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相信我

2015-01-08 22:30苏锋
骏马 2014年4期
关键词:米娅阿妈好人

苏锋(达斡尔族)

苏锋

达斡尔族。呼伦贝尔人,1972年出生,呼伦贝尔市作家协会会员。2004年开始进行文学创作,先后在《骏马》《草原》《中国教育报》《呼伦贝尔日报》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多篇。曾获呼伦贝尔市文学艺术创作政府奖(骏马奖)和《草原》杂志文学奖。

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是有好人的。要不,人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你骗我呀,我骗你的。那这个社会还能发展吗?即使我刚从看守所里出来,我还是认为我没有错。要是我还能看见那个男的欺负那个女的,我还会毫不犹豫地把他从车里拎出来,像从羊圈里拎出一只小羊羔一样。我要把他的屁股打开花儿。欺负女人的男人不是条汉子!

可是,他们都说我是个傻瓜,说人家在谈恋爱。不可能的!他们都在骗我。我看见那个女的衣服都被扯开了,脸贴在车窗玻璃上面都变形了呀。还有她的嘴角有血呢。我把她救出来的时候她还哭着感谢我呢。可是,不知道怎么整的,我就成了打人者。我让那个女的作证,她却一直不露面。最后我被抓起来了,还赔了人家钱。要不是我在市里的姐姐认识几个人,我现在可能还在里面待着呢。那可不是个人待的地方,我发誓这辈子我再也不进去了。

现在我就要回我的牧点去。再不回去,那个老羊倌儿说不定把我的羊偷偷地卖了一两只去换酒喝。要是真的换了,我也没有办法,他可是一个孤苦的老家伙。我准备喝完这碗茶就去站点等回去的班车。

这时候老板娘拎着铜壶向我走过来。从我坐在这里她就一直看着我。她认识我,这片草原谁不认识我呢?我可是好人朝鲁呀!发生在我身上的每一件事儿她们都知道。

“我说兄弟,你真的打人家了?”老板娘问我。

我点点头。为这个我感觉很自豪。

“我说兄弟,你以后能不能不做好人了?你可没少因为这样的事情倒霉呀!你要是再进去几回,可没哪个姑娘看上你啦!”

“我才不在乎呢!我阿妈说人活着就要做一个好人。”

老板娘不知道为什么乐了,拎茶壶的手一抖,奶茶洒了一桌子。她马上用抹布擦干净,居然就坐到我对面。

“她真的喊救命了?”

“真的!”

“可是,我有时候也喊救命呢!”她笑了,摇头晃脑的。

“有什么人欺负你吗?”我警觉起来。我可听说她男人不是好样的,喜欢喝大酒和打女人。

“嗯。”她神秘地说。

“那,那你为什么不告诉警察?要不,我去教训教训他!”

老板娘不知道为什么又笑了起来,好像遇见一个天大的傻瓜似的。她还不停地拍打着桌子,揪自己的头发,蹬她肥胖的大腿。我的天哪!有这么好笑吗?我可是草原上有名的搏克手呢!再强壮的男人也未必是我的对手。

“我说兄弟,你快点回草原去吧!这辈子都别出来了,这辈子!”她终于不笑了,认真地对我说。

我感觉到我被捉弄了。我讨厌捉弄我的每一个人。我付了钱准备走啦。我刚起身她就拉住我,“你知道我为什么喊救命吗?”

“为什么?”我特别想知道。

她又笑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就是我骑在你姐夫身上的时候,我就会拼命地喊‘救命呀,求你了,我可是要死了呀!”说完她就倒在椅子上笑,弄得本来在那边打盹的服务员都站起来跟着笑。

我决定不再理她了。她是个疯子,说的话让我听不懂。

我的手机响了,我很生气地问:“是谁?我现在心情不怎么好!”

一个女人在电话里问我:“你是朝鲁吗?是那个翻译吗?是你帮我爸爸买的发电机组吗?”她一连串地问我。可她说的每一个问题都跟我没有关系。

我说:“我可不认识你!你打错电话啦!”

可那个女人狠狠地说:“我没有打错电话,就是你,你害苦我们了,你骗我们的钱,你是个民族的叛徒,蒙古人中的败类,你连自己民族的人都骗!”

我一下子就懵了。有人说我是个傻瓜,但还没有人说我是个骗子。

“你快到你们中国银行的门口来,我在那里等你!”

