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翻译中伪译现象看“双向操纵”

■林跃武 陈谱顺

翻译研究的描述性转向将翻译研究从传统的规约性视角中解放出来，文本、语言等微观层面的经验技巧和金科玉律不再是研究的唯一中心，文化和社会等宏观背景日益受到翻译研究者的重视，曾经不被视为传统翻译的伪译等各类翻译现象也进入了翻译研究的视野，翻译研究的领域得到极大开阔和拓展。提出改写(rewriting)理论的André Lefevere认为翻译是最明显可识、潜在影响力最大的改写形式[1](P9)，这种改写在伪译中则得到了最淋漓尽致的体现。伪译既难堪传统意义上的翻译之实，很多时候又不是纯粹的创作，可谓翻译和创作间的灰色领域，其缘何脱离源文本而又对外呈现出译文的形式?学界一直争议不断的操纵因素作用机制或可作较为充分的阐释。

一、伪译是否属于翻译的范畴

自从1976年Anton Popovic对“伪翻译”进行定义以来，国内外学者对于伪译(pseudotrans1ation)的界定众说纷纭。图里(Gideon Toury)指出:“有些文本以译文的形式出现，但在其他语言中没有相应的源文本——因此并无事实上的‘转换操作’和翻译关系，这便是伪译或者说虚假翻译。”[2](P40)当然，很多译本并非全无“转换操作”，只是被有意加入了主观创作和思想等，也被视为伪译，如带有明显主观痕迹的林纾所译小说。众所周知，绝对忠实的转换是不可能的，翻译必然是转换和创造并存的过程。如果把翻译比作一个数轴 (图1)，A点表示全无创造、绝对忠实的转换，客观上无法企及，因而为空心点;B点表示全无转换、绝对的创造，即图里定义的“有名无实”的伪译，其在传统的规约研究中不被视为真正的翻译，但在描述视角下，图里认为，任何以译文形式呈现或被当作是译文的文本，不管以何依据，都是翻译[3](P43)。那么，即便某些伪译只有翻译之“名”，却也当属翻译，因而B点为实心点。

图1

二、操纵因素的划分

操纵论自20世纪末诞生以来，就受到国内外研究者的广泛关注，争议和分歧也不在少数。研究者们在操纵因素的划分上就有不同意见，最普遍为人们接受的操纵因素为意识形态、诗学和赞助(patronage)。绝大多数国内研究者将patronage这一因素译为“赞助人”，这种理解有明显错误。首先，从字面义的角度来说，Lefevere指出“Patronage can be exerted by……” (patronage由……执行)[1](P15)，可见patronage不是指“赞助人”，后面的执行者才是赞助人(patron);再者，Lefevere指出patronage包含的三个成分皆在抽象意义层面 (意识形态因素、经济因素和地位因素)，所以，patronage≠赞助人，应为赞助人(patron)执行的“赞助”或“赞助力量”。

另有研究者根据《翻译、历史与文化论集》(Trans1ation/History/Cu1ture)的章节编排提出操纵因素应包括七个:意识形态、赞助人、诗学三个主要因素外加论域、语言的发展和教育、翻译技巧以及中心文本和中心文化[4](P116)。这种论断并不可取，就拿“论域”(或“语篇全域”)来说，其代表的是某一特定文化的观念、意识形态、人物和物品等[5](P35)，如将其作为操纵因素之一，则将意识形态这一因素覆盖，且某一特定文化的“人物和物品”也与诗学的含义有较大重叠，故将“论域”归为与前几项并列的操纵因素并不合理;又如“语言和教育的发展”这一因素，Lefevere意在说明翻译对语言和教育的发展起到巨大的推动作用，而非将其作为“改写”的操纵因素来阐述。[5](P46)也有研究者提出操纵因素应为意识形态与诗学，而赞助因素在前二者之内。该观点也不够科学，赞助包含意识形态因素、经济因素和地位因素(ideo1ogica1 component、economic component、status component)[1](P16)，而后两个成分不能被意识形态和诗学涵盖。在相对封闭、市场经济尚未崭露头角的年代，赞助人对翻译的操控作用的确主要取决于意识形态和诗学，其影响似乎为前二者所包含，但在市场经济进一步深化的当代，出版商需根据市场导向组织执行、选择出版更有可能带来商业成功的译作，甚至在巨大的经济利益的驱使下，铤而走险出版某些侵犯版权的“伪译”作品，诸如此类的影响显然不包括在意识形态和诗学范围之内，可见，赞助因素并不为前二种因素完全覆盖。

