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或嬗变

2015-01-08 06:27吴垠康
躬耕 2014年10期
关键词:机耕消逝喜鹊

◆ 吴垠康

消逝或嬗变

◆ 吴垠康

人过四十四,眼前一垛刺,小时候对此语揭示的生命规律不明就里,现在这垛刺如不速之客说来就来了,读书看报不得不像当年父亲一样,扯出半米视距。

时间如同空气,看不见摸不着,却争分夺秒地氧化着物质的我与思想的我,而他人能够察见的仅仅冰山一角,譬如耳聋眼花,皱纹华发,至于血管硬化,骨质增生,前列腺肥大,人生观消沉,虽日蚀月亏却了无痕迹,即使现在医术发达,切入的深度也很有限。在新陈代谢自然规律面前,人类太渺小了,干脆淡定一些吧,何必黛玉葬花感怀伤逝?但人终究是凡夫俗子,终究一辈子要被烦恼裹挟,此刻我的键盘之所以亢奋而沉重,不是对老态龙钟咄咄逼人的恐惧,而是因为身边那些颠覆自然的消逝或嬗变使然。

乞巧节本是古人测试与乞求女孩心灵手巧的特殊节日,因附会了牛郎织女的凄美爱情,在男女平起平坐、女红与淑女无关的当下,本义被彻底掏空,已然演变成甚嚣尘上的中国版情人节。那些如过江之鲫的真情人与野鸳鸯们,在捧着鲜花、开着钟点房享受甜蜜爱情或者男女之欢时,也许同情过痴情的织女,也许羡慕过憨厚的牛郎,也许憎恨过封建的王母,却偏偏对成人之美的喜鹊麻木不仁。宛若官员包二奶,对拉皮条的下属多半一锤子买卖,令皮条客们慨叹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并且坚信道德滑坡从来就没有阶级分野。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固执地为那些忘记喜鹊的后生开脱,因为在他们呱呱坠地之时,喜鹊就在我的家乡、皖南一个叫做宿松的地方消逝了,即使一些家庭的白墙上仍然装裱着《喜鹊闹春图》,也无法扭转其象征意义淡出民间的颓势。

记忆的U盘里,喜鹊永远在二十多年前的家乡翔集。与乌鸦臃肿的体态相比,喜鹊曼妙而修长,虽然底色同样黑得发亮,但腹部、翅膀及尾巴末端诡异地张扬着白色,端庄得体,恰到好处。喜鹊出入成双成对,忽前忽后,忽高忽低,喳喳呼应,一掠而过,如果翔而不鸣,一定是嘴里衔了虫子,或者树枝,然后轻盈地没入需要几人合围的古枫树。喜鹊窝架在枫树顶部,仰头望去,用树枝垒起的鸟窝足有一米高,如球似臼,密密匝匝,端倪隐于其间,只有喜鹊飞回时骤然响起的嘎嘎声,才会暴露那些毛茸茸的小家伙。好在喜鹊窝的高度望而生畏,再调皮的孩子都不敢以身试法,待到小喜鹊羽翼丰满,在枝丫间跃跃欲试才可一睹风采。喜鹊属吉祥鸟,因在民间得到广泛认同,伤害喜鹊的恶作剧几乎不会发生。也许喜鹊读懂了人的心事,干脆在屋舍周围高大树木上安营扎寨,其高超的建筑天赋和固执的烟火情怀,则激发了艺术家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上一章牛郎织女天河阻隔,下一章仙凡姻缘鹊桥相会。记得我家周围有三个喜鹊窝,七月七这天伙伴们都要留意喜鹊,看看是不是真的去天河架鹊桥了。但土地承包责任制实施后不久,那些参天大树被相继砍伐,曾在房前屋后悠然滑翔的身姿日渐稀薄,待某日突然想起久违的渣渣声时,才意识到喜鹊在我的家乡彻底消逝了。

