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鼠

2015-01-08 14:00王选
躬耕 2014年10期
关键词:裤衩老鼠

王选

1

六点,黄昏提前到来,巷子里漂浮着薄薄的暮色,像女人的黑丝袜。

我蹲在地下室门口,端着一桶泡面。面还在泡着,一股牛油味混合着醋酸味从盖子缝隙里漏出来,飘着。我已经连续十四天顿顿泡面了。并不是我对这种看着像女人烫焦了的头发,闻着一股添加剂勾兑味的东西有多少兴趣,而是我早已习惯了昼伏夜出、凡事凑和、怕光喜阴的生活,再说我明目张胆出去遛马路进餐馆被公安局的抓了怎么办,所以,我只有一日三餐基本用泡面来解决问题。

我活着,像极了一只老鼠。我这么想着,一丝悲哀掠过心头。我揭开泡面盖子,一股热气喷出来,捎走了那丝悲哀。我觉得我有点矫情,那些悲哀忧伤痛楚之类的字眼是给那些狗屁有钱人用的,跟我沾不上边。我仅仅是为了生活,才像老鼠一样,作为一个人,谁不想活出点猫样,可我能做到吗?

不想那些不切实际的问题了。填饱肚子要紧。我刚捞了一筷子面条,一滴水掉进了面桶,在血红的地沟油上溅出了三个圈。下雨了,我抬起头,暮色四合,鸡鸣狗叫,没有下雨的踪迹。我很纳闷,再抬头。我操,头顶一条水淋淋的红裤衩迎面掉了下来,我来不及起身躲闪。啪!一声,红裤衩掉进了泡面里。

我端着还没吃一口的泡面和泡面上那条浸入汤里的蕾丝花边红裤衩,酝酿了整整一个下午的好心情瞬间被捏爆了。我操你大爷的!我站起身,准备好好咒骂一顿这瞎眼的家伙,到底是谁存心欺负人。当我的这句粗话还没出口,站在三楼扶着栏杆的女人穿着白吊带,朝我笑了笑。我只好憋着脖子咽下了那句话。再说一个颇有姿色的女人朝我笑,我这个快两年没沾过女人的男人,还能骂出来?我没冲上去犯罪,就已经是念佛行善了。

对不起哦。那个女人收回手,说了句。然后又笑了笑,转过身,走了。

我的愤怒烟消云散。我甚至为她的离开感到有点怅然若失。

我端着面桶回到地下室,屋子里黑乎乎一片。我打开灯,端在手上的面桶里的红裤衩再一次跳进我的眼里,湿漉漉的裤衩,像那个女人姣好的面庞,甚至还散发着洗衣粉的槐花味,真让人有些眩晕。扔了?留下?还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犹豫了一阵,我决定洗了,偷偷留下,无聊了想女人了,还可以拿出来过过瘾。要是那女人下来取,我还可以发展发展,不过她八成是不敢下来取了。我从汤里提出裤衩,放到床头的塑料袋上。面是吃不成了,只好倒掉。

离晚上干活还很早。我倒了半盆凉水,撒上洗衣粉,放进裤衩,开始慢慢揉洗。这裤衩好小,是不是传说中的丁字裤,我不清楚。我搓揉着,蕾丝滑过手上的感觉真舒服,像摸着女人的屁股一样,柔顺,绵软。洗衣粉沫子溢到了地上,一朵一朵。我都好久没洗过东西了,我好像自从住进这间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就没有洗过任何东西,包括我的裤衩。我觉得我一个昼伏夜出的人,洗那么干净给谁看,一头钻进夜色里,就算把绸缎穿上,还是黑不溜秋,看不清样子。再说,我也懒得洗,搓来揉去,麻烦得要死,不是蹲得人腿酸,就是弄得人手腕疼,洗衣服这样的家务小事,天生就是女人干的。可我今晚竟然犯了神经病,在洗一个陌生女人的内裤。这多少让人感觉搞笑。

楼上的女人,是什么时候住进去的,我毫无印象。不过这也很正常,我搬过来住这里也就不多几天,平时基本都是白天睡觉晚上干活。我就想着赶紧挣点钱,从地下室搬出来,不要过老鼠一样的生活了,住到楼上,一楼也好。

裤衩洗完了,幸好是红色,沾了辣椒油,也不是太明显。

裤衩挂在了门后的铁丝上,像一面小旗帜,晃眼极了。

2

马路上的行人已经很稀少了。现在是凌晨。昏暗的路灯耷拉着眼皮,有一搭没一搭的照着。偶尔飚过去的小车,真像我们村抽疯的马三宝。打着饱嗝,放着响屁,卷起了一路的垃圾。醉鬼们都摇晃着回了,路上随处可见难闻的呕吐物。舞吧的灯火还亮着,隐隐传出了蹦迪声和女人的尖叫声,他们好像不知道疲惫,好像在进行最后的狂欢,明天就要死了一样。

不过,这些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都是钱撑得腰疼的人,是那种白昼黑夜都不消停的动物。

阳光路和月亮巷,我昨晚就去过了,不能重复。我朝光明路走去。听说最近城里到处安装视频监控,这给我造成了极大的威胁。我真想拿一根打枣杆把那些“眼睛”一颗颗捣瞎,那样我就不用提心吊胆,不用害怕事后被查了。但我不敢,我害怕那些黑洞洞的窟窿,它们蹲在高处,俯视着地面,能把人吸进去。再说,我没有那么长的打枣杆,就算有,满城的监控,我能捣瞎几颗。我只有尽量走背街小巷、黑灯瞎火的地方,就算是正街,我也要尽量靠近楼下的阴影,免得被拍到。

过三角公园,穿过两条小巷子,就到光明路了。我从公园后门的一个供电柜上面摸索了半天,取下东西——五百张小广告。东西装在一个黑塑料袋里,有人在我去之前就放到地方了,提前告诉我,让我到时候自己去取就行了。

这是我来这个城市的第几份职业,我记不清了。说职业或许不光荣,但又能如何,只要能挣钱。再说那些当官的,把贪污受贿和吃喝嫖赌都当成职业了,我还有什么不好意思。我进城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到酒店端盘子。我一个出不了大力气干不了重活又没技术没文化的乡里人,进城能干啥,基本就是半个废人。在人才市场呆了三天,都无人问津,我像一匹没人看上的毛驴,蹲在墙角,回味着乡下的青草。可乡下无论如何我是呆不住了,我的媳妇失踪了,我的房子要塌了,我的三亩地我懒得种了。当我正回味着西坡梁的一把水草的味道时,一个人踢了踢我的鞋帮,说,端盘子的活能干不?我从地上立马弹起来,满口应诺,能,能干,我打小端盘子。然后那个人摸着自己像猪后臀一样的肚子,点了点头。其实事后,我是鄙视他的,别看他有猪相,其实还有猪脑,他就没看出来我打小是端碗长大的,我们家唯一的盘子还被那个疯子马三宝摔了,简直什么眼光啊。

不过,我在那家酒店端了一个礼拜盘子就被打发了,原因是我一跛一拉的瘸腿,影响了上菜的速度还影响了客人的食欲。他们塞给我二百元就让我走人,我不服气,我想你们凭什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再说我的瘸腿又不是饭菜又不让客人吃,影响什么食欲啊。我想骂人,我想像我们村马蛋的女人一样边骂他们先人边撒泼。但我被几个后厨的毛猴子少年搀着胳膊架了出来。他们把我扔到马路上,踹了我一脚,说,滚!endprint

失去了工作。我走在拥挤的马路上,后悔当初没有在菜里放点老鼠药,毒死他几个,让他再试着欺负老实人来。不过转念一想,毒死人我也不得好过,还是死路一条,我立马打消了这个邪恶的念头。我茫无目的地揣着二百元摇晃在人群里。我总是不习惯城市里那高的要死的楼,和楼房玻璃上反射下来的光,明晃晃一层,像针,扎得人眼睛冒汗。我也不习惯马路上波涛翻滚的人群,拥来挤去,携裹着打转,没有一点方向感和安全感。我就喜欢阴暗的地方,凉快,不会暴露,心里也踏实。

几天以后,二百元花的分文不剩。我身上只揣着五百元粜了麦子的钱。我离家出走时,把家里的五袋粮食全粜了,反正我走了,没人吃了。留着也是给那些能翻天覆地、想断子绝孙的老鼠留着。我开始饿着肚子,再一次找工作。到工地上,我一次抱五片砖,半天就被打发了。扫马路,要起早摸黑,我吃不了那个苦,我还晕车,看着那蚂蚁一样乱窜的车,我感觉要一头翻到车轮子底下。去捡破烂,刚拾了一片三合板,就被另一个捡破烂的抢走了,我追都追不上。操他妈的,这是什么世道,还让人活不了。我哭丧着脸,饿了一天。我舍不得花掉那最后的五百元家底。

