螳螂之恋

2015-01-14 01:55牛红丽
山花 2014年22期
关键词:螳螂蝴蝶

牛红丽

夏娜死了。我亲眼看见她从半空飘落,上半身后仰,双臂环在胸前,在缓缓下落的过程中,仓促完成了一个拥抱。我扒着悬崖间的石缝,抑制住跟着往下跳的冲动,看着她的黑发在空中散开,飞舞,像丝丝缕缕的黑色忧伤,覆盖着她的脸,同时掩去她最后的容颜。

夏娜的血染红了大半个天空,秋阳掉进滚烫的铁水,挣扎浮沉之间,放射出骇人的光芒。淡黄色的蝴蝶粘在已经开始枯萎的草地上,腹部以下,由于暴力而离断。肇事的百米巨型“蜈蚣”,鲜艳的龙头倒挂树上,瞪着青白眼珠,与夏娜遥遥相望。

徒弟们围拢过来连叫着师傅,试图给我恢复温暖,而我,却真真切切闻到了寒冰的气息,如利刃插进前胸后背。我还闻到血腥味,闻到夏娜,闻到草莓啫喱的香味。

夏娜喜欢草莓味的唇部啫喱,临行前,她特意穿上了淡黄色绒衫,衬着光滑饱满的脸蛋,如同刚刚剥落茧壳的粉蝶,绕着行李箱飞来飞去。

这是我第一次答应她的疯狂,带她随我外出拍摄,她高兴得像个女学生。

女学生十七岁跟了我。

夏天的正午,有人在楼下叫隔壁女孩的名字,把我从美梦里揪出。我恼火地蹦下床,拉开门冲到阳台,准备扔下一枚炸弹,把叨扰者炸个粉碎。炽白的烈日下,站着位青葱女孩,短袖迷彩,扎小辫,两只手拢着,喇叭花一样开在嘴边,正一声一声叫着李杏儿,声音圆润清亮,带着卷舌音,如凉脆的冰糖葫芦,在那个夏天的正午,迅疾征服了我的听觉和视觉。对于电影里走出的文艺女兵,哪个二货舍得扔炸弹?

我拉开窗,右手潇洒地在空中划了条弧线,哎!她不在。

女孩目光滞了滞,说,吵到你啦!

上来坐?

不啦,晚上我再来。她飞快地说完,咯咯笑着跑了。

我心里痒痒的,没明白她为什么要笑。整整一下午,我不停地看手机,盼天黑,盼冰糖葫芦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着了魔似地拉拢李杏儿,甚至不惜厚着脸皮,央求她带女伴共进晚餐。李杏儿磕着南瓜子警告我,她可是敢爱敢恨的主儿,想清楚了?我说我就好这口儿。

第三天,夏娜就留在了我的宿舍,很突兀。我不确定她是不是随便的女孩。跟她交往了,赴汤蹈火也心甘情愿,这是我的感触。简陋的宿舍烧成了火海,更是花海,我整整晕了一个夏天,闻着花香,听着画眉鸟的歌唱,乐不思蜀。朋友们说,小子毁球了。毁就毁了吧,得妻如此,值。我搂着十七岁的夏娜,在出租小屋里疯狂地做爱,她汗涔涔的头发,小兽一样的喘息,常常让我愧疚。每当她仰着脸,用孩童般的黑眼珠充满信赖地望着我,让我都不知道该怎样去疼她。

作为摄影师,我不能给她太多,虽然作品获奖带来不少名誉,也带了数不清的徒弟,但终归还是没有固定工作,没房没车没存款,挣的钱也全用在了昂贵的旅费和摄影器材上。

我说,我得出去挣钱。

夏娜抱着我的胳膊,脸贴上来说,不要钱,就要你,看见你在阳台上挥胳膊我就开心。

娜娜,我会挣很多钱给你花。

我不要钱就要你。

吃风喝沫?

嗯,就吃风喝沫,我是蝴蝶你是螳螂,喏,吃了我吧!

公螳螂不吃母蝴蝶,公螳螂要事业。

她噘着嘴,模仿韩剧说,叔叔,这么快就把我排第二了?

叔叔?哈哈!我学她的调,把叔字拐个弯儿,再挑上去。

她咯咯咯笑一阵,坐起来说,那好吧,我也上学去。

夏娜学的市场营销,相比之下,她其实更喜欢生物。

我看过她珍藏的蝴蝶标本。打开本子,草地青翠,彩蝶飞舞,那是个奇异的世界。珍珠蝶、燕尾蝶、琉璃凤蝶、玫瑰水晶眼蝶、阿波罗绢蝶,还有最美丽的蓝色多瑙河蝶……每只标本左上角都贴着小卡片,用黑色的瘦体字标明蝴蝶的品种、采集地和制作时间。

一谈起蝴蝶,夏娜就变得滔滔不绝。她说蝴蝶身上的粉末是尘状鳞片,一触即落,翅膀上的鳞片不仅美丽,还能保护蝴蝶在小雨里飞行;那些斑点则代表有毒,斑点越多毒性越强,目的就是在吸花蜜的时候警告它的敌人:别惹我,我很强!蝴蝶的天敌有螳螂、蜘蛛、蜥蜴和蛙。

螳螂?

