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文化消费下的潜在启蒙

2014-10-21 20:07李艳平
探索与争鸣 2014年11期
关键词:画报图像绘画

内容摘要  《点石斋画报》首次运用中西合璧的新画法将都市文明、女性形象、租界建筑、市政设施、中西娱乐等作为新闻图像主题,极大地增强了新闻场景的呈现功能,淋漓展示出晚清社会的消费文化氛围,造成了一场不可忽视的视觉革命,改变了以传统文人画为代表的文化进展,将传统、单一的文化理念转向现代、多元的文化消费意识,在千千万万与高级文化无缘的人群中起着潜在启蒙的作用。

关 键 词  点石斋画报  晚清  文化消费  图像新闻  潜在启蒙

作者  李艳平,洛阳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河南洛阳  471934)

机械复制技术能够给传播带来革命性变化,有力地冲击以维护独特“灵光”为宗旨的传统传播方式,开创了以大量“复制”为标志的新的大众传播方式。机械复制技术使复制品以一种摹本的众多性取代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在。复制品能在读者和持有者的特殊环境中供人欣赏,它复活了被复制出来的对象。[1]在晚清,由于机械印刷技术的应用,图像的复制能力得以大幅度提高,促使《点石斋画报》的发行量增大,它得以普及到普通读者阶层。当普通市民都能自主地阅读图像刊物时,他们就会在阅读行为中体现出自身的新权利——他们喜欢读什么和不喜欢读什么的选择权。这作为文化市场的需求直接影响到画报创作主体即画师们的创作,迫使他们面向读者群。为了满足大众读者的种种趣味,画师需绘制出既与本土内容有关,又要超越本土传统的图像,来迎合市民读者的文化消费需求,并在艺术形式上寻求新变。恰逢当时西洋绘画传入中国,并以其独特的写实美学引起人们的惊羡,其写实技法使中国画师耳目一新,受到很大的启发。画师尝试将西洋画法引入中国绘画,产生了与传统绘画不同的风格。于是,一批不同于传统文人画家的新式画家群体迅速组成——《点石斋画报》画家群体。《点石斋画报》首当其冲将艺术形式的新变展现出来,将火车轮船、声光电化的机械文明及高楼广厦、西洋医术、洋场风情、风俗街景、奇闻逸事等悉数纳入画中,因其新颖而通俗易懂的形式大受读者的欢迎。

以商业和新技法为指导的《点石斋画报》首次突破了中国文人画传统,将西方焦点透视的写实构图与中国传统小说绣像与工笔白描及年画的布局相结合,丰富了其视觉新闻的展现功能。具体说来,一是突破传统画的背景模式;二是突破其人物肖像模式;三是极大地增强了其贴近时代的新闻场景的呈现功能。

背景模式的突破无疑是极其重要的。众所周知,在表现手法上,中国绘画注重意境的空灵,讲究人物的飘逸,寻求诗意的虚幻美感,背景大都含蓄留白。在程式格局上,中国绘画遵循一定的程序布局,文人画色彩浓厚。但是在描摹社会生活中的新闻事件及生活场景时,就会显得力不从心。因为社会内容确实需要实在的、存照式的新闻图像来展现。即使是稍有进步的、较通俗的小说绣像,也难以脱离传统的人物陈列方式,仍不具备表达新闻场景的效果。小说绣像只是几个人物孤立地站在空白的纸页上,没有背景构成、没有切近的时代感和空间感,传达给观众的信息有限而单一,仍然是传统文人仕女图的套路。叶凯蒂指出,在19世纪末以前,都市美女与以往以园林、山水为背景的仕女图有很大区别。18世纪前,美女形象在文人画中的图式是固定的,姿态和环境的布局均有一定的程序。[2]大体上看,传统仕女图的背景比较简单和封闭,以庭院、房间的一个角落或是山水、花草作为象征性的背景衬托。绘画的主角——美女们的姿态也颇为相似,要么低首颦眉,要么内敛端庄。这样的女性所现身的场景几乎都是不开放的、私密化的空间。重大突破产生在19世纪末,美女画背景由封闭的屋舍内景、模式化的山水花草转化为现代化设施和都市建筑物等开放性的外景,并突出了城市文明的标志之一——女性开始出现在公共场景中,这些公共场景包括马路、公园、街区等。把女性人物“由私密环境搬到公共的场景中,通常是直接走进街道,走入众目睽睽之下,不仅需要打破绘画的传统,也需要与所有与之相关的东西告别”[3]。在《点石斋画报》中,随处可见公共空间的小姐、太太、仆妇、女学生以及西洋女性,她们坐马车兜风,戏院里看戏,街道上闲逛,学堂里读书,或者参与公众活动,而她们身后的背景构成有大马路、过街天桥、戏院、茶楼、酒肆……这种突破打破了传统仕女图刻板的背景模式,取而代之以灵动鲜活的人物活动的立体空间。