五年前送孩子去河北金融学院读书,首次坐火车穿越华北平原,陌生的地域风貌张狂地冲击着我的感官,从合肥到郑州,从郑州到保定,辗转奔波,几无倦意。在广阔无垠的田畴间,大地正以谦虚的果实回馈勤劳的汗水,成群的鸟儿似乎也在分享丰收的喜悦,机耕路边白杨树泛黄的叶子,在秋风里瑟瑟发抖,摇曳而下,稀朗的枝条冷峻地刺向天空。突然,我的视觉被猝不及防地擦亮了,在整齐的白杨树上,由远及近逐次放大的黑点,果然是记忆中的喜鹊窝,而且火车的隆隆声恰好惊飞一对觅食的喜鹊,熟稔的身影毕现晴空,然后会意地栖落在白杨突兀的枝条上,并扑棱翅膀寻找着身体的平衡。在千里之外,与阔别经年的喜鹊不期而遇,这是我北行的意外收获,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如同当年完璧归赵时犒赏功臣的赵惠文王。但欣喜掩饰不了惆怅,虽然喜鹊不似恐龙彻底消亡,无非栖居地向北撤退了一千余里,但为什么要撤退呢?这个问号有点唐突,有点奢侈,曾在影视里欣赏的大漠风光骤然面目全非,那些被掩埋的文明古迹,仿佛正在飞沙走石、风声鹤唳,甚至隐约传来故国臣民泪别家园的声嘶力竭。

老家背靠高山,那里珍藏着我诸多的年少时光。鹞鹰嘴放牛,黄虎坞挖笋,毛狗(狐狸)洞捡菇,老鸹(乌鸦)岭采兰,先民让山壑传递了历史图景,可惜曾经盘踞在山间的这些生物,今天已然了无影踪。老虎不必说了,像鹞鹰、毛狗、老鸹这些儿时耳熟能详的家伙,基本上是与喜鹊同期消逝的,春天香气袭人的兰草花也要到更高海拔的山头上才能找到。聊以自慰的是,神州大地,幅员辽阔,这些生物的群体依然相对庞大,绝对没有珍稀到诸如熊猫、老虎需要大张旗鼓地保护的程度。问题是才二十余年啊,喜鹊便向北撤退了一千余里,那么五十年、一百年呢?而且五十年、一百年后的天空能否包容撤退的翅膀?也许有人认为这是杞人忧天,因为造物主持守的原则就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但“适者”为什么变成了“不适者”?这与生命体退化有一毛钱关系吗?人类的破坏力与创造力可谓等量齐观,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流血的伤口除了哀嚎的生命,除了脆弱的生态体系,还有那些蕴含深意却岌岌可危的文化元素。喜鹊兆喜,乌鸦示悲,如果导演们营造氛围时,还在迂腐地运用这些根基垮塌的象征道具,没准要被一脸茫然的衣食父母们砸烂票房。当然,对善于预测死亡并将清理腐败尸体作为己任的乌鸦来说,可能也是一种解放,将不再因言获罪,不再被蛮横地剥夺话语权。

如果说撤退的是“不适者”,那么坚守的也不一定就是“适者”。

去水产市场买胖鱼,老板利索地装袋收账,拿回家后,才发现这鱼有点奇怪,说是鲢鱼吧头部大了,说是胖鱼吧尾部大了。得地利之先,江南地区的鱼虾几乎没有不认识的,像我们小时候在河沟里抓的黄丫鱼、秤星鱼虽早已退守到两百里之外的黄湖,今天还可以毕肖地描述它们的模样,但买回的这条鱼着实叫人孤陋寡闻了。赶紧拿手机拍好视频,传给水产局的朋友甄别,朋友说这是胖鱼不假,不过属于畸形生长,建议不要食用。我风风火火找卖鱼老板调换,人家却瞪着牛眼不干了,说别人吃了不死,就你命精贵呀!我气愤地将鱼丢进垃圾桶,捡破烂的老头却眉开眼笑地装进了蛇皮袋。我也知道,吃一条畸形鱼不至于毙命,甚至吃N条也不会如喝农药那样立竿见影,但对于畸形之物我是抵触的,因为从到我单位报销药费的患者看,那些身体或者智力先天缺陷的,大多属于药物致畸,说白了就是人祸。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畸变,畸形鱼的成因到底是什么?疑云即使暂未破开,相信日积月累的工业废水、农药残留、添加剂、漂白粉等化学物质难辞其咎。买鱼之事我至今耿耿于怀,当然不是惋惜鱼钱,而是那个捡破烂的老头,以及那些像他一样缺乏安全意识的人们。他们既是无意识的受害者,也可能是无意识的施害者,而所有的人都要像鱼一样,不可选择地在这些有意与无意间苟活,即使能矫健地躲闪腾挪,终究在劫难逃,那些沾沾自喜的无非像血管硬化暂无大碍罢了。