任何一个理论的健康发展应该是开放式的，操纵论也同样如此。如果将操纵作用限定为三个或两个因素，难免过于保守和绝对。Lefevere总括式地将操纵因素归为两大方面 (a doub1e contro1 factor)的方式是较为合理的:一个在文学系统内，由专业人士(professiona1s)执行;另一个在文学系统外，可称之为“赞助”，体现在意识形态、经济、地位三个方面。[1](P14－16)因而笔者认为，如要做一个尽可能全面但又交叉最少的划分，操纵因素可以分为意识形态、诗学、经济、地位四个因素。但翻译中的操纵因素及其归类方式的争议，仍是开放的话题。

三、伪译中的“双向操纵”

Lefevere的操纵因素最为人诟病之处是将研究的重点置于译者的操纵受动性。其实Lefevere并非没有意识到译者的操纵作用，他在论述意识形态时就指出译者也有自己的意识形态[1](P41)，但其主要关注点是译者的操纵受动性，对译者的操纵主动性不够重视。译者并非只是单向地在意识形态、诗学等方面受操纵，其自身的意识形态、诗学等也必然起着某种程度的操纵作用，在此，我们提出“双向操纵”的说法来解释这种操纵的互动关系。从“双向操纵”的角度来看伪译，我们可以更全面地分析翻译中的各因素的操纵作用。

(一)意识形态层面的“双向操纵”

译者不是在真空中翻译，翻译是在既定文化和既定的时间进行的，译者对自我和本族文化的认识是影响其翻译的因素之一[5](P14)，可见意识形态在翻译中有重要操纵作用。简单来说，意识形态可以理解为“关于社会应该或被允许怎么样的观念”[1](P14)，一部译作要得到出版商的赞助认可、审批机构的出版许可，不可避免地要受到赞助人(包括个人、出版机构、宗教、政治组织等)在意识形态上的监管和约束，直接创作与主流意识形态可能有冲突的作品对译者来说是颇有风险的。在伪译中，译者在翻译之名的“庇护”下进行创作，向外界传达自身或出版商所要宣传的意识形态，显然是更为稳妥的方式，因为人们对译作总是比对创作更宽容。[6](P70)伪译现象的存在本身即阐释了主流意识形态对翻译的操纵。晚清的翻译书籍中有大量的伪译，当时的中国遭受了自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不断的打击和失败，有识之士清醒地看到了中国与西方、日本的巨大差距，强烈地意识到向西方学习并进行社会改革的客观必要，他们力图通过翻译西方书籍引进国外的科学技术，宣传先进理念，推进社会改革，唤醒中国民众的爱国抗敌热情，这是译者自身的意识形态，也为部分赞助人所共有。比如倡导“师夷长技以制夷”、设立译馆、提倡翻译西书的林则徐。而清政府作为主流意识形态的标杆，不愿放弃封建社会体制，害怕社会变革和反侵略战争动摇王朝的根基。译者的意识形态与主流意识形态的矛盾决定了晚清伪译的盛行，译者只能借外国人之口、以翻译的形式将自身而不一定是原作提倡的意识形态传达出来。这是译者 (包括某些赞助人)的意识形态与主流意识形态互动的结果，两者是一种“双向操纵”的关系，译者既受操纵也主动操纵。1903年《自由结婚》一书的译者署名为“自由花”，称原著名“Free Marriage”，原作者Vancouver，并称“此书系英文”，此书后被认定实为以译作形式出版的创作。[6](P74)译者借用“亡国遗民犹太老人”的“作者”身份映射晚清国难当头的民族危机，试图唤醒当时沉睡的中国雄狮，激发中国民众同仇敌忾的民族热情，既不在主流意识形态的约束下“冒天下之大不韪”，又将自身的意识形态融入伪译作品之中。又如，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经鲁迅、茅盾、郭沫若等人翻译后，译作的精神思想与原作有了根本区别[7](P31)，可视为伪译。译者在翻译中融入了自身的意识形态，否定旧传统，反帝反封建，并呼吁民众奋起反抗，其意识形态的操纵作用体现得淋漓尽致。可见，译者的意识形态(及某些赞助人的意识形态)与主流意识形态间是有“双向操纵”作用的，译者既是受动者又是主动者。伪译便是在这种“双向操纵”中产生的。

(二)诗学层面的“双向操纵”

