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作家王周生

2014-12-23 02:16丁言昭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 2014年1期

丁言昭

(上海木偶剧团,上海200003)

王周生简介:1947 年8 月出生于江苏启东,“文革”中下放到上海崇明东风农场,1974 年开始文学创作。1979 年进入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现为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陪读夫人》、《性别:女》、《生死遗忘》;中短篇小说集《红姨》、《安乐死》;以及散文集、学术专著等16 部作品。曾获第二届中国女性文学奖、中国第一届女性研究优秀专著奖、上海市长中篇小说奖、《上海文学》奖、上海市妇女理论研究优秀成果奖,另有二次获得天津《小说月报》百花奖等多种奖项。

我很早以前就知道王周生这个名字了,但到1993 年才第一次见到她。

1993 年夏天,我参加上海作家协会举办的创作夏令营,清晨,我们在上海作家协会门口集合上车,远处有个女同胞提着一个很重的旅行袋,向这儿走来。我想,她大约也是去参加夏令营的吧?正想着,她已经上了另一辆车。我轻轻地问旁边的人:“她是谁?”“王周生呀。”“噢!”

到了驻地,王周生从包里取出一台手提电脑,当时用电脑的人不多,不少人都好奇地围上去,问这问那,她都耐心地解答。吃午饭时,王周生换了套衣服,上穿T 恤衫,下着一条洋红色的裙子,好青春啊!每天,吃过晚饭,大家聚在一起,或散步,或唱歌,唱的歌可多了,但大部分是老歌,还有苏联歌曲。王周生用俄语唱:“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在月光下,我看见她忽闪着大眼睛,心情有点激动,也许,她想起了当年的岁月……

七月初七出生

每年七月初七牛郎织女鹊桥相会,这是家喻户晓的民间故事,流传数年,现在有人将这天视为中国的情人节,男女约会,互相赠送礼物,好不热闹。

我们要说的是1947 年七月初七,阳历8 月22日,在启东向阳乡模范村一间茅草屋里,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只听得有人问:“是猴子还是丫头?”你可别以为猴子是动物猴子,其实指的是男孩子。

“丫头,可漂亮了!”屋里有人回答。

丫头挥舞着粉红色的小脚小手,无拘无束地向陌生世界呐喊着,她不知道母亲怎样含辛茹苦地挺着大肚子,一手抱着三女儿,一手拽着二儿子,后面跟着大儿子和大女儿,躲避还乡团的追捕,最后实在撑不住,在黄海旁边垦荒者的田头舍里生下她,在母亲的身边有一滩血水。

抗日战争胜利后,紧接着是解放战争,国民党还乡团向解放区发动进攻。父亲王德祥正担任海东游击营营长兼教导员,领导部队与民众和敌人展开殊死的斗争。多年的斗争经验,使王德祥屡屡得胜,敌人对他恨之入骨,却抓不到他,就把他在海复镇老虎尾巴元和埭的老家给毁了。一时间,全家人无处可呆。是战友王维荣伸出援助之手,将自己的房子送给他们,全家这才有了栖身之地。

父亲为小丫头取名叫王周生。我原先以为她父亲姓王,母亲姓周,王和周相结合,生出个孩子,所以叫王周生。其实,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母亲姓黄,叫黄信兰,并不姓周。父亲为了庆祝胜利一周年后生的孩子,给她取了个“周胜”。因为“胜”的繁体字,笔划特别多,等她能认字时,就自说自话地把“胜”改成“生”。当时也没有人来问她,王周生的名字就一直延续到现在,长大后,成为人们耳熟能详的女作家。

