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身体的世界
——探寻英剧《黑镜》的深层意蕴

2015-02-14 17:45周夏奏
艺术广角 2015年6期
关键词:黑镜卢汉麦克

周夏奏

失去身体的世界
——探寻英剧《黑镜》的深层意蕴

周夏奏

周夏奏:文学博士,中国传媒大学文法学部文学系讲师,主要从事戏剧理论与身体理论研究。

在欧洲文艺批评史上,“镜子”是一个重要隐喻。艾布拉姆斯在其经典著作《镜与灯》“模仿与镜子”一章中,曾简要评述相关论点。择其要者,如柏拉图认为,艺术家在创造任何事物时,“只需旋转镜子将四周一照”,继而模仿镜中形象即可;西塞罗说,喜剧是“风俗的镜子”;达·芬奇说,“画家的心灵应该像一面镜子,它的颜色应同它所反映的事物的颜色一致,并且,它面前有多少东西,它就应该反映出多少形象”;约翰逊博士说,莎士比亚的戏剧是生活的镜子。[1]总之,艺术的模仿功能,以及把握本质与真实的能力,是毫无疑问的。

英剧《黑镜》(Black Mirror)延续了以“镜”为喻的传统,却反其道而用之。它旨在说明:当今社会,镜子变“黑”了,无法映照了,也就意味着,我们迷失了。有人或许会认为,镜子的观照功能,只是一种幻觉。至少,它提供了一种虚弱的确信,而现实,则“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2]

就当前社会而言,这个“镜子”可被简化为电脑屏幕,而“黑镜”,则隐喻着影像/虚拟世界。在某些方面,“黑镜”会让人联想到“黑洞”(Black Hole):这个“镜子”亮着,但在隐喻意义上,它没有光,因为有如黑洞,它具有强大吸力,吸纳一切光;同样有如黑洞,任何人一旦进入其边界之内,便无从逃逸,无力摆脱。

《黑镜》完全可被看作是某种“社会理论电视剧”或“文化研究电视剧”,显示出英国人在文化研究上的优良传统与深厚功力,表达了创作者对于这个时代的体认、思考,以及深层的恐惧。它所呈现的生活景象,并不是现实,却是现实的合理推导:或是人们的殷切期盼,或是未来走向的一种可能,或是一种警醒。第一集讲,在这个时代,各种信息在虚拟世界中快速、密集传播,面对如此情形,个人将如何自处或回应。第二集讲虚拟影像与人际交往,人变成机器,不再彼此体验,并涉及到一个相关主题——影像消费和娱乐在当代社会中的主导性。第三集讲,人们放弃了记忆能力,并将其职能全部委任给影像记录,结果导致身体的麻木和缺失。

作为整体,《黑镜》第一季可被视为一部“三联剧”,每一集都有一个主题,而又有关联。它们都是把当前某些社会现象极致化,使我们看到了一个高科技造就的信息快速、密集传播的世界,一个充斥着虚拟影像的世界,一个因过度虚拟而备感虚幻的世界,一个失落了身体体验的世界……

影像作为隐喻

表面上看,用电影或电视剧等影像媒介来讨论身体,并不合适,“因为在所有的形象性艺术中(电影、绘画),唯有戏剧提供躯体,而不是它们的表象。……相反,电影……意象是被表现的躯体的无法补救的缺位形象”[3]。换言之,影像中没有身体,而其中密集的身体意象,只能说明身体的缺失。但由另一角度观之,用影像来讨论,又特别合适,因为我们正是要讨论,身体意象/表象越来越多的世界,也就是逐渐失去身体的世界,而影像,恰好能够成为当今世界的隐喻。

麦克卢汉曾有名言道:“媒介即是讯息”。[4]考察不同媒介如何影响人类的思维方式与感知模式,对于我们理解人际交往方式来说,确实大有裨益。可以发现,由文字时代开始,在所有非面对面人际交往方式中,身体都显现为一种“缺席在场”(absent presence)[5]:身体在场,因为我们可以感知到身体部分在场(如书信上的汗渍),或者,确信身体存在于另一现实空间当中;但所有在场,又恰恰说明身体之缺席,在场感越强烈,缺席感也就越明显。在网络时代,这种感觉尤为明显。虚拟世界提供了各种人际交往方式,微信、微博、陌陌、QQ、博客、Facebook、Twitter,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作为一个整体,互联网所提供的所有人际交往方式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面对面,但又竭力实现面对面交往所具有的全部感知模式,结果只能像电影一样,身体形象越清晰,越让人感觉到身体的缺失。

