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书牍文体观念探析

2015-03-12 02:11刘银清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300071
名作欣赏 2015年29期
关键词:文心雕龙刘勰文选

⊙刘银清[南开大学文学院, 天津 300071]

书牍文是以文字互通信息的应用文,很早就成为我国古代散文中的重要文体。从《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和《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辑录的作品情况来看,书牍文是除诗、赋外数量最多、文学性最强的一种文体。随着文体学研究的深入,书牍文愈发引起学者的关注,而历史上较早较系统地对书牍文进行理论总结的是刘勰。《文心雕龙·书记篇》是先唐书牍文理论总结的集大成之作,要准确地把握刘勰的书牍文体观念,评论其功绩得失,就必须对刘勰之前和同时代的书牍文体观念的演变做一番细致的考察。

一、《文心雕龙》之前的书牍文体认知

《文心雕龙·序志篇》(以下只注篇名)云:“若乃论文叙笔,则囿别区分,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上篇以上,纲领明矣。”自《明诗》至《书记》二十篇,刘勰就是在此“纲领”下,分别介绍了各种文体,内容无外乎四端:追溯源流,解释名称与性质,选取并评论代表作品,指出各种文体的特点和写作要求。

然而书牍文与诗、赋的地位,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是无法相提并论的,对其文体特性的认知经历了漫长的时间。一种文体的真正确立,往往出于现实的需要,由零星使用到被广泛地应用,从而引发文人关注并进行大量的创作,出现许多优秀作品,文体特性在创作中逐渐凸显,最终在理论研究者的提升下确立其地位。

作为应用文体,书牍文很早就被广泛地使用了。殷墟出土的三片甲骨(第431、512、531片),“应该是我国书信的滥觞”①。1976年在湖北云梦睡虎地四号墓中出土了战国时写在木牍上的两封家信,“提供了上古民间私信的最早实物……是名副其实的尺牍”②。实物的出现,有力地证明了书牍文出现早,使用范围广。汉代书牍文的数量应远超出存世的数量。《汉书·陈遵传》记载:“遵起为河南太守。既至官,当遣从史西,召善书吏十人于前致私书,谢京师故人。遵冯几,口占书吏,且省官事,书数百封,亲疏各有意。”③虽不无夸饰,却也能见数量之大。而出土的居延汉简中很多书牍,表现了西北边陲戍守士卒的心声。随着考古的进行,将有更多的书牍被发现。汉代书牍文的形制已较为固定④,且注重书写较好的书牍文的保存,“(遵)性善书,与人尺牍,主皆藏去以为荣”⑤。

然而战国两汉时期的书牍文,除因实用而产生的史学价值外,文体学意义上的理论总结并没有出现。许慎《说文解字·序》曰:“著于竹帛谓之书。书者,如也。”⑥刘熙《释名》云:“书,庶也,记庶物也。亦言著也,著之简纸永不灭也。”⑦这种词源学意义上的解释被《文心雕龙·书记篇》所延续,“大舜云∶‘书用识哉!’所以记时事也。盖圣贤言辞,总为之书”,但无助于书牍文体特征的彰显。蔡邕《独断》只论及官文书形制,未及书牍文。即使是到了曹丕的时代,“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典论·论文》),也未涉及书牍文体。同时代的文士,如桓范《世要论》明及序作、赞象、铭诔,刘桢《处士国文甫碑》谈到过铭诔,都未提及书牍文体。虽然短短几十年,曹魏创造了量大质高的书牍文,曹丕在《与吴质书》说“(阮)书记翩翩”,《典论·论文》中说“琳、之章表书记,今之隽也”,关注到书牍文所取得的成就,但不得不承认,晋前书牍文还未真正进入理论总结的阶段。

