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尔纲的另一个人生
——以与胡适的关系为探讨

2015-02-14 17:35刘小云黄燕珍
玉林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4期
关键词:太平天国胡适

□刘小云,黄燕珍

(玉林师范学院 政史学院,广西 玉林 537000)

罗尔纲的另一个人生
——以与胡适的关系为探讨

□刘小云1,黄燕珍2

(玉林师范学院 政史学院,广西 玉林 537000)

罗尔纲(1901-1997),太平天国史专家,广西贵港人。他在学术上的贡献及其治学的精神和态度,得到了学界的普遍认可。他能取得这样的成就,除了自己的耐心、“不苟且”外,还与他的恩师胡适分不开。罗尔纲亲炙胡适教诲五年,对于胡适及其治学方法都极推崇。时过境迁,当两人之间隔着一段海峡时,曾经的恩师成为弟子笔下批判的对象。罗尔纲的这段经历鲜少为外人道,他为何会发生这样的改变?这种改变是否一直延续?罗尔纲最终的态度又是怎样的?深究下去,会看到一个不一样的罗尔纲。

罗尔纲;胡适;师生关系

罗尔纲(1901—1997),广西贵港人,我国研究太平天国史的一代宗师,被誉为“道德文章第一流”。[1]1胡适(1891—1962),安徽绩溪人,中国现代史上最著名的学者之一,是他引领罗尔纲走上学术研究尤其是太平天国史研究之路的。迄今,学界对罗尔纲其人其学研究颇多,屡屡提及罗尔纲和胡适的关系,但对师生二人关系的曲折隐衷未作深究,仍有进一步探讨的空间。①曾经仰慕的“适之师”一度成为罗尔纲笔下批判的对象,为何会有这种转变?是否一直维持这种境状?利用既有研究成果,结合政治时代大背景及其个人心理状态的变化,可以发现追求学问之外的、另一个真实的罗尔纲。

一、老师领进门

罗尔纲在胡适身边待了五年,这是他治史方法的启蒙和形成时期。从整理胡适父亲的遗稿获得初步的技能,协助胡适考证则使其技能日益成熟。在胡适的言传身教之下,罗尔纲走上了研究太平天国史之路并开创太平天国史的辨伪之风。

(一)学问第一课——整理遗稿

罗尔纲的学术之路是从他与胡适结缘以及整理胡适父亲的遗稿开始的。

1926年,罗尔纲进入上海大学读书。1927年,国民党“清党”运动将该校查封,罗尔纲顿感没有了出路。正当他迷茫之时,《申报》刊出中国公学一则招生广告燃起他的希望。该广告由董事长熊克武、校长胡适联合署名。罗尔纲报了名并很快被录取,这归因于中国公学是一所私立学校,在执行政府政策上与公立学校比相对宽松,而且有胡适这样一位有声望的人任校长,自然可以解决一些棘手的事情,这也为罗尔纲与胡适的交往提供了机缘。

1930年5月4日,即将毕业但茫然不知往何处去的罗尔纲给胡适写了一封信。在信中,他首先陈述了他对胡适人格的景仰,其次谈到自己遇到了困难,需要一份工作。时值粤桂战争,交通、通信受阻,自己和家人已经有五个月没有通信,无家可归。另一方面,受众贤师的影响,自己的专业由文学转向了史学,要将史学研究作为毕生事业。所以希望胡适能帮他找一份能在历史研究院或大的图书馆半工半读的工作。[2]368-371胡适回信表示无能为力,但可以暂时帮助他解决生活困境。不久,胡适在学校与罗尔纲进行了一番交谈,这恐怕是罗尔纲最意想不到、也最难忘的。胡适既不是给他提供研究院的工作,也不是提供图书馆的工作,而是请他到自己家里去。罗尔纲欣喜若狂,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能够在胡适的指导下念书工作。他给胡适回信说,希望胡适以古人对待弟子的态度对待他这个学生。6月底②,行过毕业礼之后,罗尔纲住进了胡适上海的家,开始了向胡适学习考证的生涯。

罗尔纲到胡适家要做的工作,一个是辅助胡适的两个儿子胡思杜、胡祖望读书,另外一个是抄写胡适父亲胡传(1841~1895)的《铁花遗著》。大约80万字的遗集抄录起来并非易事,因为是原稿,对作者的字迹不熟悉、不易辨认,要想整理抄录好这些遗集付出的心血和耐性可想而知。所以,一直以来胡适都很难找到合适的人来整理,罗尔纲来后才交其抄录。这也可看出罗尔纲在对待工作上的仔细认真,用胡适的话说是“不苟且”[3]4。事实也确实是这样。在整理抄录的过程中,对于一些看得不是很清楚的字句,罗尔纲就用记述同一件事的书启或日记去对校,一个个字去核对,一遍又一遍,这种校勘的方法是考证学的基本方法之一。罗尔纲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完成了这项工作③。做这项抄录工作虽很繁琐,但这恰恰是做考证史学工作者首先要练就的耐性,否则很难做搜集和鉴定史料的工作。罗尔纲入门的第一课就在抄录资料的过程中完成了。

(二)胡适的耳濡目染及其引导

在整理胡传遗稿的同时,罗尔纲也参与了胡适的《蒲松龄的生年考》和《醒世姻缘传考证》,这使罗尔纲在治史方法入门的基础上更上一层楼,并在胡适的引导下研究中国近代史,开创了太平天国史的辨伪之风,成为该领域的奠基人。

1930年11月28日,胡适举家迁往北京,罗尔纲随往。在罗尔纲即将完成胡传遗稿的抄录时,胡适也开始自己的考证工作——考证《醒世姻缘传》的作者即为蒲松龄。为了搜集蒲松龄的史料,胡适借了清华大学图书馆藏和淄川马立勋藏《聊斋全集》抄本,让罗尔纲将这两个版本与上海中华图书馆的石印本进行比较,再将清华本和马立勋本对比,最终整理成一本新的《聊斋全集》混合本。罗尔纲做完这些工作后向胡适汇报。根据罗尔纲考证的结果,胡适写了一篇文章《辨伪举例——蒲松龄的生年考》。