在《为未来创造希望》一文中,日本戏剧导演铃木忠志说明了这种身体的缺失可能意味着什么:

我们现在……较少运用人类本能中的视觉感知来判断我们个人的活动。我们越来越困难地使用五种感官的本能来认识彼此、一起活动,甚至培养更深入密切的人际关系。……我们也很有可能因毫无根据的敌意,将没有亲身接触过的彼此致之于死地。[6]

所谓当今世界可能变成一个失去身体的世界,其中一个关键问题,正是我们无法用自己的身体去感知或体验他人的身体。而人在世界之中的存在感,正是建立在身体感知或体验之上的。当然,这个身体,并非如笛卡尔所说,“是由骨骼、神经、筋肉、血管、血液和皮肤组成的一架机器”[7],“是由脸、手、胳臂,以及由骨头和肉组合成的这么一架整套机器,就像从一具尸体上看到的那样”[8],而是梅洛—庞蒂所说的那种不乏灵魂参与的“身体”[9]。

理查德·桑内特在《肉体与石头》一书“导论”中讲述的故事,用一个具体事例说明,因为过度摄取影像/虚拟体验,人们的感知模式已经改变,从而在面对面交往时也很难感知他人的身体。

几年前,桑内特与一个朋友到纽约近郊的购物中心看一部残酷的战争史诗电影。这位朋友的左手在越战期间被流弹击中,军医不得不从手腕以下将其整只手掌切除,到看电影时,他已经戴上机械装置,有了金属手指,能拿餐具或打字。电影结束后,他俩在影院外头边抽烟边等人。观众陆续从影院里出来,从他们身边走过,不安地瞥了一眼朋友的金属手掌,然后走掉了。

这件事似乎极大地触动并冒犯了桑内特,他冷嘲道:“观众坐着经历了两个小时的爆炸与撕裂,对于当中精彩场面热烈鼓掌叫好,他们的确很享受这些血腥的场面。”在故事结尾,桑内特援引心理学家雨果·闵斯特贝格发表于1916年的观点:“电影会让人……完全孤立于现实世界之外。”他指出导致观众如此表现的原因:“……对于暴力共鸣的经验让他们对于真正的疼痛没有了感觉。……过度地摄取虚拟的疼痛或虚拟的性爱,只会让我们身体的知觉越来越迟钝。”[10]

空无一人的街道

《黑镜》第一集《国歌》,用一个极为荒诞的事例,呈现了一个信息快速、密集传播的世界。主要情节是:颇受公众爱戴的公主苏珊娜被绑架,绑匪不要钱,不要求取消第三世界债务,不要求任何通常可能想到的释放要求。他们唯一的要求是,让首相米歇尔·卜罗与一头猪性交,并且,通过电视网络向全英国——换言之,全世界——全程直播。

有些人或许会认为,《国歌》是在讨论公众知情权。但我以为,它的重点,绝不在此。麦克卢汉指出,电气时代“有一个奇怪的后果,那就是秘密性的丧失。”[11]

这似乎是互联网时代的一个隐喻:信息唾手可得,浩如烟海,不是我们去寻找信息,而是信息如潮水般涌来。在纸媒时代,新闻传播速度缓慢,“报纸有时间提供视角、背景,又能够提供新闻之间的相互关系”,读者得到一揽子“消费包”;新闻高速涌来时,文字处理不再可能缓慢,读者只能得到一个“自助包”。“如果电路的自然游戏是深度和日益加强的参与和责任,它似乎就需要我们增加人的自主和人的意识。”[12]因此,对于当代人来说,如何在“自助餐厅”里甄别良莠,是一项生存必需的技能。“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现代社会的未来及精神生活是否安定,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在传播技术和个人的回应能力之间是否能维持平衡”。[13]

正是在这个层面上,《国歌》提出了疑问和思考。对于优酷网上传出的视频,很多人起先并不相信。但在这个似乎所有信息都显得亦真亦假的时代,人们所采取的态度,似乎也只能是将信将疑。随着电视新闻的播出,人们的确信度提高,但出于道德,在街头随机采访中,大家都表示,即便这个事情发生,也不会看。然而其后,剧情急转直下,疑似公主被砍掉手指的视频,使得大多数人开始转而同情公主。很快,不管持何种看法,有着怎样复杂的内心,所有人都聚集到那令人难堪的直播画面前。此时,“国歌”这一名字,显示出其隐喻意义:全国人民都在唱着同一首歌,转变为全国人民都在看同一个视频。

