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及其注释中的许由形象探究

2014-12-04 05:00毛国民
山东社会科学 2014年9期
关键词:许由仁义道家

毛国民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 广东 广州 510420)

后人对《庄子》文本的解释,对“许由”形象的描绘,可谓多姿多彩、层出不穷。诠释者们的工作也许会被描述为对经典的直译或准确解释,即忠实客观地把握了经典文本《庄子》的原意;也许他们的工作会被描述为只是根据他们自己的立场,有意无意地改编,从而偏离了“文本还原”这个方向。正所谓“六经注我!我注六经”也。*[宋]陆九渊: 《语录》,《陆九渊集》卷三十五,钟哲点校,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431页。在漫长的《庄子》注释历史长河中,“许由”之形象呈现出数名“读者”或“注释者”心目中的众多版本,每一个注释者心目中的“许由”形象迥异。因此,本文将以《庄子》及历代《庄子》代表性注释中的“许由”形象为研究对象,分别选择西汉的司马迁、魏晋的郭象以及明末清初的德清为代表,力求探讨每个时代的思想家或解释者对经典文本的注解,为何呈现出某种特别倾向的原因,以及《庄子》中“许由”的形象是如何变换的。

一、《庄子》之许由,或道或儒

许由的形象在《庄子》中总共出现8次,《逍遥游》、《大宗师》、《天地》、《徐无鬼》、《外物》和《说剑》中各出现1次,《让王》中出现2次。可见,许由乃《庄子》中十分重要的人物,对其形象的探讨与分析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如果将《庄子》中的相关故事分为两类,那么一类是《庄子·内篇》中的形象,即“许由”是道家或庄子的自我写照;另一类是“融儒入道”之许由,即“许由”似道似儒,此形象在《庄子》外篇和杂篇中较为多见,《庄子·让王》篇中尤为典型。

(一)道者乎?

在《庄子·内篇·逍遥游》中,“尧”认为“许由”若能居于国君之位,则天下一定会获得大治,于是欲将天下“禅让”给值得信赖的“许由”。尧拜会“许由”,诚意相告:“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但是,许由却不以为然,对尧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这里,庄子借“许由”之口,主张“无为而治”,显示其傲视王侯卿相、鄙爽功名利禄的隐士形象。许由心许“无为而治”,不肯接受儒家圣人“尧”的禅让,是因为他极力反对尧之“天下需经人治方能达到统一、和谐”的观念,并反对尧之“以仁义”为手段来治理天下的具体措施。《庄子》中,庄子本人的思想经常会体现在一些名人身上,诸如孔子、老子、尧等,它常借“孔子”(《庄子》中塑造的形象,非儒家经典中的形象)的嘴说出庄子自己的观点。这里通过尧与许由的对话,充分再现了庄子本人的立场。

《庄子·内篇·大宗师》中,也有一段“意而子”见“许由”的精彩对话。意而子欲拜许由为师,许由便问:“尧何以资汝?”即尧教了您什么啊?意而子回答说:“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即尧教了我“服仁义”、“辨是非”也。听此言,“许由”则用“盲者”、“瞽者”之喻,说意而子已被教坏,不足以闻道了。可意而子反驳道:“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意而子进行了辩解,认为像他这样类似的情况还有无庄、据梁和黄帝等,然而他们皆可得道,为何我不可以呢?于是,许由慨叹,并赞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赍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许由最终也表明自己的观点,认为不可名以义,不可名以仁,应无为而为、自然而然也。

由上可知,《庄子·内篇》中的庄子,想借许由之口、之行,表达其轻仁义、一死生、齐是非的人生态度,塑造其鄙弃荣华富贵、权势名利之超凡脱俗的形象,勾画其力图在乱世保持独立的人格、追求逍遥无恃的精神自由的隐士风骨。因而,“许由”之道家形象,在文本中特别鲜明而生动。

(二)儒者乎?