我把电话挂断了。我可不想去。我姐姐接我出来的时候就说过,“以后可别再管闲事儿啦,让我省省心吧,我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还要到那里接你出来,你可丢尽了我的脸。”她是人民教师,训起我来就像是训她的学生。

“我说兄弟,你赶紧回牧点去吧!我看你脸色不好,说不定又要摊上什么事儿了,我刚才跟你开玩笑,你别介意,你是个好人,但你现在就回去吧,什么事儿也别管了。”老板娘突然认真起来,紧紧地盯着我看,好像我脸上有魔鬼的影子似的。

我跨出奶茶馆的大门,准备回去喽。不管这些事情了,我要去过我自己的生活。别人的事情跟我无关。

我突然想起应该给羊倌儿发工资了。我去中国银行取钱。我就信任中国银行。可不像那些老乡,把钱塞在包里的地毯下面让它们长毛。我现在都会用自动取款机了。那东西可真好,把卡放进去输几个密码钱自己就蹦出来了。多方便!

就在银行门口的大石狮子前站着个女人。她个子不高,没有穿民族服装,头发扎在脑后,还戴着个长舌帽。挺好看的。我一下子就想起电话里的那个女人。不会真的是她吧。我可真不认识她。我没见过这样一个女人。我没想搭理她,想取完钱就走。可当我从她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她突然喊了一声:“朝鲁!”

我回头了。要知道不管在什么时候,如果有人叫你的名字你都会回头的。这是人的本能反应不是吗?就算是魔鬼这样出其不意地叫你,你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吧。结果她像个疯子似的抓住了我的胳膊。她嘴里大声地说着:“可算找到你了!你这个骗子,臭男人,民族的败类。”她一股脑给我安了这么多的坏名声。

“你干什么?放开我!要不我可不客气了!”我本能地想甩开她。可是,我不知道这个女人哪来的力气,两只胳膊就像铁钳子一样紧紧地扣住我一只手臂。

“你跑什么?没干坏事干嘛要跑?”

“我没有跑,大街上你抓着一个男人的胳膊干什么?”我反问她。她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可是还没有松开我。

“是不是你帮我爸爸买的30千瓦的机组?你说!你为什么要骗他?他是那么老实的一个蒙古人,你怎么狠下心来这样做?你不怕报应吗?”

我听出她说的不像假的。我就想认真地听一听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想好好地跟她解释一下,她会理解的。我让她冷静下来,并且对长生天发誓我不会跑。事情不是我干的我为什么要跑呢?她小看我,我心里很不舒服。我可是好人朝鲁呀。于是,她告诉我说她爸爸三个月前来中国买发电机组,花了纯铜线的钱,结果买了铝线的,回去使了不到三个月就坏了。那是她们村集资买的,都是牧民的血汗钱。她爸爸气病了,不能说话,现在还在医院里。她们请来乌兰巴托的电工来看,说是铝线的。说被中国人骗了。她记得她爸爸曾经告诉过她是有个好心的翻译帮着他买的。她爸爸不能说话以后就拿着一张照片指着唔唔地喊。

那女的说完就把照片拿出来,我一下子就认出了我自己。正张着大嘴乐呢。十足的一个笨蛋。旁边有个男人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不过他照得挺威武的。我怎么就那么不上相呢?现实中的我可是挺帅的呀。我很生气。我说:“相片上的人是我,但你要找的人不是我!”

“不可能!”她说,“那这个电话号码是你的吧,我刚才在公用电话亭打的,是你接的,你的声音闷得就像牛哞哞叫,我听得出来!”女人把照片翻过来,上面那几个数字正是我的电话号码。这事儿怎么越来越像真的呀。

“你让我想想!”我感觉到好像有我什么事儿了。自打进到看守所里,我满脑子都是那些警察的影子,把我的记忆都搞得乱七八糟的。我看着照片,我身后是一排架子,上面都是机电产品。猛地,我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儿。但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告诉她真相。那天我去海拉尔买一个发电机的火花塞。我可是想要进口原装的。结果在一个叫富强五金机电的店里遇见了巴根那。他是我小学同学,我们好多年没见了。我跟他打招呼,他认出我来。我们说了好些分开后的事情,然后互留了电话号码。当时有个高大的外蒙来的男人手里拿着相机不停地照着什么。后来巴根那就给我们合了影,说是试试相机的像素。然后我就走了,说好了再见面的时候他要请我吃饭的。就这么简单。至于电话号码,那极有可能是他把我的号错给她爸爸了。