恰在此时,公主出现在大桥上,但街道上空无一人。于是我们看到,原本只具有可能性的影像(首相和猪性交),竟无可质疑地成了真实的事件;而影像所以能够成为真实事件,并非因为影像——影像本身没有力量,力量源于民众的意志。由此,空无一人的街道成为一个象征,意味着人们全都沉入虚拟世界当中,意味着现实世界变成了一个失去身体的世界。

到最后绑匪X自杀。所有的一切,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游戏。X就是一个符号,没有性格,没有动机,只具有叙事功能。X像是一个游戏开发者,只制定规则,并根据公测情况,适时做出调整。这个游戏,是一个未完成的游戏,必须等待参与者来完成。“演员”“剧团”“宣传公司”和“观众”对于这个游戏的态度,将决定其样貌。

然而,游戏内容的荒诞可笑,并不能抵消游戏本身所包容的严肃性。[14]X最后的自杀,使他看起来像是一个社会观察家,一个文明忧思者。创作者最终让X选择自杀,无疑是在为观众敲响警钟,提醒我们注意当代社会发展的一种极端前景。

身体成为系统部件

《黑镜》第二集名为《1500万点》,主要讨论虚拟影像与人际交往,以及影像消费和娱乐所具有的主导性。如果说,第一集是荒诞剧,那么,第二集就是恐怖片,虽然没有通常恐怖片的丝毫影子。

这一集所呈现的世界,麦克卢汉在1964年就已作过描述:“似乎靠编制一定的程序,就可以在许多层次和强度上播放出自然世界的素材。”“一个将自然完全变形或转换成人为技术的世界。”“诗人马拉美认为,‘世界的存在终止于书中’。我们现在已经能够超越这一局限,可以将整个世界的场景迁移到电脑的储存器中。”[15]这个世界,也是居伊·德波在《景观社会》中所预言的世界:影像如末世洪水般淹没了这个世界——然而,“影像世界”只是表象。德波指出:“景观不是影像的聚积,而是以影像为中介的人们之间的社会关系。”[16]也就是说,与麦克卢汉一样,德波始终是在关注影像对于人际交往和体验的影响,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社会关系。而“以影像为中介的人们之间的社会关系”,恰恰取消了人们在交往过程中原应具有的对于彼此的体验。由此,在这个世界中,“现实显现为景观,景观就是现实。”[17]

当今时代,尽可能虚拟的生活,被认为是高层次的生活,而低层次的人们,则只能拥挤在狭窄的客厅,盯着电视,不停转台。但在《1500万点》中,生活的层次颠倒了过来。在这个影像世界里,所有的消费都需要兑换相应点数,而点数需要通过踩单车获得。若想逃离单车生活,则必须积攒1500万个点数,以期通过“热镜”(Hot Shot)选秀节目这一娱乐与消费平台,获取机会。

面对这样一个世界,我们不禁要问,究竟是人类在利用技术系统,以便更好地生活,还是说,人类的存活,是为了维持技术系统的正常运转?媒介/技术/发明是身体的延伸,然而在这个世界里,人在经历众多延伸后,却遗忘了身体。[18]踩单车获取点数,就好像踩单车发电,人变成机器,变成技术系统的零部件、“螺丝钉”。

人们拥有的是过度虚拟的人生,被奴役的人生,直至死亡。然而,剧中除了宾·曼森,“单车/点数世界”里的其他人,似乎并未认识到这一点。而宾所以能够认识到,很可能是因为,他哥哥正是被奴役致死。或许正是这种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以及因为这种情感而获得的主动性,使宾开始反思虚拟影像与人际交往。我们才能够看到,在听到阿碧·加纳唱歌后,他说出了以下这番话:给虚拟形象买鞋,或者安装一个镜子插件等等,都毫无意义,因为它们都是身外之物,而在阿碧那里,“有真实的东西”。他劝说阿碧,周围是一个虚拟世界,他只希望看到“更真实的事情”发生——“即使只有一次”。

