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杜诗“龙蛇”意象看历代注家之穿凿

2015-02-13 06:45
铜仁学院学报 2015年3期
关键词:蝮蛇杜诗杜甫

孙 微

( 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

从杜诗“龙蛇”意象看历代注家之穿凿

孙 微

( 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

宋代以“伪苏注”为代表的杜诗注家对《同谷七歌》中的“龙蛇”意象进行了穿凿和比附,后代注者亦不断在此说的基础上进行申说和坐实,直到清代的张溍、杨伦等人方对这些穿凿之论予以反驳与纠正。此类凿深倾向是宋人将阐释六经的方法移植到杜诗注释中的体现,并对后世的杜诗注释产生了极为深远的负面影响。

杜诗; “龙蛇”意象; 注释; 穿凿附会

从宋代开始,杜诗注家在解释杜诗中描写自然景物的诗句时,特别喜欢进行随意歪曲,认为这些景物皆有所托喻,常常犯影射附会的错误。如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其六)》:“南有龙兮在山湫,古木巃嵸枝相樛。木叶黄落龙正蛰,蝮蛇东来水上游。我行怪此安敢出,拔剑欲斩且复休。呜呼六歌兮歌思迟,溪壑为我回春姿。”此诗诗意本来甚为显豁,然对诗中的“龙蛇”是否有喻指,所指为何,历代的注家可谓众说纷纭。

一、“伪苏注”将“龙蛇”意象与玄宗劫迁西内事件进行比附

因为诗在开头提到了“龙”,故宋代的注家便将“龙”与下面的“蝮蛇”相互联系起来。如《分门集注杜工部诗》卷二十五引敏修曰:“龙蛰,喻天子失势。蝮蛇东来,喻禄山从山东来。”[1]419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曰:“龙蛰而蛇游,时之乱甚矣,叹无力以救之也。”[2]132在封建时代,诗文中的“龙”往往都会被解为帝王,故伪苏注又将此诗之“龙蛰”和唐玄宗进行了联系,作出史事之比附,其曰:“《六歌》一篇,为明皇作也。明皇以至德二年(757)至自蜀居兴庆宫,谓之南内。明年,改元乾元。时持盈公主往来宫中,李辅国常阴候其隙,间之,故上元二年(761)常迁西内。”[3]这里注者虽已经注意到史实与诗作时间上存在差异,对其事并未完全坐实,但其牵强之处却是显而易见的。这是因为李辅国将玄宗劫迁西内之事发生在上元二年(761),此诗作于乾元二年(759),那么杜甫作此诗时怎会预先知道两年以后的事呢?因此这是非常明显的牵强附会。对此,清初的姜宸英驳曰:“公才居同谷而明皇亦始居兴庆,安能逆料其然?按史:兴庆宫在皇城东南,距京城之东,开元初置。至十四年,又增广之,谓之南内。则南内之名,自开元已然,何谓自蜀居之始有此称耶?龙翔后,大明宫谓之东内,而以太极宫为西内,南内盖配两宫而言也,非始于明皇幸蜀之后明矣。按史:持盈侍太上皇,见之《李辅国传》,而本传不载。《辅国传》又载,万安、咸宜二公主,视膳西宫。而本传皆略之,惟《楚国公主传》云:上皇居西宫,独主得入侍。《辅国传》又不载。但公主入侍,与此诗毫不相涉,仅一‘南’字,与南内相附会耳。”[4]所论甚是。

二、后代注家对“伪苏注”的申说与坐实

伪苏注此说虽然有如此明显的缺陷,但仍对其后的杜诗注家产生了较大影响,如清初吴冯栻《青城说杜》便继续对此进行申说,其云:“六首明指玄宗幸蜀,禄山叛逆之事。蜀在同谷之南,言我之所以不得魂归故乡者,非以龙失其窟,蛇反来游故乎?龙之飞天,岂可在山湫者。想严冬木叶暂黄落,而适当蛰时耳。然龙蛰而蝮蛇来矣。蝮蛇游水上,我方畏其毒螫矣,安敢轻出哉!不受伪命意自见。我欲拔剑斩蛇,而又苦于力之不足。且复休者,非竟休也。不见拥护蛰龙,彼山湫之古木,方栊枞耶?我但少休以俟之,将溪壑一回春,而木叶之黄落者复盛,蛰龙随起,蝮蛇自灭矣,安足污吾剑?以龙喻帝,以蛇喻贼,自明。以古木喻李、郭,诸公恐少见及。叶虽黄落,枝则相樛,喻材本足有为,而遵时养晦也。春回则大运转,即可乘时而奋矣。故方歌而迟迟有所思者,思大运之急为我而转,古木之急为我生新叶,而辅蛰龙以升,不欲其久在山湫也。不曰天而托喻溪壑,立言微婉。回春姿,紧对木叶黄落,言乱极思治之意惄然。”[5]吴冯栻不仅同意伪苏注所论,且又将诗中的“古木”和郭子仪、李光弼进行比附,真可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穿凿的道路上比伪苏注走得更远。浦起龙虽然也表示反对伪苏注,但他仍相信此诗中提到的“龙蛇”不是泛泛歌咏,必有所指,其曰:“六歌,悲值乱也,申‘归不得’。伪苏注以龙喻明皇在南内,《博议》非之,谓咏万丈谭之龙。愚按:牵扯玄、肃父子,固为不伦;泛咏龙湫,更没交涉。七歌总是身世之感,何容无慨世一诗。值乱乃作客之由也,不敢斥言五位,故借南湫之龙为比。‘龙在山湫’,君当厄运也。‘枝樛’、‘龙蛰’,干戈森扰也。‘蝮蛇东来’,史孽寇逼也。‘我安敢出’,所以远避也。‘欲斩且休’,力不能殄也。是皆‘归不得’之故也。各首结句多说悲,此独言‘溪壑回春’,为厌乱故,指望太平也。如此看,无一语落空矣。”[6]264应该说,吴冯栻、浦起龙的说法或进一步坐实伪苏注,或迂曲地进行解释,都是宋人穿凿附会的隔代翻版。