比如一种产于东南亚的兰花螳螂,它们隐藏在兰花中伪装自己,步肢演化出类似花瓣的造型,随花色调整身体颜色,很漂亮的,遇到兰花螳螂蝴蝶就惨了。

我把双手比成钳状,扑过去。

夏娜躲开,走到阳台坐下,继续说,我梦见自己前世就是一只淡黄色的蝴蝶,翅膀上两粒黑点,是永不消逝的电波,最后我被做成标本,就靠那两粒黑点与众姐妹传递信息。成年后,蝴蝶姐妹四散分开,各自有了家族,有一天,电波传来其中一个姐姐的噩耗,姐姐带着她的家族迁徙,采了被农药污染的花朵,造成整个家族的灭亡。

夏天的夜晚,月华如水,阳台上茉莉花香正浓,兰花修长的叶子映在夏娜的衣裙上,变幻出模糊的阴影,夏娜的神情,便有了庄子梦蝶般的恍惚。听她胡言乱语,我隐隐担心,但也没有太担心,直到出事,我才意识到我错了。

我低估了夏娜在我心目中的分量,她掏走了我的一切,突如其来的悲伤如此厚重,厚重得我无力支撑。景区工作人员抬来两副担架,把我和夏娜一起抬出山谷。他们认定夏娜属于自杀,安全带不可能断裂,何况我们是偷着进来放风筝的,并没有经过允许。出于道义,他们还是给了十五万赔偿金。没了夏娜,我要钱干什么?我想潇洒地转身,把钱抛给别人,眼前却浮现出我的儿子们可怜巴巴的眼神。这对双胞胎,从此没了母亲。我最终抽出一沓钱塞进怀里,剩下的钱分给了一个捡塑料瓶的老太,和一个光脚男孩。

无论如何,我不能没有夏娜。在双胞胎儿子震天响的哭声里,我像木偶一样任人摆布,由于我的迟钝,那更像一场拉拉扯扯。徒弟们给我换上黑西装、白头巾。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轮番出现,我不知道他们打哪儿来,更不知道他们是谁。我只知道夏娜死了,而我不能没有夏娜。

她说的没错,我就是隐藏在花丛中的螳螂,从认识她那天起,就蜕变为邪恶杀手。淡黄色的蝴蝶因为好奇,成为我永久的猎物。当最初的新鲜、浪漫隐退,我们的生活就和大多数夫妻一样,暴露出了种种霉点。摄影师注定比别人多有艳遇,女孩掀开帐篷钻进来也是有的,我不是圣人,我喜欢她们。所以,我找各种理由拒绝夏娜的跟随。

想想真够操蛋,我们同居十五年,这才第一次带她外出拍摄。

夏娜一直没有跟我结婚,她心里埋着病毒,以不结婚来对抗我妈当初的武断。

自从见过我妈,粉蝶一样的夏娜就变得粗糙、坚硬起来。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上边四个姐姐。我妈酷爱跟周边农民叫骂、械斗。十三岁那年,因为半尺宅基地跟邻居闹翻,人家把我堵在路上暴打,我跑了。从那以后,我妈不再让我回家,她怕家里的独苗被人掐了。她盼着我长大,在本地结门旺族,最好娶个彪悍的老婆带回来,满足她的好斗的欲望。粉蝶一样的夏娜没心没肺,她打心眼里看不上,她说这人中看不中用。二姐家在装修,她叫我去帮忙。我前脚刚走,后脚她就撵夏娜滚蛋。

夏娜还傻乎乎地说,我爱耿直。

我妈说她不要脸,我儿瞎了眼,三天就睡一疙瘩是啥好女人。

那时候夏娜已经怀孕了,妈却叫她上山采蒲公英。第二天孩子流了,她又抱怨夏娜不小心,煞气重。夏娜气得拎包就走,几十里山路,又刚流了孩子,夏娜累了就坐地上歇歇,渴了就喝井水,可身上没钱,能往哪走呢?瘪瘪嘴,她又回来了。回来告诉我说,孩子是不小心扭掉的。

纸里包不住火,为这个,我跟我妈绝了交,带着夏娜四处闯荡。后来,有了双胞胎儿子,我们再没回去过。直到孩子四岁,夏娜看我一个人养家难,要出来找工作,我们才又带儿子回豫南。我妈答应帮我们照看,可对夏娜还是不冷不热。

我妈病了,顽固性便秘,在医院都不能正常排便,肚子止不住地疼。由于病痛和衰老,她不再强势,穿衣、梳头、洗脸,干任何小事都气喘吁吁。我帮她把衣服穿得拧巴,头梳得疙瘩,一气之下,她按呼叫器喊来护士,要剃头。

我拗不过,夏娜来的时候已经剃了一半。

夏娜一把夺过护士的备皮刀,呵斥道,你干吗呢?