然而,他们所生活的世界,是一个影像世界。这里已经被影像消费和娱乐所占领,宾愤怒地说:人们“表达自我的方式就是消费”——用踩单车挣得点数,然后,换取生存和生活必需品,换取影像(娱乐节目),或者通过选秀,成为影像。而最能体现出影像消费占据主导的情节是,每天不定时跳出的成人节目广告,不论你是否消费,都需要花费点数,否则,便只能让这些影像充斥着屏幕。

整个故事说明,如果出现异己分子,也就是,不“以影像为中介的人们”,那么,不仅当权者(选秀节目评委),就连被奴役的他人,都将齐心协力地把他们同化到异化的行列之中,毫不犹豫,绝不手软。而最终,他们确实也没能逃离被规训的命运:在眩晕中,阿碧加入了成人频道;至于宾,如此暴烈的批判,最终换来评委的一句“这是最真心的表演”。宾所说的“即使只有一次”,竟一语成谶。

在被规训后,虽然我们可以看到,阿碧不情愿的表情,宾失落的眼神,但与此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到,事实上,他们正在逐渐地享受这个结果,至少,已经开始忽略掉原来异己分子的部分。这个时候,他们与其他人的差别,只是后者仅经历过一次被规训,并且始终在沉入影像、消费影像,而他们两个,经历了两次。然而,这只是被影像所束缚的两种生活状况而已,只是麻木的两种表现(我们在阿碧和宾脸上都看到了麻木)——不可否认,他们不再能体会到,人与人之间的那种体验,那种“真实的东西”。

被植入的记忆

《黑镜》第三集名为《你的全部记录》。表面上看,这是一部关于背叛的爱情片,有着各种猜疑、求证与确认:男主角利亚姆感到女主角费与另一男人过于亲密,于是有所怀疑,继而借助于“全光谱记忆”(Full Spectrum Memory)芯片,发现蛛丝马迹,最终逼迫费将其芯片中的内容播放出来,从而确认出轨事实。

在内核上,第三集是在探讨记录和记忆。在这一集所呈现的世界中,“我们已经把自己的中枢神经系统放在身外的电力技术中”。而“中枢神经系统延伸和暴露以后”,麦克卢汉早已说过,“我们必须使其麻木,否则我们就必死无疑。”[19]这一集反向论证了麦克卢汉的论断。

我们总是借助于某些媒介,比如图画、文字、照片、影像来帮助记忆。常言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就是在讲记忆与文字记录。在《古登堡星汉璀璨》一书中,麦克卢汉详细分析了这句常言,以及与记忆相关的其他媒介:在文字发明之前,人类靠听觉记忆,那个时候,记忆根本不是问题。到现在,土著人经常还会困惑地问他们的识字教师:“你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写下来?你难道不能把它们记住吗?”在文字发明之后,印刷术发明之前,记忆也不是问题。在整个古典时代和中世纪时期里,大部分人还是不识字,书籍也非常稀少,“阅读”意味着高声朗诵。在这个时期,听觉记忆远远大于视觉记忆。但在印刷术发明之后,视觉记忆开始逐渐替代听觉记忆,也就是说,记忆开始更多地求诸于身外之物。[20]

我们所以借助于各种记忆和回忆媒介,是因为记忆并不那么可靠。即便在印刷术发明之前,即便在现存土著人当中,我们必须承认:人的记忆能力大有差异;记忆具有选择功能,有些人更多地记住了快乐,有些人更多地记住了伤痛。时过境迁,“所有间隔了长时间的记忆都容易出错。”[21]……然而,我们总是希望更好地记忆,尤其是,在人类生活中,有些东西,值得世代记忆,因此,有时候必须借助于记录,加强某些回忆,以表明某些东西过去确实存在,或者,如今应得到延续。例如,在《集体失忆的黑暗年代》一书中,雅各布斯着力于“公共记忆”之建构,试图召唤被人们忘却或忽视了的东西。他提出的主要观点是,在过往文化中,有众多值得承继之处,但因为集体失忆而为人所遗忘,因此,作者提出警世之言:黑暗年代即将降临。[22]

然而,记忆虽不可靠,并不代表我们应该将记忆能力全部委任给记录。我们会发现,正是因为借助于各种记忆和回忆媒介,人类记忆能力退化。这些媒介,是中枢神经系统的延伸,但在延伸之后,记忆功能逐渐被“截除”。在第三集里,我们不仅可以看到,对于记忆能力的不信任、记忆能力的退化,我们还看到,似乎多数人都放弃了记忆能力。但如本集中所说,因为“记忆是生活之必需”,因此,人们开始使用全光谱记忆芯片。不过,这块被植入大脑的芯片,虽名为“记忆”,可以回放、删除、备份、截取、放大,可以让往事“历历在目”,却只是对于生活的影像记录。