黄昏,我从一月一百五十元的出租屋出来,在马路上下晃悠,看能不能找点吃的。我像掐了头的苍蝇,不知道晃悠了多久。最后,路边一根电线杆上贴着的一张纸条引起了我的兴趣:招广告宣传员,月收入近万,电话138938xxxxx。这简直是柳暗花明,喜从天降,天不灭我。尤其那月收入近万的字眼,看得我心惊肉跳,垂涎欲滴。我立马小心翼翼地撕下那张纸条,捏在手里,沿着马路找电话亭,因为我那能砸核桃的破手机停机了。他妈的,这是什么城市嘛,连个公用电话亭都不容易找。最后摸了三四个转拐,终于在一个厕所门口找了一家。

我战战兢兢地拨过去号码,响了很久,一个女人接上,细声细语,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说,活也轻松,一般人绝对都能干,就是在路上贴个小广告,给公司做一些宣传。我连连说,这个我能做好,绝对能。不过活都在晚上。没事,晚上更好,我就喜欢晚上干活。那就这样定了。明天晚上凌晨一点,你到北关里三角花园后门老槐树下,那里有个电柜,上面有我们的东西,你拿上去贴就行了。什么东西不能交手里啊?这个你不要多问了,贴一张两毛,贴够两千张,我们就给你结账。我赶紧翻了几圈白眼,心头一算计,贴一张两毛,奶奶的,我一晚上贴五百张,一百元,一万张,一千元,操啊,这也太容易了吧。我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只要不是杀人抢劫、强奸偷盗就能行。她随后给我简单说了该往什么地方贴,怎么贴,怎么结账等等一些情况。

我很干脆地接下了这个能早日致富奔小康的活。

第二天,一天无所事事,我在包子店买了五个韭菜包子,哄了哄肚子。顺便打问去三角花园的路,我先熟悉了一下路线,最后找了半天,还真找到了那颗槐树。槐树下那个电柜,柜子有一人高,踮着脚尖,抓住护栏,往上蹦,才能看到上面。顶子上现在除了几片枯叶、几堆猫粪,再就空无一物了。

好不容易熬到凌晨,我一路上一边猜测是什么神秘的广告,一路上幻想着花花绿绿的人民币,很快就到了。我看四周没人,走过去,踮着脚,一摸,还真有一包东西,黑塑料袋装着,像一沓沓钱。我提着东西,出了公园,凑到路灯下,解开袋子,从里面掏出一沓,一看是手掌大的一些小广告,上面印着“包小姐”的三个大字,还有一个电话号码,侧面印着两个袒胸露乳、撅臀拧腰的女人。我刚开始没搞明白,什么包小姐,难道是宣传包小姐这个人,后来想了想不对,是要包小姐,就打这个号码联系。我拍着脑袋笑自己太没见识了,这城里人的玩意儿,不是我们这些乡巴佬儿,一时半会就能弄明白的。

提着东西,按人家的安排,我摸到进步路,在人行道上一张张贴了起来。电杆上一张,垃圾桶上一张,公交车站台上一张,路面上一张,墙壁上一张……贴这玩意简直太轻松了,一伸腰,一举手,啪——一张,啪——又一张。这比捏着犁把子耕二亩地轻松一万倍,也比屁颠屁颠端盘子轻松一百倍。现在,马路上行人寥寥无几,没有人催,没有人赶,我拉着瘸腿,哼着小曲自由自在地贴着。

粉红衫儿青丝帕,妹唱曲儿为了啥?

唱的渴了唱饿哩,唱得我心上难过哩。

想唱曲儿给郎听,高山挡住不传音。

菜油倒到瓷碗里,唱着叫你心软哩。

贴了几百米,我觉得我应该手底下麻利点儿,这一张就是两毛钱,我要能多贴一百张,就是二十元,我两天的饭钱哩。再说,大半夜的,马路上没人影,要是被城里的小混混堵住,轻一点把我停机的破电话抢去,重一点把我的筋挑断一半根,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听说现在城里的小混混野得很,直接放血呢。就这样紧赶慢赶,一路下来,马不停蹄,快到三点的时候,五百张东西全贴完了。我的头上冒出了一层汗,混进半个月没洗过的头发里,直接成了一块羊毛毡。我的跛腿也有些隐隐作痛,像被人踹了几脚,挪动起来有点费劲。不过看着身后一路的“包小姐”和三天后领到手的一百元,我心里热乎乎的,腿疼也减轻了许多。

我回到狗窝一样窄小的出租屋里,睡了进城来的第一个安稳觉。

3

光明路虽然叫路,但其实就是一条特别长的巷子。我曾在晚上走过一两次。昏暗的巷道,路两侧是高大的梧桐树,罩下来,显得更加昏暗。再后面就是两溜店铺,都是清一色的按摩保健店,里面装了一屋子猩红的光线,还有女人们模模糊糊的大腿和屁股。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条女人挣钱男人快活的巷道。不过遗憾的是,最近被公安局扫了。整个巷道里有大多店面关门歇业了。没关门的三两家,要么就是纯正的按摩保健的,要么就是跟公安局关系铁的要命的。

我在怀里揣着东西,行走在光明路。平时这条路在凌晨是正热闹的时间。衣着暴露、姿势骚情的女人,要么招惹着打猎的男人,要么翘腿抽烟、满脸轻浮地谈论价钱,要么挽着浑身猪下水味的男人的水桶腰、被揉捏着屁股打个出租车走了……只要你经过那里,沿路的女人都会探出头妖媚的说,大哥,进来玩一个呗,正宗温州手法,还有小妹哦,很正点的。当然我是没福消受的,我只能看看,过过眼瘾。但这并不代表我对她们没有兴趣,关键还是没有钱,有钱他妈的哪个男人不玩女人啊,除非有病,就连我们村的疯子马三宝来我家串门,都垂着两溜粘稠的鼻涕说想女人。endprint

我这么琢磨着,咽了咽唾沫。现在的光明路显得冷冷清清了,那开门的按摩店,也没有女人那样毫无顾忌地招揽生意了。

我沿着巷子十米左右一张贴着。树干上,水泥墩上,当然少不了还有那些黑灯瞎火的保健店门上。我突然很佩服我的上线,他一知道这里被整顿了,就派我来贴。因为好多男人不知道情况,来快活,一看歇业了,正失望之极时发现了我们的“包小姐”广告,便水到渠成的打电话联系起了业务。这样一举两得,既挣了钱,又满足了顾客的需求,皆大欢喜。不过,说是上线,其实贴了这么久,我连他人长啥样都不知道,甚至连根毛都没见过。等我从五百元里战战兢兢拿出五十元交了话费开机之后,他们就跟我一直单线联系,所谓的单线联系,也就是他们用短信遥控我。东西总是放在三角花园后门的电柜上,钱也包在里面。他们需要我贴,往什么地方贴,会发信息告知,待我一会打过去想问清楚点,但号码就显示是空号了。他们一直这么神秘,让人难以捉摸。不过我也没必要想那么多,管他们是谁呢,是妖怪也好,是魔鬼也罢,只要能给我发钱就行了,有钱就是娘呗。

光明路一直往前贴,就是一大片城中村,手头的小广告还剩的不多了。估计也就三五十张,但我仍旧得给人家贴完,人要讲诚信嘛,言而无信就猪狗都不如。当然,最主要的是据上线说,我贴完之后,第二天会有专人沿路查看,要是少贴漏贴,或者直接扔进垃圾桶,会让我吃不上兜着走,他们说早已监控了我的行踪。每当我想起被一直无形的手捏着,我就莫名其妙地恐慌,就像一只老鼠,被提着棒子的人在暗处盯着,是多么心神不宁的一件事。所以,我捏着最后一沓小广告,摸进那片城中村,偷偷摸摸贴了起来。这里不比马路,马路上有灯,有个好歹还能看见,这里黑天暗地,要是蹿出来一只看门狗把我生吞活剥了就惨了,就算没狗,这大半夜的贴东西,这里的房东还以为我是贼,抓住不分青红皂白暴打一顿也就瘟了。

城中村此刻是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声息,走在巷子里,可以听见三层楼上那齐刷刷的呼噜声、磨牙声、放屁声,他们都睡了,那些做饭炒菜的声音、喝酒打架的声音、密谋算计的声音、偷情骂俏的声音、哭泣怪笑的声音,都褪去了,只剩下一张薄薄的梦。我蹑手蹑脚,在墙壁上贴着。当我刚把一张贴在一个窗户下时,哗啦一声,一股尿骚味瞬间从我头顶灌了下来。住在城中村的人有个毛病,半夜不去公共厕所,弄个饮料瓶一尿,直接就隔窗户倒了。我抹了一把满脸的尿水,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简直欺人太甚了。我立马从地上摸起一片砖头,想顺手抛进窗户,砸断狗日的鸡巴。

砖头刚要出手,前面不远处,一家院子的铁门咯吱一声开了。我迅速躲在墙角,心想被人发现了,冷汗开始混合着尿水从头上往下流。借着模模糊糊的光线,勉强能看见门里出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女前男后。他们在门口站定,女的说,下周让老鼠睡觉去吧,最近猫满屋子乱蹿,实在讨厌的很。男人“是”了一声。看来女人有点来头,连男人都恭恭敬敬。比我那失踪了的女人牛皮多了,她说话,我十有八九是爱听不听的。男人摸出火机,一打,一颗火苗,跳了一下,一支烟闪烁在女人的嘴角。借着淡淡的火光,我突然觉得这个女人好面熟。

