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文人交往中的美颂传统

2014-09-29 16:57胡吉星
文艺评论 2014年2期
关键词:艺术化文人

胡吉星

所谓美颂传统就是作者用诗文歌颂激动自己的神灵、君王、英雄、友人等的文学传统。在古代中国社会中,君臣、长幼等上下级关系中,下对上的美颂是常见的交往模式。但在古代文人平等人际的交往中,美颂也是非常重要的内容。朱光潜先生曾经说:“中国叙人伦的诗,通盘计算,关于友朋交谊的比关于男女恋爱的还要多,在许多诗人的集中,赠答酬唱的作品,往往占其大半。苏李、建安七子、李杜、韩孟、苏黄、纳兰性德与顾贞观诸人的交谊古今传为美谈,在西方诗人中为歌德和席勒,华兹华斯与柯尔律治,济慈和雪莱,魏尔伦与兰波诸人虽亦以交谊著,而他们的集中叙友朋乐趣的诗却极少。”①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先生甚至认为友情诗是“中国诗歌最为重要的主题”②的确如此,从《诗经》的宴饮诗到清初的金台诗群的作品,我们能发现大量的文人相互美颂的诗篇。

中国文人交往中之所以出现大量相互美颂的诗歌,这无疑是与中国人注重群体生活、注重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社会观念密切相关的。孔子曰:“鸟兽不可与群居,吾非斯人之徒而谁与?”③孔子又要求君子“群而不党”④都强调人是必须过群居生活的动物。荀子也有一段很著名的论述:“(人)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义。故义以分则和,和则一,一则多力,多力则强,强则胜物。”⑤儒家非常强调人的社会性、集体性,强调只有生活于社会伦理关系中人才能生存和发展,故中国老百姓特别注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国是一个典型的以宗法血缘为基础的社会,人被理解为社会性的存在。儒家文化则把人看作是群体的一分子,认为人是具有群体生存需要和有伦理道德自觉的互动个体,每个人的命运都跟群体息息相关。梁漱溟先生将中国社会结构同西方国家社会结构进行大量的艰苦的比较之后,得出这样的结论:中国社会既不是个人本位,也不是社会本位,而是一种关系本位。在一个以关系为基础的社会体系中,强调摆正特定的个人间的关系,其“着眼点不是固定在任何特定的个人、而是固定在相互作用的个人间的关系的特定性质上”。⑥故而在儒家文化中,个人位于社会关系之网中,人是一个“关系体”。正是由于中国文化“关系本位”的特征,中国文人创作才会有如此多的相互唱酬颂美的诗篇。美颂诗篇对于和谐人与人之间关系,团结族群有着重要作用。

一、国民善良性格与美颂

中国文学的美颂传统的形成与善良的国民性有关⑦。刘师培云:“中国之道以仁术为总归。”⑧中国人在人际交往中提倡“以仁爱之心示人”,“以宽恕之心对人”,就是主张对他人要有仁爱之心,要关心爱护他人,对他人的错误过失要原谅、理解,少计较或不计较。中国人的善良性表现在人际交往中,人们往往成人之美,不愿揭人之短。⑨薛暄云:“《论语》一书,未有言人之恶者。熟读之可见圣贤之气象。”⑩欧阳修也持同样的观点,其曰“以为职非史官,而掩恶扬善者,君子之志也”。⑪清代学者刁包在其《潜室剳记》论述他的为人准则为“言欲谨,以不及人之过为第一义”,与人为善不仅是学者士大夫们的为人原则,也是中国老百姓的处世准则。中国人的善良国民性的形成无疑受到儒家思想的影响。儒家思想一直以“和”的思想为核心,不仅强调国家社会之“和”,也强调人际关系之“和”。孔子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他要求:“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⑫《孟子·公孙丑下》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孟子在此用两个“不如”强调了“人和”的重要性。“和”的思想对于化解社会成员之间的矛盾,建立良好人际关系有着重要的作用。受儒家思想的长期熏陶,中国人在人际交往中的民族心理是“和谐相处”,“以和为贵”,将和谐作为人际交往的首要目的。

中国人的这种善良性格表现在人际交往实践中,中国人在言语表达上也非常注重礼貌。古人认为讲究谈吐文雅、彬彬有礼是道德高尚有修养的表现,孔子曰“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我们汉民族在交往常用敬称和谦称,来表达对对方的尊重,敬称和谦称外,中国人还喜欢说吉祥话和祝福语,这也是中华民族在平等的人际交往中表示美颂的重要内容之一。在不同的喜庆场合和日子里,我们都会送上与之相应的祝福语来美颂对方,这也是中国人善良国民性的表现。

