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舞的弧光

单修霞

76年前的一个傍晚，一座大山脚下，嘈杂的叫嚣声此起彼伏，“嗖嗖嗖”的子弹呼啸着，飞向慌不择路地飞跑在荆棘灌木丛中的一位穿着破衣烂衫的中年汉子。宁静的山谷瞬间被野蛮的恫吓震得瑟瑟发抖，鸟兔惊飞。壮汉头也不回地死命飞跑，飞跑，飞跑。他所有的意识都凝成一个字：跑！终于，他跑进一间破草房里。可是，极度疲惫、极度饥饿、极度惊吓，未到天亮，这位中年汉子便撒手人寰……

可怜的汉子死去后，茅屋里三个衣不蔽体的半大男孩，围着他们父亲的尸体，从白天直哭到天黑。身上没穿的，家里没吃的，睡觉没盖的，三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只能相依为命。白天，他们到山上捡柴火、晒太阳；夜里，他们在避风的地方挖个坑，把柴火放进土坑里烧，然后光着身子围着火堆，睡在地上。三个只能靠草根、树皮之类东西活下去的孩子，在凄风苦雨中顽强地成长着……

上面那个可怜的汉子就是我的爷爷，在街上卖柴火时被抓了壮丁，成为军阀队伍里的挑夫，因怜惜家中失去母亲的幼儿，连夜逃跑，惊吓而死，被乡亲用卷破席一裹葬于荒山之中。那三个可怜的失去了爹娘的孩子，其中最小的只有5岁，他——就是我的父亲。

这一段段血泪凝成的往事，是我一次次与父亲深入交流的过程中，一点一点地从历史长河中筛出来的记忆碎片。可谁又知道，我的父亲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愿与任何人谈话。

从小就是孤儿的父亲靠比别人更勤快，更能吃苦，创造了他今日的幸福与宁静。在我的印象里，父亲永远是天不亮就出门，天很黑了才回家，吃穿用节省到了吝啬的地步。他不但上班时像老黄牛一样踏踏实实地默默奉献，每天下班还坚持去菜地耕种，四处打鱼捞虾，贴补家用。父亲用辛勤的劳动和微薄的工资养活一家六口，还时不时地接济家乡亲人，日子过得艰辛而平和、充实。

父亲从不苟言说笑，做的永远比说的多。退休后，特别是母亲去世以后，父亲更是寡言少语，把所有精力都放在那小得可怜的一亩三分菜地上。仿佛只有加倍地劳作，才能抵消晚年失去老伴的孤寂与落寞。我曾多次尝试与父亲交流，陪他一起看电视，劝慰他少干点儿活，多出去走走，多和别的老人聊天，甚至一次次鼓励他找个称心的老伴。可深爱着母亲的父亲，把所有别人介绍来的人一一与母亲作对比，他倔强地要找一个像母亲那样温柔贤惠、百依百顺的女人。年逾古稀的父亲一直没有找到他认为能真心对他好，无微不至照顾他的女人。

日子在父亲眼里只是一天天地重复，重复，再重复，他变得越发地沉默。我们很是着急，想方设法诱发他交流。一次，在我询问姐姐儿时如何如何时，父亲立即回忆并对我讲述姐姐小时候的种种可爱来。甚至学起姐姐五岁那年独自跑到半山腰的小姥爷家时，边走边侧着身回头偷窥有没有大人跟来的有趣相。自我母亲去世后，我第一次听到父亲呵呵地笑出声。

这笑声像苍穹霹雳，醍醐灌顶，划亮我的思想。从那以后，追问兄弟姐妹以及从来未见过的爷爷奶奶等所有家乡亲人的往事，成为我和父亲茶余饭后的话题。渐渐地，父亲由扎在菜地哪儿也不去，到有规律地上午种菜，下午去老年活动中心下下棋，参加一些为老年人组织的活动，日子越发地显露出生趣。

年逾古稀的父亲又萌发把家乡故事写出来的念头。为着这个念头，没进过一天学堂的父亲自学起了认字、写字。起初，父亲很不自信，怕我们小辈们看了笑话，就藏着掖着，关着门在家苦练。没有字帖，就照着旧报纸上的字练。练了一阵子，他看效果不大，才开始着急。因为，报纸上的字没有拼音，光写不认识，终是无用功。

父亲的宏大计划终于曝光，我们虽觉着不可思议，但都很支持。对照着我为他买的字帖和字典，父亲每天有如老师在一旁监视一般，毕恭毕敬地伏案苦学，上午3个小时，下午3个小时，雷打不动。只要我回家看望他，父亲都会殷勤地拿出小本来请我指正一番。

父亲搬了大半辈子方向盘的手拿笔有如拿铅块，每个字的横画都像条蚯蚓一样蜿蜒起伏，竖画无一例外地颤颤巍巍，摇摆不定。但每张写满字的纸在我看来都十分亲切，总有让我眼眶刺痛想要流泪的感觉，我偷偷将父亲写过字的纸收起来。

几个月下来，父亲用过的练字本堆成小山，不但字写得工整了，还认识了上千个生字。渐渐地，父亲开始翻看报纸、杂志，有时觉察我情绪低落，还推荐我看一些励志文章。父亲的变化让我有些吃惊，也感到欣慰。毕竟，父亲的生活逐渐变得多彩起来。

与时空连线，追忆往事，不仅仅让父亲变得爱与孩子们交谈，也让我这个生活在富足、和平、美好的现代的女子，以更加崇敬的心情看待我的父辈，以及我父辈的父辈。一次次与年迈父亲沟通，一次次触碰记忆碎片飞舞的弧光，一次次用身心体验逝去岁月的苦难深重，我的思想不断地升华净化。随着时代的久远，这些记忆碎片也如金子般照亮我的心灵之旅，让我在对辛酸往事的收集中，倍感今日的幸福来之不易。

生活是公平的，它会厚待每一个辛勤耕耘、有着积极心态的人。付出多少，生活就会回馈多少。也许不能立即兑现，但恩惠一定会泽被到后代的身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