解释完了我就准备走了。看样子她相信了我的话。我没去自动取款机里取钱,因为我取的数额太大了,我从柜台一下子取了两万块钱。我怕我再从牧点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冬天了。我可不想一次次地坐车来阿木古郎,只为了两千块的零花钱。

我走出来的时候那个女的还站在那里。看样子是背着人哭呢。我心里挺不是滋味的。这样一个女人怪可怜的。走近她的时候我就说:“喂,姑娘,你快去找巴根那吧,可不是我干的呀!”那个女的听了这句话好像踩到了刺猬似的一下跳起来,又抱住了我的胳膊。

“就是你干的,你在编谎话,你骗我。”

“你这个女人怎么这样呢?我都敢对长生天发誓。”

“我才不相信你呢!”

“那我怎么做你才相信我?”

“你给巴根那打电话,只要他肯承认,我就放过你!”她说。

这还不简单吗,我有巴根那的电话,我只要打过去说:“嘿,你小子过来一下,告诉这个女人这件事是你干的!”巴根那准会听我的命令这样说,要不,我把他摔成一坨马粪。电话通了,巴根那这小子果然不敢不接我电话。

“我说,有个蒙古国的女人来找我,说你帮她们买的机组烧坏了,你快过来解决一下!”我直截了当地跟巴根那说,朋友之间可要互相信任的。

“什么机组?你说什么呢朝鲁!”巴根那问我。

我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是怎么回事儿。结果那小子说:“这件事儿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立即甩开她回牧点去,别再管闲事儿啦!”说完,他就把电话挂断了。

“你听见了?他说这件事儿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他让我别再管闲事儿了。我现在就要走了,我可以给你他的电话号码,你找他吧!”我把电话号码念给这个女人。她说她没有手机,我就让她用我的手机打。过了一小会儿,她把电话给我说:“没有人接呢!”我按重拨键,果然没有人接。但我决定不管了。我转身走。谁想到那个女人就哭喊起来,跟在我屁股后面骂那些脏话。我就当没听见,反正骂人也骂不死。这时候大街上出来好多人,都看着我们两个。那个女人充分地利用了这一点,她大喊着:“就是这个男人,他是个骗子,他不是个好人!”我本想回头好好地教训她几句,可是这时候来了一辆警车。我一下子就慌了。我可不想再进去了,那可真不是人待的地方。于是,我赶紧停下,小声地说:“你别喊了,我帮你去找巴根那行不行?”

她同意了。就这样,我坐上回海拉尔的汽车了。我发誓,我找到巴根那以后,我要狠狠地打他一个巴掌,让他再用我的名字骗人。我想通了。一定是巴根那用我的名字在外面当翻译,给这些不懂汉语的外蒙人买东西。他才是民族的败类呢。我要证明我是清白的。虽然我不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但是中蒙一开关,像他这样的人准会出现在海拉尔的大街小巷里,操着纯正的蒙语和汉语在中间骗差价。哼!等着瞧吧,看我怎么收拾他。

世界上没有一件容易的事儿。我阿妈早就跟我说过。等我到了海拉尔才知道要想澄清自己是多么麻烦。首先,我没有找到巴根那,那小子一直关机。其次,这个叫索米娅的女人越来越不相信我。她像年糕一样紧紧地贴着我,寸步不离。我开始讨厌她。她总是问我:“你不是说到海拉尔就能找到巴根那吗?他在哪儿呢?我怎么看不见呢?估计这个巴根那是你编造出来的人物吧?你是写小说出身的吗?”

我感觉到巴根那这小子在躲着我。天哪!我想起老板娘的话来,我真该听她的。如果听了她的话,我现在就会躺在包里,喝着我的小酒呢,也不至于大热天地跑到这破地方来找什么巴根那。

“你带我去那家店,如果店家承认了是他们卖的假货并且同意给我们退钱,我就放了你!”索米娅说。

我没有办法,只好凭着记忆找到了那家叫“富强五金”的店面。那个店主是个秃头,脖子上挂着一串拇指粗的金项链。他的眼睛不停地眨,这样的人很精明的。我用汉话对那个店主说:“老板,这个女人是从蒙古来的,她们买了你们家的机组,现在烧了,不是纯铜线的,是铝线的,人家要求退货!”