王周生说,她这辈子最大的福气是拥有世界上最好的母亲。母亲出生贫困农民,豁达率真,好动,虽对子女严厉,却不失为一位典型的贤妻良母。在方圆百里的村子里,母亲的勤奋有口皆碑。抗日战争后,父亲从戎,常年在外,母亲一人坚强地挑起全家的重任。活着总要吃饭,五张小嘴等着要吃,不做,没有吃,靠着她起早贪黑,手脚不停地忙碌着,照顾田里的庄稼,圈里的猪啊羊啊,还有鸡啊鸭啊,每天好像陀螺一样地转呀转,永远没个完。

在寒冬腊月的夜晚,小周生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一觉醒来,常常听见嗡嗡的纺纱声和咯咯的织布声,那是母亲彻夜忙碌的声音。是的,家是贫穷的,可是王周生的心里觉得很幸福,很温暖。

对于王周生来说,母亲是和家乡这片土地连在一起的。爱母亲就是爱家乡,爱家乡也就是爱母亲。她的家乡有一首好听的民歌:

你说我住在

啥地方啊,

啥地方啊?

喏!

东临黄海,

南靠长江,

哎哎呀,

启东就是我家乡

……

这是王周生会唱的第一首歌,埋藏着对故乡的深深眷恋,就像婴儿对待母体一样,有一种本能的骨肉之情。虽然家里贫穷,可是小周生还是觉得很幸福,很开心。

1954 年,母亲带领全家离开家乡,到父亲的部队驻地,因为父亲此时正担任福建厦门巡逻艇大队大队长。那年,王周生7 岁。她说:“这7 年,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阶段。我这一生,去过许多地方,国内国外,无论我走到哪里,家乡永远是我身后的影子,我一回头,就能见到它。”

1950 年代,福建前线形势非常紧张,常常海上打炮,空中飞机轰炸,警报一拉响,大家就躲到防空洞去。起先正在读小学的王周生很是好奇,还不顾危险,从防空洞伸出小脑袋往外张望,看着天空由于炮弹爆炸而变得五光十色,煞是好看。可是不久,她不再觉得好玩,而是悲哀、伤心。

那天王周生在上学的路上,看见海面上突然漂来一具浑身布满枪眼的渔民遗体,可怕极了。还有一次,一位艇长叔叔刚给她吃过喜糖,转眼就在海战中牺牲……在她幼小的心里,向往着对和平的渴望。

《陪读夫人》一举成名

长啊长,使劲地长,王周生长成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不过她不是温房里的花朵,更不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弱女子,而是有着军人父亲的勇敢顽强、坚忍不拔的品格和母亲的勤劳善良,成为了一辈子为别人着想,从不想到自己的女子。

1966 年初,王周生成为上海市共和中学第一位学生党员。这年,“文化大革命”风暴席卷全国,随着“上山下乡”热浪掀起,她到崇明岛的东风农场去“绣地球”,一本正经当起农民。卷袖撩裤下地干活,冬天下河挖泥,夏天,在稻田里“三抢”,他们扛大包、挖农渠,什么样的苦活累活没干过。当时有一首用民间小调“无锡景”填写的歌这样唱道:

手拿铁搭柄呀,

种田为革命,

站在家门口,

望眼全世界呀,

革命嘛,

干劲要拿出来,

拔穷根,栽富根,

建设新社会呀!

那时候,“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的口号满天飞,王周生已被塑造成“以天下为己任”的革命战士。1970年9 月,林彪事件惊醒了她,也惊醒了所有青年,王周生开始反思,审视自己这些年走过的路:担任过连队支部副书记、副连长、农场政宣组副组长、农场局党校教师。是啊,一个人的历史自己写,一个人的路自己走……

差不多此时,中国第一代知青作家开始“阵痛”,城里一些编辑到农场来约稿,召集一些爱好文学的青年。王周生经常见面的有张抗抗、孙颙、杨代藩、林伟平等,后来这些青年都成为卓有成就的作家。

王周生的文学创作,开始于1974 年。

我打电话问王周生:“你的处女作是哪一篇?”