除了中国人的善良性格影响外,中国文学的美颂传统的形成与也与汉民族在人际交往中爱面子、重人情有关。俗语道“树有皮,人有脸”,“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要“得饶人处且饶人”,要给人面子,留“台阶”,少得罪人。所谓“面子”是“个人从别人处得来的尊重与服从,“得面子”可透过个人在社交关系网络中的相对地位、合宜的角色表现,与被人接纳的行为操守来实现。在两个人交往时,双方均会期待对方附和,服务和尊重自己,同时也会准备汇报对方。⑬美籍华裔著名学者何友晖指出“西方取向强调个人,因此比较习惯于用性格、声誉等个人变量来解释个人行为;中国取向则强调相互间的义务、互倚与互相维护尊重,所以对面子更加注重。”⑭正因为中国人对“面子”的注重,所以国人往往渴望听到好听的话,赞美话,而相互之间的美颂则对此至关重要,因为人既要维护自己的“面子”,就要给人家“面子”。中国人的渴望有面子心理具有两面性:一方面适当“讲面子”有利于提高个人的自尊和声誉,使得人际交往较和谐,但是另一方面,过分“讲面子“却具有很大虚伪性,也容易使人变得虚伪,容易掩盖真实,容易说假话。

中国文化的这诸多特质塑造了中国独特的诗学观。古人就十分推崇美颂诗歌的独特价值。如《上博简诗论》曰:“《颂》,平德也,多言后。其乐安而迟,其歌绅(伸)而葛(遨),其思深而远,至矣!”郑玄《诗谱序》曰:“及成王,周公致太平,制礼作乐,而有颂声兴焉,盛之至也。本之由此风雅而来,故皆录之,谓之诗之正经”;汉代郑玄认为盛世的雅颂之音才是“诗之正经”;魏晋的挚虞在《文章流别论》更将诗、铭、诔等文体的职能都归结到颂美这一点上:“王泽流而诗作,成功臻而颂兴,德勋立而铭著,嘉美终而诔集”。而南朝的刘勰因“颂”的“义必纯美”,而云:“四始之至,颂居其极”,古代诸如之类的推崇美颂的言论不胜枚举。而古代文人间相互美颂的作品也举不胜举。以下我们仅以宋代美颂词为例稍加分析。

据统计,美颂词占《全宋词》总量的15%,是《全宋词》中数目最多的一个题材类型。其美颂的对象包罗万象,既有对身居高位者的美颂,也有平等文人之间的美颂。美颂词在当时有强大的实用功能,从祝颂内容来看,祝长寿、祝发财、祝官运、祝富贵、贺生子、贺中举、贺新居落成、贺婚娶、颂惠政、颂德行、颂勋业等等,涉及到了文人士大夫的社交生活方方面面。歌颂对象的功德的是宋代美颂词的一个重要内容。如辛弃疾就写过大量的美颂词,他常常用美颂词鼓励志同道合者,表达自己抗金志向。他曾作《贺新郎》(把酒长亭说)一首寄给同是抗金将领的陈亮,第二年春天,辛弃疾又用原韵为词(老大那堪说)寄予陈亮,陈亮也依原韵写了两首和之,在彼此唱和中,都表达了双方的赞美之情。祝寿词也是宋代美颂词的重要内容,如北宋晏殊就写过二十多首祝寿词。而宋代贺婚词也不少。贺婚词通常是赞美、新郎与新娘的美好形象,最后表达祝愿之意。宋代美颂词一般遵循“写景—颂美—祝愿”的模式,艺术成就虽一般不太高,但在诗人之间相互的美颂中,既表达了礼仪,融洽了关系,增进了友谊和感情,交流了思想还切磋了技艺,充分反映了“诗可以群”的特征。

二、古代礼仪与美颂

中国是礼仪之邦,礼是人际交往的方式。礼是儒学和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礼记·曲礼上》云:“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分争辨讼,非礼不决……是以君子恭敬搏节退让以明礼。”礼渗入到中国古代文人生活的各个方面,当然也包括在诗人之间的交往中。无论是在宴会制作,诗人唱和以及日常交往中,美颂诗篇都大量存在。早在《诗经》中就有“吉甫作颂,其诗孔硕,其风肆好,以赠申伯”这样的诗句。

