叙述是联系历史和现时的纽带,历史叙述与虚构叙述交汇于人类当下历史状况这一点上:历史叙述是我们为了理解过去而对真实历史事件的编排,即使其成为连贯和有意义的整体;虚构叙述也是人类行为世界的肖像般的提炼,虚构事件相较于真实事件甚至可能更集中地体现出历史真实,“历史让我们看到了不同的事物,让我们看到潜在的事情,而虚构通过让我们看到不真实的事情而看到现实的实质。”[12]308这就是利科对马克思关于叙述的辩证法的深度阐释。

此外,利科对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和“历史必然性”也有自己的理解。他认为把历史必然性当作一种上级命令加在群众真实的历史活动上,这与马克思对历史的理解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所谓的“历史必然性”就是主观与客观的统一:“客观条件在社会生活中所起的决定作用只能达到这样一种程度,即它们在人类活动中显示出来,并卷入和自我实现于人类活动之中。反过来,当这种人类活动达到了客观化了的程度时,它又反过来创造客观条件,而且它本身在社会发展中也起一种决定作用。”[8]286也就是说客观现实是人的实践活动的产物,它对历史的决定作用是有限的,真正体现历史必然性和推动历史发展的是作为主体的人:“创造和发展生产力的是人,而不是神;在这个基础上形成的历史必然性是人的活生生的、客观化的和被客观化的活动的统一性。”[8]285人本身的创造能力被他视为最重要的生产力,这种创造历史的力量依赖于个体对自身潜力的实现和发展。利科甚至将个体的自发性实践看作现代人获得自由、和谐生活的土壤,而叙述活动联系着叙述主体与阅读主体,他们对叙述活动的积极参与可以对日常生活产生切实影响,从而具备释放主体可能性的潜能。在利科看来,叙述为深陷“铁笼”的现代人提供了希望。

三、叙述的界限

可以看出利科给予了叙述极大的信任。在他看来,叙述的语义实践揭示了世界的可能性,以抵御现代世界的操控性;叙述体现了行为的具体可能性,体现了行动的可能方式,体现了可能的世界。通过叙述的历史和想象创造的意义和秩序,我们才能发现我们个人能做什么,集体能做什么,叙述创造并呈现所有活着的方式,成为必要的乌托邦。利科把叙述看成了现代人解放的赌注,深层原因在于他对叙述的价值生成功能的信任。

不同于萨特的阅读现象学,利科同样从阅读行为出发,达到了对叙事的价值生成功能的深刻把握。他从言与行的关系的辨析中,试图突破休谟问题。在《叙事与时间》卷二《虚构叙事中的时间塑形》(1984)中,利科认为小说的虚构叙事有助于行动概念的充实。他将亚里士多德的模仿论扩充至文学活动的三个阶段,第三阶段摹仿活动Ⅲ被称为“再塑形”,指在阅读过程中,读者与作品展开对话,积极主动地参与构筑情节的活动,是文本世界与读者世界的交叉。这里,虚构叙事拥有了发现和改造实际行动世界的能力,“再塑形”就是作者言说与读者行动的互动:“说仍然是做,哪怕说躲进无言的思想未讲出的话语中,而小说家却毫不迟疑地讲述这个思想。”[13]289这种阅读理论使得虚构叙事有了真实性,“依照艺术作品具有的侦查和改变人类行为的能力,彻底重新表述真实问题”[13]295。这样,文本虚构世界和读者生活世界通过叙事得以连接。在《作为他人的自我》(2002)中,利科更将这一思考扩展到广义的叙述行为中。言表现为伦理规范(格言),行就是伦理实践,一方面叙事行为作为言说行为和实践活动同时触及了格言和行的观念;其次,叙事理论处于行为理论与道德理论的结合点上,于是叙述成为规范与描述的自然转换,“叙述为思想经验打开了一个想象的空间,在其中道德判断以假设的方式实现着自身”[14]644。利科又提出了“叙述身份”的概念,认为人类的一切叙述活动都指向主体的身份认同:自我、群体的身份是叙述出的身份,借助叙述,主体才能形成自我理解,建构起个体身份及群体身份,身份认同问题才能免于陷入相对主义与虚无主义的泥潭。这也正是叙述作品的价值所在:“叙述作品是自我理解中不可化约的维度。如果说虚构在生活中才能完全,生活通过我们所讲述的故事才能理解,那么套用苏格拉底的名言,一种经过检验的生活即被叙述的生活。”[15]30这使叙述过程成为一个伦理历程,由此带来的秩序感和连续性成为现实世界的价值基础。