之后,胡适又花了大量时间来考证《醒世姻缘传》的作者。他运用了多种研究方法,其水平远远超出《水浒传考证》《红楼梦考证》,这也是胡适最满意的一篇考证文章。胡适写这两篇考证文章,罗尔纲都有参与。如果说整理、抄录胡传遗集是罗尔纲入学的演习,那么参与胡适这两篇文章的考证,则使罗尔纲真正迈进了师门,正如他自言:“如果我还说得上是适之师的一个门弟子,那么,我做学问的态度和方法,便是在这一年里亲承师教读了《蒲松龄的生年考》和《醒世姻缘传考证》两篇考证得来的。”[3]16

1931年的除夕夜,胡适特地叫罗尔纲到书房里询问他的研究情况。当时罗尔纲正在写一部《春秋战国民族史》,胡适看了他写好的两章后,对他说:“你根据的史料,本身还是有问题的,用有问题的史料来写历史,那是最危险的,就是你的老师也没有办法帮助你。近年的人喜欢用有问题的史料来研究中国上古史,那是不好的事。我劝你还是研究中国近代史吧,因为近代史的史料比较丰富,也比较易于鉴别真伪。”[3]23其实,不管是古代史还是近代史,流传的史料都有可能失真,但距离我们较近的事件,即使失真,我们也有更多的可能、更多的材料去印证其真假,做起研究来,相对古代史来说就减少了许多步骤,也会轻松许多。罗尔纲也承认:“在我撰著的太平天国史中,十分之九的工夫都花在这上面。但是,为什么我对上古代伪假的史料却一条都看不出来呢?这是因为时代太远了无法看出,反之,时代近的,就看得清楚了。”[3]175胡适向罗尔纲提出这个建议,一方面是出于对罗尔纲这个学术新手的爱护,一方面也教会了罗尔纲治学要严谨,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在胡适的影响和诱掖下,罗尔纲后来走上了研究中国近代史之路,而最出彩、最受人肯定的是太平天国史研究,这是从质疑太平天国时期的一个人物的身份开始的。

1931年9月,因为母亲身体的缘故,罗尔纲不得不与胡适拜别,回到家乡广西贵县。是年秋天,罗尔纲在整理家里的藏书时看到一本《光绪贵县志》,其中在《纪事寇略》一卷中有一篇《张嘉祥传》。看到这个传记,罗尔纲想到晚清古文家薛福成在他的《庸盦笔记》里有一篇《张忠武公逸事》,也是记载张嘉祥事迹。于是他拿这两篇文章进行对比,结果发现两者大相径庭。同是记载一个人,《光绪贵县志》记载张嘉祥为道光末年当地的大盗、流氓,而在《庸盦笔记》里犹如一个儒者。两篇文章存在的种种矛盾让罗尔纲疑问重重,于是花时间对这两篇文章进行了考证。因为考证的对象为晚清时期的人事,又涉及太平天国,所需文献资料大都是道光、咸丰朝文献,所以罗尔纲渐渐对太平天国史事发生了兴趣,将家中所藏找出来研究,自此走上研究太平天国史的道路,并首开太平天国史的辨伪之风。

1934年3月,罗尔纲再入师门。此时,罗尔纲比第一次进入师门时有更多自由的时间,胡适就叫他到北平图书馆看书,罗尔纲就专看太平天国的史料,专做这方面的研究。1934年秋,在《北平图书馆馆刊》发表第一篇考证太平天国史事的文章《〈贼情汇纂〉订误》。后又在《图书季刊》上发表《读太平天国诗文钞》,考证出其中五首诗是后人为宣传革命假借石达开之名而作的。其后,罗尔纲又写了《水浒传与天地会》和《上太平军书中的黄畹考》两文,都得到了胡适的帮助和监督。在写《上太平军书中的黄畹考》时,胡适不仅帮他找资料,借到王韬的手迹,还写信给自己的朋友帮忙找资料。在罗尔纲的努力和胡适的亲力亲为下,这篇考证论文在《国学季刊》上发表,这也是罗尔纲在大型学术期刊上发表的第一篇文章。其后,罗尔纲在这条道路上继续前行,出版了多部专著④。

1947年11月19日,罗尔纲在写给胡适的一封信中提到邓嗣禹要写一篇《近十年来研究太平天国史实之曙光》的文章,介绍近十年来研究太平天国的新动向,并向他索要他曾经和计划要写作的论文和研究材料,并称之为“曙光”,说明他在这方面的研究开了先例。[2]458-459当时,研究太平天国史的大有人在,如程演生有《太平天国史料第一集》,萧一山有《太平天国丛书第一集》,王重民有《太平天国官书新编》等,这些都是对当时藏于国外太平天国文献的辑录,仅仅是史料汇编,还不属于真正意义上的学术研究。被友人称为“太平迷”的简又文先生,也是在1939年才始有辨伪的倾向。所以,将罗尔纲在太平天国史方面的辨伪研究称为“曙光”毫不为过,他确实开了这方面的风气。对此高评,罗尔纲在信中对胡适说道:“因为此种治学态度与方法完全是由于个人所受的教育。学生研究太平天国史能够开步走就不错的,便是荷蒙我师教育出来的,真教学生终生感受恩师不尽!”[2]461

罗尔纲走上太平天国研究之路,看似偶然,其实不然。一个研究者所受的教育,所接受的知识,无形中会影响他对一个问题的看法、抉择。如果没有在胡适家的工作经验,没有胡适的考证之学的影响,没有胡适对罗尔纲的研究方向的指导,罗尔纲本人的思想中没有辨伪求真的观念,就不会为偶然看到的一篇文章煞费苦心。

(三)谆谆师教和谦恭态度

胡适对罗尔纲治学的影响不曾间断过,即使是罗尔纲离开胡适家后,胡适还是一如既往地监督他,告诫他在治学上须严谨,不可浮躁。罗尔纲对胡适的教导,也表现出一个弟子应有的谦恭态度。