在平等的文人交游中,美颂对方是古人相互间的基本礼仪。如《仪礼·士相见礼》便记录了刚入仕的士初次拜访职位相近的士的礼节,以及贵族之间相交的杂仪。刚入仕的人如果贸然闯到对方家中求见,是件很不礼貌的行为,必须要通过中间人传话,表达自己自卑、谦逊的心情。待得到对方同意后,方可带着见面的礼物前往。见面后双方都要极尽恭敬之词,用颂美的言辞极力表达对对方的景仰之情。而《仪礼·乡饮酒礼》和《礼记·乡饮酒义》则记录了在乡大夫、州长、党正等主持的乡间饮酒活动中,主人邀请贤能者为宾客,并通过拜迎、揖让表示宾主彼此的谦逊与尊重,通过饮酒互相敬让、献酬、拜受、答谢等表示相互间的敬意。这说明古代有地位、有德行的人们之间的交往,必须遵循彼此恭敬谦让、相互尊重的道德原则,正如《礼记·乡饮酒义》所说:“尊让、絜、敬也者,君子之所以相接也。”乡饮酒礼始于周代,最初不过是乡人的一种聚会方式,儒家在其中注入了尊贤养老的思想,使一乡之人在宴饮欢聚之时受到教化。秦汉以后,乡饮酒礼长期为历代士大夫所遵用,直到道光二十三年,清政府决定将各地乡饮酒礼的费用拨充军晌,才被下令废止,前后沿袭约三千年之久,在中国历史上产生过深远的影响。⑮

《礼记·曲礼》说:“礼者,自卑而尊人。”意思是说,所谓礼,就是通过自谦的方式来表示对他人的敬意。《孟子·告子上》云:“恭敬之心,礼也。”孟子以“四端”论性,以恭敬辞让之心为礼之端。《礼记·曲礼》亦曰:“礼主于敬。”“敬”是儒家最基本的人生态度之一,而美颂无疑是与“敬”的一个基本因素。根据段立超先生考证:“颂”字本义,其实是一个人屈膝低头,并开口说话。“公”字旁正强调了这个人特殊的动作,屈膝低头表示恭顺,口中又念念有词,可知这个“颂”字造字的本义即为言者恭顺卑下地在对对象表达。⑯可见,颂本身就是古代礼仪的重要的组成部分。

美颂诗篇在诗人交往中是非常重要的,作为一种礼仪运用,主要用于游宴活动、朋友赠答、诗社唱和以及馆阁酬唱中。

1.游宴诗。钟嵘《诗品序》云“嘉会寄诗以亲”。即指在嘉会中,主宾相互赋诗,以沟通情感,使双方更加亲近。宴会赋诗的习俗由来已久,《诗经》中就有许多主旨为美颂的宴享乐歌,如《小雅·常棣》:“兄弟既具,和乐且孺”,“兄弟既翕,和乐且湛”;《小雅·伐木》曰:“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据毛公《小序》曰:“《伐木》,燕朋友故旧也”,明确指出该诗的宴饮性质。朱熹《诗集传》也认为该诗是“燕朋友故旧之乐歌”。西周时代有专门的燕飨礼仪,《周礼·春官》云:“以饮食之礼,亲宗族兄弟……以飨燕之礼,亲四方来宾。”礼仪的目的是为了表达和谐共处,欢快热烈的气氛,故而在宴席上宾主之间就要互相美颂,这既是宴会欢快气氛的要求,也是中国古代士人谦恭礼貌的品德所致。如乡饮酒礼中,为了表示尊敬,使来宾欣喜,要乐宾,即为宾客演奏歌曲。而乐宾包括升歌、笙奏、间歌、合乐等四段。仅以升歌为例,升歌就是四位乐工(鼓瑟者2人,歌者2人)在堂上歌唱《小雅》的《鹿鸣》、《四牡》、《皇皇者华》。升歌的主旨就是美颂宾客,《鹿鸣》有“我有嘉宾,德音孔昭”,“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的诗句,故而用作迎宾之辞。而《四牡》用来美颂宾客的辛劳,《皇皇者华》用来表示对宾客的尊敬。《诗经》美颂体游宴诗对后世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西汉梁苑之游、魏晋时期邺下之游、两晋时金谷宴集、兰亭集会等集会上都产生了大量的游宴诗。这些诗篇都表明,在游宴活动,诗人作诗相互美颂,这既是一种礼节,也是古代诗人一种写作常态。