那个秃头本来挺热情的,一听我这样说马上就把脸落下来。他的脸变得可真快!他说:“那有发票吗?”我翻译成蒙语问索米娅。索米娅说有。然后从她的口袋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我。我又递给店主。谁想到店主笑了,说:“你看看,这哪是我们家的发票呀?这明明是别人家的嘛!”我还是认识汉字的,我看那章上印的真不是他家的店名。我回头问索米娅,是不是她爸爸搞错了。索米娅也懵了,说不知道呀,就只知道来找我。没办法,我又领着索米娅去了附近好几家打听。结果没有一家承认的。不过,倒是有人对我小声地说:“老乡,你上当了,那就是他家的发票,不过是假的,是专门卖给外蒙人时用的!”我一听就来气了,回头去找那个家伙理论。那家伙就是不承认。我把他拎起来,要把他重重地摔在地上。他吓坏了,不停地告诉那个女店员报警。一听报警,我只好把他放下来,我可不想再进那地方去了,谁进去了谁就知道那地方可不是人待的呀。

我只好领着索米娅出来。她说:“你是个演员吧?”我问她为什么这么说。她说:“你们都是一伙儿的,所有的事情都是你们编出来演给我看的!”我紧握双拳放在她脸前,恨不得把她撕成两片,如果她不是个女人的话。

我一言不发,拼命地往街里走,我现在就想一件事情,找个地方喝上几瓶子酒,然后大睡一觉,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就是我自己,没有什么狗屁机组的事情,没有一个叫索米娅的女人,也没有什么巴根那。我一口气走到了离客运站较近的那家酒店。我找了个桌子坐下,要了一盘包子和一打啤酒。索米娅一直小跑地跟着,我坐下去的时候她已经气喘吁吁了。

我狼吞虎咽地吃着,喝着,根本不在乎索米娅。她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已经够讲究的了。我喝掉三瓶啤酒的时候,索米娅小声说:“我能吃一个吗?就一个!肚子饿了。”我早就听到她肚子咕咕地叫了,像是怀里揣着一只那样叫的小鸟。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女人呀。我又要了一盘包子,她犹豫地拿起一个吃起来。又问我:“我能不能也喝上一瓶啤酒,我渴!”没办法,我又把啤酒递给她。结果,我们两个喝了十二瓶啤酒,吃了三盘包子。我有点喝多了。索米娅也喝多了。我们就互相搀扶着找了个小旅店,就要了一个房间躺下了。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我梦见了死去的阿妈。阿妈在很远的地方看着我不说一句话。但她好像很生气的样子。我问她:“阿妈,我做错什么了吗?”可是阿妈就是不理我。后来我一着急就醒了。我听见索米娅好像跟什么人在争论着。我赶紧走出去。服务员冲我喊:“老乡,你的女朋友到底要干什么呢?”我看着她手里举着一张纸,上面划了两个圈,挺圆的。我问索米娅:“你是要眼镜吗?这里可是住店的地方!”索米娅的脸红了,一个劲儿地摇头。我说:“那这是什么呢?”索米娅小声地说:“我想去厕所!”我一下子明白了,她还以为我们那样方便哪!真是又可气又可笑,干嘛不学点汉语呢。不懂汉语多可怕!我指了指卫生间的方向,索米娅小跑着过去了。这个服务员也明白似的笑起来,并且迅速地在圈上画了一男一女两个人后递给我说:“以后让你的女朋友带着这个!”我瞪了她一眼,她不笑了,把那张纸团起来扔进纸篓里。

索米娅再出来,我们回到屋里,天已经快黑了。索米娅问我:“现在怎么办?你必须得帮助我。否则,我就不能相信这件事不是你干的。”这都是什么逻辑?可我就不知道怎么破解它。我说:“我找个人告诉你我是清白的。”我退了房走到大街上。这时候街两边干那种坏事的女人们都出来了,她们穿着超短裙,露出白白的大腿,晃着一对母牛一样的大奶子,嘴里还叼着烟,跟着刺耳的音乐扭动着屁股。她们还向我招手说:“老乡,这里有新来的。”我才懒得理她们呢,我现在只想找到一个蒙古人,让他听听我的故事,证明我是清白的。就像我阿妈说的,人这一辈子要做个清白的人。

索米娅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她倒是很好奇。她问我:“那些女人是干什么的呢?”我一时想不起来怎么说。我说:“是卖肉的!”

