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与几位文学大家的恩恩怨怨

2014-12-01 10:02叶介甫
党史纵横 2014年9期
关键词:萧军丁玲沈从文

叶介甫

丁玲(1904-1986),原名蒋伟,字冰之,1904年10月12日生于湖南省临澧县一个没落的封建士大夫家庭。1922年,到上海入陈独秀、李达创办的平民女校;1923年,进我党创办的上海大学中文系学习。1927年底开始发表小说,1930年5月,她参加了中国左翼作家联盟。1936年11月初,化装转赴到当时中共中央所在地陕北保安县,受到毛泽东等领导同志的欢迎。新中国建立后,先后任《文艺报》主编、中央文学研究所所长、中共中央宣传部文艺处长、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副主席和《人民文学》主编等职;还担任了全国政协委员、国务院文化教育委员会委员、中国妇联理事、中国文联委员和党组副书记、全国人大代表等社会职务。1955年和1957年,丁玲先后被错误地划为“丁玲、陈企霞反党小集团”和“丁玲、冯雪峰右派反党集团”的主要成员。1958年遭到“再批判”,被下放到北大荒劳动。“文化大革命”期间,她更受到“四人帮”的残酷迫害,曾被关进监狱。直到1979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经党中央批准,20余年的错案才得到平反改正,回到党的怀抱。今年10月是丁玲诞辰110周年,谨以此文作纪念。

与沈从文是朋友还是冤家

在中国湘西这块被称为“蛮荒”的热土上,孕育出了两位名扬中外的当代文学大师:一个是丁玲,一个是沈从文。自本世纪20年代始,这两位热血青年,在共同的生活、学习和创作中结下了深情厚义,这种友谊又在腥风血雨中得到了净化和升华。

可是,这两位文学大师的友谊终于在半个世纪后悲剧性地埋葬了。其公开表现是丁玲《也频与革命》一文的发表。这篇刊登于《诗刊》1980年3月号的文章,将沈从文的《记丁玲》一书称为一部编得拙劣的“小说”,并斥责沈从文“对革命的无知、无情”,乃至“对革命者的歪曲和嘲弄”。

沈从文对这篇文章所作出的反应,则是在编定十二卷本《沈从文集》时,断然抽出了《记丁玲》以及《记丁玲续集》两书,并在他1980年7月2日致徐迟的一封长信中指出:

“……《诗刊》三月份上中国‘最伟大女作家骂我的文章,不仅出入意抖,也为我所料想不到。真象过去鲁迅所说‘冷不防从背后杀来一刀。可料想不到,为了恢复她的‘天下第一地位,却别出心裁,用老朋友来‘开刀祭旗,似乎以为如此一来,我就真正成了‘市侩,也就再无别人提出不同意见……”

至此,两位文学大师的矛盾就完全暴露在热爱t断]作品的读者面前。不过,作为局外人的读者,仅仅感到f断]友谊裂缝的不可弥合,但这种裂缝是怎么开始的呢}

丁玲认识沈从文是她认识了胡也频开始的。

1925年春,沈从文的一篇小说《福生》发表在《京报·民众文艺》版面上,版面的编辑正是丁玲的男友胡也频。沈从文的文章发表后,胡也频特意拿着报纸找到沈从文的住处,向他报喜,并鼓励沈从文多为版面提供文稿。

自此,胡与沈开始了笔友之交。

一周后,胡带着丁玲去见沈从文,两人见面后,由于是老乡的原因,两人一下子就很谈得来,像是久别的乡友没有任伺思想上的障碍,有的只是共同喜爱。

后来生活所近,他们一起办了一本文学刊物《红黑》。要说t螂]过去是从不同的人生走在一起的话,那么,现在为了文学,他们共享未来了。沈从文在回忆这段共同筹办刊物的工作和学习时,是这样评价丁玲的:“她一面因为身体与性格,皆宜于静,而情感则如火如荼,无可制止,混合两面的矛盾,表现于文字时,就常常见得亲切和温柔。同样一句话,别人写来平平常常,由她写来似乎就动人些,得体些。”随着丁玲的第一个中篇《楚坷》在《小说月报》上的发表,丁玲正式步入文坛,与沈从文的交往从乡友上升到文友了。