2.赠答诗。赠答诗早在《诗经》中也已经出现。如《大雅·崧高》和《大雅·烝民》就是两首典型的友人赠答诗。这两首诗的作者都是周宣王时代的大臣尹吉甫。《大雅·崧高》明确了该诗的赠答目的:“吉甫作诵,其诗孔硕,其风肆好,以赠申伯”,诗中美颂大臣申伯:“申伯之德,柔惠且直。揉此万邦,闻于四国。”而《大雅·烝民》也同样在结尾说明该诗的赠答目的:“吉甫作诵,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诗中同样美颂了大臣仲山甫:“仲山甫之德,柔嘉维则。令仪令色,小心翼翼.古训是式,威仪是力。……人亦有言,柔则茹之,刚则吐之。维仲山甫,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强御。”《大雅·烝民》具有较高的艺术标准,东晋著名女诗人谢道韫甚至认为该诗结尾的四句赠辞是《诗经》中最佳的句子。⑰《诗经》的赠答诗对后世的美颂体赠答诗产生了较大的影响。汉代就有相当多朋友间的赠答诗。《艺文类聚》就收有桓麟和蔡邕的赠答诗。蔡邕还有两首“答诗”的作品面世,即《答对元式诗》与《答卜元嗣诗》。蔡邕的这两首答诗继承了先秦赠答诗传统,充满着自谦之辞和褒扬对方的言辞。到了西晋,随着雅颂文学的振兴繁荣以及品评人物风气的盛行,赠答诗获得了空前发展,形成了以陆机、陆云、贾谧、石崇为核心的四个雅颂体赠答诗创作群体,士人之间相互赠答,美颂作品大量产生,其数量几占西晋诗总数的一半。这些赠答诗效仿《诗经》的四言雅颂诗,先美颂对方的显赫门第,再美颂对方的品德、政绩、文采与能力等,最终以表达自己的仰慕为尾。这类赠答诗在西晋文人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即可用来沟通情感、表达礼仪,也可用来标榜风流和教养,是当时贵族生活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

3.诗社唱和、馆阁酬唱中的美颂。所谓诗社,就是诗人定期聚会作诗吟咏而结成的社团。诗社是在文人结社的基础上产生的。而馆阁酬唱是指官员同僚之间吟咏作诗、相互唱酬,其中以西昆酬唱最为著名。魏晋以前出现了一些由王公贵族的门人组成的文人集团,如西汉梁孝王周围的梁苑文人集团等。到了至魏晋六朝,文人结社活动日益频繁,如著名的“兰亭集会”、“竹林七贤”等。自唐以来,诗人为吟咏而结聚的社团日渐兴盛,如唐白居易等人的九老会等,宋代也出现了为数甚多的文人集团,如文彦博等人的洛阳耆英会、徐祐苏州九老会、杜衍睢阳五老会、章姑苏州九老会等等。其中以北宋元祐年间苏轼文人集团唱酬和江西诗派诗人的唱和甚是有名。

古代文人在诗社唱和中美颂彼此,是很平常的,这既是古代文人从事文学活动的一种方式,同时也是一种礼仪活动。仅以江西诗派的唱酬活动为例。从现存的江西诗派诗人诗歌和相关的材料来看,事实上江西诗派诗人的唱和活动是极为普遍的,其诗人的唱和诗创作也是较为突出的。《全宋诗》中共收录陈师道、洪朋、洪炎、洪刍、俆俯、李彭、谢逸、谢薖、饶节、韩驹、晁冲之、汪革、潘大临、夏倪、江端本、林敏功、林敏修、李錞、王直方、高荷、祖可等江西诗派诗人的诗歌共计2565首,其中唱和诗就有833首之多,占到诗人诗歌总数的百分之三十三,而这其中美颂彼此的诗篇占了相当多的篇幅,在这些诗篇中诗人往往表达敬仰与倾慕之情。如谢逸的《吴迪吉载酒永安寺会者十一分韵赋诗以字为韵用逸字》就美颂了参加诗社的十一位友人,表达了对诸位友人品行和才能的仰慕与歌颂等等,结社唱和可以说是古代文人较基本的生存方式,正如王钟陵先生在《中国文学史的原生态生长情状》一文所说:“师友之间的结社唱和,乃是中国古代文人从事文学活动的基本方式。这种活动方式使文人们大大突破了血缘和地域的限制—虽然其家族和乡邦的色调仍然是浓重的,由此,‘可以结同道、造声势,从而使文学潮流、文学风貌发生显著的变动,这正是文学史发展的主干部分。”⑱古代馆阁酬唱同样也是如此,美颂对方是酬唱相当重要的内容。由于馆阁是“负懿文精雅道”的文人集中之地,故同僚间交往的方式之一便是诗文酬唱,这也是文人“群居相切磋”的一种方式。宋代历史上两次著名的诗歌酬唱活动都发生在馆阁内:一是宋真宗朝景德间,杨亿、钱惟演、刘筠等在馆阁修书的场合下相互唱和,所获诗歌编为《西昆酬唱集》;另一次是宋仁宗朝嘉裕二年,欧阳修与韩绛等人同知贡举,辟梅尧臣为小试官,在试院作诗唱和,“欢然相得,群居终日,长篇险韵,众制交作。”⑲诗人或同僚之间,通过彼此间美颂唱和,切磋了诗艺,增强了友谊,并沟通了感情,交流了思想。