是她,她让剃的。护士指指我妈。

她迷糊你也迷糊吗?要是你妈你剃吗?

我从未见夏娜如此彪悍过。她心疼地看着我妈裸露的半边头皮,轻轻梳着枯黄的半边头发说,瞧瞧糟蹋成什么样了。又数落我,你也是,伺候病人怎么伺候的。

我妈握住夏娜的手,往下掉眼泪,她说,这辈子我对不起你,我做了坏良心的事,才得了这怪病。

夏娜抱抱我妈的肩膀说,过两天就好了,别瞎想了。

一哭一抱之间,多年的块垒轰然倒塌。

你跟耿直,啥时候领证儿?孩子都恁大了,真一辈子不结婚?

夏娜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说,不是不结,是没当回事,你看,孩子户口在老家,户口本上有小孩没我,我呢,现在也想开了,结婚就那么回事,感情有了什么都好,感情没了,即便结了也得离。

唉!你还是恨我。

一直到我妈死,夏娜都没有跟我领证。我妈死在了夏娜怀里,她偷偷用了五瓶开塞露,临死泻干净了,全拉在夏娜身上。

我的悲痛铺天盖地。冬天的夜晚,夏娜在唱:

坚强得太久,好疲惫,

想抱爱的人沉沉地睡。

灰色空间你是谁?

怎么为我流泪。

梦见发着光的草原,

回到很久以前,

我选择不恨,

带着平静走远……

母亲死后,没有生育的二姐带走了我们的儿子,我继续没有底线地野外拍摄,靠微薄的收入养活两张嘴。夏娜大学毕业后一直没有找到工作,往返于超市饭馆之间打零工。闷了,她会给我发短信,报告,我想你了!我有意逗她说,耿大队收到!我能想象她在手机那头咯咯咯的笑声。

我精心布置了火锅、肉丸、香菜、红薯粉、芝麻酱和蒜泥,然后倒杯红酒,拍成照片,文字注明:一个人的晚餐,凑合着吧。给她发过去。

她很快回复:哈!这还叫凑合啊?吃得完吗你!

我知道,在野外,我吃得越铺张夏娜越高兴。等填饱肚子,我再发一张,空碗,剩菜,文字注明:尚未收拾的餐桌。考考你的记忆力,我刚刚吃掉了什么?有奖问答。

耿直你怎么那么好玩呢?我又听到她咯咯咯的笑声。

夏娜很容易满足,不管离开多久,只要我回来时带几只蝴蝶,她就开心。她专门做了三角形纸盒让我装蝴蝶。成虫蝴蝶交配产卵后,冬季来临之前会死亡,也有品种迁徙到南方过冬。夏娜说,迁徙的蝴蝶群非常壮观,还说,世界上最美丽的蝴蝶在南美的巴西、秘鲁。

为此,我真地去了一趟巴西。

当我打开纸袋,放出翅膀亮红的邮差蝴蝶时,夏娜欢喜的尖叫让我激动了一个晚上。

我参与了蝴蝶标本的全部制作过程。夏娜在灯下一点一点操作,每当昆虫针刺入蝴蝶,她都止不住肩膀颤抖。她一边做,一边说,首先,昆虫针自胸背部插入,接着,将针对准展翅板槽中间垂直插下,喏,这样虫体背面与蝴蝶展翅板就平行了。

她选了一枚小镊子,夹住前翅翅脉轻轻向前拉,一直拉到与身体垂直,再压上透明的压翅条。

她说,标本是为长久美丽,为了更自然,我们得用昆虫针拨弄一下蝶翅、足和触角。

整理好的标本放在阳台上,夏娜得意地伸出两根指头说,大功告成,两周后自行干燥。

由于夏娜喋喋不休的对梦的诉说,我也开始做梦。我梦见自己落在一群马蹄之下,白马、黑马、枣红马,个个大张着鼻孔,马蹄高高扬起,似要踏碎我的脑壳。那场景如此真切,以至于能闻到干爽凌厉的马儿的气息。

早餐的时候,我告诉夏娜,娜娜,我梦见撞上一群奔跑的马,鼻孔大张,前蹄高扬……

我还没说完,夏娜的汤勺当啷掉了,两滴白色的豆浆刺目地溅在领口上,她紧张地问,踏碎了吗?

呵呵,当然没有。

她停止了进餐,怔怔地望着我,睫毛蝴蝶翅膀一样忽闪着说,耿直,我们结婚吧!

我被蝴蝶效应打了个愣怔,咬了口油条说,怎么想到这个。

夏娜推开汤碗,慢慢起身,离开,背对我说,我以为你会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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