1935年1月,由于妻子和孩子从家乡到北京,罗尔纲搬出了胡适家。家人的到来一下子增加了开销,作为一个书生,卖文鬻字是养家糊口的唯一途径,所以为了应付生活,罗尔纲写了许多“急就章”,其中也不乏被胡适称道的,不过严厉的批评是主要的。罗尔纲曾在《大公报·图书副刊》第72上期发表一篇评论《聊斋文集》的书评——《聊斋文集的稿本及其价值》。罗尔纲认为,《聊斋文集》除了那篇反映封建大家庭的丑恶、妇女相夫教子、刻苦经营家庭的《述刘氏行实》有价值外,其他都是一些无病呻吟的文章,不能算是文学作品,以文学的角度来批评《聊斋文集》的话,毫无价值可言。胡适看了罗尔纲的这个评论,认为他过于武断,严厉地批评道:“一个人的判断代表他的见解。判断的不易,正如考证不易下结论一样。做文章要站得住。如何才站得住?就是,不要有罅隙给人家推翻。”[3]44

1936年夏,罗尔纲在《中央日报·史学副刊》上发表《清代士大夫好利风气的由来》一文,胡适看后对其中罗尔纲引用郭嵩焘“西汉务利,东汉务名;唐人务利,宋人务名”的说法不以为然。他认为做新式史学的人,不可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下结论要经过自己的一番推敲,看问题也不仅仅看到其中一面就妄下结论,所以他就质疑罗尔纲:“西汉务利,有何根据?东汉务名,有何根据?前人但见东汉有党锢清议等风气,就妄下断语以为东汉重节气。然卖官鬻爵之制,东汉何尝没有?‘铜臭’之故事,岂就忘之?”[3]46

1937年春,罗尔纲出版了太平天国研究的第一部专著《太平天国史纲》,被国内唯一的书评杂志《书人》推选为“中国最新佳作”之一。[4]金毓黻在《中国史学史》中,也充分肯定该书“着墨不多,而语语扼要,颇能详其始末,后来者虽不可知,而旧有诸作,殆恐无以胜之。”[5]527罗尔纲也因此书而被汤象龙荐任为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任助理研究员。虽然得到外界的好评,但是遭到胡适的严厉批评。胡适训诲说,这本书只写太平天国的好,没有认识到太平天国十几年中给社会经济造成的破坏,没有做到一个史学家应有的客观公正。罗尔纲在书中还写到,太平天国时期提倡的通俗文体影响了后来的五四运动。胡适并不认同,太平天国史料是近期才大量发现整理的,怎么可以说五四运动是受它的影响呢?这未免太牵强附会。[3]54这一次可以说是胡适对罗尔纲训责最严厉的一次,罗尔纲也觉得辜负了老师的殷切期望。早在1934年,在狱中的陈独秀为解闷,决定做太平天国研究,汪原放给他带去的资料就有罗尔纲写好但未发表的《太平天国广西起义史》。陈独秀看了这部稿子觉得很有见地,提出要与罗尔纲谈谈。汪原放写信告诉胡适。胡适对章希吕说:“仲甫是有政治偏见的,他研究不得太平天国,还是让尔纲努力研究吧。”[3]56这是胡适对罗尔纲研究太平天国的肯定,认为罗尔纲无党无派,可以站在客观的立场还原历史的真相。回想老师曾经的评价,再看看自己现在所做研究的片面和牵强附会,罗尔纲只觉得荒唐、惭愧。

胡适不仅以一个考据家严谨的态度来评判学术研究,更以一个严师的姿态来训诫弟子不可作无证据的推论。他对罗尔纲著作中每一个小细节,都会提出来与之商榷,做到无懈可击,不致“偶然一点不留意,偶然松懈一点,就会出漏洞,就会闹笑话。”[3]4能得到胡适如此悉心的督教,罗尔纲自然很诚恳、谦恭、虚心,对胡适无论是口头的,还是书面的教诲,都记录下来,以作鞭策。对于这段经历,罗尔纲可说是如沐春风,每念于此,内心总会流露出对胡适的感激之情。特别是在第一次离开胡适家的日子里,无时无刻不盼望着能再回到胡适身边聆听师教。正如他对胡适的内心自白:“我好比一株小草,他受了旭日的深恩,但他不会同鸟儿那样向太阳赞颂,他也不会同虫儿那样向春光歌咏,他只有不知不觉地迎着春风向着阳光频频地深深默感。”[2]379

二、思想的转变

1949年内战结束,神州大地改头换面,新的政权建立,结束了内战动荡的局面。在安定的环境下,知识分子终于可以远离喧嚣的炮火,安心地去做自己的研究。然而,历史不总是如人所愿,总是风云变幻,诡谲云波,让人深陷其中。

新时代新气象,居庙堂之高者要求各个领域都要破旧立新,树立新时代的方向标。在思想领域最需要破除的是资产阶级的唯心主义,放弃业已形成的学术道路、思想的信仰,在政治思想上以马列主义武装头脑,树立起历史唯物主义、唯物辩证法的旗帜,从而更好地开展学术研究。信奉自由主义、怀疑主义的胡适就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遭到史无前例的清算。

作为胡适最亲密的弟子之一的罗尔纲,在这场思想批判洪流中自然不能置身事外,在响应号召改造自己的同时,也表达了对胡适的立场。

(一)改造记

1949年,胡适去了美国做寓公,罗尔纲留在了大陆,两人的关系由此让人生出“萧条异代不同时”的无限感慨!