马克思则提醒我们不要忘记了提出可能性和实现可能性之间的界限。利科笔下的叙述实际上是个体的人的自发性实践,这与马克思笔下作为历史主体的人有本质的差别。青年马克思笔下的人不仅仅是特殊的个体,同时也是“总体”:“观念的总体,被思考和被感知的社会的自为的主体存在,正如他在现实中既作为对社会存在的直观和现实享受而存在,又作为人的生命表现的总体而存在一样。”[3]84总体的人以全面的方式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通过自己的对象性关系,即通过自己同对象的关系而对对象的占有,对人的现实的占有。”[3]85这里人的存在即社会的存在,社会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质的统一,人在社会中的地位和阶层体现了人与人之间的对象性关系,也就是说由经济基础决定的阶级本身就是人的基本属性之一。而利科笔下的叙述主体即现代人只是在现代世界中用言语和故事反抗绝望,却不知自身叙述的结局为何。马克思的哲学在根本上是一种辩证的哲学实践,他对理论(哲学)本身始终采取一种怀疑和警惕的态度,“理论的对立本身的解决,只有通过实践的方式,只有借助于人的实践力量,才是可能的;因此,这种对立的解决绝对不只是认识的任务,而是现实生活的任务,而哲学未能解决这个任务,正是因为哲学把这仅仅看作理论的任务。”[3]88“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2]57如果一味强调某种理论的真理性,而不去理解人在作为整体的社会中的现实的历史地位,即由经济基础决定的阶级属性,进而抓住能洞悉社会历史总的发展趋势的历史意识,就无法使理论(哲学)介入历史现实,无法实现个体自发实践的历史意义,所以也无法真正构成实践。

利科虽然同意马克思解释世界与改变世界相一致的观点,但他将希望放在了个体自发的叙述活动上,把叙述这种语义活动看作连接理论——实践、文本世界——生活世界的中介。这主要在于利科对语言的重视。利科的叙述哲学是其解释学的一种应用。解释学即释义学,“意义”是其主要论题。伽达默尔受海德格尔启发,从“存在”的解读看待“意义”,“意义”的真理性就是“意义”的“存在”。从“存在”看“意义”,“意义”就不是虚悬的理念,“意义”体现于“事件”之中。这是伽达默尔、利科解释学的共通之处,但伽达默尔强调事件的直接性,从活生生的事件本身看意义,利科却在事件与意义中加入了一个中间项:语言,事件通过语言获得意义。在题为《你们要做双重读者》(1999)的讲演中,利科承认语言会含有暴力,但更强调语言是惟一能自我批评的人类功能,因为任何批评都是通过语言进行的,所以怎样最大限度地提高语言的能力是一个政治问题:“语言,不仅仅作为感知的主体之间的一种交流,而且还用来表达人们感知的东西。”[16]40叙述活动作为一种语义实践凸显了人的主体性,人在其中承担的是语言主体和伦理主体的角色,所以利科将叙述提到了近乎革命的高度。问题在于在不改变社会经济基础及其结构的前提下,个体自发的叙述实践能否对社会存在及现代人的日常生活产生切实的影响,叙述活动本身能否摆脱虚假意识的控制,甚至对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进行颠覆性反抗,这都是利科叙述哲学的可疑之处。可以说利科对现代世界中叙述的作用及其局限没有采取辩证的态度,只有时刻保持对叙述(个体的或宏大的)的警惕,洞悉叙述的意识形态属性才能真正把握叙述潜在的实践意义。我们在对叙述实践报以希望的同时应铭记马克思真正的历史意识的重视和对虚假意识的批判。

赫伯特·施皮格伯格在《现象学运动》中指出利科主张的实际上是一种肯定的哲学:“中心主题是和谐,人与自己,与他的身体,与世界的和谐。”[17]805利科的叙述哲学在某种程度上正是一种乐观的希望哲学,但如果缺少马克思的批判维度,即卢卡奇所谓的批判主义(Kritizismus)、历史的批判,这种乐观只会成空洞的许诺。

注释:

①如凯文杰·范胡则的《保罗·利科哲学中的圣经叙述》(1990),此外国外研究利科涉及其叙述理论的代表性著作有David.M.Kaplan的Ricoeur's Critical Theor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2003),其中第二章“叙述”仍是在利科自己的体系中寻找叙述理论的关键词和脉络,没有认识到马克思对利科的深刻影响。与此同时,论及马克思与保罗·利科联系的著作则将注意力放在保罗·利科对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的批判性思考,如John Wall的Moral Creativity:Paul Ricoeur and the Poetics of Possibility(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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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Paul Ricoeur. Memory, History, Forgetting.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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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杜小真编.利科北大讲演录[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

[17](美)赫伯特·施皮格伯格.现象学运动[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

作者简介:刘欣(1986—),男,安徽桐城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文艺学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现代西方文论。

(责任编辑:杨立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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