不久,丁玲加入了左联,并且成为左联的骨干力量。

《红黑》办到第八期,就难以维持了。除了经济上的原因,也有政治上的原因。由于他们政治上的不一致,因而在编发《红黑》时,对稿件的看法和取舍分歧就更多了。在第八期组稿时,为小说《二月花》的取舍,颇有争议。这是一位文学新人的处女作,反映童工的悲惨遭遇。丁玲坚持要发,而沈从文却怕“惹麻烦”,坚持不发这样的“是非”之作。胡也频自然站在丁玲一边,于是,三位编辑便出现了二比一的格局,只好散伙。

她与沈从文毕竟是同乡,是文友,尽管在政治上有了明显的裂痕,但她也没有放弃一次劝说的机会:“从文,和咱们一起到鲁迅这边来吧。”

“我不轻视左倾,也不鄙薄右翼。”沈从文婉言谢绝了:“我想有个不受任何政治干扰的轻松创作环境。”

“我们尊重你的选择。”人各有志,丁玲只好作罢。

在政治上没有中间道路可走。两年后,丁玲被捕,沈从文在《记丁玲》一书中作了如下袒露的记载:“左翼文学在中国当时既已成了赌注上的‘冷门,无人关心过问……书店也毫无印这方面作品的意思,写成的文章不能卖出。”“左翼文学从商人看来,从多数人看来,仿佛已过了时,大凡聪明人,皆不会再去参加热闹了。”

作为左联党团书记之一的丁玲,自然有她的立场。她在晚年读到《记丁玲》这本传记文学时,不由拍案而起:“可笑!只有你沈从文菲薄左联!”

1931年,丁玲与沈从文的友谊又经受了一次血的洗礼。

初春,天气十分寒冷。这天胡也频一大早出了门,到晌午也不见人回来,做了妈妈的丁玲急得什么似的。

丁玲独自默默地来到冯雪峰住处,冯雪峰说:“恐怕出问题了,柔石已被捕了……”

丁玲心里一紧,一路上踉踉跄跄,也不知是怎么回家的。不知过了多久,沈从文匆忙赶来了,进门便说:“冰之,也频有消息了。”说罢,递过去一张纸条。

丁玲展开纸条一看,原来,1月17日胡也频到汉口路666号东方旅社开会,听潘汉年传达中央文件,由于叛徒告密,公共租界捕房与上海市带察局组成联合行动队,从17日中午到19日凌晨,在东方旅社、中山旅社和华德路小学三处搜捕,胡也频、李育南、柔石等一同落入罗网。

丁玲当时产后身体不好,整日在马路上奔走,她怕留在家里,怕自己把希望关在门外。她走到这里找人,走到那里问人,脚上的冻疮使她步履艰难,也没有走出一个头绪来。

丁玲、沈从文虽然在文学道路上出现了裂痕,用他们的话说,不是同志,但仍是朋友。沈从文在丁玲艰难之时,没有看冷,更没有落井下石。为营救胡也频,他不知磨了多少嘴皮,不知求了多少人,跑了多少路。他先后带着胡适、徐志摩的信前往南京,请蔡元培设法营救未能奏效。继而请邵力子给上海市长张群说情,又没有结果。几天后,悲债至极的沈从文又前往南京,找到了陈立夫,又碰了钉子。沈从文这种“饥不择食”的做法,使丁玲非常感动。

不幸的是,胡也频还是被杀害。

50年代初期,丁玲在《一个真实人的一生——记胡也频》中,如实记叙了沈从文作为一个“困苦时期结识的知友”,在胡也频被捕后,给予她的真诚帮助,笔端仍带有温情。

1933年5月14目,上海、北平、天津等地报刊报道了一则使人吃惊的消息:“丁玲失踪了!”

原来,1933年5月14日那天,由于洪达的出卖,丁玲在租界的昆山路7号楼2号房被国民党军统特务秘密绑架。1933年秋,转囚于莫干山,年底复转囚回南京。

随着时间的推移,对丁玲的谣传越来越多,说被杀害者有之,说向国民党当局自首者亦有之,事实真相被掩盖了,使人感到扑朔迷离。国民党当局慑于国内国外舆论压力,拒不承认逮捕了丁玲。

1936年元旦,沈从文在《文艺》期刊上读到丁玲的小说《松子》,惊喜得喊出了声:“丁玲没有死,丁玲还活着!