王周生历来语速特别快,简直没有标点符号,这回却是一反常态:“让我想一想……”停顿一会儿,说:“是《雏鹰》,与殷济蓉一起创作的。”

“噢,知道了。”我刚要放下电话,又听见王周生再次强调:“哎,别忘了,与我合作的叫殷济蓉。”

王周生就是这样,别人为她做的事,从来不会忘记。

这篇文章后来收入1975 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农场的春天》,书中插图作者是徐纯中。徐纯中也是农村知青。“文革”中,他和陈逸飞合作过一幅《金训华》。这本书的责任编辑是作家协会的郭卓。很遗憾此书笔者没有找到,无法体味这些知青作家的青涩与稚嫩。

2013 年7 月22 日,我与上海文艺出版社老编辑姜金城老师通电话。姜老师告诉我他对王周生的印象:“单纯、幼稚、直爽、开朗、坦诚。后来她进步好快,特别是《陪读夫人》。”

为什么姜老师对王周生那么了解?原来1975年三四月份,由出版社组织,姜老师带队到山西大寨去参观学习,农场有一个创作小组:王周生、孙颙、张抗抗、杨代藩等,还有一些刚“解放”的老作家如茹志鹃、杜宣、姜彬等。回来后,每人写一篇散文,取名《明年春天再来》,这是茹志鹃散文的题目。王周生说:“你想想,多么有文学色彩啊!我们写的文字都非常直白,给我很大的启发,我想,这就是大文学家的手笔!”

当时,姜金城和王周生有过一次激烈的争论。王周生的文章里,写了一位她敬佩的却被批判的中央领导的名字,姜老师凭着自己多年的政治经验,竭力说服王周生去掉这个名字。王周生虽有不甘,也只得服从。

1979 年王周生从农场局党校调入上海社会科学院新建的文学研究所,当了一名资料员。当资料员最大的享受是可以看很多的书。王周生犹如老鼠掉进米缸里,每天如饥似渴地看啊看啊,要把失去的岁月挣回来。

人们常说,没有坎坷的经历,绝对写不出传世之作,如果王周生没有出国陪读,没有那段令人痛心、屈辱的日子,世上可能根本没有《陪读夫人》这本书。

说起陪读,应该先谈谈王周生的先生周鲁卫。

图1 相伴终生

周鲁卫的父亲是写过《上海的早晨》的作家周而复,可谓大名鼎鼎。

周鲁卫出生于1947 年4 月,上海中学毕业时,遇上“文化大革命”,到农场劳动,与王周生的人生轨道在此交接。他1973 年被推荐到复旦大学物理系当上工农兵大学生;1977 年毕业时,正巧遇上学校举办研究生试点班,他成为试点班的学生;1982年到美国Tnmple 大学去读博士学位;1986 年到加洲洛杉矶分校读博士后;1988 年回国,在复旦大学当老师,历任物理系主任、研究生院院长、副校长,上海市物理学会理事长。

1984 年冬天,王周生到美国领事馆去签证,可是遭到拒签。这也很正常,你想一想,一个自费留学生的家属要带一个儿子去陪读,自然会被怀疑有移民倾向。但对于王周生来说,拒签,无所谓,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亲亲热热,还有个好工作。只是苦了丈夫,一个人在外,孤苦伶仃,每封信都是写得密密麻麻,说不完的话,想儿子想得泪流满面。后来丈夫写了封信给领事馆,写得情绪激昂,却也不失风度,结果如愿以偿。

1985 年1 月27 日,王周生和6 岁的儿子飞往美国,在一个陌生的国度,一呆就是长长的4 年。在这4 年里,王周生拼命地学语言,打工。她在《签证》里坦露心声:在美国“美丽富裕的花园里等待,脑子里不断呈现自家花园的陈旧和破损,偶尔招来路人鄙视的目光,那等待是痛苦的!我曾经无数次地诅咒丈夫那封信,我原本不会再去签证,如果不是因为第二次签证,我就不会飞到这片不属于我的土地。不会有寄人篱下的感觉,不会因一点小事伤心,不会敏感到那些异样的目光而委屈,不会……总之,心灵不会如此脆弱,生活不会如此艰辛”[1]。