“卖肉的?”索米娅问我。

“就是出卖身体换钱的!”我没好气地说。

索米娅吐吐舌头说:“你们不是没有这些吗?”

“谁说的,美国有什么我们就有什么。”说完我也想乐呢。

突然我在饭馆门口看见一个喝多了酒的草地老乡。我诚恳地拉着他的手请求他帮助我解释我遇到的一切。老乡睁着醉眼看着我,又看着索米娅后说:“这小子是个好人,你要相信他。”我好像遇到了知音一样,我激动得差一点哭了。到底还是有人相信我。我对索米娅说:“听见了吧,听见了吧,我可是个好人,是清白的。”谁知道老乡又说了一句:“现在的人看上去都是好人……”我的妈呀,这是什么鬼话!就这样,我找了一个又一个蒙古人。他们有的说我绝对是个好人,可有的却说我可能是个骗子,还有的说我有病。结果我还是没有证明我自己。这时候,巴根那来了个短信:这事情是我干的,我用了你的名字和电话号码,你快点甩开那个女人,那可是一万多块钱的买卖,你要是想赔钱你就让她缠着你!我看了短信后乐坏了,我终于找到巴根那的证据了。我像得到了宝贝一样大喊大叫。我拿出手机给索米娅看。我说:“怎么样,这小子说实话了。”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索米娅听。索米娅把手机抢过来,看了好半天,突然说:“这上面的字我一个也不认识,也许是你女朋友发给你的呢!”我好像掉进了一口深不见底的井里,永远都不能着地一样。我再打电话给巴根那。那小子又关机了。

我真想把自己的头发一根根地揪下来。

人人心里都有个魔鬼,就看你想不想把它放出来。我实在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而巴根那的短信就像把我心里的魔鬼引出来的诱饵一样。“你快点甩开那个女人!”巴根那的这句话就像把一个小人装到我的脑子里,他不停地用锤子敲打着我的脑瓜壳。甩掉索米娅太容易了。她不就是一个女人嘛,一个汉字也不认识,一句汉话都不会讲。我的心里不断地纠结着,一会儿冒出一个念头:甩开她,她又不是你什么人。再说这件事儿也不是你干的,干嘛要良心上过不去呢,你已经仁至义尽了;一会儿阿妈就会站出来说,不能欺骗同民族的人。这两种念头像两个摔跤手一样,一会儿这个把那个压倒了,一会儿那个又翻过来把另一个压倒了。我的头都快炸开了!

就在我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索米娅说了一句话:“要不,我们去警察局吧!这样什么时候是头呀!你证明不了你是清白的,那个巴根那又不出现。”我一下子明白:如果我找不到巴根那,她就真的报警。只要巴根那不开机,我永远都证明不了我是清白的。我还得回那里。天哪!就在那时候我冒出了一个让我自己都害怕的想法来:甩掉这个女人。我心里的魔鬼终于蹦出来了。它张牙舞爪地对我说:“朝鲁,你这个笨蛋!甩掉这样一个女人还不容易吗?你还想进警察局吗?”我向我心里的魔鬼屈服了。

“好吧!我承认我骗了你!”我对索米娅说。

“真的吗?”

“真的!就像你说的,我一直都在演戏,我知道巴根那在哪儿,我们都是一伙儿的,专门骗你们这些外蒙人。”我说话的时候脸都红了。要是我阿妈还活着,不气死她老人家才怪呢!可是没有办法呀阿妈,我不这样做我又得回到那个地方去。

“你骗我!”索米娅说。

“我骗你干什么?”我有点急。人真是奇怪,刚才我说没骗她,她不相信。等我说我骗了她,她居然也不相信。

“那你真的能帮我找到巴根那?”

“他就藏在白音呼硕的旅游点里,他带了一个旅行团,那小子什么都干,我现在就带你去找他!”

“真的吗?”索米娅问。

我重重地点点头。

我打了一辆出租车,我们一起往白音呼硕的旅游点赶。天已经完全黑了。天上除了月亮就只有星星。索米娅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她的手在出汗。也许是我的手在出汗。我感觉心里像装了一块大石头。天哪!我在干什么呢?我有生以来头一次这样。我从一个好人一下子变成一个坏人!不管了,只要不让我回到那个地方去。再说了,我也不欠她什么。这个地方找个蒙古族的老乡很容易。不会遇上什么问题的。等她找不到我而又不得不回国的时候,事情就结束了。我这样安慰自己。再说了,呼伦贝尔草原上叫朝鲁的人有好几百个呢。

外面越来越黑。司机师傅不停地看着我们俩。我才不管他呢。魔鬼一旦出现真是可怕。我变成了一匹狼。“你们这儿的坏人很多吧?听说你们这里很乱的。”索米娅的声音发抖。我想起要被杀的羊都这样颤抖着叫唤。

“哪像你们想的那样,这里很安全的。”

“你不是要把我卖掉吧?”