我想不起从什么地方见过她了。

4

那条大红蕾丝花边裤衩晾干了。我放在枕头边,有事没事拿起来闻闻。我一个好久都没沾荤的如狼似虎的汉子,不对女人的东西感兴趣才怪呢,尤其是一条诱人的裤衩,那就更不用说了。

其实说起女人,我的心都碎成八瓣了。

小时候我这人特别调皮捣蛋,基本属于我们这一层娃娃的头儿,尤其是带着那时候还没有疯的马三宝。夏天钻进地里偷西瓜,秋天进院子上树偷苹果,冬天在山坡里点火烧荒坡,春天偷鸡蛋在村后的窑洞里烧着吃。反正一年四季没有闲着,三天两头招来村里人踩着我家门槛数落我。我妈在厨房里气得像筛子一样抖着,我躲在水缸里不敢出来。我爸那时候早去世了,我妈根本管不住我,她提着擀面杖来打我,我从水缸里跳出来,一溜风跑了。她追,我跑,她不追,我就停下来,嬉皮笑脸,呕得我妈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诅咒我爸怎么弄出来了一个这样的儿子,还自己早早死掉避消闲去了,留下她一个人受罪。

有一年,我偷偷溜进村干部家的西瓜地,一边抱着一个敲烂的西瓜啃,一边把挡我路的西瓜当皮球一脚踢爆一个。正当我作孽时,村干部马谦虚提着镰刀从地埂边翻上来,咒骂着朝我追了过来,眼珠血红,杀气腾腾。我一看形势不妙,扔掉西瓜,撒腿就跑,我真怕他追上我,一镰刀把我的脑袋疙瘩削了,要不把我的鸡鸡剜了。我拼命地跑,跑得天旋地转,头昏眼花,村干部马谦虚依旧提着镰刀追,追得尘土飞扬,鸡飞狗跳。我顺着大路跑,我抄着小路跑,我沿着河流跑,我朝着树林跑,我跑出了这一辈子最快的速度,我不知道跑了有多久。我钻进了一大片洋槐林里,在我实在跑不动瘫倒在地上时,马谦虚早已不见了。我在林子里呆了整整一天,中午天下起了大雨,我躲在一颗槐树下,不敢出林子,我怕马谦虚蹲在林边上守株待兔,直接把我抓住剥了皮。他可是村里的恶人,前些年和他七十岁的爸吵架,直接照头一掀把,差点把老汉的命要了。村里人不怕他的掰指头数没几个。

直到天黑透了,我又冷又饿又害怕,才溜出了林子,回了家。那晚回去之后,我就病了,软的像一团泥,眼睛冒圈,脑袋如裂,额头发烫,虚汗直流。睡了两天,吃了几颗感冒药,依旧昏昏沉沉,不见好转。我妈只好请来了马大娃的爷,也就是村里惟一的大夫。他盘腿坐在炕上,等我妈做了一碗荷包蛋,他稳稳当当吃完,又熬了一罐茶之后,才不温不火地把把我的脉,摸摸我的额头。最后打开药箱子,取出一盒青霉素,用开水烫了烫针管,直接给我打了一针。我摸着疼得要命的屁股,呜呜哭着,听见他说,这一针打了,睡一觉,保准好,明天一早就又活蹦乱跳到处害人了。我妈陪着笑脸给他背着药箱子,把他送走了。

那一针戳到了我的骨头上,从此以后,我不但没有活蹦乱跳起来,还从此跛了一条腿。

那时候不兴什么赔偿,打跛了就跛了,也很正常。谁打针不会出个三长两短,再说能请动马大娃的爷看病,就已经很有面子了,一般人请他他还不去呢。再说,他毕竟是只剩一把骨头的老头了,我们能怎么办,何况,我们孤儿寡母又能怎么办。endprint

这事,最后就不了了之了。我从此踏入了残疾人的行列,由一个生龙活虎的少年变成了走路一拐一拉的跛子。从那以后,我的胆子突然变小了,也不喜欢说话了,害怕在有光线的地方呆,更不想四处走动偷东西了。为此,我还隐隐听见村里人为我的跛腿拍手称快,说马大娃爷为民除害,做的好。但我不想理那些闲言碎语了,我躲在厢房里,蜷缩在昏暗的阴影里,变成了一只老鼠。

等我长到二十出头。我妈开始为我张罗婚事了。因为我们家道穷,我是跛子,没有姑娘看上我嫁给我。说了近十门亲事,当她们一进门,看见我们家塌房烂院心就凉了半截,再看到我阴森森从厢房里拖着一条腿出来,直接就心死了。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三天以后,当做提亲礼的两瓶罐头也被送了回来。如此下去,我这一辈打光棍的命看来是定了。其实我不急,那时候,有没有女人,对我来说根本没有任何意思,但我妈害怕我们家三代单传从我这一辈断了香火,就是她一辈子说不清的悔恨了。

然而,两年以后事情出现了转机。我突然出现了一个姐姐。她的出现,让我终结了打光棍的命运。在村子里马媒婆的撺掇下,我们实行了农村最常见的两换亲。我姐姐嫁给翻过山李家窑的瞎了一只眼的李狗蛋,李狗蛋的妹妹李彩菊嫁给我这个跛子。在乡下,这样的婚事是两全其美,皆大欢喜,最主要的是改变了两个即将混入光棍队伍的小伙的命运。当然这对两个姑娘来说显得很不公。试想她们一个健全人,找了一个残废,心里怎么能暖和。但现实就是如此,现实就是要逼迫着人委曲求全。找个残疾人过一辈子是小事,但娶不下一个女人当媳妇传宗接代,可是天大的事。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那个姐姐,是我出生前我妈生下来养不活送了人的,这几年才把母女关系认上。虽然幼年被遗弃,成年又被当做换亲的人质,但我的姐姐深明大义,从未说一句闲话。我至今都为姐姐的这份深情所感动,我觉得这一辈子最亏欠的人就是她,等我贴小广告挣点钱了一定回去看望她,听说她今年前半年生孩子时劳累过度流产了,我都没去看望她,我觉得我这人真是薄情寡义,猪狗不如。如果不要她,我这一辈子连个女人碰都没碰过,更别说从女人身上尝到甜头了。

在我结婚后的第二年,我妈就去世了。我妈的去世让我们家陷入了巨大的困境。她活着时,家里的五亩薄地还有人作务,鸡鸭猪驴还有人喂养,最基本的一天两顿饭还有人做。可她一走,我拖着一条跛腿,地没法种了,赶着驴耕地,驴走得快,我干脆跟不上驴,一早上只能耕一耱宽。其次,那些饿死鬼转世的猪啊鸡啊,没人喂养了,不是被贼偷,就是饿的钻进厢房吃粮食。而我的媳妇,李狗蛋的妹妹李彩菊,她不闻不问睡在炕上,懒得几乎快要死掉了,懒得只差给她喂饭吃了,懒得用我初中文化程度的水平根本没法形容了。刚开始懒还可以,有我妈在,她一手操劳,把饭做好,端到眼前,好言好语伺候着吃。我妈一来脾气好,二来害怕她不跟我了。可我妈走了,李彩菊依旧等着人伺候她,要我做饭,要我填炕,要我喂猪,还动不动骂我跛子,穷鬼命,给她一盒擦脸油也买不起,骂我是村子里最窝囊的男人,最没本事的男人,还不及马三宝。我说我是跛子,你哥是独眼龙,猪笑老鸹哇,一般黑。她突然一甩手,一碗清汤寡水的浆水面直接砸到我头上,我捡掉头发里的面条,拾起没有摔碎的碗。我不想跟她一般见识,我也懒得理她。我回到了厢房,像一只老鼠一样窝进了被子里。听她在隔壁破口大骂,你个怂包,屁事都干不了,我真是受够了……

然而,我妈去世后的翻过年,二月里唱牛皮灯影戏时,李彩菊真的受够了,失踪了。

当我心里哼着秦腔从戏场回到家时,一年四季躺在被窝里的李彩菊不见了。我去厕所找,没人,去隔壁邻居家找,没人,又返回戏场找,还是没人。我站在村头的土台上大喊,李彩菊,李彩菊,赶紧回来!你死到哪呢!村子里除了稀里哗啦的锣鼓声和秦腔声,就是我的叫喊声,在灰不溜秋的屋顶上四处飘荡。我从下午一直找到半夜,还是没有李彩菊的影子。我回到家,李彩菊的东西都在,只有身份证不见了。虽然她平时那副德行我也觉得有她没她当媳妇都一样,但当她消失了时,我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连夜,我去她的娘家找,也没人。我姐夫,也就是李彩菊的哥,揉着一只瞎眼,说,你打她了没?我是敢打她的人吗?你骂她了没?我倒是天天挨她的骂。那你说人呢?我这不问你啊。我姐坐在炕沿上,眼圈里飘着泪花儿。我本来想说,李狗蛋,姐夫,你妹妹失踪了,我要把我姐带回去,啥时候你妹妹来了,我就把她送给你。可我一看横七竖八睡在炕上的一窝四个侄女,我还是把这句话咽进了肚子。