至于其人物肖像模式的突破,《点石斋画报》中最早的一个特例是妓女形象成为绘画主题,这与当时上海的文化环境及妓女社会地位的变化密切相关。当时上海茶楼、酒肆、报馆、妓院鳞次栉比,画师们生活于此人文环境中,目所见、耳所聞,构成了其绘画题材的一大来源。于是,传统文人画中的仕女被妓女所替代,严肃化、理想化、淑女化的仕女肖像图转变为猎艳化、讽刺化、市井化的妓女肖像图。如“提人酿祸”一图则形象地描绘了上海妓女的生存景观:窄窄的里弄,一间接一间的妓院,临窗顾盼生姿的妓女,来此消费和观看的人群络绎不绝,挤满了整个弄堂。[4]妓女形象逐渐成了都市文化娱乐的一部分。

都市文明背景与妓女图像作为新闻主题出现在大众媒介中,其实是一场不可忽视的视觉革命,它既改变了以传统文人画为代表的文化进展,也极大地增强了其新闻场景的呈现功能。诚然,表现在《点石斋画报》的图像形式上,它继承了中国人物线描画传统,擅长以繁复工整的构图来描摹市井风俗,而在背景建筑物和整体构图上又吸取了西洋画的焦点透视法。这种中西合璧的画风极大地拓宽了中国绘画较弱的写实功能,也为中西绘画的互渗做出了尝试。而恰恰由于这样的尝试,使得《点石斋画报》中所体现出来的绘画内容,比如租界生活、中西娱乐消费形式及市井新闻等具有了新的展览价值。在此,艺术品的膜拜价值被抛弃,编者只看重它的展览价值,艺术品其实已成为编者制造意义的原料,被权且利用了。[5]正是这种展览价值开扩了《点石斋画报》的表现视界,增大了图像的容量,可以表达阔大而复杂的场景。它令我们看到,在晚清,赢利目的下绘画形式的变化带来了显见的文化吸引力,而这又成为大众文化启蒙的无意识的先声。

《点石斋画报》不仅将租界建筑绘入画报,而且把各种中西娱乐方式及消费场所也纳为图像中心,展示出晚清租界社会的消费文化氛围。择取素材的根本原因是为了吸引读者,以达到盈利的目的,但无意中输入的新知,却开启了民智,实现了某种意義上的文化启蒙。

租界的市政建设及其管理制度所显示出来的近代文明,为那些无缘涉足西方国家社会的人提供了一个了解西方的窗口。比如郭嵩焘、康有为等人最初在上海见到租界建设之繁盛,“益知西人治术之有本”,从而改变了先前对西方的偏见,并在这以后“大讲西学,尽释故见”[6]。再比如晚清华人自治运动也是鉴于华界市政建设远远落后于租界的实际情况,转而发起地方自治运动,以提升自身文化环境的品格。传统绘画背景中不会出现的城市景观以极高的频率出现在《点石斋画报》中,要么作为整幅图像的中心内容,要么是故事发生的主要背景,要么就是作为现代化的都市象征。比如“龙头走水”一图描述了一起公共消防水龙头损坏喷水事件:巡捕驱赶着人群,两个洋人军官指挥着现场,人仰马翻,嘈杂而混乱,沿途挤满了驻足观看的人群。沿街一排排煤气路灯矗立,入夜便会照亮整条街道,街道既宽敞又整洁,与古老中国肮脏拥挤的街道全然不同。楼房从左到右,由近及远;人物由远及近,大小分明,形态毕现。细腻的笔触截取了事件发生的高潮情节,用中国工笔白描画出了西方写实油画的焦点距离,宛如照片的拍摄一样具有现场感。[7]从对西方器物的描绘所体现的构图张力中,可以窥探出晚清国人在接受西方文明时那种微妙而又难以言说的内心隐秘,以及这种复杂心态下的取舍。