由以上的分析,我们可知文人间的酬唱颂美是在古代经常发生的文学活动。中国古代是一个很重视人际关系的国度,无论是身处高位的士大夫,还是穷愁潦倒的文人都非常注重诗歌的美颂。诗文唱酬,能使诗人得到很大的满足和精神上的安慰,在某种程度上,这种诗文美颂活动,既是文人文雅生活方式的体现,同时也是一种艺术化的表现方式。

当我们谈到古代文人生活艺术化的时候,我们常谈及古代道家的生活态度,道家主张做一个“无用之用”的人,主张“心斋”与“坐忘”,这其实就是要求主体抛开一切有限的形式和偏执的观念,用心纯一“游乎四海之外”,这其实就是一种审美的态度。庄子在其诸多寓言中,如庄周梦蝴蝶,庖丁解牛,轮扁斫轮,解衣般礴等等,都描绘了他所向往的人生与艺术内在契合的至乐之境。与道家思想一样,儒家思想中也包含着丰富的有关士大夫生活的艺术化的美学思想。徐复观先生就指出:“就现在所能看到的材料看,孔子可能是中国历史中第一位最明显而又最伟大的艺术精神的发现者。”⑳

但是儒道两家影响文人艺术化生活的层面不同。有学者曾将艺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对生活形式的艺术化(性)追求。第二类是对生活技巧与社会关系的艺术化(性)追求。第三类是人格与心灵的艺术化(性)的追求。”㉑借用其观点,我们且认为道家思想主要影响古代文人的人格和心灵的艺术化,而儒家思想则影响了文人生活形式的艺术化和社会关系的艺术化。与道家主张“乘物以游心”,超越现实人间一切利害关系不同的观念不同的是,儒家极重礼乐文化,主张用礼乐文饰日常生活。孔子所神往的“郁郁乎文哉”周代,是礼乐昌盛的时代。所谓“礼仪三百威仪三千”,“经礼三百曲礼三千”,其礼乐文化可谓粲然大观。在周代礼乐的熏陶下,周人文质彬彬,举止文雅,日常生活也呈现出礼乐化的状态,“其在朝廷,则道仁圣礼义之序;燕处,则听《雅》《颂》之音;行步,则有环佩之声;升车,则有鸾和之音”㉒。李泽厚先生曰:“礼”既然是在行为活动中的一整套秩序规范,也就存在着仪容、动作、程式等感性形式方面。这方面与“美”有关。所谓“习礼”,其中就包括对各种动作、行为、表情、言语、服饰、色彩等一系列感性秩序的建立和要求。㉓“周代礼制所体现的是一种社会生活的美学,它追求的是一种合乎社群价值的理性、适宜、和谐、(言行)规范、(举止)高雅的状态和境界。礼的“文”化,使它通于艺术,通于美学,使它成为一种积淀了丰厚的社会价值内涵的感性形式,㉔“礼的最基本意义,可以说是人类行为的艺术化、规范化的统一物。”㉕“礼使人处于诗与艺术之中。”㉖诸多论述表明:周人这种礼乐化的生活方式也无疑是具有浓厚的美学色彩的。正如刘绍瑾先生所说:“‘燕飨’作为一种伴随着乐歌、美酒、讲究坐列秩序的社群交际活动,人们既‘和乐且湛’,又保持‘令德’‘令仪’,这种“乐且有仪”的聚首氛围本身就有浓厚的审美文化色彩,它是周代礼乐伦理美学精神的“活标本”。㉗梁漱溟先生也认为礼乐式的生活就是“参加着艺术化的一段现实生活”㉘,而这种礼乐化的状态其实就是一种日常生活艺术化的状态。

总之,在古代文人平等的人际关系交往中,美颂是非常重要的内容。我们能在游宴活动、赠答活动、诗社唱和和馆阁酬唱中发现大量美颂诗篇。美颂文学作品的产生不仅与儒家文化注重群体关系有关,还与汉民族的善良心理和传统礼仪有着密切关联。美颂对于和谐人与人之间关系,团结族群有着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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