沈从文根据《文艺》提供的地址,冒着杀头的危险,风风火火地赶到南京首落园探望丁玲。然而,当旧友重逢时,丁玲心里对沈从文却有了芥蒂。

由于这两位作家有了隔膜,丁玲出狱后,特别是后来她去了延安,他们便失去了联系。解放后,丁玲有过一段短暂的顺境,而沈从文因受到左冀文坛的严正批判而陷入“灵魂的迷乱”。比如,他服用一种叫“鸡鸣散”的中药,就会立刻产生臆想,以为待天明鸡一叫,他的这个家会离散。在这种极度紧张和恐惧中,他终于用小刀划破血管,试图自杀。

丁玲闻讯,立即与陈明一道去看望他,劝他不要疑神疑鬼,自恐自吓,要把空洞的自大和过分的自卑统统抛掉,抛得越快越多越好。临走前,丁玲以200万元相赠——这在当时不是一个小数目。

老友的关怀和开导使处于精神崩溃边缘的沈从文深受感动。1950年9月8日,他给丁玲写了一封长信,请丁玲转告有关方面,他愿意从事工艺美术研究工作。

不久,沈从文被安排到历史博物馆工作。

从1955年秋到1979年2月,在这漫长的岁月中,丁玲先后被打成反党分子,右派、叛徒,下放劳动,甚至锒铛入狱。这期间,这两位作家音讯全无。诚然,这种状况应归咎于历史,不能全苛求在畸形政治下难于掌握自己命运的作家。

然而,半个世纪后,由一场文墨官司,彻底埋葬了这两位作家的友谊。

1979年暮秋时节,博学而质朴的日本女汉学家中岛碧女士访问丁玲——她是《丁玲论》的作者。她送给丁玲两本书。即《记丁玲》与《记丁玲续集》,香港某书店据1939年9月上海良友公司的初版本翻印。至此,丁玲才知道世间有两本关于她的书,她不能原谅沈从文的是,几十年来,没有向她提起过此事。

中岛碧女士在赠送这两本书时,提出了许多疑问。比如她问丁玲,《记丁玲》中采用了沈从文、胡也频、丁玲3人“同住”,这种含糊的措词(后来被一些人引申为3人同住一房,同盖一被),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事实是,1929年他们合办《红黑》文学月刊时,短期租赁了上海萨坡赛路204号一栋三层楼的房子一沈从文和妹妹、母亲住三楼,丁玲、胡也频和丁玲母亲住二楼,楼下是出版处。

这就是3人“同住”的全部秘密。

作为传主的丁玲对于这样一部号称研究她的“入门书”自然是要认真拜读的。她在《记丁玲》和《记丁玲续集》两书上所写的眉批、旁注等多达128条。在诸多的意见中,关键是两条:一则,她不能容忍沈从文对左翼文学运动采取居高临下的蔑视与嘲弄;二则,她认为沈从文是用低级趣味来描绘丑化她的婚姻生活,是叫她不能容忍的。譬如“她的年岁已经需要一张男性的嘴唇同两条臂膀了,……倘若来了那么一个男子,这生活即刻可以使她十分快乐。”

丁玲愤怒了。她说:“沈从文按照自己的低级趣味,把我描绘成为一个向往‘肉体与情魔、与湘西土娼毫无二致的女人!”为一些人制造丁玲的桃色新闻提供了“依据”。

丁玲与沈从文友谊的终结,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悲惨的一页。我们惋惜这一友谊的破灭。但不论他们的政治倾向和个人关系如何,都抹煞不了他们在文学上的成就。正如鲁迅说的:“自从新文学运动以来,茅盾、丁玲、张天翼、郁达夫、沈从文和田军是所出现的最好的作家。”

与王实味的颠踬风雨路

丁玲比王实味大两岁,他们都出生于没落的书香之家,少年都得到良好的启蒙教育。

丁玲1924年到达北京,还是在迷惘中追寻,次年王实味考入北大,并于192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丁玲则孜孜于当下自我心灵的遭遇,顽强地把笔触伸向时代投影下的内心深处;王实味笔下展示的是乡土中国的实像,丁玲则感受着都市生活中敏感的一角。