小区坐落山脚,妻子在山边荒地上栽种了南瓜,梅雨季节,南瓜苗蓊蓊郁郁,汪洋恣肆,朴素的雄花与豪放的雌花,像一只只大大小小的黄色喇叭,烘托着丰收在望的喜人气象。谁知花谢不久,雌花蒂部原本嫩孜孜的瓜疙瘩一个个干瘪了,妻子以为是瓜藤繁茂消耗大,如同1960年饥荒时期因营养不良而胎死腹中的生命,就掐了昂着头的藤杪,以期专心致志生儿育女,但新长的瓜疙瘩再步后尘,而且瓜禾仿佛一只只亢奋的斗鸡,毛茸茸的藤条摧枯拉朽地向四周野草围追堵截。南瓜本是最容易种植的瓜菜,怎么会有花无果呢?我仔细察看后,发现在花蕊里采粉的不是蜜蜂,不是蝴蝶,而是一群忙碌的小蚂蚁。小蚂蚁靠爬行,不像蜂蝶可以从容地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从而高效地达到授粉目的。于是,在师范里学的生物学派上了用场,摘下雄蕊,剥去花瓣,再与雌蕊们耳鬓厮磨,几天后,那些雌花蒂部就挂着一只只青幽幽的“大纺锤”了。现在我家已采收十几个大南瓜,但每于收获或者享用之际,就会莫名地忧虑,山脚下怎么可能没有蜂蝶呢?对于这种异数,再不似喜鹊的消逝,因关联性过于隐蔽而熟视无睹。

周日去早锻炼,不知不觉来到城郊白洋河,干脆绕河欣赏风景吧,饥渴感上来时,才发现离城越来越远了,于是决定冒险从田畈机耕路抄近返回。机耕路杂草丛生,两边的灌溉水渠都是城区排放的臭水,农药、除草剂等塑料、玻璃瓶子漂浮在上面,复杂的气味令人作呕。一开始下脚时还担心蛇咬,但走着走着就无顾虑了,因为机耕路上根本没有青蛙因惊扰而扑通的慌乱。既然没有青蛙,以青蛙为食的蛇要是还呆在这里,岂不是找饿?走在死寂的机耕路上,我甚至矫情地想,像当年在老家插秧一样,再让蛇咬一口多好啊!

有报道云,在刚刚过去的五十年间,森林被肆意砍伐,渔场被过度开采,二氧化碳大量排放,而这些破坏并非孤立的,从微观上是一个区域的改变,从宏观上是整个生态链的改变,特别是气温上升后,将导致成千上万物种灭绝,一些变异物种对人类免疫系统可以长驱直入。从这个角度去考究,那些地震、海啸、干旱、水涝、瘟疫、虫灾、沙尘暴等等披着外衣的自然灾害,说不定就是人类贪婪、大意、不检点造成的。但可悲的是,多数人的感官是迟钝的,尽管各类媒介在不遗余力地为生态环境呼号,但有几个会真正触动灵魂?有几个在意喜鹊消逝、胖鱼嬗变这些缓慢的量变?

江南素称鱼米之乡,优越的生态环境孕育了丰饶的生物种群,但今天生态体系上的某些链条已经锈迹斑斑,甚至面临断裂危局,要是可以放在显微镜下考量,一定触目惊心。家园不应沦为消逝或嬗变者永远的乡愁,在享受物质赐予的美好时,如果我们不能欣然地接受一株草的敬礼,一只鸟的祝福,也必将被绝世的孤寂所淹没。所幸,我被喜鹊叫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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