要知道,你的那段经历,可是你的财富啊!回国后,王周生写了不少散文和小说。长篇小说《陪读夫人》诞生后引起的轰动,是王周生是始料不及的。小说写到一半时,就在《小说界》上刊登,后又在报上连载。

我对王周生说:“我看了你的《陪读夫人》,蛮好看的。”

“我起先还以为人家会看不下去呢。”王周生笑了。

《陪读夫人》突破了以往留学生文学中“打工文学”的模式,笔触不再局限于个人际遇、奋斗和感慨,而落在人类心灵沟通和对人性的呼唤上。

我们来读读谷梁写给王周生的一封公开信吧,题目为《黄皮肤黑头发的尊严——读〈伴读夫人〉的一封通信》:

读你的《伴读夫人》,没有“花拳绣腿、空心萝卜”的感觉,作品描写的黄皮肤黑头发与白皮肤蓝眼睛之间的摩擦、碰撞与沟通的故事、很有意思。

你的《伴读夫人》没有写黄金梦,但这个让人充满心酸感触与回味的故事,比黄金梦有意思的多。[2]

你可别以为我把《陪读夫人》错写成《伴读夫人》,其实王周生最早的书名确实称《伴读夫人》。沪语中,“伴”和“陪”读音相似,不知怎么的,《伴读夫人》成为《陪读夫人》。

1993 年《陪读夫人》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后,连连获奖,如上海市长中篇小说奖、第六届《小说月报》百花奖。1995 年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根据《陪读夫人》改编的同名话剧上演,由波兰、美国、中国三国演员用中文同台演出,此后,剧组成员赴美国巡回演出。

《陪读夫人》连印4 次,王周生想这场高潮已过。谁知,出现因特网后,随着电脑的普及,《陪读夫人》再次火爆全球的华人世界。

又一长篇小说《性别:女》诞生

王周生的本行是文学研究,文学创作是业余爱好。上班是逻辑思维,干“大田”里的活,下班是形象思维,种“自留地”,可不是吗?你拿单位的工资,当然要把“大田”里的活干好。

几年来,王周生出版《丁玲年谱》、《关于性别的追问》、《丁玲——飞蛾扑火》、《透明度思绪》等。

不过,王周生更加喜欢形象思维的文学创作。不久,文学所内外不少人都知道王周生在写小说。终于,有一天副所长王道乾问她要小说看。这下王周生可慌了手脚,结结巴巴地说:“我的小说写得不好,怎么能让你花费时间……”

这个王先生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1840 年代留法,参加法国共产党,是位很棒的法国文学翻译家和文艺理论家。那天,他读了王周生的小说后,劝勉她:要多读书,读好书,小说完稿后,不要急于发表,要处理好研究和创作的关系。

为了解决研究和创作的矛盾,王周生想当个专业作家。可惜啊可惜,当她想向上海作家协会申请时,“大门”已经关上。无奈,王周生只有加倍努力,既要干好“大田”里的活,又不放弃“自留地”。

果然,2000 年9 月,人们惊喜地见到王周生第2 部长篇小说《性别:女》。看这书名,也许你会以为是本医学方面或者理论方面的书,那你就大错特错了,简单地说故事梗概,就是一句话:1 个母亲和7 个子女的故事。

关于书的题目,王周生可有话说了,洋洋洒洒写上个2 000 多字还意犹未尽呢。

说来你不相信,书名的来源,竟是因为春节史美俊先生寄来的一张贺卡,姓名后面写着“性别:男”。看到这几个字,王周生忍不住哈哈大笑,心想,谁不知道你是男的,干嘛还特地写上“性别:男”?