《庄子》外篇和杂篇对“许由”形象的塑造,涉及文本真伪的争议,因而较为复杂。“许由”形象在有些篇章似道家形象,而有些篇章却有“融儒入道”之嫌,形象近于儒者。

一种观点是与内篇保持一致或延续,即“许由”形象是高洁的隐士,是庄子“圣人无名”的注解,是庄子的化身。《庄子·徐无鬼》中,许由遇见啮缺,啮缺问其躲避尧的理由。许由答曰:“夫尧畜畜然仁,吾恐其为天下笑。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夫民不难聚也,爱之则亲,利之则至,誉之则劝,致其所恶则散。爱利出乎仁义,捐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夫仁义之行,唯且无诚,且假乎禽贪者器。是以一人之断制天下,譬之犹一覕也。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贼天下也。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也就是说,许由躲避尧的理由有三:其一,恐为天下笑。尧坚持施行他的“仁”,必将惹得天下人的耻笑,甚至会导致后世人与人相食的悲剧。其二,仁义之行,唯且无诚。所谓的仁义若强制推行,结果只会使人们失去诚信,而且这些所谓的仁义还有可能被禽兽一般的贪婪者,作为冠冕堂皇的旗子和工具来利用。其三,尧知道贤人实施仁义之道能给天下人带来好处,却不知道他们给天下所造成的弊害更大。在许由看来,此道理只有身处贤者之外的人才有可能知道真相。这段对话中,庄子仍然是借许由之口,表达他对儒家“仁义”之害的嘲讽和反对,“许由”形象与《庄子·大宗师》完全保持一致。同样的描述在《庄子·杂篇·外物》中,也有记载。“演门有亲死者,以善毁爵为官师,其党人毁而死者半。尧与许由天下,许由逃之;汤与务光,务光怒之;纪他闻之,帅弟子而蹲于窾水,诸侯吊之。三年,申徒狄因以踣河。”故事说,东门口有人死了亲人,因哀伤日渐消瘦而加官进爵,其同乡仿效他,可死者过半;许由不受天下逃到箕山,可申徒狄之徒仿效而投河自溺。这里,“许由”仍然与尧不同,仍然主张人应该顺应自然、无为而治,坚决反对尧和儒家所标榜的仁义道德,其形象仍是道者。

另一种观点则有“融儒入道”之倾向,“许由”形象似儒家。这种形象在《庄子·让王》和《庄子·说剑》篇中表现得较为明显。《庄子·杂篇·让王》中,庄子继续他似真似假的故事。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再让天下于子州之伯、善卷和石户之农,皆不受。石户之农认为,以舜之德为未至也。于是夫负妻戴,携子以入于海,终身不反也。故事并未完,且进一步升级。汤遂与伊尹谋伐桀,克之,以让卞随。卞随亦辞曰:“后之伐桀也谋乎我,必以我为贼也;胜桀而让我,必以我为贪也。吾生乎乱世,而无道之人再来漫我以其辱行,吾不忍数闻也。” 于是其自投椆水而死(《庄子·让王》)。汤又让务光,务光也辞,并负石而自沈于庐水。《孟子·告子上》对此进行了解读,认为卞随、务光皆为拒让王之事而投水自杀而死,乃“舍生而取义”者也,而且“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带有强烈的“儒家”情怀和明显的入世之意。故“融儒入道”者认为,《让王》篇主张的是:治理国家的圣人应是持“无为”思想的道家,并非“无君”。当然,这种观点也有争议,香港刘笑敢先生就认为,《庄子·杂篇·让王》篇从其性质看,可能是《庄子》后学之“无君派”的杰作,“这一派奏出了中国思想史上无君论的先声”[注]刘笑敢:《庄子哲学及其演变》,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90页。。笔者倒是认为,“完身养生”之重要性,无论在古代中国还是当下的个人生活,都远远超过所谓的“帝王之功”,弥仰之“道”和真正的“德”,也许就在“治身”,即养生也。