罗尔纲的理想是做一个纯粹的学者,在胡适的指导下做一些中国的国故学。胡适曾经推荐他到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做文书工作,月薪120元,工作清闲。但罗尔纲觉得这种事务工作与自己到研究机构的想法相左,固辞,最后去了月薪只有60元、不易升迁的北大文科研究所考古室整理金石拓片。在政治方面,罗尔纲也不热情。1931年9月15日,在写给胡适的信中表露出自己对政治的排斥、不愿参与政治的心境。时值两广党化升腾,一边是国民党的公开拉拢,一边是共产党的秘密宣传,在这样的政治氛围下,“如果一个人要回到那个社会去占一位置,则不入于杨必入于墨,决不容自由的人存在着。你即不想占一位置,但这两种人都想利用你同时也怕你会和他们捣乱,……唉!今日我家乡风俗的堕落岂仅是小说上所描写的‘三河县’!所以我决意不回家乡去做事,倘使不幸而回去,结果恐怕只有发狂!”[2]390-391就是这样一个声称要与政治绝缘的人,后来却参与了政治,而且是如此热衷。

1949年12月4日,家乡广西贵县解放。1950年春,罗尔纲参加贵县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被选为贵县人大代表。6月,参加第二次会议。会后,罗尔纲回到南京原单位社会科学研究所复职,继续接受政治思想改造,组织将他编入南京市政治协商会议委员会学习组。历经几年的学习,罗尔纲可以说已经入于杨,或者说入于墨,在思想上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1954年11月16日,罗尔纲在《南京政协学习报》第13期上发表了一篇学习心得——《学习改变了我的人生观》。认为只有参加政治,联系群众,才会有工作的热情与动力。在新旧交替之际,大部分知识分子都未曾想要入于杨,或入墨,而只想走第三条道路。周一良曾做一首诗,这首诗也多少反映当时想走这条道路的知识分子的心境,诗云:

独裁民主两悠悠(指国共两党),

扒路断桥未肯休。

小民何日免饥色(反饥饿运动),

细君几夜怯空楼。

凄凉最是教化界(教育文化界,谐“叫化”),

书卷难作稻粱谋。

祸乱十年殊未已,

炮声今又逼卢沟。[6]55-56

这首诗作于国共内战末期,对内战所造成的社会破坏,周一良认为双方都有责任。知识界对这种民不聊生的后果也很是不满,对任何一方当然都不是支持的,所以走中间路线是当时知识分子的普遍想法。罗尔纲自然也有这样的想法。1948年4月,罗尔纲到南京中央医院治病,在与朋友的交谈中,“知道走中间路线的错误,认识到知识分子必须‘一边倒’的道理。”[7]79这句话说明罗尔纲此前是希望走中间路线的。最后不能顺着这个想法走,有外界的客观原因,也有自身的主观原因。如他写给胡适的信中说,“不能利用你,便要想法陷害你”[2]390-391,作为一个“怕死”之人(因年轻时候害过一场病,所以一直对死亡有一种恐惧),[3]11想到自己曾经的这个分析,也只能妥协了。

(二)另一个人生——对胡适的批判

在全国各界开展对胡适的批判运动时,罗尔纲也加入了这场世纪大审判。

针对胡适思想问题的批判早在20世纪50年代初就开始了。当时高校开展控诉胡适座谈会,学者个人发表批判文章,表示服膺马列主义,如朱光潜、顾颉刚、沈尹默、王芸生、周谷城等等,这些在胡适的日记里都有记载。这时的“批胡运动”只是星星之火,成燎原之势则是在1954年后。1954年9月,李希凡、蓝翎在山东《文史哲》杂志上刊登了《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评〈红楼梦〉研究》两篇文章,批判俞平伯的红学研究。10月10日,《光明日报》转载了这两篇文章。毛泽东看后,于10月16日写了一封信给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及有关人员,要求开展“反对在古典文学领域毒害青年30余年的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论的斗争。”[8]142俞平伯对《红楼梦》的研究方法继承于胡适,胡适也被认为是研究《红楼梦》的权威,批俞就是以俞为突破口批胡。此信后以“编者按”形式发表,这是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对这场运动的定性。11月8日,《光明日报》发表一篇长标题文章《中国科学院郭沫若院长关于文化学术界应开展反对资产阶级错误思想的斗争对光明日报记者的谈话》,该文标志着全国范围的“批胡运动”正式展开。

批判胡适的思想面广泛,共涉及哲学思想、政治思想、历史观点、文学思想、哲学史观点、文学史观点、考据学和红楼梦研究等九个方面。[9]215在所有人对胡适口诛笔伐,拥护新思想时,作为胡适弟子之一的罗尔纲当然是最有发言权的。或许是还感念胡适的恩泽,罗尔纲对批判胡适还是有一些顾虑,但是想起胡适儿子胡思杜的批判文章《对我父亲——胡适的批判》后⑤,心中的顾虑渐释,也于1955年1月4日在《光明日报》上发文《两个人生》批判胡适,与胡适划清界线。

因为和胡适的这层关系,罗尔纲的这篇文章与其他批判胡适的文章有些不同。除了抓住政策主旨批判胡适思想以外,更侧重于强调胡适思想对自己的负面影响。前面提到罗尔纲那部《太平天国史纲》出版后,受到胡适的严厉批评,说他没有用客观的角度去还原历史的真相,只说太平天国的好,没有认识到太平天国带来的社会灾难。当时罗尔纲对胡适的批评是认可的,是自己没有全面分析材料才导致结论过于片面化。可是,在《两个人生》中,罗尔纲改了口,说当时是受了胡适超政治、超阶级的资产阶级唯心思想的毒,受了他的欺骗,所以在此蒙蔽之下也不能将太平天国提高到反封建、反侵略的农民革命的高度上来。罗尔纲还对胡适的考据方法提出了批判,认为胡适的考据是“为了考据而考据”,教人完全脱离政治,埋头到故纸堆中,不问世事,庆幸自己迷途知返,没有跌进胡适反动考据方法的深渊中去。胡适曾经花了六七年的时间去考证《醒世姻缘传》的作者是谁,在文中罗尔纲说胡适的这个问题的提出只因看了别人一条笔记说《醒世姻缘传》的作者是蒲松龄,就提出了假设,大胆地发挥,简单地得出了结论。对于这个假设,胡适自己也认为是大胆的。因为所根据的资料有限,并不是在资料很丰富的基础上提出来的,与他考证《红楼梦》相比,考证《红楼梦》是“小胆的假设”,而这篇文章才是“大胆的考证”。但胡适的考证过程确实是严谨的。胡适在邓之诚、孙楷第和胡鉴初的帮忙之下获得了很多相关资料,通过对这些资料的整理和严密的考证,最终得出了作者是蒲松龄的结论。在这个过程中,罗尔纲也有亲身参与,还给胡适提供了有力的证据。罗尔纲曾说胡适批评自己的《太平天国史纲》是立场问题,那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在阶级斗争观念盛行的年代,只要意见相左,任何学术问题都可以阶级立场不同来批判,这样带着意识形态去讨论问题就不可能做到公正了。