李彩菊是彻底失踪了。两天以后,我才知道那个牛皮灯影戏班子里的一个壮小伙也失踪了。不用说,那个小伙哄跑了我的媳妇。我真是一个怂包,连自己的女人都看不住。我提着铁锨找戏班子,他们先我一步离村走了。我去找麻子脸马媒婆,向她讨要人,谁让她吃了我家三十个鸡蛋,二斤白糖,十斤肥猪油,结果她提着舀粪马勺把我赶了出来,还骂我驴不行了不要怨鞍子,人没球本事了不要怪别人。

后来,我觉得我在这个村里已经没法活人了。我便趁着夜色进了城。

5

我拉上窗帘,躺在床板上。屋子里黑透了。我就觉得越黑越好。黑了我就不用担心不用恐惧了。黑了,我就和其他人一样了,穿的再好,吃的再好,都没啥区别了。也不用想这操蛋的生活和鸡巴的未来了。

最近晚上没有活,上线发信息说,让我歇一段时间,查的紧,先不贴。趁着空闲,我便从原先租住的地方搬到了官墙里,一是这里是地下室,便宜,再一个这里巷深人杂,我还能躲着点,免得派出所三天两头查身份证、暂住证。我不知道为什么这里叫官墙里,我一个乡里来的人,怎么能搞清这些深奥的问题。我只知道这里是一片很大的城中村,巷子七拐八弯,人钻进去,直接能走晕。巷子的边上,是一排很高的监狱的围墙,上面安装着铁丝网,两头是岗哨。水泥粉过的墙壁上,写满了办证贷款、卖煤送气、枪支迷药、二手车窃听卡等等,乱七八糟的广告,当然还有我曾贴上的几张包小姐的广告。每次黄昏和夜晚路过,看到我亲手所贴的广告,显眼的爬在墙上,勾引着过往的人的眼珠,我的心里就莫名的一种激动,一阵温暖,我觉得我跟这个城市还是有瓜葛的,我在这里并不是活的悄无声息。至于墙里面,我就了解的不多了。毕竟我还没进过监狱,我只迷迷糊糊听说这所监狱里大多羁押着一些贪官污吏。看着高耸的墙壁,我默默想,要是这监狱多修几所,该多好,把狗日的贪污犯全部押进来,就不祸害百姓了。endprint

我把被子铺到腰下,这样躺着舒服了很多。我从枕头边拿起裤衩,凑到鼻子跟前闻闻,一股洗衣粉的清香瞬间钻满了鼻孔,我甚至还闻到了一缕女人的体香。我闭着眼,享受着这缥缈的香味,让人魂飞魄散的香味。

当我正沉醉在这快感中时,房门——当当当,被敲响了。我赶紧抽出手,把裤衩塞到枕头底下,一边站起身,一边诅咒敲门的人的祖宗八辈子,在这节骨眼扫人的兴。谁?我,开一下门。一个女人的声音,很陌生。

我一愣,浑身打了个激灵,拉开划销。门开了,一个穿豹纹长袖的女人立在门口。我站到门边,满脸通红,像火烤一般,尴尬得不知所措。可以进去吗?哦,可以可以。女人进了屋,被屋子里的黑一瞬间裹住了。

怎么不开灯?我赶紧打开灯。屋子瞬间亮了。亮的有点刺眼,有点让人心慌。借着惨白的灯光,我看清了这个女人正是红裤衩的女主人。她用手缕着额前的一撮卷发,左边的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朵不肖的笑。

我把被子卷起来,在没有褥子只铺着一张旧床单的硬床板上,垫了一张印满治疗性病广告的废纸,让她坐。她走过来,从衣兜里摸出一盒烟,翘着兰花指,在烟盒底子一弹,跳出一根烟,她一抽,递给我。我被女人这潇洒的动作迷住了,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女人才是香烟真正的主人,就像口红、耳环是女人的专属一样。男人抽烟再洒脱,都是一副粗糙呆板样。她看我没反应过来,问道,抽不?我连忙举起手说,不抽,不抽,抽不住烟的。其实小时候,我是用作业本圈着树叶甚至驴粪当纸烟抽过的,但自从我的腿跛了以后,我就不抽烟了,到了现在,因为经久不吸,我一闻到烟味就嗓子干、痒。

不抽烟的男人不多啊。她把长毛衣包住的一颗肥硕的屁股摆到床沿上,坐稳,我的床吱唔响了一声,像第一次闻到女人肉香后的一声感叹:你这屋子够黑,跟地下室一样。

这本来就是个地下室,你看,连扇窗户都没,不过黑点好。我靠在屋子惟一的一把椅背上。我有些紧张,腿肚子微微抖着,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和一个女人说话了,再说,她莫名其妙的到我房子来,我都搞不清她有何贵干。

你搬过来不久吧?她撅着丰厚猩红的嘴唇,使劲抽了一口烟,然后深深吸下去,过了好久,好久,两缕灰白的烟才从鼻子里冒出来。我第一次觉得女人抽烟可以美的让人心惊肉跳,为什么我就没有在光明路的那些女人身上发现这种无法修饰的美呢?

不多日子。烟,游丝一般,钻进了我的鼻孔,我感到头脑一清醒,但紧接着,嗓子就开始干痒了。我咳嗽了一声。

你干什么工作?她把烟灰弹到了地上,携带着一粒火星,火一明,再一明,灭了。

临时工,有什么活接什么。我又咳嗽了一声,使劲咽了咽唾沫。我上夜班,上的晚,回得也晚,白天基本睡觉。我突然意识到她没有问我这些问题,但我不由自主说溜了嘴。

夜班那很辛苦的。

不辛苦,我觉得上夜班,晚上干活心里踏实。或许是对她的到来略有习惯了,我的小腿也不抖了。我想我应该胆大些,我一个大男人,有什么怕她的,又不是母老虎。你干什么工作?我试探性地问。

跟你一样了,临时工,有时候也上夜班。她弯下腰,在地上研灭烟头。一起身的时候,我突然从她略显宽松的领口看到了一对白花花的奶,像一对兔子,在青草里跳了一下。我的心立马蹦到了嗓子口,连架在喉咙的唾沫也塞住了。

我的心在嗓子眼跳着,我明显听到了扑腾扑腾的心跳声,我不知道她听见没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女人盯着明晃晃的门口。我们沉默了一会,我最终鼓足勇气问了一句我最想问的话,你找我有啥事?

取裤衩,你没扔吧?她突然笑着说。我一愣,心扑通一声,掉进了心窝。她是来取裤衩的,看来她没有忘,幸亏我没有扔。不过一个女人至少拥有五六条甚至数十条裤衩,何必对一条脏裤衩念念不忘呢?我想不明白,就如同,我想不明白,一天过着慈禧老佛爷一样的生活的我媳妇,为什么就跑了呢。女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

我不知道最后是怎么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条裤衩交给她的,我只记得我通红着脸,再一次像火烤一般,尴尬得真想抓墙。我不知道女人当时是怎么想的。我本来想说扔了,但我总是心不由己。当女人看到裤衩洗的干干净净,说了句感谢的话。随后我就迷迷糊糊了,我莫名其妙洗一个陌生女人的裤衩,又当着她的面从枕头底下摸出来,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让人不知所措的事了。而这种不知所措,就导致我迷迷糊糊,像喝醉了酒一样。

我想不起后面我跟那个女人聊了什么,反正乱七八槽,我记不清了。我的头脑里一次次飘过那性感的红裤衩,一次次跳过那对白花花的奶。我只记得她临走时笑着说,你是一个有意思的人,欢迎上三楼去玩。她的声音跟她的奶一样,听着让人舒服极了。

6

已经好几天没有活了。城里四处安装上了监控。三百六十度的探头全天候扫视着马路,听说一个大房子里专门招聘了一堆人,对着电脑监视着小偷小摸的、打架斗殴的、上访闹事的,当然还有像我一样胡乱张贴非法小广告的。一旦发现,警报一响,那些戴大沿帽的幽灵一样就冒出来,抓个现行。听着都让人心里凉森森的。

刚开始,我对贴这种小广告不以为然,但现在,或许是我慢慢听说了贴这类广告是违法的,也或许是到处都有了监控,我开始有些担心和恐慌,晚上走在路上,也战战兢兢,尤其一听到警报哇呕哇呕响,我的跛腿也就抖了起来,尿珠子也滴滴答答出来了。

我越来越胆小了。我像一只藏在洞里的老鼠,开始对脚步声、猫叫声过敏起来。

又是一个黄昏。我蹲在门口,数着对面水泥桩上的麻雀。八只、九只、十只……好像没有那么多,只有六只。它们跟我一样,乱蓬蓬的羽毛,纤瘦露筋的手指,还有空洞洞的眼神,望着翻墙而来的夜色,步步逼来。