不仅如此,《庄子·让王》篇还有明显的儒家之“义”。篇中人物“务光”,坚决辞却汤的让王好意。为此,他也陈述了诸多理由,其中竟然有很多观点类似于儒家的立场。例如,他说:“废上,非义也;杀民,非仁也;人犯其难,我享其利,非廉也。吾闻之曰,非其义者,不受其禄,无道之世,不践其土。”这完全是一套儒家的仁、义、礼、智的话语体系,“许由”形象也就自然而然地染上了浓重的儒家色彩。该篇中,还将《论语》“孔子厄于陈蔡之间”的故事加以改编,从而正面塑造儒家代表人物孔子的形象。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糁,颜色甚惫,而弦歌于室。子路、子贡相与言曰:“夫子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商周,围于陈蔡。杀夫子者无罪,藉夫子者无禁。弦歌鼓琴,未尝绝音,君子之无耻也若此乎?”孔子对曰:“是何言也!君子通于道之谓通,穷于道之谓穷。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为?故内省而不穷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陈蔡之隘,于丘其幸乎。”正所谓“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道德于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故许由娱于颖阳,而共伯得乎丘首”。此篇也许是庄子后学对于儒家之道的正面赞颂,因为庄子后学对国家政权十分重视,努力突出儒家甘贫乐道精神,并将其所乐之“道”转化为儒家的仁义之道。此篇中的许由、共伯以及两位让王的故事被描写成一件看似其乐融融的美好事件。例如,篇中描绘“许由娱于颍阳而共伯得乎共首”,则“穷亦乐,通亦乐”。显然,在这里“禅让”并不是令人生厌之事,而是使人人高兴之举,那又何乐而不为呢?依《庄子·逍遥游》之“齐万物”、“泯是非”的观念,禅让的这种“齐一”,也许就在于使人人得以快乐这一点上,正好充分说明了“甘贫乐道”是一种最佳的精神境界和追求。但是,陈少明教授却有不同的看法,认为《庄子》中的孔子形象尽管看来正面,但对儒者来说,有些伤害可能一点也不亚于对孔子的公开指斥——即道家化的形象。

另外,在《庄子·杂篇·说剑》中又借“知和”之口,提出一些近似儒家的主张。他说:“知者之为,故动以百姓,不违其度,是以足而不争,无以为故不求。不足故求之,争四处而不自以为贪;有余故辞之,弃天下而不自以为廉。廉贪之实,非以迫外也,反监之度。势为天子,而不以贵骄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财戏人。计其患,虑其反,以为害于性,故辞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誉也。尧、舜为帝而雍,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善卷、许由得帝而不受,非虚辞让也,不以事害己。此皆就其利、辞其害,而天下称贤焉,则可以有之,彼非以兴名誉也。”这里,知和既谈“动以百姓不违其度”、“廉贪之实”,又谈国家“政”事、人生名利等;虽谈“不争”、“不受”,却也谈顺本性、不害生。主张行动当以百姓为基础,应不违背民众利益,不违背民意;权势虽达到天子,而不应该将权贵作为资本、骄横跋扈;财富虽占有天下,却不用财富去戏弄他人。尧、舜虽然不在天下推行仁政,却能做帝王而百姓和睦生活;善卷、许由虽得帝而不受,但能不以政事害己,能辞让而不虚伪。

二、汉唐注庄者,或崇或贬许由

汉唐多人对《庄子》进行注释,围绕“许由”形象主要也可以分为两派观点:一是以史马迁为代表的“贬唐尧而崇许由”派,他们认为“许由”是适性自由的隐者或贤者;二是以郭象为代表的“劣许而优尧”派,他们认为“许由”是儒者,但其境界不如圣人。

(一)观点一:贬唐尧而崇许由

持此观点者,其主要代表人物是司马迁。他认为,《庄子》之“许由”者,适性自由之隐者也。《史记》中曾记载,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并许以为相。可是,庄周笑谓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大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注][西汉]司马迁:《《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395页。从这段司马迁记载的庄子辞相的故事中,我们可以推测许由形象应与道家庄子形象十分近似,那种“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的道家风格,也正是许由“不受天下,(而)逃逸山中”的形象写照。

司马迁在《史记·伯夷列传》又云:“说者曰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注][西汉]司马迁: 《史记·伯夷列传》,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365页。此段话清晰表明了他对《庄子》中“许由”形象的看法和判断的依据。他在《史记·伯夷列传》中认为,圣人孔子依次议论和罗列了古代的很多仁人、圣人和贤人,如伯夷、吴太伯这些名人,都议列得十分详细。但是,德行高尚的许由和务光等古代名人,却在儒家经典中连一点大略的文字记载也见不到。可见,司马迁从史学角度已将“许由”排除在儒家之列,但他是否将“许由”归于道家,我们也无据可查。甚至,司马迁对历史上是否真有“许由”其人,一方面疑《庄子》之言,也许“许由非实”也;可另一方面他又说“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则许由又似实有其人。其中真伪,后人实难辨也。