建国后,大陆史学界在中国古代史的研究问题上提出了五个问题:中国古史分期问题、封建土地所有制形式问题、农民战争问题、资本主义萌芽问题、汉民族形成问题,也就是后来所说的“五朵金花”。针对这五个问题,史学界进行了热烈的讨论,农民起义问题因意识形态的原因可以说是重中之重,罗尔纲研究的太平天国问题即属于这个范畴。因为符合时代的主旋律,所以与其他学者相比,罗尔纲此时的研究成果颇丰⑥。要符合时代的主旋律,罗尔纲在太平天国史的研究上就不能沿袭旧有的方法进行研究,必须破旧立新。

(三)新史学考据法

罗尔纲在新时期的史学考据法是在破除胡适旧史学考据法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那胡适的史学方法“旧”在哪里,罗尔纲又是如何破“旧”立“新”的?

胡适的治学方法受到西方实验主义哲学和中国传统考证学的影响,可以说他的方法是两者的结合。在西学方面主要受赫胥黎和杜威的影响,而中学则是传统的乾嘉学派的考据学。胡适将自己所受两者的影响而形成的方法归纳为“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十个字。胡适所说的“大胆的假设”当然不是凭空臆造出一个问题来,而是在掌握足够的知识,看过足够的材料后产生疑问才提出的假设。1952年12月1日,他在台湾大学的演讲中说:“做学问、上课,一切求知识的事情,一切经验——从小到现在的经验,所有学校里的功课与课外的学问,为的都是供给你种种假设的来源,使你在问题发生时有假设的材料。”[10]114-115所以广博的知识和丰富的材料是提出假设的必要前提。提出假设就要对问题进行解决,解决的方式就是“小心的求证”。求证的过程是细致的,如果没有充分的证据去证明假设的正确与否,就不可妄下结论,宁肯悬而不决,这是胡适的治学精神和治学方法。在研究的立场上,胡适主张要有科学的态度,站在客观的立场去研究,撇开成见,不带个人情感,只跟着证据走。

胡适这种治史的方法和立场在“批胡运动”中被批为“资产阶级唯心主义史学”,将限制于整理资料的考据当作史学,混淆考据学和史学,掩盖了社会科学阶级斗争的使命,是资产阶级的流毒。为了使自己的研究能够体现阶级立场,是为人民利益服务的,罗尔纲认真学习马克思主义,以马克思主义改造自己的过去⑦,指导自己的将来,形成了马克思主义指导下的史学考据方法。罗尔纲以自己的研究为例做了解释。

20世纪40年代,罗尔纲对太平天国的革命纲领《天朝田亩制度》进行考证,主要从土地法、妇女解放、圣库制度、乡官制度、诸匠营与百工衙制度等方面去看,因为当时不懂得马克思主义全面的、联系的观点,所以只能看到一个个孤立的问题。经过学习之后,他看出了几个因素之间的联系,从而认为太平天国是一场具有反封建性质的农民革命。

20世纪50年代,罗尔纲对南京堂子街太平天国望楼的壁画进行考察,由壁画上军事斗争场景和民用船只在江上航行的景象,推断出这是一幅具有时代特点、反映天京经济繁荣景象的现实主义壁画。同时,由壁画朝代的兴衰历程,推断出是由于农民对壁画的喜爱,太平天国才大力提倡,反映出它的群众基础。但从事有关方面的艺术家认为,这些壁画只不过是一些山水画,也否认壁画反映群众基础说。罗尔纲却认为,壁画的内容反映的只是一个表面现象,要真正认识其中的真相,还要透过现象看本质。这是马克思主义指导史学的又一方法。

通过对绍兴太平天国壁画真假的考证,认识到了形而上学“是则是,否则否”的错误,掌握马克思主义在矛盾对立中解决问题的方法。

20世纪40年代,罗尔纲对太平天国的两部思想指导书《太平诏书》和《天条书》的两个不同版本进行校勘,得出援引儒家经典的是初刻版本,不引用儒家经典的是改正重刻版。不过,当时并未对这两个版本的不同做出解释,仅考证版本的先后而已。学习了马克思主义理论后,懂得用发展的观点看问题,罗尔纲开始提出:“洪秀全虽利用基督教发动革命,但他本是儒生,久受中国传统思想的熏陶,因此,那时候他写的教育宣传文件就多援引儒家思想与术语,不能出其范围。到癸好三年建都天京后,草创渐定,万祥更新,于是乃有删书之举,以谋思想上的统一”[11]503。

1944年,罗尔纲写过一篇《世传太平军奸淫杀戮考谬》。1954年,他用阶级斗争的观点重写,为太平军洗刷了对江南地区烧杀抢掠的罪名,这些罪名其实是地主阶级对太平军的污蔑。洪秀全反封建的主张,是站在人民的基础上提出来的,体现了马克思主义的群众史观。

罗尔纲以这些例子说明了何为“旧”,何为“新”,新的考据方法能全面、联系地看问题、透过现象看本质,在对立中统一、以发展的眼光看问题,以阶级斗争为中心,坚持群众观、走群众路线。从本质上来讲,“新考据学”是以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观点武装起来的新史学方法。其实,资本主义史学方法也有其合理的成分,值得借鉴;马克思主义史学方法也是要不断扬弃和发展的。学术可以争论,但不应为了自己的一派独占鳌头而党同伐异,甚至人身攻击和批斗。

三、毕竟是师生

对罗尔纲立场的转变,胡适在了解其生存环境后,抱的是理解的态度。在知道胡适的态度后,罗尔纲又是什么态度?是继续选择违心而论,还是选择真心面对,与胡适的雅量相呼应?对于罗尔纲的选择,要联系当时的政治环境来分析。