“你看我是那样的人吗?”

“狼接近羊的时候也要伪装呢。”

“我像狼吗?”

“谁知道呢?反正你不能抛弃我,你不会那样做的。”

“你就这样相信我?”

“我感觉你不像个坏人,等你真的找到巴根那了,我要感谢你。”

“到时候你会感动哭了的。”我撒谎。

远远地看见旅游点,还有音乐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也许音乐声让她放松了警惕。她把手松开了。我的心好受些。我对汉族司机师傅说:“到旅游点的边上就停下,我们自己走着去。”他点点头。我提前付了车费。索米娅一下子紧张起来,“你跟他说什么呢?”

“我说,我让他停在路边,然后我要甩了你。”我笑起来。我说的是真话。

“我才不信呢!”我看不见她的眼睛,感觉她很自信地抬着头跟我说话。

“是的,我就是怕惊动巴根那那小子,咱们偷偷地进去,我知道他经常住的包,我们就让他措手不及!”

“对!让他措手不及。”索米娅附和我说。

车子停下,我和索米娅下了车。风真冷啊。我不禁打了个哆嗦。索米娅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出租车调过头去就开走了。我拉着索米娅往山坡上走,灯火越来越亮。还有音乐声也越来越大。

“你松开我一下!”我说。

“干什么?”她的手抓得更紧了。

“我想方便一下。”我装得很坦然。

索米娅不得不松开,并且把脸转过去。我真的想小便。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尿不出来。我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提上裤子,系好后突然狂奔起来。我一边跑一边喊着:“你去旅游点,一定要去旅游点,我没有骗你,我没有卖给你们机组,都是巴根那干的……”我一辈子也没跑过这么快。就是有一次被狼追的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快。我听见耳边的风“嗖嗖”地响,星星们以最快的速度不断地从前向后闪过。我不管脚下是否平坦,我只想赶紧跑,跑得越远越好。我想索米娅一定会去旅游点找人去。我知道索米娅在追我,我听见她在哭喊着叫我的名字。可我不管不顾了。这一切都会过去的。我并没有做什么错事儿。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我倒在草地上,腿像棉花一样无力。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恨不得把周围所有的空气都吸进肺子里。等我恢复平静的时候,我感觉到我的身边静悄悄的。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我回头望去,索米娅并没有跟过来。而旅游点的灯光只有那么一点点了,比星星亮不了多少。我不断地告诉自己,我没有错,我真的没有错,我是清白的。我为什么要向别人证明自己呢?

我躺在草地上,仰望着星空。阿妈说每个人都在天上有个位置呢,只要他是一个好人!可是,我知道我再没有资格到那里去了。我闭上眼睛,尽量不去思考那些久远的事情。我只希望索米娅像我说的那样找到了另外一个好心的蒙古人。她会平安地回到自己的国家去。我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草地上越来越凉了,甚至开始酝酿着露水。忽地,我的眼前闪过一个个画面:一会儿是阿妈蹲在地上伸出双手,她微笑着,我踉踉跄跄地向她跑过去,她一下子就把我抱住了,并且把我举得高高的,我大声地笑着;一会儿是阿爸骑在那么高的马上俯下身来向我伸出一只手,我刚刚把手递过去他就把我拎到了马背上;然后是姐姐和我在逗一只刚刚会走的小羊羔……还有更多更多,它们像电影一样在我眼前一一闪过。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还是没有睡着。我只得睁开眼睛,忽然,就在我的头顶上方,那些星辰不断地变幻着各种图案。当它们定格的瞬间,我好像看见了阿妈的容颜。她凝视着我,眉头紧锁着。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天哪!我这是做了什么呀!我怎么能做出这样的坏事来呢?原谅我的一时糊涂吧,阿妈。我猛地站起来,顺着北斗星找到了北极星,我拼命地向着旅游点的方向跑。我再也不去想索米娅会不会遇到一个善良的蒙古人了。我满脑子都是她被坏人欺负的镜头。那些强壮的男人们赤裸着身体,在索米娅娇小的身子上狰狞地大笑着。索米娅一边哭着一边祈求他们不要这样。我一边跑一边喊着:“阿妈,请您原谅我吧,我只是一时迷途的羔羊!”我一直奔跑着,才发现自己居然没有觉得累。星空璀璨,风儿轻扬。我听见了每一个牧人的心声。他们坦然地睡在自己的包里只因那颗干净的心。