(二)观点二:劣许而褒尧

《庄子》的解释中,多数汉唐儒家学者都认为,尧自古以来就被人们看作大圣之君,有圣人美名。其缘由有二:一是因为尧禅让君位于舜,二是因为他也曾让位于许由。还有很多民间传说的故事,都刻画了尧为天下人劳苦工作、任劳任怨的形象。持此类观点者,其代表性人物乃郭象。郭象坚决反对将《庄子》及其人物许由“道家化”的理解,在他那个年代已经成为非主流的观点。他逆流而上,目的是要把庄子“贬尧而推许”的句意扭过来,扭到“劣许而优尧”上来。他在《庄子注·逍遥游》中说:尧“能令天下治,不治天下者也”[注][清]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6页。。因此,尧是“以不治治之,非治之而治者也”[注][清]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6页。。而现如今许由方明既治,则认为当下“无以代之”,“治实”之事已经由尧做了,故有子治之言,宜忘言以寻其所况。他进一步论证曰:“治而治之者尧也,不治而尧得以治者,许由也。斯失之远矣。夫治之由乎不治,为之出乎无为也。取于尧而足,岂借之许由哉!若谓拱默乎山林之中,而后得称无为者,此老庄之谈所以见弃于当涂。当涂者自必于有为之域,而不反者,斯由之也。”[注][清]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6页。在此我们可以发现在他的《庄子》注释体系中,让位于“许由”之“尧”,其形象明显高于或优于“许由”之形象,因为尧“以不治,治之”,此乃“大治”也,当然也是另一种更加高明的“治天下”。尧能“以不治,治之”,正所谓大隐隐于市,不必像“许由”那样故意追求隐逸山林,反失智慧之道也。

《庄子注·让王》中,郭象进一步列举卞随、务光的事例,论证其对许由“让天下”的看法。他说:“卞随、务光者其视天下也若六合外。人所不能察也。斯则谬矣。夫轻天下者,不得有所重也。苟无所重,则无死地矣。以夭下为六合之外,故当付之尧舜汤武耳。淡然无系,故泛然从众,得失无概于怀,何自投之为哉!若二子者可以为殉名慕高矣,未可谓天下也。”[注][清]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26页。这里,郭象清楚表明,以夭下为六合之外天下,从而使天下得治者,必当为汤、武、尧、舜等这样的圣贤帝王,而绝非像务光、卞随之类的道家隐士。依郭象的看法,卞随、务光等道家隐士并非真能治理天下,他们实际上只是“轻天下”而已。故当今天下之治理根本不能交付于他们,如果把天下重托于这些不能真正委以重托之人,那么则是千古罪人、大错特错也。像他们这些人,除了“一死留名”将别无他法了。郭象进一步推断,卞随、务光等“投水自杀”行为,从另一个层面表明了他们确有真正所要追求的东西,也就是“殉名慕高”、追求名利也,而且十分执着。反观尧、舜等帝王治天下,他们并不是要追求什么“名”,也不是什么“利”,而是真正以“淡然无系”的态度应对。因此,尧、舜等圣人真正能“泛然从众”,真正能让每个事物顺乎自然,都能按照其自身本性“生生化化”,正所谓“无心而任乎自化者应为帝王”也。但就其内在缘由而言,郭象实质上主张“外天下”并不需要“离世间”;尧、舜等“外天下”,也是“治天下”之方法也。尧、舜等虽“淡然无系”,却能“泛然从众”;虽主张“任自然”,却在肯定“名教”。就此而言,郭象似乎与庄周不同,因为郭象所提倡的是“不废名教而任自然”,而道家之庄周则是顺性自然而无所挂碍也。正如他在《庄子注·逍遥游》中所说:“夫自任者对物,而顺物者与物无对,故尧无对于天下,而许由与稷、契为匹矣。……故无行而不与百姓共者,亦无往而不为天下之君矣。……此故俗中之一物,而为尧之外臣耳。”[注][清]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6-7页。

由上可知,在郭象的解释框架下,“尧让天下于许由”并不是真的要去“贬唐尧”而“崇许由”,并不是要判别谁优谁劣。其真实目的在于通过寓言故事的解读,从而挖掘其内蕴其中的政治智慧。这则寓言,深刻表明了最高政治智慧之“无为”原则,即让天下人自己治理自己,将“治天下”转换为“安天下”、“平天下”,进一步再将“安天下”、“平天下”提升到“让天下自安”、“让天下自平”的至高无上境界。由此,最高治理智慧不过是“藏天下于天下”,此主题便得以完全呈现。[注]陈赟:《“尧让天下于许由”:政治根本原理的寓言表述》,《社会科学》2009年第4期。笔者赞同这种观点,因为“鲲鹏”有鲲鹏的逍遥,“燕雀”有燕雀的逍遥。成玄英也认为,郭象说得有道理。他进一步论证道:“然睹庄文,则贬尧而推许;寻郭注,乃劣许而优尧者,何耶?欲明放勋(尧)大圣,仲武(许由)大贤,贤、圣二续,相去远矣。故尧负扆汾阳而丧天下,许由不夷其俗而独立高山,圆照偏溺,断可知矣。是以庄子援禅让之迹,故有烛火之谈;郭生察无待之心,更致不治之说;可谓探微索隐。了文合义,宜寻其旨,况无所稍嫌也。”[注][晋]郭象注、[唐]成玄英疏:《南华真经注疏》,曹础基、黄兰发点校,中华书局1998年版。