(一)胡适对罗尔纲批判的态度

胡适对在那场运动中批判自己的门生故旧抱以非常宽容的态度。

大陆各界对胡适口诛笔伐时,胡适正在美国做寓公,研究《水经注》。不过,他这个缺席的被批判者却没有置身事外,而是时时关注大陆的动向。1955年,大陆将批判胡适的文章编成八卷本的《胡适思想批判论文汇编》。以前自称“学生”的人,以“弟”谦称的人,以“我的朋友胡适之”为荣的人,都纷纷跳起而指摘,态度之凶,言语之恶劣,让人不寒而栗 ,感叹个人在政治运动中的无可奈何!对于这个变化,胡适的态度却是表示理解的、淡然的,他深知门生故旧当时没有自由可言。所以胡适选择了宽容,没有责怪批判他的人。他曾说过:“其实我的朋友们骂我,我从不介意”[12]73,对罗尔纲更是如此。唐德刚曾提到胡适在他的书堆中找出罗尔纲的《师门辱教记》给他看,说:“你看尔纲会那样地批判我?”唐则答:“说不定罗尔纲的思想真正搞通了呢!”胡适直摇头:“胡说!胡说!”“不可能!不可能!”。[13]23-24罗尔纲的《师门辱教记》确实是写得情深意切,给朋友们看后,“都很受感动,甚至有的看了也陪我流出‘感激的泪’来”[3]7,从中可见罗尔纲对胡适的感情。况且罗尔纲在自己身边待了那么长时间,他对罗尔纲的为人处事都是了解的,如此尊师重道的一个人怎么会批判自己?再加上当时的政治环境,给胡适的“胡说!”“不可能!”增添了更现实的依据。所以,胡适一直都不相信罗尔纲对自己的态度会有转变,还很高兴地向人宣传他们之间的师生关系。

1958年,胡适在自己68岁生日的前十天将罗尔纲的《师门辱教记》易名为《师门五年记》,自费印刷,将其作为生日那天的回礼。在与秘书胡颂平谈话中说道,这本小册子等于是给中国公学做广告。学者李敖就曾两次收到胡适的赠送,一次是在1958年胡适生日这天,一次是在当月的31日,收到的是校订本。胡适为什么两次赠送李敖同一本书?除了版本不同外,李敖的解释是:“胡适的学生姚从吾是我老师,姚从吾写信给人说,胡先生待李敖如罗尔纲。罗尔纲是胡适贴身的出色徒弟,身陷大陆。胡适特别亲题罗尔纲《师门五年记》一册寄我,又当面送我一册,我感到姚从吾老师所说,不为无因。在胡适眼中,我是出色的,可是没等我念完研究所,他就死了,他拉我做他徒弟的心愿,也就永远不会成为事实了。”[14]273按李敖的话说,胡适是想收他作为弟子,像当年待罗尔纲一样培养他,两次赠送《师门五年记》就是让他知道,学生何以为学。不过,胡适最主要的目的,想必是将这种师生之间良好的互动方式传承下去,以示后学者。“在胡适眼中,我是出色的”,那在胡适眼中,罗尔纲应该是更出色的了。

(二)罗尔纲的沉默

相对于胡适对罗尔纲的信任肯定来看,罗尔纲的态度却是回避的。

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后,“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得以重新建立,社会各界都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在政治氛围稍显轻松的环境下,对“批胡运动”的认识也有了新的转向。赵俪生在那场运动中写了《批判胡适反动的考据方法和校勘方法》一文,1979年他重新审视自己的观点,写了一篇《胡适历史考证方法分析》,对胡适的考证方法重新做了一个客观的分析,对当年的论断“颇有感触”。文中有一段文字特别说明了当时重评胡适的言论环境:“今年逢到‘五四’60周年,大家对胡适的谈论又慢慢多了起来。谈论中,无形也形成了一些原则,如说功则功、过则过;不要因人废言,也不要因言废人;不能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不要好就是绝对的好,一切皆好,坏就是绝对的坏,一切皆坏;……等等。对于这些原则,我个人是衷心赞同的。”[3]299不过,对胡适的重新评价仅仅限于学界,官方当时并没有对这场运动进行重新定性,但也没有压制这些客观的言论,这也为人们重新评价胡适提供了一个良好的环境。

有此形势,罗尔纲也理应出来对此前的所做所言作一个解释。然而,不知为何,对胡适,罗尔纲讳莫如深。1986年,罗尔纲在出版《困学集》第七辑《困学记》中,谈到自己研究太平天国经历时,竟以“人家”的称呼避讳胡适。这部书是罗尔纲从自己所写的几百篇文章中辑录出来的,所写的时间大都在20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初,如果当时还因为政治环境问题必须这样称呼,可以理解,但是到了已经可以稍稍谈论胡适时,仍以冷漠的“人家”称之,可见罗尔纲内心对政治的一种“后怕”。

对自己在“批胡运动”中的表态,罗尔纲也选择了回避,不愿承认。在《师门五年记·胡适琐记》(增补本)中有一篇《1961年何勇仁说他读了我攻击胡适的〈坦白状〉》,写此文是因为罗尔纲看到胡颂平编著的《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10册记载1961年8月16日夜晚胡适复何勇仁的一封信。7月23日,何勇仁曾到胡适家中做客,谈话中提到贵县一个罗姓学生。8月16日晚上,胡适给他的回信中确认这个人即是罗尔纲。信中说:“那天我们谈及贵县姓罗的学生,大概就是罗尔纲。先生读了他的《坦白状》,想必也是这样猜想吧?”[3]178罗尔纲读了这封信后,说自己1961年并没有写所谓的《坦白状》来批判胡适,而是有人伪造,“我们以前知道当胡适于1961年11月心脏病复发入医院,围剿立刻起来了,一直到1962年2月24日逝世时还没有停止。现在读了这封信,知道当1961年就已经有人假造我写的什么《坦白状》来气胡适哩!”[3]179