三、清代注家对“龙蛇”意象的泛化解释倾向

也许是注意到了伪苏注及其追随者们将此诗中的“龙”和玄宗联系的穿凿难通,后来的杜诗注者开始出现了将此诗中“龙”和“蝮蛇”的喻指进行泛化的倾向。如清初张溍曰:“此叹帝室蒙蔽凌夷,盗贼纵横,欲翦灭而权不在己也。每每关心君国,忠爱之至。”[7]沈德潜曰:“言外有君子潜伏,小人横行之意。”[8]何焯甚至大胆提出,此“龙”乃杜甫自指,其曰:“龙之蛰也,时至则伸,自比也。蝮蛇东来水上游,比盗贼小人。”[9]1031虽然这些说法比之伪苏注无疑是前进了一大步,但是终究未能跳出汉人以君子小人说《诗》之窠臼。仇兆鳌乃于此基础上又提出了诗中的“龙蛇”本无寓意之说,这在历代注杜者中可谓石破天惊之论,其曰:“解杜者,诗中本无寓言,而必欲傅会时事,失之穿凿;诗中本有寓意,而必欲抹杀微词,谓之矫枉。此章托讽显然,盖借景以寓意。”[10]693仇兆鳌之所以有此卓识,是因为他已经认识到历代的喻指之说过于坐实,穿凿附会明显,断不可从。但是仇氏也不否认诗中明显有“托讽”和“寓意”,只是诗人并未将其讽意明显说出,故而引得历代注家苦心求索,各以为探骊得珠,并深信不疑,其实都不免于穿凿附会,这都是历代注家所犯穿凿之弊的根源所在。有鉴于此,杨伦乃评此诗曰:“《匪风·下泉》之旨。”[11]299《匪风·下泉》,是指《诗·曹风·下泉》,诗云:“洌彼下泉,浸彼苞稂。”用以兴贼臣作乱,周京受害之意。杨伦这种解释显然既不废意象之讽喻性,又没有坐实意象所指,故较为周全妥当。杨伦《杜诗镜铨》在清代的杜诗全集笺注本中最为晚出,此解之得出,应该是吸取了前代注杜的教训。

四、清代注家对诗人未斩蛇之因的解释及驳正

那么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蝮蛇本是充满了阴森之物,凡其在诗中出现,都代表了黑暗、邪恶等,而杜诗看到同谷溪水中有蝮蛇出游,为何还“拔剑欲斩且复休”呢?若按照旧注的说法,此“蝮蛇”是指安史之徒的话,难道诗人对这些令他深恶痛绝的叛臣贼子还抱有一丝怜悯之情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众多注家于是又纷纷给出自己的解释。如,吴见思曰:“龙德以象君子,正当天行云从,霖雨四海,乃在此山湫古木之下,蛰而未伸,故蝮蛇出而偃蹇耳。初而欲斩,继而且止,所谓不足污我刃也。前五歌只言一身,此则推及世事。”[12]仇兆鳌曰:“此章咏同谷龙湫也。古木巃嵸,树覆湫潭,神龙蛰伏,而蝮蛇肆行,此阳微阴胜之象。拔剑且休,诛之不胜诛也。溪壑回春,盖望阳长阴消,回造化于指日,其所慨于身世者大矣。《易传》以潜龙比君子,蔡琰谓暴猛如虺蛇,此君子小人之别也。时在仲冬,而曰春回者,天气晴和有似春意耳。”[10]698