三楼的女人又开始洗裤衩了。这次,是黑色纯棉的。水滴,有气无力地落到了我眼前的地上。干燥的泥土,开出了一溜黑褐色的花。女人约我去她屋子坐会,我紧张,没敢去。

其实不是我害怕她。而是我心里还装着另外一件事。我这人心眼小,什么事都要在心里窝好久,反复揣摩,掂量,干脆放不下。就像当时我媳妇失踪了,我连续三天三夜没合眼,一直寻思着事件的前因后果,最后想得我头疼欲裂,白了一撮头发,才慢慢转移了注意力。这事要搁我们村马球身上,他早忘得一干二净了,他还恨不得让自己的女人早点失踪呢。可我不一样啊。endprint

前几天,我回了一趟家。村里干部打电话说村子里要搞开发,全村要拆迁掉,硬任务,没商量的余地。工程队正测量核算我家的房屋面积,进行估算赔偿,让我回去看看情况。村子里我也没有什么亲戚,这是我离开这么久,接到的第一个村里的电话。

我一早就搭了回村的班车。车上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都跟我一样,是在城里混日子的,浑身散发着一股我熟悉到骨髓里的炕土味。他们打着盹,一脸疲惫。

山路走了一个多小时,就都村口了。村子在沟口,横卧着。离开村庄也没有多长的时日,看着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一股从未有过的陌生竟然涌上了我的心头。背山,还是那座山,长满杏树、刺槐,我常年捡柴放驴的地方。村庄,还是那座村庄,七八十户人,你推我桑的挤在一起,我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村里晃荡,我在寻找一个没有跛脚的少年。棉线一样细弱的河,还是那根河,小时候河大水深我游泳捉鱼,结婚后水小多了我饮驴担水。一切似乎都没有变,还是曾经祖祖辈辈留下来的灰暗和破旧。可我的心里为什么觉得生我养我的这片地方突然变得很遥远,我不是一个心细的人,也懒得思考,这样的疑惑,阴云一样,罩着我。

进村走不远,路边上停着好几台铲车和压路机,还有一些牌子、帐篷,堆在一起。路上撒了一道很粗的白灰线。看来村子真的要拆掉了。

我的房子在村子中间,三间瓦房,两间偏房,一圈土院。远远地看见我的家,像一头苍老的毛驴,静静地窝在土堆里,我的眼窝子热乎乎的,想到我这些年来不如意的生活,想起我受了一辈子罪没想一天福早早死了的妈,想着我那狠心跑掉的女人,泪花儿就漂在了眼窝里。

大门锁着,还是那把我妈摸了一辈子的黑锁,锁面糊满了灰尘和泥巴,锁眼里生着红锈。开门,院子里倒没有长草,只是洒满了娃娃们隔墙扔进来的石头、玉米杆、驴粪蛋。驴圈的半面墙塌了,驴在我媳妇失踪以后我就便宜处理了。

堂屋的门还是锁着,锁子上缠着一截我妈绑上去的红棉线。线旧了,红色掉了,粘着一粒鸟粪。我拨掉鸟粪,打开锁,推开门。一股巨大的阴冷混合着灰尘迎面扑来,在我脸上狠狠扇了几巴掌。紧接着是圈了好久的黑暗如同野兽冲出来,差点把我撞翻在地。我一脚踏进门槛,屋子里就轰隆隆响成了一锅粥。顶棚像地震一样,椅子上的碗摔了,面柜的盖子翻了,桌上的祖先灵牌倒了,墙上的中堂掉了,地上的水壶碎了,墙角的砖头跌下来了……是老鼠,已经在这里安居乐业生儿养女衣食无忧醉生梦死如若活在人间天堂的几百只老鼠,被我打扰了。它们世外桃源般的生活被我推开门的一瞬间搅乱了。在我回来之前,它们在桌子上打闹戏耍,它们在墙壁上锻炼身体,它们躺在面柜里吃香喝辣,它们在大炕上练兵厮杀,它们在被窝里做爱睡觉……它们把我的房子活成了它们的家园。

我站在屋里,被眼前的景象惊得一身鸡皮疙瘩,我拼命地大喊几声,摆着巴掌,跺着脚板。受到突如其来惊吓的老鼠进洞的进洞,上梁的上梁,躲藏的躲藏。我原本酝酿了一路的怀念之情,被这些雀占鸠巢的老鼠搅扰的没有一点心思了。我打开窗扇,有些锈住的老桃木窗户吱唔一声。我还没来得及收回手,四五只毛没长出的老鼠,掉在了我的手背上,落在了窗台,我吓得一声尖叫,心差点碎成了几片。掉在窗台上的几只小老鼠,像一窝多胞胎,皮肤黝红,露着青蓝的血管,闭着眼睛,扭动着让人作呕的身子,支支吾吾叫着。我找了一根木棍,一只只把它们拨到铁锨里,端到院子中间倒下。它们像光屁股的婴儿,翻来滚去,哭喊着。

我提着棍子,在屋子里胡乱敲打着,几只有了年龄的老鼠,从墙顶伸出脑袋,睁着滴溜溜的眼睛,瞪着我,满眼的怒气,似乎我是外来者和闯入者,侵略了它们的家园似的。我朝墙顶把棍子扔过去,骂了句——滚你妈的蛋。那几只老鼠一缩头,回骂了一句,溜了。

我扶正了先人的灵牌,灵牌上站着几根老鼠毛,我揭开面柜盖子,盖子上一层密密实实的老鼠粪,柜子里我走时吃剩的白面被老鼠吃的空空如也,木柜也被咬的千疮百孔,破烂不堪。我提起被子,棉被被咬成了一包渣,印满了黄兮兮的老鼠尿渍和精液,再一提,又是几只没长毛的老鼠仔,掉到了炕上,我直接甩起跛脚,将几只老鼠踢到了门口,直踢得灰尘和老鼠粪乱飞,几只老鼠仔地上粉身碎骨,鼻孔嘴角流血,先是疼得撕心裂肺嚎啕大哭,随后就奄奄一息悄无声息了。或许是听到了哭声,一只皮毛油亮、体态丰硕的老鼠翘着五寸长的胡须,血红着眼珠子,大摇大摆从墙洞里走出来,朝我步步逼来。那架势好像我弄死它的子女,它要跟我决一死战也弄死我一样。它吐着粗气,眼珠子红的快要滴血了,几颗锋利的门牙磨得闪闪发光,拖着二尺长的尾巴。它步步紧逼。我握紧木棍,屏住呼吸。我扫视屋内,所有的老鼠又出来了,梁上站的,洞口蹲的,墙上爬的,桌上跳的,地上跑的……它们声势浩大,它们咬牙切齿,它们呐喊助威,它们摩拳擦掌,它们咄咄逼人,它们要把我置之死地而后快……

那只老鼠冲过来,我抡起棍,扫过去,它一跳,躲开。我再一扫,它一个筋斗,翻开。半蹲在炕沿上,我举棍直戳它命门,它红眼珠闪出一道寒光,奋力一跳,利爪抓住了棍头。我一摔,它用门牙抠住了木头。我心里一惊,举棍朝墙上甩去,想把它在墙上摔个脑浆迸裂。我没料到,它竟然向前一蹿,沿着棍朝我手上冲了过来,杀气腾腾。而四周的老鼠也向我包围而来,我虚汗冒出额头,立马丢掉棍子,心慌意乱,夺门而出。败下阵来,落荒而逃。

我听见老鼠们齐声骂道——滚你妈的蛋,想占我们的地盘,没门!骂完之后,就是鼓掌狂笑,笑声震得三间瓦房都在颤抖。

算了吧。我斗不过它们。人走茶凉。物是人非。看来这片地方已经不属于我了。就算我把它们赶出去,它们还会反扑过来,把我赶走,甚至为了报仇,把我活活咬死,生吞活剥了。再说,这屋子,这院子,也快拆掉了。就算我赶跑了这些老鼠,还会有另外一些老鼠开着挖机铲车又会占领这块地方,把我赶走。

我把院子里早已死掉的几只老鼠仔尸体端到门外,用铁锨掏了一个坑,埋了。我以前从来没有害怕过老鼠,我经常提着老鼠尾巴玩耍。有一次,在水缸里捉住一只老鼠,玩弄了半天,在身上浇上煤油,一点火,看它在缸里疯跑,像一团滚动的火球,太好玩了。而这一次,我从心底里害怕了,我被那眼神那牙齿那阵势差点吓得魂飞魄散。还记得以前的老鼠,见到人就没命似的逃了,现在的老鼠竟然光天化日朗朗晴空下跟人抢人地盘跟人作对,甚至要弄死人。什么世道啊!endprint

我锁上门。去了村长家,领了我的补偿款。或许是我穷惯了,我觉得这笔钱实在是太多了,多的我都不好意思拿了,甚至没地方装了。

村里人都围在村长家院子,七嘴八舌的说着话。我蹲在墙角的人后面。听了半天,才听明白,这里被一个老板买下了,准备开发成了一个避暑山庄,将来让城里人来纳凉消夏,让领导度蜜月包小三。我拨拉着一直断腿的蚂蚁,心想,这个老板得有多少钱啊。他指甲缝里随便撒一点,估计我都能过一辈子了。