罗尔纲所说的“围剿”胡适事件发生于1961年的11月。起因是11月6日胡适应美国外援机构的邀请,在“亚东区科学教育会议”上作了题为《科学发展所需要的社会改革》的开幕演讲,演讲内容大意为:东方人过于突出自己的精神文明,为了准备接受西方的科学文明,东方人必须经过某种知识上的革命。“某种知识上的革命”其实是在批判国民党的一党专政,没有民主与自由的环境。胡适说他的话“是三十五年前的老话,但在今天似乎还是没有人肯说的话。”[15]798早在9月16日,为纪念好友曾慕韩,胡适在《民主潮》报上也发表过“过于颂扬传统文化,可能是替反动思想助威”这样具有针对性的文字。演讲后的第二天胡适进行身体检查,发现心脏异常,在医生的强烈要求下住进医院五天。在住院的这几天里,国民党部分立法委以及部分学者对胡适的演说及在《民主潮》的言论就开始进行讨论,“另一场反胡运动正在酝酿着”。[15]801

罗尔纲借胡适被围剿的这个背景说《坦白状》是子虚乌有,是有人别有用心捏造这个文章去气胡适,所谓的《坦白状》根本不存在。不知罗尔纲是真的不知道这篇《坦白状》所指是什么,还是有意借别的事情来回避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其实,何勇仁所说的这篇《坦白状》就是罗尔纲批判胡适的文章《两个人生》。胡适在1961年7月23日记中记载:“我曾见尔纲的自白书,——题作《两个世界》(?)”“罗尔纲的自白书见于《胡适思想批判》第二辑。”[15]771在美国时,胡适在看那一篇篇批判自己的文章时,是有看到这篇文章的。到了台湾,何勇仁看到《胡适思想批判》后,跟胡适提及,胡适才写信向他索要此书:“《胡适思想批判》第二辑,请先生便饬人送到台北和平东路一段一一五号中央研究院总办事处(师大对面),至感。”[3]178

显然,罗尔纲是不愿意面对那段历史,那场批判。将学术问题提高到政治高度,让不少人做出言不由衷的表态,泯灭了知识分子的独立精神和自由的人格,给他们的思想世界留下了一个不可痊愈的伤疤。在罗尔纲看来,现在回去检讨那段历史,或许只能是往伤疤上撒盐,不忍去触碰。所以,直到他去世都没有做出对胡适批判的解释,而是从别人的口中或自己的作品中侧面去肯定胡适的历史地位。

(三)新环境下重拾师训,承认师承

虽然看不到罗尔纲内心的直接表达,但还是可以从他与别人的交流中知道他对胡适的感情,承认胡适老师的身份。

在1997年出版的《生涯再忆——罗尔纲自述》文末高增德所作的跋文中说到,他在20世纪80年代初曾请罗尔纲写传略,1982年罗尔纲写了一封信回绝了他的请求,并说明理由:“因有师承问题,难于下笔,未能遵命,伏维见谅为幸。”[16]1451988年底,高增德拜访罗尔纲,罗尔纲又当面解释这么久以来不能写传略的苦衷:“我所以一直未诺写传,主要碍于师承,与胡适先生有关系。在传中,吹捧不行,贬低也不行,自我张扬也不行。”[16]147传统中国读书人讲究师承,师生之间有一套必须遵守的礼仪,学生对老师要执弟子之礼,老师要将毕生所学教予学生,代代相传。师生之间的关系,以“道”来维系,所谓“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这里的“道”,当指授业之师的思想,也是陈寅恪所说的“从我之说”⑧。罗尔纲现在讲出“碍于师承”几个字,表明他还是站在传统的师生关系的角度来看待他与胡适的关系的。所以,站在学生的角度,把老师写得无缺点,则被人说成过分拔高,是有门派宣传的道德文章。而作为传道、授业、解惑,深受自己景仰的业师,又不可能像20世纪50年代那样批判他。对胡适,罗尔纲存在着这样的一个矛盾心理。

其实,罗尔纲的不能,很大原因在于当时还不能完全卸下思想上的枷锁。“文革”之后,许多学者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来摆脱思想上的桎梏,回归到1949年以前的思想意识。季羡林1987年针对当时报刊对胡适的评论“一生追随国民党和蒋介石”而写了一篇文章《为胡适说几句话》,十三年后提到这篇文章时感到有一些些遗憾,自责自己“连‘先生’二字都没有勇气加上”[17]222。当初要发表这篇文章时,有人建议季羡林还是不要发表为好,环境不允许。最后,季先生还是坚持发表,结果是“反应还差强人意,至少没有人来追查我”[17]222。可见,在思想刚刚松动、政治气候乍暖还寒之际,重新肯定胡适的学术价值的意愿是很明显的,但终归还是不能畅所欲言。了解到这个事实,我们对罗尔纲的沉默,又有了几分理解。

可以真诚地、畅所欲言地谈论胡适是20世纪90年代以后了,一些亲炙胡适教诲的学者纷纷撰文,追悔20世纪50年代随大流批判师长的行为。1990年,周一良在美国写下《追忆胡适之先生》一文,回顾与胡适交往的点点滴滴,忏悔对胡适的错误批判。2001年,在著作《〈郊叟曝言〉前言》中,再次深情写到“不可能再跨过海峡到胡先生墓前顶礼膜拜、去赔礼道歉了,愿以此小文表达自己诚恳的请罪的心情。”[6]173季羡林则有机会站在胡适墓前,深深鞠躬,感慨往事如烟。红学家周汝昌则于2005年出版《我与胡适》一书,细数与胡适探讨《红楼梦》的收获。至于罗尔纲,与上述的人相比,他的忏悔虽不是如此直接,却也反映了一个迷途知返的弟子回归师门的心愿。

罗尔纲生前亲撰的最后一本书《师门五年记·胡适琐记》是由1944年所写的《师门辱教记》和20世纪90年代断断续续写的《胡适琐记》合集而成,1995年该书第一次出版,1998年版为增补本,增加了更多关于胡适的篇章。增补本分为三部分,分别为“我记述”“胡适自记”和“世人自述”。“我记述”,除了记述自己与胡适的师生情缘,还包括自己所知道的胡适与他人交流的内容。“胡适自记”,是一些关于胡适做研究与交游的文章。“世人自述”,除了赵俪生的《胡适的历史考证方法分析》讨论胡适的研究方法之外,其他的都是一些与胡适有渊源的人回忆胡适,赞扬其为人处世的篇章。罗尔纲在晚年的时候把这两部分作品集合起来出版,其用意显而易见,就是想重温青年时代胡适“不苟且”的教诲,唤起曾经尊师重道的记忆,反思离经叛道的心路历程。