天渐渐地亮了,在晨曦中,我看见一个女人站在草坡上一动也不动,是索米娅!一定是她!她还在等我。我要感谢她给了我一个救赎的机会。我大声地喊着:“索米娅,索米娅,我回来了,我没有扔下你,没有,我再也不会扔下你了。”我向着索米娅的方向跑,索米娅雕塑一样地站着。直到我站在她面前,她仍然一动不动地看着我。那一刻我突然不敢去碰她。我说:“请你原谅我!我错了,我不该抛弃你!”我试着去拉她的手,我好像摸到了冰一样。突然,索米娅疯了似的扑进我的怀里。她使劲地掐着我的后背,咬我的胳膊,踢我的腿,嘴里发出“唔唔”的声音。我任由她发泄,我忍着疼痛,做错了事的人是应该受到惩罚的。

好一会儿,索米娅安静下来。她好像没有力气了。她抬起头来,我看见她满脸的泪水,像是草尖上的一串串露珠。我把她抱在怀里喃喃地说:“原谅我吧!原谅我吧!你要是想哭你就哭吧。”索米娅大声地哭出来,她一边哭着一边跺脚说:“你干嘛要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呀!你怎么这样狠心!我可就是一个女人呀,我一句汉话都听不懂呀,我知道哪个人是好人,哪个是坏人呀!”后来,索米娅平静下来,她嘤嘤地说:“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我相信你是个好人!”

我们手拉着手在草原上走。我们说了很多很多话。晨雾从蜿蜒的河流上升起,百灵鸟高兴地唱着歌。炊烟笔直地从蒙古包上升起,马儿奔腾在辽阔的草原上。我前所未有地感觉到自己的伟大。是啊!人只有做好事的时候才会有这种感觉。我真希望这种感觉永远伴随着我。

“我们要去哪儿?”索米娅问我。

“我们去找巴根那!”

“真的有这个巴根那吗?”

“是的,我没有骗你,我们回阿木古郎,等开关了你回去,我找到巴根那之后把你的钱要回来,然后我再通知你!”我信心十足地说。

索米娅点点头。天哪,她终于相信我啦!

好不容易才打上一辆肯去东旗的出租车。到站后我找到了一家早餐店请索米娅好好地吃了一顿。可是,我见她并没有怎么高兴,反而忧心忡忡的。经过一夜的折腾,我们都累了困了。我提议找个小旅店休息一下再送她出关。索米娅答应了。

我们在一张床上睡着了,睡得好香好香。忽然,我被人推醒了。我看见索米娅站在我面前。她的表情很凝重。我说:“怎么了?时间还早呢!”

“我想跟你谈一谈!”索米娅小声地说。

“有什么问题吗?”我坐直了身子。

索米娅犹豫地说:“朝鲁,你是想把我哄回去吧,然后你就会消失是吗?”

天哪!我一下子愣住。索米娅并没有相信我。

“说吧!到底我怎样你才肯说实话?”索米娅说。

我彻底地疯掉了。所有美好的感觉都不存在了。为什么我这样做她还是不肯相信我。我变成了真真正正的魔鬼。我恶狠狠地站起来说:“好吧,你想让我说实话是吗?”

索米娅点点头。

“那你,脱了衣服让我那样,我长这么大还没碰过女人呢!”我瞪着她。

“真的吗?那样你就可以承认你就是巴根那吗?”

“是的!”我斩钉截铁地说。

索米娅慢慢地脱去了外衣。我就那么看着她。我要惩罚这个女人。我要让她付出不相信别人的代价。我没有制止她。

“还要脱吗?”索米娅咬着嘴唇说。

“继续!”