大革命的时代潮冲击着他们,王实味因为个人的恋爱遭到组织的粗暴干涉等原因离开组织,丁玲也因爱情的困境南下上海。此后一段时间,他们都以文学作为生活的依据,用辛勤的耕耘涂抹着灰色的人生。

有意味的是两人的家庭,丁玲的丈夫胡也频逐渐左倾,王实味的妻子、20年代在北京曾与丁玲有一面之缘、也是丁玲同乡的刘莹也是中共地下党员。不同的是胡也频之被国民党杀害使丁玲急遽地从一个弱女子转向了共产主义革命的征途,选择过程中显然有着更多的情感因素;而刘莹未能影响王实味,生存的压力使他们能更多的用理性的眼光打量着现实和前路的抉择。

王实味与丁玲到延安后,他俩才有了或多或少的联系。丁玲是在共产党地下组织的秘密护送下到了延安,作为著名作家及其特殊的经历,毛泽东亲自设宴欢迎并赋诗相赠,自然成为延安的名人。王实味一路艰辛,跋山涉水,如同当时大批知识分子一样抱着救国的愿望来到延安,因翻译的才华被张闻天所赏识,才得以重用:翻译马列原著,位居高级知识分子行列。

就现存的史料,笔者尚未发现在延安丁玲与王实味相交往的记载,不过,那时丁玲并不长驻延安,她所领导的西北战地服务团活动在抗目前线,直到1938年夏进马列学院学习,而此时王实味也正在马列学院编译室工作。丁玲在延安除了大量的社会活动外,还不断发表文学作品,表达她自己对生活的观感;王实味性格内向,不大与人往来,一心扑在马列原著的译介上。

丁玲那时在延安的文学地位和文学活动中的影响都不可估量。她所主编的《解放日报》“文艺”副刊已经成了新潮文艺探索的主要阵地。王实味以《野百合花》为总题的系列杂文就是分两次(3月13日、23日)发表在副刊上的。

文艺栏发表了王实味的以《野百合花》为总标题的四段杂文,对延安生活进行讽刺和指责,在读者中引起强烈反映,中央研究院的温济泽在研究院进行过调查,有95%的人赞成,而毛泽东却拍桌子说:“这是王实味挂帅,不是马克思挂帅!”

在4月3日开展的整风学习运动中,秦邦宪作了检讨表示承担责任。丁玲在中央研究院批斗王实味的大会上,先作自我批评,并把责任揽到了自己的头上。

王实味杂文的前半部分为丁玲发表是确定的,因为丁玲在3月11日调离,由舒群接替主编,所以后来有学者认为《野百合花》后半部分的发表与丁玲无关。

但当年《解放日报》副刊编辑黎辛以亲历者的身份回忆认为:“3月23日发表的《野百合花》(指文章后半部分一引者注)是丁玲签发的”,是丁玲签署“可用”的“存粮”。虽然是历史见证者言,但半个世纪之后回忆往事,完全有误记的可能。王实味文章的后半部分不可能是丁玲留下的“存粮”,因为文章的后半部分发表时清楚地标出完稿于3月17日,也就是说丁玲只可能在3月17日后再签发这篇稿子,而此时舒群已走马上任两天了。今天看来最大的可能是,丁玲签发已不可能,但推荐组稿还是有相当的合理性的。一则因为前半部分是经过丁玲之手,继续关注下文也是正常的;二来丁玲早在年初为了治病方便就借住在“文抗”所在地兰家坪,文艺副刊的稿子由编辑送取,王实味所在的中央研究院住址也在兰家坪。这样看来,丁玲组稿或王实味主动送稿必居其一,王实味与丁玲有过往来也是必然的,况且王实味作为“文抗”一名会员,与作为“文抗”理事的丁玲有所交往并送发作品也是极正常的。

就在王实味写完《野百合花》后半部分的同一天,他还完成了另一篇杂文《政治家,艺术家》,发表在由萧军等编辑、“文抗”所属期刊《谷雨》第一卷第4期上。

王实味那时在延安是孤独的,后来莫须有地打为“托派”。丁玲虽然与王实味有了区分,但她在南京囚居的那段历史也同时成了压在她心头上的一座随时可以引爆的火山。毛泽东虽然将《三八节有感》与《野百合花》作了本质上的区别,但国民党特务机关根据《野百合花》、《三八节有感》等炮制的反宣传小册子《关于<野百合花>及其它》又无形中把他们捆绑在一起。这也就有了1944年夏天,一个中外记者访问团访问延安要求会见王实味时,有关部门就安排丁玲和王实味一起与记者见面。