罗尔纲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政治运动中展现的一面,很少为外人道。了解他的这段经历,考究他的学术道路的变化起伏,不仅可以认识一个完整的罗尔纲,也可以管窥那一代学人所经历的苦难和悲剧。

在政治疯狂的年代,师生之间的融洽关系被破坏,师生情谊被蒙上了阴影。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政治阴霾最终退去,在新的时代环境下,可以欣喜地看到师道尊严的存留。 ■

注:

①前人研究较多涉及罗尔纲与胡适关系的论著主要有:李先富:《论胡适对罗尔纲史学研究的影响》,《江海月刊》1999年第6期;潘光哲:《胡适与罗尔纲》,《开放时代》2004年第3期;孔令信:《罗尔纲与胡适之间的师徒教育》,《理论探索》2011年第5期;李传玺:《面对批判的胡适》,《国学》2013年第3期。但对罗尔纲态度变化的内外因仍有探讨的空间。

②对住进胡适家的时间,罗尔纲在《师门五年记·胡适琐记·(增补本)》和《生涯六记》的记载都是6月初,但在《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41册里收藏的一封写给胡适的信中记载是在6月底。6月20日早上写给胡适的信中如下写:“二十二日学校举行毕业典礼,所以学生决于下礼拜一(二十三号)上午,如果天晴就搬到校长家去。”书信为当时所写,其内容信息最为可靠,所以这个时间应是6月23日。这是时间记载上的一个小误差。

③对于这个工作的完成时间,又有不同的记载。在《师门五年记·胡适琐记(增补本)》和《生涯六记》的记载时间都是从1930年6月始,到1931年3月止。在《困学集》的记载是从1930年6月起,到1931年6月止。根据比较靠前的记载时间,《师门五年记·胡适琐记·(增补本)》的记载比较准确。

④1937出版《太平天国史纲》,1939年《湘军新志》《捻军的运动战》,1943年《洪秀全金田起义年谱》《太平天国史丛考》《天地会文献录》,1944年《洪秀全》,1945年《绿营兵志》,1948年《太平天国金石录》《太平天国史考证集》《天平天国广西首义志》。

⑤1950年9月23日、25日、26日、28日,胡适日记中连续几天记载胡思杜对自己批判的相关报道,罗尔纲看到的这篇文章,胡适记于28日那天。

⑥研究方向不符合主旋律的学者,只能放弃原来的研究,改变方向,以致之前在史学界有一定影响力的学者,在这个阶段并无太大的建树。周一良即是一例。周一良曾师从陈寅恪研究魏晋南北朝史,在政治运动中改行研究亚洲史,自称期间所做文章都是奉命之作,“多数不足以言研究”。期间也曾出版过《魏晋南北朝史论集》,但都是解放前所写论文的辑合。

⑦最可以直接体现罗尔纲思想改变的是他对自己解放前的一些著作的改写,1939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捻军的运动战》,1955年改为《太平天国新军的运动战》;1951年开明书店出版的《李秀成自传原稿笺证》,因将曾国藩称为“反革命英雄”而引起很大的风波,1955年重写。

⑧1953年,陈寅恪的学生汪篯带着科学院请陈寅恪北上任中古史研究所所长的信南下广州,陈寅恪对此作出答复,亦即《对科学院的答复》。其中有一句是对汪篯说的:“我要请的人,要带的徒弟都要有自由思想、独立精神。不是这样,即不是我的学生。你以前的看法是否和我相同我不知道,但现在不同了,你已不是我的学生了,所有周一良也好,王永兴也好,从我之说即是我的学生,否则即不是。将来我要带徒弟,也是如此。”

[1]史式等遍.罗尔纲与太平天国史[M].成都:四川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7.

[2]耿云志主编.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41册)[M].黄山出版社,1995.

[3]罗尔纲.师门五年记·胡适琐记(增补本)[M].北京:三联书店,1998.

[4]中国最新佳作[J].书人,1937,1(2).

[5]金毓黻.中国史学史[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6]周一良.天地一书生[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7]罗尔纲.生涯六记[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1.

[8]董建功.《胡适思想批判》作者群体考察[J].江淮文学,2013(5).

[9]胡适口述,唐德刚整理.胡适口述自传[M].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81.

[10]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12·胡适演讲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11]罗尔纲.困学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6.

[12]李传玺.面对批判的胡适[J].国学,2013(3).

[13]唐德刚译.胡适杂忆[M].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81.

[14]李敖.李敖秘藏日记[M].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2.

[15]胡适著,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08(1950—1962)[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

[16]罗尔纲.生涯再忆——罗尔纲自述[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7.

[17]季羡林.我的人生感悟[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6.

【责任编辑 潘琰佩】

On the Relationship of Luo Er-gang and Hu Shi

LIU Xiao-yun,HUANG Yan-zhen
(Yulin Normal University, Yulin , Guangxi 537000)

LuoEr-gang was born in 1901, in Guigang of Guangxi Province, and died in 1997. As an expert of the history of the Taiping Heavenly Kingdom, his academic contributions and attitudes have been widely recognized. He achieved such success because of his patience, diligence and the help from his mentor Hu Shi. Luo Er-gang had learned from Hu Shi for five years and thought highly of Hu Shi as well as his research. When they were separated by a channel, Luohad been changed from an admirer of Hu to a strong criticizer of Hu. This experience of Luo Er-gang was rarely known by others. Why would he have such a change? Had this change had been continuing? What eventually his attitude was? Probe to it, you will see a different LuoEr-gang.

LuoEr-gang; Hu Shi;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eachers and students

K825.8

A

1004-4671(2015)04-0017-11

2015-06-11

刘小云(1968~),湖南祁东人,玉林师范学院政史学院院长,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中国近现代学人与学术思想文化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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