诗学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各种文学手法、体裁、主旨、人物原型和场景以及象征等，二是文学在整个社会体制中的作用。[1](P26)从诗学的第一个成分来讲，译入语中的主流诗学影响着伪译的文学形式。就晚清而言，当时小说是普通民众喜闻乐见、广泛接触的通俗文学体裁，伪译要扩大其社会影响力，达到既定的效果，必然根据当时主流诗学的这一特点选择小说为伪译的重点对象。而放眼当时的小说界，翻译小说也一度占据明显的主导地位:据不完全统计，1907年，商务印书馆、小说林社等15家出版社出版的小说中，翻译小说占70%[8](P79)。甚至译者翻译其他形式的文学作品时，也不免向小说的形式转变，如林纾习惯将戏剧等形式的作品译作中国传统的章回小说。晚清小说译者对原作的大胆变换处理也是对当时文人、读者的传统小说观和阅读习惯的关切[6](P75)，这也是主流诗学对翻译的操纵作用的体现。就诗学的第二个成分，即文学的功能而言，中国传统诗学素有“文以载道”的文学功能观[8](P79)，晚清的伪译也确实执行了其社会功能，译者多在翻译中融入自己忧国忧民的思考和启蒙大众的呐喊，往往借故事中的人物命运，警示中国深重的民族危机，呼唤民众的爱国热情[6](P74)，并不流于故事情节。

但在伪译中，译者的自身诗学也发挥着操纵作用，译者在受主流诗学的影响和制约的同时，也借伪译推行自身提倡的诗学。在梁启超、康有为、严复等人的提倡下，晚清“小说界革命”走上文学的历史舞台，一方面小说的地位得到大幅提升，另一方面，文人志士希望通过借鉴外来文学的可取之处改革诗学、改良中国旧小说[9](P197)，因而，在中国传统小说的形式下，当时的不少伪译作品中盛行西式、日式句法、白话文等(吴趼人的伪译作品《预备立宪》中东洋文法就极其普遍)。一方面给人以译文的直觉，一方面力图促进新小说的推广，诗学层面的“双向操纵”在这些伪译作品中得到显著体现。

(三)经济、地位层面的“双向操纵”

作为有社会属性的个体，译者要想获得理想的经济收入和社会地位，需要赞助人的大力支持和推广，译者不可避免地在这一层面受到操纵。文化市场竞争激烈的当代，很多伪译作品便是在经济利益的驱使下产生的，借畅销的《哈佛女孩刘亦婷》之名而出版的《卡尔·威特的教育》、打着“内部发行”幌子的《第三只眼睛看中国》和东拼西凑的《执行力》等伪译书籍都销量可观。

反过来，译者也通过自身既有的经济、地位影响力对翻译施加操纵作用。作为赞助人，晚清的书业龙头在伪译大师林纾辉煌的翻译事业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在经济方面，商务印书馆给译者的丰厚稿酬是其他同行望尘莫及的，林纾稿酬“千字六圆”，十几年间收入高达20万银圆，合今人民币千万以上。[10](P137)商务印书馆主办的《小说月报》平均每期有一到两篇林纾的译作，并为其做广告宣传，对林纾的文学地位和“林译小说”的品牌有重要推动作用。反之，倘若不是林纾“译才并世数严林”的文学地位和“书出而众哗悦”的市场号召力，商务印书馆不可能对林纾来稿不拒，也不可能整套发售《林译小说》，更不可能将林纾作为《小说月报》的招牌，林纾也不可能在其事业后期对稿酬有足够的话语权。[11](P151－152)

四、结语

在传统的规约性翻译研究中，伪译更多地被认为是创作，而非翻译。描述翻译学的“宽容”研究态度、翻译研究的后结构主义潮流和“文化转向”对翻译活动背后的社会文化语境等影响因素的探索热情，使得“伪译”这一在语言层面有浓重创作成分、在非语言层面有明显操纵痕迹的翻译形式受到了研究者的正视。结合操纵因素来看这一现象，有利于我们跳出规约性的翻译研究范式，发现其背后的文化、社会等更宽泛的语境，有助于我们进一步开拓翻译研究视野，认识伪译中各因素的“双向操纵”作用机制。

就操纵因素的划分而言，“三因素论”中，意识形态、诗学和赞助之间有较大交叉重叠;将翻译中的操纵因素归为意识形态和诗学的“二因素论”，又忽略了赞助因素中的经济和地位因素，或者说，在某种程度上犯了“泛意识形态化”的错误。因而，将操纵因素划分为意识形态、诗学、经济和地位因素更为明晰合理。就操纵机制而言，各个因素的操纵不是单方面的。从对伪译的分析中，我们看到:广义上的赞助人 (包括出版机构和意识形态审查部门等)和译者在意识形态、诗学、经济、地位几个方面中是协商互动的。希望这种操纵因素划分方式和“双向操纵”机制的提出对翻译的操纵因素研究有所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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