可是她静下心来沉思:我下一本的书名,为何不用《性别:女》呢?一生中填过数不清的表格,每份上面都有“性别”一栏,从来没想过为什么非要填这一栏目,直到有一次王周生在美国拿到一份表格,那上面居然没有“性别”这一栏。她弄不明白,问人家,人家说:“性别在这里没有意义,你是来听课的,只要报名,交钱就是。”

想想也是,如果表格所要进行的事与某一项无关,何必强调那一项呢?比如性别,为什么总要提及?

生活中某件事,往往会引起文学家的联想。有一回,王周生去参加女友孩子的生日晚会,顺便给孩子带了个会说话的娃娃。谁知,小寿星是个男孩子,让王周生闹了个大红脸,连忙向女友致歉。那位研究妇女问题的女友反而觉得很奇怪,问道:“为什么男孩子就不能玩娃娃?”

“男孩子应该玩汽车、火车、变形金刚……培养阳刚之气。”

“难道男孩子只需要阳刚,就不需要温柔?这是谁规定的?”

王周生无语。

回家看了好些书,才渐渐明白:“我赞同‘社会性别’(cender)这一提法。自然性别的差异,已经先天地让女性承担着生育的沉重负担,而‘社会性别’造成的差异,人为地给妇女带来更大的约束和痛苦。于是人们错以为,女性柔弱完全是先天的。”[3]

王周生心中涌动着一股激情,想为同年龄的女性写一份形象的证词,一份性爱和情爱的心灵史:“把无法启齿的真相告诉你们,我把被扭曲的灵魂展示给你们,我把心灵的苦痛倾诉给你们,我也把困惑传递给你们。”

经过一段时间的构思、写作、修改,《性别:女》出版了。此书历史地探究了女性的命运,不仅揭示男权文化社会女性所受到的性别歧视,还客观地反映了中国由于性别教育不普及而造成许多人对性别问题的错误理解。

作者在题记中写道:“女人这个字眼蕴含悲剧的味道,谁能讲出一串发生在周围不幸女人的故事。”王周生讲了,而且讲得那么生动、深入、真实,令人思考。

可不是吗?有的出版商、有的作者,看中作为女性身份的市场潜力,不断就女性身份开发、炮制和复制作品。一时间,围绕女性和女性身份做文章,似乎成了一项朝阳事业。作者出卖女性,出版商包装女性,读者阅读女性,这是一次怎样的合谋和怎样的陷害啊!

虽然《性别:女》写的是社会上特别敏感的主题——性和性别,但是作者从心灵深处,从意识层面上将这个话题谈得那样坦然,那样健康,那样充满激情,又富有学理意识和哲理意识。这正是长篇小说《性别:女》的特点和价值所在。

第3 部长篇小说问世

1978 年我开始练武术,有一回,我跟杨顺华老师学一套双剑《霸王别姬》。杨老师指着一位头发花白的女士,对我说:“你知道她是谁吗?”我摇摇头。“她是大文学家周而复的结发妻。”

“真的?”

“当然。”

没想到公园里可真是藏龙卧虎的地方,前不久我还认识了周旋的丈夫严华,只见他穿了件粉红色的衬衫,非常有腔调,在唱梅兰芳的《霸王别姬》呢。

天天在一起练剑,渐渐地熟悉起来。她告诉我她叫王郓,在延安搞医务工作,后来我写《丁玲传》时,去采访过她。王老师很有风度,待人和蔼可亲。有一次我们为了拍双剑的录像,正愁没地方拍,王老师主动地提出:“到我们研究所的草坪上去吧。”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王周生的婆婆,上年纪后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失智症),在王周生第3 部长篇小说《生死遗忘》里就有王老师的影子。

原先王周生想写的是安乐死,书名叫《回家》,意思:出生是远游,死亡是回家。小说中的女主角中风以后,不想连累家人,让女儿给她实施安乐死。女儿拗不过她,为母亲实施安乐死,最终自己崩溃了。初稿写完,王周生看着很沉重,觉得自己无法挑战如此重大的题材,不想写了。