既然将“蝮蛇”解释为安史之徒,与诗中“拔剑欲斩且复休”存在着难以解释的矛盾,于是又有注者建议改变这种解释。有人便提出,此“蝮蛇”乃是指同谷县令。因为从杜诗中可知,杜甫一家经过长途跋涉来到偏僻的同谷谋食,乃是受到同谷县令的邀请。杜甫《积草岭》中云:“邑有佳主人,情如已会面。来书语绝妙,远客惊深眷。食蕨不愿余,茅茨眼中见。”但是显然这位“佳主人”并未尽到地主之谊,杜甫至同谷后在诗中无一语提及,似可从侧面进行证明。这种说法虽然避免了诗人“未斩蛇”种种难以解释之处,但是仍未跳出坐实所指这一传统解诗思路,其穿凿附会与伪苏注等并无二致。故清吴农祥曰:“《发同谷》章法止而复起,有两山连合之势。以同谷之有佳主人也,故别而泪再滴,先生之于交情,深念旧恩也至矣。近人有以《七歌》中‘蝮蛇’喻同谷主人者,吾不信也。”[13]273

那么对诗人见到蝮蛇而拔剑未斩的原因,除了以上“不足污吾刃”、“诛之不胜诛”、“苦于力之不足”这些令人难以满意的解释之外,还能找到更为合理通达的解释吗?韩成武先生指出:“因为蝮蛇出游,说明天气变暖,而天气变暖对无衣御寒的杜甫一家来说,是天大的喜事。正因为这喜讯是蝮蛇传报的,故杜甫不忍斩之,迂曲地表达了他对春讯的盼爱,也正好反映出他过冬的艰难。”[14]122应该说,这种解释不仅切合杜甫在同谷的生活处境和心境,而且注意到了诗意的前后照应,较为完满地解释了长期以来对诗中“龙蛇”喻指中难以说通的问题。

五、结论

通过上述分析可见,在对杜诗中景物意象的阐释中,对历代注家坐实凿深之论应该保持充分警惕,在理解时应首先将景物意象理解为诗人实录所见之景,而尽量对旧注中的过度生发与过度阐释保持距离,这样方可最大限度地贴合诗意,以意逆志,得诗人之所用心。对诗句中的景物意象进行凿深和比附,其实已经成为宋人的一种根深蒂固的文化习惯。黄庭坚在《大雅堂石刻杜诗记》中对这种倾向批评道:“彼喜穿凿者,弃其大旨,取其发兴于所遇林泉人物、草木鱼虫,以为物物皆有寄托,如世间商度隐语者,则子美之诗委地矣。”[15]这确实道出了宋人对杜诗动辄凿深的穿凿附会之弊。由于杜诗在宋代受到异乎寻常的尊崇,已经处于等同于儒家六经的地位,因而在阐释杜诗时自然地将阐释六经的方法移植过来,努力钩稽文本背后的微言大义和纲常伦理等道德内涵,而宋人这些凿深倾向开后世对杜诗影射比附的先河,其影响经元明清一直持续到现在。

[1] (宋)佚名.分门集注杜工部诗[Z].四部丛刊初编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22.

[2] (宋)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M].续修四库全书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3] (宋)王十朋.王状元集百家注编年杜陵诗史[M].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1.

[4] (清)姜宸英.湛园札记[M].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5] (清)吴冯栻.青城说杜[M].中国社科院文学所藏清抄本.

[6] (清)浦起龙.读杜心解[M].北京:中华书局,1961.

[7] (清)张溍.读书堂杜诗注解[M].清康熙三十七年(1698)张氏读书堂刻本.

[8] (清)沈德潜.杜诗偶评[M].清乾隆十二年(1747)潘承松赋闲草堂刻本.

[9] (清)何焯,崔高维,点校.义门读书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7.

[10] (清)仇兆鳌.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9.

[11] (清)杨伦.杜诗镜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12] (清)吴见思.杜诗论文[M].清康熙十一年(1672)岱渊堂刻本.

[13] (清)刘濬.杜诗集评[M].杜诗丛刊本.台北:台湾大通书局,1974.

[14] 韩成武.诗圣:忧患世界中的杜甫[M].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0.

[15] (宋)黄庭坚.豫章黄先生文集[Z].四部丛刊初编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22.

Discussion on Past Annotators' Farfetched Arguments From the Images of “ Dragon and Snake” in Du Fu's Poems

SUN Wei
( Faculty of Arts, Hebei University, Baoding, Hebei 071002, China )

In Song dynasty, pseudo annotation of Su as the representative of annotators of Du Fu's Poems used eisegesis and analogy to analyze images of dragon and snake in Seven Poems Written in Tonggu. Later ,based on it,annotators made statements and some confirmations until scholars like Zhang Jin and Yang Lun gave refutation and made correction. The tendency of eisegesis reflects that scholars in Song dynasty transplanted the methods of interpretation of Six Meridians to the annotation of Du Fu' Poems which had a profound negative impact on later annotators.

Du Fu' Poems, images of dragon and snake, annotation, eisegesis

I206.6

A

1673-9639 (2015) 03-0019-04

(责任编辑 白俊骞)(责任校对 郭玲珍)(英文编辑 何历蓉)

2015-01-10

孙 微(1971-),河北唐山人,河北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唐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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