几乎是从20年代末期左翼文艺运动开始,党内对知识分子的批判运动就没有停息过,30年代前后的上海已见出组织处理的残酷性,到40年代又有了体制内外的区别,在解放区可以组织处理,而在国统区仅能作意识形态批判。而当时特殊的形势,决定了即便是体制内的斗争也必须谨慎从事,尤其是对丁玲这样从国民党囚居中逃出的名作家,在国共两党斗争激烈的时期,有着重要的宣传价值。这也许是40年代丁玲区别于王实味命运遭际的又一重要因素。

到1955年,也即回到体制内的所谓的胡风反革命集团案浮出水面的同时,丁玲也同时开始了漫长的受难历史。1955年8月3日到9月6日,中国作协党组主持召开了16次检举、揭发丁玲等的批判大会,这种大批判的方式实际并不新鲜,当年中央研究院1942年5月27日到6月11目的所谓“大座谈会”对王实味的揭发、批判已经积累了经验。艾青后来回顾反右大批判时说过这样一句话:“我成了痰盂,一切谩骂都是判决。”

历史的迷惑还在于丁玲也好、艾青也好,自己身受“痰盂”之灾时,是否想得到当年王实味做“痰盂”时他们扮演了“吐痰”者的角色呢?历史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无论对王实味、对丁玲都有着一致的打击路线,先是着眼于现行的表现,召开大会揭发批判,再回溯到历史问题(王实味是托派,丁玲是南京的自首者,当然延安文艺新潮也成了历史)最后是反党集团(王实味是所谓的“五人反党集团”,丁玲是所谓的“丁、陈反党集团”)。

1957年9月16日,周扬在有上千人参加的中国作协党组大会上,作了《文艺战线上的一场大辩论》的发言,这篇在发表前经过毛泽东审阅的文章是文艺界反右斗争的总结,其中,重点批判了丁玲、冯雪峰等人,这篇文章后来屡屡被人们提及,被视为左倾观点方法的集大成之作。但是,如果我们回溯到延安整风,周扬这篇文章并不新鲜,其中的思维方法、论辩模式乃至语言我们在15年前的那篇文章中都能找到,这就是周扬带有总结性的长文《王实味的文艺观和我们的文艺观》,这篇文章发表前也经过毛泽东的修改。文章虽然只点了王实味一个人的名字,其实针对的是延安文艺新潮中包括丁玲等人的代表性的观点,所以,周扬在1957年的发言中多次提出,丁玲在延安就与王实味等人一起“串通一气”,“从背后向革命射击”。

1958年《文艺报》第2期,发表《再批判》专栏,将王实味的《野百合花》、丁玲的《三八节有感》及萧军、罗峰、艾青等在延安新潮中发表的杂文重新刊出进行批判。据当事者回忆,这是毛泽东亲自要周扬安排的,但从某种意义上看,这只是对周扬的发言将丁玲与王实味等人有意捆绑在一起的呼应。

“再批判”中,旧账重算,将丁玲、艾青、罗烽、萧军等当年延安文艺新潮的弄潮者与王实味捆绑在了一起,把他们当年的杂文等作品一起作为反党反人民反革命的“毒草”,重新发表,集中批驳。

以王实味、丁玲为个案,划出了他们异而趋同的人生命运。从延安文艺整风开始,丁玲此后努力把自己与王实味疏离开来,但最终又回到了起点。其间之所以有15年的时间距离,只不过是个人及时代的特殊要求使然,如果让时光浓缩,其中所有的原因自然包括本文所描述的种种都会被消解,正如批判丁玲的周扬很快在即将展开的历史场面中也同样扮演被批判的角色一样,他们不过是在不同的时序中上演着相同的人生境遇而已。

王实味与丁玲的历史宿命其实也是一大批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前后颠踬的风雨路。

与萧军从“同路”到“分道”