不知不觉一年过去,上海作家协会的于建明遇到王周生,说:“王周生啊,小说抓抓紧。”

一句话提醒梦中人,怎么办呢?压力特别大。于是王周生重新构思,日思夜想,最终将安乐死的主题变成记忆和遗忘。

有一段时间,王周生很焦虑,每天晚上吃安眠药。写到第4 稿,给他爱人看,谁知这位物理学家草草一翻,说的都是泄气话!可是王周生毫不气馁,她不断地问自己:“我这样痛苦地写作,是何苦呢?我为什么给自己找这个麻烦呢?”虽然痛苦,虽然焦虑,创作还是要搞,天天写啊写、想啊想,慢慢磨,睡觉时,醒来时,脑子里全是小说里的人物,有时半睡半醒之间,会有精彩的细节跳出来,心里那个高兴劲儿没法说。经过两年半的磨练,王周生写得筋疲力尽,肚里似乎都被掏空了,已经挑战到极限,再写下去要生病了,还是交稿吧!

说真的,书里的内容并不是空穴来风,在生活中都有原型。不过,你也用不着去对号入座,那是白费力气,因为东西南北中都有人物的影子。

21 世纪初,朋友告诉王周生一件事,一对离了婚的老夫妇,晚年都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唯一的女儿白天工作,晚上伺候老人,成天奔过来跑过去,疲于奔命,无奈之下,女儿把离异的父母接到家中照料。谁知,这对纠缠一辈子的老人,见面时,异常警惕,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是……谁啊?”两位老人早已把对方忘却,可悲啊!

听着朋友的讲述,王周生的心在颤抖,储存在脑子里的各式各样人物迅速地旋转,第一个跳出来的是王郓——她的婆婆。她曾是燕京大学和上海女子医学院(红房子医院前身)的高材生。抗日战争期间,婆婆与周而复真心相爱,结成了秦晋之好。时过境迁,两人劳燕分飞,结束了这段“真善美”的婚姻。虽然婚姻是人生重要内容,但是人生的寄托并不只在婚姻。王郓在离婚后的数十年,一人带大两个儿子,工作更是卓有成绩。

母亲教王周生如何做人,婆婆教她如何读书,两个母亲给予的一切,她都继承了下来。每当想起,都会感动得流泪,想用小说来记录这段经历。

王周生虚构了一个故事,时间在当代。老护士长凌德磬收留了离婚20 年,患阿尔茨海默症的前夫,一家三代平静的生活顿起波澜,意外一个接着一个,烦恼纷至沓来。疾病一点一点吞噬着前夫,也一次又一次伤透老护士长的心。最终,女主人公用生命唤醒前夫爱的记忆。

2010 年12 月21 日在上海作家协会大厅里举行王周生长篇小说《生死遗忘》作品研讨会。到会的都是相当有水平的作家和文艺评论家,有王安忆、赵长天、王纪人、王小鹰、杨扬、沈善增、刘绪源、毛时安、孙颙等。大家争前恐后地发言,认为王周生的人物写得很成功;心理描写到位;王周生的主题和思考可以用记忆或者记忆主义概括;王周生的小说超越了自己;她创作所走过的道路,始终没有失去她对人生乃至文学意义的终极追问……也提出一些中肯的意见。

图2 王周生与上海作家王安忆(右)王小鹰(中)

王周生感慨地说:“虽然我们年纪大了,心还是一颗文学的心。”

现在《生死遗忘》一书的版权已卖给张国立的影视公司和上海话剧中心。过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在电视、在舞台上见到书中的人物了。

她可忙着呢

别以为王周生整天坐在电脑前,敲打着键盘,她参加的社会活动可多呢!