记忆内在于人,依靠身体机能。文字或影像记录,只能帮助记忆或回忆,却不是记忆本身。早在古希腊时代,苏格拉底就已经指出:

……文字……会使学会文字的人们善忘,因为他们就不再努力记忆了。他们就信任书文,只凭外在的符号再认,并非凭内在的脑力回忆。所以你所发明的这剂药,只能医再认,不能医记忆。[23]

文字记录并非记忆,因为它外在于身体,并不依靠身体机能。影像记录,也是如此。例如,纪录片具有文献功能,有助于回忆,也有助于唤起记忆。但是,纪录片并不是“对于记忆的保存”[24],它只能保存影像,因为记忆内在于人,会随时光流逝而改变。

被植入身体的记录芯片,看似在身体内,但同样外在于身体。我们可以借助如今手机的使用情况,很清楚地看到这一点。现在,能记住十个手机号码的人,并不多,通常我们会去翻检手机,查阅号码。手机不同于芯片,并未被锲入身体,但是,无论手机是放在包里、兜里,还是拿在手上,如果考虑到很多人翻检手机的频繁程度,那么,我们也可以说,手机其实已经被“锲入”身体了。

记录是记忆能力的延伸,然而这种身体的延伸很可能造成身体的遗忘。当我们将记忆原本承担的职能,全部委托给影像记录时,问题便绝不仅限于记忆而已,它早已关乎整个身体。也就是说,当记忆缺失,身体也将部分缺失,而这种缺失,将影响其他身体机能。在本集中,利亚姆与费做爱的场景,最能说明这个观点。用记录完全地替代记忆,某种程度上,也就意味着,将身体拱手让出,因此,我们看到,在这个场景中,两个人都全然地沉入影像记录当中,完全没有对于他人身体的体验,做爱变成两个器官的摩擦,身体在场,但又缺席。本集结尾,利亚姆忍痛将芯片取出。这是向痛苦的过去告别,也是向被植入的记录告别。回归记忆,也即意味着回归身体。

作为整体,《黑镜》给观众呈现了一个失去身体的世界,身体“在场缺席”,我们义无反顾地投入影像的虚拟世界之中,越来越难以感知/体验到他人的身体,并通过利亚姆最终取出芯片这一具有象征意味的举动,暗示观众,我们应回归身体,应当对这个充斥着技术的世界保持必要的警惕,应当认真思考作为“人”的完整意义。这也正是《黑镜》展现的不寻常的意义空间。

注释:

[1]艾布拉姆斯:《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3-37页。

[2]马歇尔·伯曼:《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现代性体验》,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114页。

[3]罗兰·巴特:《罗兰·巴特自述》,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42页。

[4]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人的延伸》一书第一章章名(“The Media is the Message”)。

[5]克里斯·希林:《身体与社会理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9页。

[6]铃木忠志:《文化就是身体》,中正文化中心2011年版,第41页。

[7][8]笛卡尔:《第一哲学沉思集(反驳和答辩)》,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88页,第24页。

[9]参见莫里斯·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125页;《行为的结构》,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235、268、299、296-297页。

[10]理查德·桑内特:《肉体与石头——西方文明中的身体与城市》,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导论》,第2-3页。

[11][12]马歇尔·麦克卢汉:《麦克卢汉如是说:理解我》,斯蒂芬妮·麦克卢汉、戴维·斯坦斯编,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61页,第6、52页。

[13][15][18][19]麦克卢汉引教皇庇护十二世(Pope Pius XII)之论(1950年2月17日)。见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增订评注本),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32页,第79页,第18、61、63页,第70、63页。

[14]约翰·赫伊津哈:《游戏的人》,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6年版,第10、48页。

[16][17]居伊·德波:《景观社会》,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页,第4页。

[20]马歇尔·麦克卢汉:《古登堡星汉璀璨:印刷文明的诞生》,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62-205页。

[21]伯特兰·罗素:《哲学大纲》,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6页。

[22]参见简·雅各布斯:《集体失忆的黑暗年代》,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

[23]柏拉图:《文艺对话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168-169页。

[24]王竞:《纪录片创作六讲》,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14年版,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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