丁玲与萧军都是20世纪30年代的“左联”新人,但他们在左联却无缘相见。

1938年2月,萧军与萧红来到临汾任教于山西民族革命大学,也就是在这个月,丁玲率西北服务团抵临汾演出。在动荡时世中,他们在那里不期而遇了。

1938年3月20日,萧军辗转来到延安。但因战局变化、交通阻隔,萧军只得滞留延安。此时,为了汇报西战团的工作,丁玲也于该月下旬从西安回到延安。丁玲在延安约停留半月以后重返西安,经丁玲劝说,萧军随之同行去参加西战团文化宣传的工作。而随着与萧红婚变的发生,萧军也迅即离开了西安。1938年10月,丁玲留延安进马列学院学习。1940年6月,萧军经过兰州、成都、重庆等地的漂泊之后重返延安。从那时聚首到1945年下半年先后离开,他们一起在延安度过了5年多的峥嵘岁月。随着文化环境的改变,丁玲与萧军的关系,也发生了由“同路”到“分道”的变化。

从1940年6月到1942年5月前的近两年时间里,丁玲和萧军交往频繁、过从甚密。萧军把丁玲视为朋友和知己,俩人无话不谈,在文学方面进行全面而深入的合作,他们也因此均被视为“暴露黑暗”的“文抗”派。

1942年5月23日,毛泽东在作总结讲话时尖锐地批评了若干非马克思主义观点,在他所举的“一些延安的例子”中,显然都包括了丁玲和萧军的文艺思想。但他们的合作不是“同志”的合作,而是“同路人”的合作。原因主要在于:相比而言,作为一个党外作家,萧军是一个比较单纯的个性主义者;而作为党员作家,丁玲身上则同时流淌着“个性思想”、“革命意识”的血液。在没有强大的外在政治压力干预的情况下,丁玲和萧军可以一度在“个性思想”的张扬上“同路”;而一旦这种干预发生,丁玲从维护其“根本利益”出发,必然会强化其“革命意识”,从而在思想上与具有“‘流浪汉个体独立的,反叛的,自由的天性的萧军“分道”。

在一般读者印象中萧军与丁玲在延安是处于观点对峙的状态最突出的表现是延安文艺座谈会上发生的冲突。

在中央研究院组织召开的这个座谈会中,丁玲和萧军在思想上己经开始分道扬镳、各趋其途了。会后,二者思想上的异途通过王实味问题进一步凸显了出来。本来,王实味也是“文抗”的会员,在个性立场、启蒙思想乃至文学观上,他应该是丁玲和萧军的同道。随着整风运动的开展,特别是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召开,王实味几成众矢之的。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从转变后的立场出发,丁玲反戈一击,对原先同道者王实味进行了无情的揭露、批判。在6月11日中央研究院召开的“党的民主与纪律”的座谈会最后一天的会议上,丁玲第一个发言,从政治的高度检讨了王实味的错误,高屋建瓴地指出:“王实味的思想问题,从这个座谈会的结果来看,己经不是一个思想方法的问题,立场或态度的失当,而且是一个动机的问题,是反党的思想和反党的行为,已经是政治的问题,提出“全要打击他,而且要打落水狗”,并检讨了自己发表王实味作品的错误。

15日至18日,丁玲与周扬、塞克一起作为主席团成员,果然主持了文抗作家俱乐部召开的座谈会,继续批判王实味的错误,并通过《关于托派王实味事件的决议》,开除了王实味文抗会员的会籍。

在对待王实味的态度上,萧军和丁玲则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照。萧军最先为王实味“说话”,接着在批判大会上维护王实味说话的权利,继而为王实味转信,最后为王实味一事的牵涉而拍案而起。从萧军日记看来,他对王实味其实没有多少好感——他称王实味是一个“狂热人”、一个“半疯狂的神经质的人,完全是个病患者”。因此,他以自己的如此作为,“成为抵制批判王实味的唯一的有影响的知识分子”,因绝不是出于为朋友两肋插刀式的侠情(尽管萧军身上不乏这种侠情),而是出于对个性价值的尊重和对个性主义思想准则的捍卫。

对待王实味的态度,丁玲和萧军截然不同。这里牵涉到的并不是简单的人与人的关系,而是凸显了他们思想的分野。思想既已异途,如有机缘,必然会演变为直接的交锋。历史就是这样富有意味,丁玲和萧军直接交锋的机缘竟然又是由王实味问题牵扯出来的。