租界生活作息有序,闲暇时间集中,使娱乐消费的滋长相对明显。晚清上海租界市民的休息娱乐从昔日岁时佳节的偶一休闲,变为每周都能有的日常享受。对礼拜天的娱乐安排,连娘姨也不马虎,“第一关心逢礼拜,家家车马候临门。娘姨寻客来相请,不向书场向戏院”[8]。作为上海城市娱乐消费的摇篮,晚清租界有茶馆、妓院、戏园、酒楼等诸多消费场所,其命名也洋溢着争奇斗艳的商业气息,譬如一洞天、丽水台、新新楼、青莲阁等。观剧、访美、饮酒、品茶被包装为租界消遣的系列时尚消费。这些在《点石斋画报》中都是屡见不鲜的内容,且多是作为图像的空间背景,游走在这些空间中的人物也从仕女、高人、隐士摇身变为市井中的庸常俗人。吴福辉在分析以四马路为主体的近代上海大众文化消费空间时认为,四马路似新实旧的消费文化特点仅仅是上海传统消费方式转向现代消费方式的开始。因此,四马路的消费文化尽管加进许多舶来成分,其实质不过是中国的固有娱乐形式更加多样化。[9]但纵观《点石斋画报》四、五千幅图像,它呈现出的客观事实是:正是这些舶来成分的加入,使传统的文化消费空间发生了结构性的转变,呈现出一种中西合璧的过渡性的娱乐消费形态,这种消费形态的表现手法恰恰是非中西合璧的绘画手法所不能够表现的。譬如《点石斋画报》中报道,每逢西人赛马,“中国居民无分男女老少,纷纷前往观看,人数大大超过了西人”[10]。如“赛马志盛”一图,从构图来看,西画透视法的运用使得画面远景与近景层次分明。[11]近景截取了黑色屋脊作为起点,高空俯视。在整幅图像的中心,设有护栏的跑马道上,西人骑手驾马飞驰,栏外观者如云,其中华洋错杂,又以华人观者为众。观者背后,来往的人群,各种交通工具如马车、西洋车等,以及小商贩们摆放的各种零售小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当时报纸记载云:“是日观者上自士夫,下及负贩,肩摩踵接,后至者几无置足处。华人观者过众,几于无处容身。”[12]随着目光向远处的拉伸,越过赛马场地,看到的是按照比例缩小的建筑及树木,成为远景。这些层次感仍然是用中国工笔白描绘制而成,人物细腻逼真,事物质感真实,观赏效果别致。

西洋赛马之所以被关注,取决于近代上海的文化底蕴及多元环境。其初在上海开赛时,一些围观的富人还会笑话洋人不懂享受,不知“闲才是福”的道理。但赛马场上激烈的气氛以及由此体现出来的一种竞技、冒险意识,很快使他们改变了此前的看法。由不理解转化为对西洋娱乐文化的欣羡,人们啧啧称叹道:“盖西人于游戏之中,仍寓振作之义,青年子弟藉此以舒筋力”[13]。赛马等西式娱乐所带来的不仅仅是对传统休闲方式的冲击,同时也是对茶馆、酒楼、戏院等传统文化消费空间的渗透,引发了传统休闲理念的更新。由于其捎带着先进的声光电化技术、新异的游戏规则,给人以新奇感的同时,也开阔了人们的眼界、增长着人们的知识、刺激着人们的想象力。自此,传统的仅以满足口腹等生理之欲和单纯休憩的休闲理念开始向健康、益智、增加知识、怡情养性等综合性方向转化,中西合璧的娱乐消费方式慢慢形成。

作为一份非常有利于推介及传播新兴消费文化的特殊媒介,《点石斋画报》在迎合并诱导市民以尝试近代城市生活方式、突破传统尊卑等级束缚、接受近代文化消费观念的同时,还提供了中外市民在消费领域彼此接触、了解、接纳对方,淡化隔阂的信息平台,也提供了中西文化共处对视的空间,并引发华人观念潜移默化的转变。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点石斋画报》在千千万万与高级文化无缘的人群中起到了潜在的启蒙作用,无形中成为推动社会进步的催化剂。

参考文献:

[1][5]瓦尔特·本雅明,许绮玲译.迎向灵光消逝的年代.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57、58.

[2]叶凯蒂.现代戏剧与美术.海派绘画国际学术研讨会简报(第1号).

[3]叶凯蒂.上海·爱——名妓、知识分子和娱乐文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284.

[4][7]点石斋画报(大可堂版).第1册.

[6]郭嵩焘.郭嵩焘日记.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35.

[8]顾柄权.上海洋场竹枝词.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6:360.

[9]吴福辉.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说.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8.

[10]申报.1872.4.30.

[11]点石斋画报(大可堂版).第3册.

[12]葛元煦.赛马事.沪游杂记(卷一).

[13]李长莉.晚清上海社会的变迁.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242.

实习编辑高苑敏

猜你喜欢
画报图像绘画
《黄土地》画报
山东画报2020年2、3期合刊
A、B两点漂流记
娃娃画报体育用品认知挂图
名人语录的极简图像表达
欢乐绘画秀
欢乐绘画秀
欢乐绘画秀
春的画报
一次函数图像与性质的重难点讲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