我把蚂蚁挑在指头上,心里还是有一窝老鼠上跳下窜。人们揣着钱,开始嘻嘻哈哈,议论着拿上这些钱,进城做生意、拉架子车、进工地扛水泥抱砖、找小妞、玩女人的事。他们真是不知道活在城里的难处,就这点钱,进城了哭都来不及,一个个懒汉,真是高兴的太早了。我这么想着。突然有人说,还是马宝儿有先见之明,早知道房要拆,媳妇一跑,就进城了,人家现在不但在城里扎稳了脚跟,还当上了小老板。人们稀里哗啦笑了,笑声里充满了嘲讽、挑逗、麻木、空洞。他们一个个朝我喊着马老板,马老板。我在这里已经呆不住了,我起身,拍拍屁股,离开了人群。

我就离开了不到两年时间,为什么我的父老乡亲,一下子显得如此势利俗气。再也不是以前憨厚、温情的模样了。是我变了?还是他们变了?我不知道。

在村口,我遇见了比我小两岁的疯子马三宝。他穿着一件满是窟窿和污垢的破衬衣,

拖着一条破了裆的青裤子,蓬乱的头发上粘着麦草,瘦骨嶙峋,哆哆嗦嗦朝我跑来。宝儿哥——他远远朝我挥着手。他打小就叫我宝儿哥,疯了之后还是叫我宝儿哥。这是我回村来惟一感觉到没有变的,还是熟悉的三宝的声音,亲切,温暖,有些口吃。他跑到我跟前,一把抓住我的手,吊着两根长长的鼻涕,漆黑的脸上挂着笑容,含含糊糊的说,你,你不见了,想,想,想你了。

我的心头一热,一口唾沫卡在了喉咙。我的心里一阵莫名的难过。我握住他的手,看着他浑浊的眼神,不知道该说什么。三宝口水流在下巴上,我伸出手替他擦掉。他小时候没疯之前,可是个可爱干净的孩子啊。多年以后,我的小伙伴,成了这个样子。

我看见三宝干裂的眼眶里流出了眼泪。他浑身抖动着,使劲握了握我的手。

我忘了我们站了有多久。临走时,我掏出一百元拆迁款塞到了三宝手里。我知道他无家可归,也没有一分钱,他经常饿着肚子,睡在大场里的麦草堆中。我从身上解下钥匙,递给三宝。他捏上,干瘦的手也在抖动。我说,这是大门和堂屋的钥匙,房子快拆了,你到我房里住几天算几天,外面草堆里冷得很,堂屋里老鼠多,你睡到厢房里,最小的这个钥匙,是厢房门的。三宝点了点头。他真的不像一个疯子啊。

我走了很远很远,一回头,还看见三宝站在村口,举着手朝我再见。我抹着眼泪转过了头。

再见了!我的村庄。再见了!我的乡亲。再见了!我入土为安的妈妈,为我遮风挡雨的老屋。再见了!我的好兄弟三宝。我不知道我这一辈还有没有机会再回到我的村庄,我不知道失去了故土的乡亲将如何安顿余生,我不知道被刨平了坟头的妈妈看不到跛儿子会不会坐在村头杏树下迎风而哭,我不知道我的老屋将以什么样的方式从大地上消失,我不知道人们都离去后三宝该何去何从……

我抹着眼泪,告别了村庄。

7

女人从楼上下来,惊飞了水泥桩上的麻雀。

女人走到我跟前,我没有抬头。她用擦得能照出人影的高跟鞋尖蹭了蹭我的脚。说,帮我个忙,行不?她湿漉漉的手垂在我眼前,修长的手指微微泛红,一滴水从指尖上滑落,掉在了我的鞋上。我不知道她拿去自己的裤衩之后会怎么想我。觉得我是流氓?是有心人?是怪人?是内心猥琐的人?我不知道。睡在干硬的床板上,我总是想起她,那像乡村满月一样的脸,那如同一对白鸽的乳房。有些时候,我站在窗前,把窗帘揭开一角,静静地看着楼梯口,希望她从上面走下来,让我瞅一眼。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但这样的机会很少,她要么几天不回来,要么整天不出门。我站在窗前,无聊地打发着白天的光阴,直到脚站麻了,便失望地栽倒在床上,胡思乱想。

当女人到我跟前时,我倒有些窘迫、有些害怕、有些不好意思了。

不想帮吗?

想,没有,想帮。我有些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地说道。然后红着脸抬起头看她。她的身影罩在了我身上。我从影子里闻到了一股香味。我咳嗽两声,故作镇静地站起来。我不能让她看出我的尴尬和羞怯。

其实也简单,帮我修个东西。她对着我笑了笑,翘起下巴指了一下楼梯,示意我上楼。

住惯了地下室,也习惯了卑微渺小的贴着地皮的生活。一上三楼,就觉得好高,看楼下,有些晕乎。奶奶的,看来我一个乡里人,天生就是住塌房烂院地下室的命。我立马打消了挣点钱搬到二楼的想法,觉得以后还是在乡下盖一面新砖房住着踏实些,可再一想,村子都被拆掉了,就像一棵树把根拔断了,一窝老鼠把窝端了,还哪有什么家啊。

我揣着一堆惆怅跟着女人进了她的屋子。她也拉着窗帘,屋里有些暗。她让我坐在沙发上,给我倒了一杯水。其实我不渴,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端起水假装很渴。这是我进城来第一次进别人的屋子,还是一个女人的屋子,我觉得我的手脚没地方安放,显得那么多余。女人进套间的卧室里去了。我扫了一圈屋子,屋子收拾的特别整齐。对面方桌上是一台液晶电视,两边摆着几幅她的大照片,她在照片笑着。墙上是贴上去的花,好看极了。窗帘是天蓝色的,映得屋子里也微微发蓝。

女人从卧室里拿出了一个插线板。指着说,冒火,早上烧水,差点把我电死了。

我接过来,用改锥打开盖子,一查看,是零火线挨上了,短路。这样的事对我来说简单极了,我爸死得早,家里架电线、安灯泡、修电视,都是我自己捣鼓弄,慢慢就自学成才了。到后来我十几岁时自己安电猫,在玉米架下盘一圈铁丝,打老鼠,收获不少。直到有一次我半夜起来撒尿,忘了电猫,站在玉米架下一泡尿刚撒出,一股电通过尿液直接将我击翻在地,幸好倒在了半片木板上,要不我早没了小命。虽然从那以后我妈不让我动电了,但我还是偷偷摸摸倒弄一点小电器啥的。endprint

很快插线板就修好了。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我刚把最后一颗螺丝放进螺丝眼里,坐在旁边翻手机的女人突然问了句,你为什么留着我的裤衩?

我一惊,手一抖,那颗螺丝掉到了地上。我赶忙放下插线板和改锥,弯下腰在地上找。女人也放下手机起来找。螺丝在沙发底下,我跪在地上,伸手摸,够不着。女人从门后取来笤帚,说,我来吧。她弯下腰,我站起身时,正好看到了她因弯腰衣服牵上去露出的巴掌宽的一截腰,皮肤那么白,那么细腻,白的有些让人眼花缭乱,细的像我母亲送给我媳妇的那枚玉镯子。我真想伸出手摸一摸,我都好久好久没动过女人了,我的心里像猫爪一样,我想摸摸她的肉到底有多绵滑,到底跟我媳妇的有什么区别。我的唾沫在舌根下打转。

女人起身,把螺丝交给了我。我接住,小心翼翼的安上,拧紧。

好了,你试试看。我出了一口气。

谢谢,还是身边有个男人好。她笑了一个。进卧室放了插线板。我起身告辞。她从卧室出来,说,先别急着走啊,还没感谢你呢。不用谢的,一点点小事。来来来,不要走,再坐会,反正也没事干,说会话吧。

我向来没有拒绝女人的勇气。两条腿软嗒嗒的落在了沙发上。女人从柜子里摸出一箱啤酒。麻利的打开。一人一罐。

来,碰一个。她举起一罐啤酒。

我上头,不小心就醉了。我们乡下平时很少喝啤酒,除非六月天,一般都是八元一瓶的本地产白酒。吵吵嚷嚷,面红耳赤的划拳喝,喝的呕天吐地。但我很少掺和到人堆里喝酒去,一个是量本来不行,再一个我是个跛子,本来就矮人一截子,他们二劲一上来不分老小总是拿我开玩笑。啤酒,我就更不喜欢了,说甜不甜,说辣不辣,跟个马尿一样,喝多了只有肚子胀。

一个大男人,还害怕醉,来,少喝点,不会让你醉的。

我只好举起啤酒罐,跟她碰了一下。抿着嘴喝了一小口。我竟然发现啤酒并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么难喝。一股淡淡的酒香,伴着微微的辣,滑过喉咙的那一瞬间,实在是太舒服了。尤其是啤酒沫子在口腔里破碎的那种感觉,简直太美妙了。

我举起啤酒罐,敬了她一个。

人一喝酒,多大的隔阂都就消融了。像面和水,一进锅,就自然成了浆糊。我这人量差,但酒一喝起,就话多,可能真是酒壮怂人胆吧。女人也挺豪爽,碰四五下一罐酒大半就下去了。我那跑掉的媳妇除了懒,好像就没这风度,我们村的那些女人,也好像都没这风度,她们看见酒一边骂男人一边捂着嘴就躲了。同样是女人,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我用手背揩掉嘴唇上的啤酒沫。说,你的房子比我的大多了。话一出口,我就觉得我说了一句废话。

一个人住,够了。女人又从纸箱里掏出两罐啤酒,摆在茶几上。其实一个人住小点,紧凑,暖和,我是凑活着住,说不准哪天又搬走了。女人用食指一抠,拉环砰一声裂开,一缕白烟从黑洞洞的酒罐里袅袅升起。

我好像喝了三罐吧,头开始有点晕晕乎乎。你没结婚?我冒昧地问了一句。

结了。

那怎么一个人住?