10月18日在延安召开的鲁迅逝世六周年纪念会上,曾经“独战垓下”的萧军又开始“独战群儒”了——丁玲即是这“群儒”中的一个。那天,延安各界隆重集会纪念鲁迅先生,参加者有1000多人。

会上,萧军根据会议主题作了题为《纪念鲁迅——检查自己》的发言后,即宣读了那份“备忘录”的摘要,就所谓“破坏批判王实味大会”,“向他们要人证物证事件经过说明”,于是“引起了一场闹战”。会上“柯仲平、周扬、李伯钊、艾青、陈学昭、丁玲……以及其他一些无名小将,在干余人的鼓噪呐喊声中,向我杀来了”。他们“各用得意的兵器”轮番上阵,与萧军展开舌战。在这“以一对一千的差数”的“会战”中,萧军以自己特有的自信和无奈的幽默最后说:“百分之九十九的错处全在我,只有一分留给你们去考虑。”

话音未落,迅即遭到了丁玲的反驳,要他“把百分之一是什么指出来”,并说共产党离开他固然是损失,但最大的损失还是他。

萧军盛怒:“好!革命离开谁一个或几个人也不会不胜利的……但我不和共产党作友人也决不会灭亡,要我指出那百分之一的错处么?那就是‘你们的方法,……”说罢,他抖袖子离开了会场,丁玲还要解释,但群众竟嘘了她。

关于这场“闹战”,萧军是早有预感的——“这‘闹战我事前早就料到的,也是我们的‘战友早就布置好了的,不过大家事前全是照而不宣。”事后所发生的一切,证明了萧军预感的正确。丁玲,萧军这个原先的同路者,在经受过整风运动和“讲话”的洗礼之后,迅速归趋于单一的“政治生活”,实现了个体向群体的阪依、个性向政治的转稼。

那天“闹战”结束后,丁玲与胡乔木、柯仲平、陈明同行。柯仲平说:“我觉得今天丁玲的发言是不是有点‘左”。

胡乔木随即打断他说:“丁玲的话一点也不‘左,倒是你的话有点右。”

从柯仲平的疑惑和胡乔木的肯定中,似乎可以解读出这一意味。后来,在延安“文抗”,在丁玲主持下,又集会讨论萧军思想,主题为批评个人英雄主义。

在经历了“王实味事件”中的短兵相接后,延安时期的丁玲与萧军分道扬镳,迈上了渐行渐远、全然不同的人生道路,展示出了全然不同的思想风貌。

1943年3月,丁玲到中央党校一部参加整风学习和审干运动,因南京被捕那段经历作为疑问重被提出,心情特别灰暗“焦躁”、“消极”地挨过了一段“噩梦似的时日”。这严重地影响了她的创作,因而“1943年,是丁玲写作最少的一年,是整个延安时期唯一没有发表作品的一年。”

1944年春天,在胡乔木的安排下,丁玲离开中央党校,到边区文协从事写作。她在延安整风运动中所表明的改造自己的决心和态度,很快化成了实际行动,开始“为实践毛泽东指出的新的文艺路线而斗争”。

在结束本文之前,还应补叙萧军和丁玲晚年的一次重要聚会。

1984年3月6日,北京举行了“萧军从事文学创作50年庆祝会”。这天上午,丁玲在“文学讲习所”作了3个小时的报告,下午又不顾疲劳赶来参加这次盛会,并即兴发言。

丁玲说,萧军的《八月的乡村》“是个不朽的作品,打不倒的!”“我希望,我们现在的文学作品,要像《八月的乡村》那样,及时地反映时代,及时地把我们人民要讲的话讲出来……”

会上还有一个插曲:丁玲谈及萧军、聂绀弩、胡风不久前照的一张相,萧军插话:“呵,你的消息很灵通!”

当丁玲说到合影的3个人是老朋友时,萧军又插话:“哎,就是没你。”

丁玲笑了:“是呵,是没我呵,哈哈……你们3个老人照了一张相,将来洗印出来送我一张呵!”

萧军立即答应了丁玲的要求。可见,经过了40多年的风雨,经历了非常人所能经受的磨难,丁玲也回到了萧军“老朋友”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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