索米娅的身上只剩下胸罩啦。我都能看见她乳房的形状。索米娅看着我说:“我不能空手回去,我爸爸还在医院里等钱治病呢!你必须要说实话。”

我没有回答她。她知道我要干什么。索米娅闭上了眼睛,把双手伸到背后。一下子她就赤裸地站在我面前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身体。真的!一个神一样的女人。我不争气的家伙坚硬起来。我相信我要是使足了劲往墙上撞,准会把那堵墙顶出个窟窿来!我什么也不想管了。这都是对你的惩罚,我这样想。我干什么要放过她呢。我是个傻子吗?我是个男人。男人和女人不就是那么回事儿吗?

于是,我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我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她的个子太小,我只好跪下来。我把头埋在她的怀里。那一刻,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只想进入到她的身体里去。

这时候我听见索米娅几乎是哭着说:“你不会那样做的,我相信你是个好人!”

我抬起头来,正好一滴黄豆粒大的眼泪滴在我的脸上。我看见索米娅紧闭着双眼,拼命地咬着嘴唇。那样子我从来没有在别处见过。就是这一滴泪,惊醒了我。我立即站起来转过身去。我拼命地抽打自己的脸。我这是干什么呀?我是在作孽。我这样做对得起谁呢?我怎么变成这样一个男人啦!

“快点穿上!否则你会后悔的。”我命令索米娅。

“可是,你还没有说实话。”

“我承认,是我干的,根本就没有什么巴根那,那些全是我编出的谎言。”我输了。我只有承认我输了。我还能怎么办?

“真的是你吗?都是你干的?”

我回过头来,从我的包里拿出刚取出的两万块钱。我数出两千块来,然后把剩下的钱放在床上。我看着索米娅,她犹豫地把钱从床上拾起来,然后小心地放在她随身背的挎包里。我起身就走。索米娅默默地跟在我的后面。我没有说话。我一句话也不想说。索米娅在后面不停地问我:“真的是你做的?真的吗?你没有骗我吧?”我不知道现在说那些话还有什么用。但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做好人了,再也不管闲事了。

我把索米娅送到了海关。那里没有几个人。但是,索米娅很快就找到了老乡。她们进了海关大楼里办手续。我一个人站在水泥场地上。天上的太阳高高地挂着,像每一个正午一样,明晃晃的,让人睁不开眼睛。我没有进大厅,我想回去。可是,不知为什么我走到了楼拐角一侧。那边就是蒙古国了。那边有一辆大客车在等着接回国的人。几个男人站在车前吸着烟。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我觉得我还是想再看索米娅一眼,还想让她相信我,我不是那个巴根那,我没有骗他。

索米娅走进我的视线里。她跟周围的人说笑着,一点也没有刚来时的样子了。我在心里默念着:回头看我一眼吧!哪怕就一眼。就在她要上车的瞬间,索米娅回头了。她看着我,忽地就跑了过来。我们隔着铁丝网对看着。

“真的谢谢你!”她说。

我笑了笑。还能说什么呢?她拿到钱了,可以给她爸爸看病,可以还村民的钱,这不挺好的吗?我想跟她说点什么。我就说:“回去要学学汉语,现在美国人都在学呢!”

索米娅一下子就笑了,说:“我一定要学!要不,总是上你们的当!”她笑起来的样可爱极了。要是没有这些误会,我想我会爱上她的。

“可是,我没有骗你!”我还是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索米娅把双手插进裤兜里,看了会儿天空后对我说:“现在我相信你了,你真的是一个好人,我觉得对不住你呢!你是天底下最善良的蒙古人,最诚实的蒙古人。”

天哪!我终于得到了索米娅的肯定。我感到眼睛里好像进了沙子,涩涩的。我扭过头去看别处。天空蓝得像被冻住了一样,白云朵朵,我听见远处传来牧人的歌声。这世界真的很美。我不去想那些钱。钱是可以挣来的。可是名声却不是用钱能买来的呀!

“喂,”索米娅喊我,“我要回去了,我可能还会来呢!我能找你吗?”

“能,能。”我的头晃得跟羊脖子上挂的铃铛似的。

“可是,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就一个好吗?”

“问吧!问多少都可以。”

“既然不是你干的,那你为什么要给我钱呢?”

我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呆立不动。所有意识都离我远去。索米娅跑回大客车里,大客车向着远方没有边际的草原驶去。我不自觉地跪在草地上,抬头仰望着苍穹,阿妈说无论人在干什么事儿,长生天都在那里看着你。可是,我的长生天呀,你既然都看见了,那倒是替我说句话呀!

责任编辑 高颖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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