男人死了。

死了!我脖子一凉,差点被一口啤酒呛住。

跟一个小婊子跑了,卷走了我这些年挣得所有的钱。女人举起啤酒罐,摇了摇,啤酒在罐子里发出了晃荡声。我以前办印刷厂,不太大,但钱还是能挣一点,那个男人在我创业最困难的时候帮过我,后来追我,我就答应了,那时候觉得他人还不错,老实,勤快,会体贴人,可谁知道呢,看走眼了,后来他偷偷摸摸跟我公司的一个会计好上了,真是知人知面难知心。女人一脸平静的说着,好像再说别人的事一样。不过也没什么,证也没领,算不上夫妻,就是搭了个对子而已。我没有想到女人会推心置腹地说她的私事,我有些惊讶,有些懊恼刚才问了不该问的话。可再一看她平静如水的脸,我觉得我多虑了。

你呢?怎么身边也没个女人?女人朝我瞟了一眼,笑着问。

也跟人跑了,打光棍呢。虽然我们那里人都知道我的媳妇跟人跑了,但平时在人面前,我总是羞于启齿说这件事,因为这让我们两换亲的婚事严重蒙羞。可女人问,我也就说了,人家连自己的家丑都敢扬,我又何必遮遮掩掩的呢。

呵,还真让我们凑齐了,都是天涯沦落人啊。女人说,来,干一个,都是他妈浮云,多挣钱,把自己过好才是真理。

干,说的好,说出了我的心声。我真的是喝多了,头里面像搅浆糊,显得粘稠混乱,眼睛看什么都在旋转。

女人站起身,脱了外套。她的身材真好,腰是腰,屁股是屁股,尤其是那胸,撑着薄薄的衣衫,像蒸开花了的两个馒头,看着都想抓起来啃两口。哪像我媳妇,直接跟个水桶一样,一溜儿灌到底,也没个凸凹。

看什么呢?女人笑着问。我一愣,赶紧从她那丰硕的胸上收回了眼珠,咽了一口唾沫,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想女人了?不要害羞,一个大老爷们,看你那样。

我的脸红透了,像搭在火上烤一样,烫的不行。或许是我真的上脸了,或许是女人戳中了我的心思,或许都有。

我低着头,看着我撇在一边的跛腿。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男人想女人,正常,就跟吃饭喝水一样。

我摸了摸脸,又点了点头。

下来给你介绍一个女人,败败火。

我的心里一痒,像一只毛茸茸的老鼠轻轻跑了出来。

8

终于有活干了。

前段时间贴广告挣得一点都花完了,我只好从那笔补偿款里摸了一点用着。我想我一辈子没啥指靠了,无儿无家,这点钱以后就是我养老送终的亲儿子了。我算看透了,

人这一辈子,没有比钱更能靠得住的东西。靠媳妇,媳妇也老的不能动弹了,何况媳妇会跑。靠儿子,儿子老是寻思着掏空老子,最后一无用处时赶掉。所以当我从里面每抽出一张时,我的肉像割了一片,疼得想叫。

我躺在床上寻思着那天后来我们说了什么,我又是从女人房子怎么出来的时,电话抽筋一样抖了一阵,一短信,上线发来的。前段时间贴上的广告全被社区大妈和清洁工弄掉了,要重新贴,不过这次得谨慎。我咒骂着那些该死的大妈和清洁工,我辛辛苦苦不睡觉贴上去,你们竟然手痒给我剥了,可转念又一想,剥的好啊,我贴他们剥,他们剥我贴,我才有活干啊,才能挣钱啊,要不我喝风屙屁去,我得感谢他们祖宗十八代才对呢。endprint

为了小心起见,这一次,我是半夜两点过后出门的。我想着那些看监控的人,凌晨一过总该睡觉了吧,又不是机器人。这么大半夜的,除了流浪汉和我,估计整座城市都睡着了。我顺着民主路东桥头一张张贴起。我沿着人行道靠马路边的那一排银杏树走着,贴着。我现在不能像以前一样大摇大摆大模大样无所顾忌地贴了。那些永不眨眼的可恶视频蹲在路口的杆子上,在瞅着我的一举一动。贴了几张之后,我才发现这一次的广告印的跟以前有点区别。颜色更鲜亮了,还多印了两个衣着更暴露的美女,上下各写一行字——“新到学生妹,风情又销魂”,“24小时服务,包您满意。”我借着树叶缝隙里漏下来的一缕灯光,看了看广告,我突然心里一阵莫名的激动,看着那性感撩人的眼神,那呼之欲出的乳房,我的下面立马撑起了一把伞。

民主路很快贴完了。在路西端,我顺便拐进了一条巷子。又是一片城中村。这个城市到处都是这拥挤扎堆的城中村,里面装着杂七杂八的人和事。有鸡毛蒜皮,有油盐酱醋,有打家劫舍,有爱恨情仇,也有生活的沼泽里,跟我一样的酸甜苦辣。巷道里安静极了,静得能听见房子里的呼噜声磨牙声翻床声,甚至还能听见城中村的土皮下,大地的心跳。

我胡乱贴完了那些小广告就回了。

第二天睡到下午。迷迷糊糊睁开眼,窗户外面已经有些昏暗了。我坐起来,用湿毛巾擦了一把脸。下床,在地上的纸箱里找方便面,都吃完了,只剩一个空箱子。我从裤兜里摸钱,摸出来一张,一看,是一张包小姐广告。我本来想扔掉广告,但还是被广告上衣着暴露的女人勾引住了。我想我贴了这么久广告了,这小姐到底长什么样什么味道我还连毛都不知道呢,就像我给别人偷苹果,偷了那么久,我连苹果皮都没尝过一口,这真是一件悲哀的事情。

要不要尝尝这味道?我的大脑里第一次冒出了这样的想法,我心里一抖,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我又想起了我的媳妇,我不能找别的女人,我不能对不住她。我转念想,我在乎她,谁在乎我?她当初跑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想到我?这会我一个人刚在干床板上干着急,她呢,或许早在其它男人床上逍遥快活呢。我何必这么自作多情,这么下贱无知。

我要尝尝这味道。就像一个人一辈子吃惯了土鸡,总要换换口味尝尝洋鸡和野鸡的味道,才不枉来世一遭,要不死了,阎王爷问起你吃过几种鸡,要说一种还不把他老人家的大牙笑掉。我们村那些媳妇一年四季在跟前不逃跑的男人,有时候进城逛,也会偷偷钻进光明路的发廊按摩店,找个野鸡尝尝。他们经常在一起喝酒打麻将时拿这种事作为谈资笑料和一辈子的能耐。我一个在城里好歹也生活了一段时间的人,要是他们知道我连光明路都没光临过,还不更加蔑视小瞧我。

现在光明路没有几家发廊按摩店了,剩下的几家还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呢。可我手上捏着一张现成的广告啊。只要我一个电话,我的燃眉之急和体内之火就立马解决了。我当然想起三楼的女人那天喝酒说的给我介绍小姐的事,但我觉得她也就是顺口说说,开个玩笑而已,她根本不会为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花那些时间,费那个神。所以我是不抱希望的。就算她真的有此美意,可谁知道还是多久以后的事,何况我又不能打电话询问这事。

我捏着广告,颤巍巍地拨通了电话。

那边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很温柔,也很甜美,像水蜜桃一样,听声音就有让人咬一口的欲望。不过多少还是让人感觉有些拿腔捏调,就像水蜜桃,出售前套了袋。她向我介绍了她们小姐的类型和价格,顺便像推销产品一样兜售着她们的服务水平和业务技能。不过我对这些不感兴趣,因为我深知,男人和女人之间花样玩得再多,也就那么一回事,万变不离其宗。所以,我只想用合理的价格包到一个能解我饥渴的小姐,再没别的。她让我自己选择。我说就那个最便宜的,也不要什么技巧,弄得花里胡哨尽是哄钱的。随后她说不过先生我们的所有服务都是要预付一定额的押金。还要押金?对啊,您也知道这个服务比较特殊,要是不交押金我们怎么保证您确实需要服务,也怎么保证您享受服务后拒不付款呢,更怎么保证您不向有关部门举报呢。哦,也是。关于押金,我是完全理解的,因为我在酒店干的时候,刚一上班人家就让我交二百元押金,防止我穿着人家的工作服跑掉。好像干啥的都要押金,其实说白了还是人不信任人了,这狗日的金钱社会,简直把人弄得跟禽兽一样。

那你把我的押金拿跑了怎么办?