到北京参加文代会,开联欢会时,王周生会像青年人那样奔放,每当一个节目结束时,总听见一个热情的喝彩声:“再来一个!”她率真而正义,不失时机地给年轻人以鼓励,任何时候,有她在身边,就感到充满信心。

1995 年王周生参加市文联组织的上海文艺界赴大屯煤电公司参观团,队员有艺术家、作家、书画家和摄影家等。艺术家表演节目,作家只能每人送书和说一句话。王周生说:“如果你喜欢文学,今年二十,每年十八!”大家都笑了。

布拉尼是爱尔兰的一个小镇,那里有块上面沾满耶稣鲜血的石头,传说任何人只要亲吻了那块石头,立即变成能言善辩、会讲故事的天才。王周生想,那块石头与我无缘,可没想到,奇迹发生。2005 年7 月18 日,她收到爱尔兰芒斯特文学中心的邀请信,邀请她参加9 月在科克市举行的第六届欧康纳国际短篇小说节,还要求王周生用英文朗读自己的短篇小说,一切费用均由他们承担。

王周生感到好快乐,也好着急,因为她从来没有一篇文章被翻成英文。此时,好朋友王安忆说,你别担心,我来帮你桃选文章。结果挑了篇《美丽的蘑菇》。王周生又恳求复旦大学英文系吴晓真教授翻译成英文。

为了这有生以来第一次用英文朗读自己的作品,王周生私底下不知练习过多少遍,可是临到上台,还是满心紧张。朗读之前,她说了自己的肺腑之言:“在中国,我只是一个普通作家。在上海这座城市,就有一千多个作家。但是因为语言的隔阂,中国有许多好作品不能介绍到国外。我今天朗读的这个短篇小说,写得很认真,翻译者也很认真,但是语言和文化的差异,可能带来理解的障碍,我希望你们能听懂我的故事。”

王周生声情并茂的朗读引来阵阵掌声,许多人站起来,隔着座位,伸手向她祝贺:

“你读得很好,我们不仅理解,而且被感动了。”

“非常动人,真的!”

“我没有想到,这样简单的故事情节,这样简洁的词汇,能表达出这样一个时代小人物的命运,真是太棒了。”

……

王周生流泪了,小说节的参加者,都是第一次接触中国大陆本土的文学,都觉得特别新鲜,特别动人。这样的反响使她感叹万分。王周生想:“我的小说无足轻重,中国有多少好作品,因为无人翻译,像茶壶里的饺子,无法倒出来让外国读者欣赏。”[4]

2011 年12 月16 日晚上,上海市长宁区图书馆八楼的国际图书馆里温馨雅致,暖意融融,时而传出王小鹰的声音,时而是王晓玉的声音,时而是王周生的声音,她们在干什么?原来是海上女作家新作品读会。发起人是王小鹰,组织了海上女作家研究会,得到上海作家协会和长宁区图书馆的支持,差不多每年举行一次。可不,2013 年1 月11 日晚,海上女作家研究会再次举行海上女作家新春朗诵会,有12 位女作家参加,不用你问,王周生当然在其中,她朗诵的是散文《桥在水上》。

王小鹰最后点评时笑称,参加这样的朗诵会很美好很开心,比听到莫言获诺奖还要激动,因为诺奖离我们很远,而上海女作家是在挖掘水泥森林里的诗意,她们在这个喧闹的都市安静地写着心中的爱与美。

王小鹰的话似乎讲到王周生的心里。文学,是心灵带着笔杆去旅行,走得广,走得远,走得深!

[1]王周生.签证[N].作家文摘,2001-04-20(9).

[2]谷梁.黄皮肤黑头发的尊严:读《伴读夫人》的一封通信[N].读者导报,1993-05-24(2).

[3]王周生.性别:女[N].新民晚报,2001-03-08(20).

[4]王周生.亲吻布拉尼石头:关于爱尔兰国际短篇小说节的报告[J].上海作家,200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