三、明末清初之许由,亦道、亦儒、亦佛

明末清初,学者们掀起了一股别样的注庄热潮。究其缘由,首推是内忧外患的晚明时代文人寻求乱世隐匿和精神抚慰;其次是明朝以来知识分子的道义精神与君权专制的关系紧张,寻求一种政治批判的途径;最后,因深受阳明心学及其阳明后学的深刻影响,在儒、释、道“三教合流”的时代潮流冲击下,“三教一致”已成为时代强音。在此学术和时代背景下,《庄子》及其注释中的“许由”形象便打上了那个时代无法抹去的痕迹。

憨山德清“以佛释庄”,其“许由”形象似佛似圣,但又未能达佛或“圣人逍遥”境界。他出身佛门,学通三家,75岁时作《庄子内篇注》。他以佛学语言阐释道家经典,以“无碍解脱”解《逍遥游》,视老庄为佛教破我执之先锋,以佛教“无我”之旨把握庄子“忘我”之义等。宋荣子虽能忘荣辱即能忘名,但他不能忘我,仍想有所建树;许由虽有忘功、忘名,却不能忘己,就好像“列子御风而未能忘形”。许由已是世人之中有智慧之人,但仍然未悟大道,不能全忘,故而不得逍遥。

觉浪道盛欲打通儒道,以儒释庄。作为“僧中遗民”的他认为,儒家之真精神现仅存于《庄子》之中了,故欲提正庄子,以正庄子乃遵尧舜禹周也。他说:“庄周,战国之隐者,能以古今之大道自任。又不甘于流俗,悯世道交丧之心独切,不可以自禁,乃敢大言而无惭。之人也,予读其所著《南华》,实儒者之宗门,犹教外之别传也。”[注]觉浪道盛: 《庄子提正》,载《天界觉浪盛禅师全录》卷30,嘉兴藏第34册。他认为,只有出世才能真正入世,像孔、颜那样达到至高境界时,处于“高处”之后,若再落于平凡人间,那才是更高的境界。故夫子之境界乃超轶绝尘,虽贤如颜子,也无法步其后,况许由之辈耳!因此,在其解释框架下,“许由”即使是贤人,却无法与圣人同。

在“三教一致”的背景下,憨山德清之“许由”形象亦道、亦佛,但未达“圣人逍遥”之境界;道盛之“许由”形象虽近似儒家,但无法与圣人齐。除此之外,此时期还有公安三袁解释框架中的“许由”形象,因他们既有深厚的儒学背景又有抛却不开的佛学渊源,所以在他们那里“许由”则是“乐天知命”和“忘己达化”的真人也;方以智持“托孤”之说,其“许由”形象虽有治天下之德,但帝王应仍归于尧、舜;在王夫之处,尧则高于“许由”。 公安三袁、方以智和王夫之关于“许由”形象的描绘,也有其独特之处。本文因篇幅关系,无法涉及,当另文叙述。

综上可见,《庄子》及其注释中的“许由”形象,随着解释者的哲学观点、立场的改变而改变,随着解释者所处时代学术风尚的改变而改变,也与每个时代解释者的个性特征和所处时代历史背景密切相关。这类似于理学家谈禅,可能会讲内丹;佛教徒论正心诚意,可能会讲治国平天下;道教徒讲明心见性,可能会谈解脱。这也类似于魏晋时代学人谈“玄”论道,注重“玄学”理路;明末清初文人则寻求乱世隐匿和精神抚慰,从而以佛释庄等。因此,笔者认为,“许由”之形象已成为历代儒、佛、老、庄之用。实际上,许由到底是儒、是佛还是庄,也许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解释者自己如何去解释、如何去“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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