先生,这个是不会的,我们公司向来以诚信为本,以顾客至上,我们的业务遍及西北五省,要是我们不讲诚信,那还怎么生存下去呢,再说,要是我们不讲诚信不守规则,你也可以举报啊。

我觉得她说的句句在理。便问,那得押多少钱?

不多,先生,也就两千元,不过您放心,我们是三星级企业,重质量,保安全,讲信誉,服务结束之后,服务费在押金里扣除掉,其余的钱我们会一分不少的退还给您,您看可以吗?

这个……这个我要考虑一下,我犹豫着,一边是雨后春笋一样的饥渴,一边是我的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一点家业。我抓耳挠腮,不是如何是好。

先生,真的很划算的,一次服务也就二百元,只要您消费一次,就成了我们的终生客户,今后需要服务一律享受七点八折的优惠,同时,我们还会定期开展一些感恩回馈的活动,让您免费体验新型服务……

我对这些促销啊优惠啊现在全不感兴趣,我的也就一锤子的买卖,哪有以后啊。何况这些促销优惠简直太小儿科了,我经过移动公司门口,他们天天放这广告,一点都不新鲜。

那先生,您到底是需要不需要?

要还是不要,我的头脑里有点浑浊。一会是老鼠横行的屋子,一会是广告上暴露的性感女人,他们搅和在一起,你推我桑,甚至大打出手,咒骂不停,最后难分上下时,昨晚巷子里那女人销魂疯狂的叫床声弥漫了我的大脑,像烟雾一样,笼罩了山川草木。一个声音说,钱没了还能挣,人生可就这一次,现在不享受,还在等何时?

需要,那就最便宜的那一款吧,打折不?

不好意思,先生,因为您尚属首次消费并且消费额度没有达到公司规定,暂不能享受打折优惠,先生,请您记下我们的银行账号。我找了一支笔,慌慌张张地在一张卫生纸上记下了一串号码。先生,请一定在下午两点之前将押金打入我们的账号,以便我们为您提前安排服务,保证晚八点您的需求。我记下了一串地址,这地址好像我在那见过,也好像确实存在,看来不假。endprint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我第一次舒展开四肢,像一滩泥浆一样躺在床板上,我觉得这是我这一辈子做出的最伟大最勇敢的决策,它完全超越了我当初丢下一院房子几亩土地进城混的决定。我眯着眼睛,意淫着晚上的快乐事儿。

中午,我就火烧屁股一样跑到银行打上了押金。

9

三楼的女人几天不见了。自从那天喝过酒之后,就好像再没有出现过。我还是蹲在地下室的门口,端着一桶泡面吃。这一次,没有裤衩掉下来,我抬头望天,天是黄昏临近时的那种幽蓝,像六月乡下漫山的胡麻花。官墙里依旧人来人往,吵吵闹闹。那道监狱的高墙还是老样子,只是墙顶的铁丝网上挂着半只紫红的胸罩,风一吹,一根细长的带子飘啊飘着。墙里的那些贪官污吏或许还是半死不活的样子,打发着高墙围起来的日光流年,只是听说,最近又抓了一大拨,放了进去。

三楼的那根凉衣裳的铁丝上挂着几根从远处的高楼缝隙里照过来的阳光,晃晃荡荡。

我百无聊赖地打发着这漫长的下午。我的心上一直有一只眼睛贼亮、皮毛粗糙的老鼠在上跳下窜,让我心神不宁。

七点一过,我就火急火燎的朝那个地址的方向走去,我舍不得打车,太费钱,一起步就是我一顿饭,太不划算,坐公交车我又搞不清哪一站上哪一站下,害怕坐过头。我一路上边打问具体的地方,一边看着匆匆忙忙满脸麻木的人群各奔东西。来到这个城市这么久了,可我还是觉得陌生,不习惯这里高耸入云让人眩晕的大楼,不习惯这里车如脱缰的野兽一样横冲直闯,不习惯这里的人情冷漠,不习惯这里举目无亲的孤独……我怀疑是不是我病了,前段时间回家,感觉生我养我的村子陌生了,现在混在城里,却感觉城市也是如此陌生。我真的出问题了吗?我搞不明白,我像悬挂在铁丝网上的那半只胸罩,没有天空,没有乳房,就那样悬着,尴尬地存在着,我不知道我的未来在哪里?

偶尔转念一想,我觉得一个大男人弄得婆婆妈妈,跟个娘们一样,真不害臊。虽然我是个跛子,但至少是个纯正的爷们啊,一个纯爷们怎么能忧郁哀伤呢。人一辈子短的跟个屁一样,响一声,臭一下,就没个踪影了,有的人甚至连臭都来不及就没有了,还想那么多干什么,何不一天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过。

走了四十分钟,天完全黑透了。到地方了,是一个很破旧的小区,四处昏暗。我好像经过一次,但记不清了。我照着留下的地址开始找楼号。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我怀疑是我走错了,打问了一下过路的人,确定没错,我又找了一遍,还是没那个单元没那个门牌号。我上楼,没有,换一个单元,上楼,还是没有。我在黑不洞洞的楼道里上来下去,摔了一跤,差点磕掉了门牙。

我吐着嘴里的血沫子,楼下打太极的一个老头看我上上下下鬼鬼祟祟,还以为要偷东西,一个白鹤亮翅,摆在我眼前,我吓了一跳。你是干嘛的?大爷,我找四号楼五单元六楼一号。你大爷的,这小区哪有什么四号楼,你也不数数看,赶快滚。

我立马仓皇而逃。站在小区门口,远远地我数了一下,确实只有三栋楼,其他楼就是别的小区了。我突然意识到事情不对头,赶紧掏出那张包小姐的广告,照着上面的电话号码拨过去,却听见了——您好,你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你大爷的骗子,你们不得好死,你们生的孩子没有屁眼,你们家人都一针被打成跛子还是两条腿跛,你们一家老小吃饭噎死喝水呛死走路摔死,你们死了到阎王殿要上刀山下油锅开膛破肚电锯分心睡铁钉床抱铜火炉,你们被十殿阎君打进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你们即使翻身了不是转世成猪狗牛马就是蛔虫苍蝇,不是被杀被宰就是被毒被打……你大爷的骗子,我的两千元啊——

我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像我们村马蛋的女人骂街一样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着那些该死的骗子。可再狠毒的话,都没法消解我的愤怒和伤心。我缩在床上,骂着骂着就睡着了。

在梦里,我变成了一只老鼠,我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城里的街道上乱跑着,过往的行人用脚踩我的尾巴,提着笤帚朝我的脑袋击打,他们血口红牙,他们面如野兽,他们想把我赶出城市。我躲到马路中间,汹涌而来的车轮又差点把我压死在了轮胎底下。我浑身疲软,四肢无力,溜进下水道,在臭水和污泥里钻啊钻,钻了好久,终于从一个下水道里钻出来,出了城,朝我们村摇摇晃晃的爬去。

可还没到村口,一大群老鼠就黑压压地从我家院子冲了过来,它们就是我上次回家时侵占了我的房屋的老鼠,鼠群里还有那几只被我打死的毛都没长上来的小老鼠。它们呲着牙,瞪着眼,绷着血红的皮肤,也冲了过来,它们满眼仇恨和愤怒,它们来报仇了。我哆嗦着,一步步后退,它们声势浩大,又新增了好几代老鼠,它们磨刀霍霍,要将我千刀万剐。它们冲了过来,灰尘漫天,杀声惊人。我夹着尾巴开始逃跑,跑着跑着,夹着的尾巴落在了后面,紧追不舍的老鼠抓住我的尾巴,又撕又咬,我疼的撕心裂肺、哇哇嚎叫,最后,它们一使劲,直接把我的尾巴揪断了,它们围着我的尾巴,狂欢着、叫嚣着、庆祝着,然后一点一滴的撕开咬碎,分食了。

趁着它们分食我的尾巴忘了追赶时,我逃走了。我拖着一条带血的断尾,在山坡上漫无目的哆哆嗦嗦地爬着,我的身后落下了一道血印,像大地的伤口。我爬过枯黄的草坡,爬过干涸的水沟,爬过荒芜的农田。不知不觉来到了小时候我为了躲避村长钻进去的槐树林,我来到那棵我曾坐过的树下,我累极了,躺在开始腐朽的洋槐叶子上,眯着眼,睡着了。

10

第二天,我昏昏沉沉,躺在床上,不想动弹。那两千元被骗走了,我感觉我的心也像被切掉了一块一样。

我看着窗外,透过窗帘缝隙,外面是阴沉的天空。官墙里,今天安静极了,外面似乎没有任何人走动说话的痕迹。好像他们一夜之间也被骗了一样。只有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串警报声扯着嗓子响了一阵,就悄无声息了。

我翻出马上就要停机的手机想看看时间,一打开,一条短信,是昨晚半夜发过来的。嗨,我是三楼的那位,上次喝酒答应你给你找个姑娘,最近忙,没顾上,今天晚上突然想起,我给你联系好了,明天晚上七点她去我房子,你上去等她,等你们谈好了,你就带到你的地下室开心去,我的房门钥匙在门口房垃圾桶下面的一片砖下,祝快乐。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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