《隋书·经籍志》云:“晋代挚虞,苦览者之劳倦……自诗赋下,各为条贯,合而编之,谓为《流别》。是后文集总钞,作者继轨,属辞之士,以为覃奥而取则焉。”⑧此外,尚有李充《翰林论》,惜乎均散佚不全。挚虞首创选文与评论结合的批评方式,现存残文主要论述了诗、赋、颂、铭、箴、诔、碑等十二种文体;“李充之制《翰林》,褒贬古今,斟酌利病”⑨,论列各种文体,列举古今代表作品并对利病得失加以评论,概括各文体特征及写作要求,现存残文主要论述了议、表、驳、奏、论、赞、盟、檄等作品。二者所存残文都未涉及书牍文体,但从其选文与论述的广度来看,既已远涉图谶,则当时所存各种文体,应在论述之列,那么认为二者对书牍文曾有遴选和评论,似非荒谬臆测。更何况《隋书·经籍志》著录晋王履撰《书集》八十八卷,虽亡佚却也能显示出书牍文已被广泛认同且有专体总集出现。南朝时这种情况更为显著。《隋书·经籍志》著录:“《应璩书林》八卷,夏赤松撰;《抱朴君书》一卷,葛洪撰;《蔡司徒书》三卷,蔡谟撰;《前汉杂笔》十卷,吴晋杂笔九卷,《吴朝文》二十四卷,《李氏家书》八卷,晋左将军王镇恶《与刘丹阳书》一卷,亡。”[10]据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此六书为总集书札之属,梁代所存有。[11]可见,《文心雕龙》对书牍文做出系统理论的总结乃是渊源有自的。

二、《文心雕龙》对书牍文的理论提升

《文心雕龙·书记篇》是文体论的末篇,与“文”之末尾附杂文相类,“笔”之末尾亦附有二十四种文体,“文”“笔”末尾附录,乃刘勰有意为之。[12]分析《书记篇》,其内容主要包括书牍文体探讨和二十四种文体特点与写作要求概括,两部分统摄于开篇“书”之义用段落之下。

《书记篇》:“大舜云‘书用识哉!’所以记时事也。盖圣贤言辞,总为之书,书之为体,主言者也。扬雄曰‘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故书者,舒也。舒布其言,陈之简牍,取象于,贵在明决而已。”刘勰此论有三层意思:一是从词源学意义上解释“书”之含义,将用文字记录者全部称之为“书”,这明显是受许慎、刘熙之影响,前已详述。范文澜云:“彦和之意,书记有广狭二义。……自广义言之,则凡书之于简牍,记之以表志意者,片言只句,皆得称为书记。”[13]刘勰此举不仅论书牍文之源,更为《书记篇》中的二十四种文体张本。二是提出“书之为体,主言者”的观点,这是对书牍文体最基本特征的概括,被历代沿用。三是将书记体的文体渊源追溯到《尚书》,既是刘勰文体起源观念的一种体现,也是其理论体系以“原道”“宗经”“征圣”为根基的体现。刘勰试图为书牍文体确立寻找稳固的根基,却在客观上无力于以发展的眼光总结书牍文的发展,留待后文详述。

《书记篇》对书牍文体探讨主要有两方面:一为书牍文的特点,一为书牍文中尊卑有别之现象。

《书记篇》中所列之代表作品,所强调的书牍文的特点,如“辞若对面”,黄侃直接指出“观此益知书所以代言语矣”[14],“详总书体,本在尽言,言所以散郁陶,托风采,故宜条畅以任气,优柔以怿怀;文明从容,亦心声之献酬也”,都是着眼于“尽言”,这与开篇所说“书之为体,主言者也”遥相呼应。“尽言”,是要求将心中所想尽数表露,是真实情感的流露。尽言包含有“真”,是情感交流的要求,如此方能“散郁陶,托风采”,这是书牍文最难能可贵之处,也是《报任安书》《报孙会宗书》等篇章能打动千古人心的主要原因。

《书记篇》还注意到了通信中的尊卑差别,与私人交往的“亲疏得宜”不同,等级之间“尊贵差序,则肃以节文”,并判断“战国以前,君臣同书,秦汉立仪,始有表奏”,这是符合历史事实的,发前人所未发。紧接着刘勰例证结合地论述了奏书、奏记、奏笺、笺记,认识到“原笺记之为式,既上窥乎表,亦下睨乎书”,要求笺记做到“敬而不慑,简而无傲,清美以惠其才,彪蔚以文其响”。这也是刘勰对书牍文体认知的精辟之论。

刘勰在承续前人的基础上,对书牍文做了集中而系统的论述。《文心雕龙·书记篇》的功绩,有如下四点:一是在后汉以降纷繁复杂的文体中将书牍文单列一篇,进行系统的论述,奠定了书牍文的地位。二是总结了书牍文体的文体特征和写作要求,成为后世书牍评论的基本认识。后世论著如《文章辨体》《文体明辨》《铁立文起》《古今文综评文》等,虽有或多或少的驳论非议,但“言词翰者,莫得其范焉”[15]。三是选取了各时段的代表作进行精彩的评论,并扼要地总结了不同时期书牍文的发展特点,成为书牍文分期研究的重要参考。四是注意到书牍文尊卑有别而出现的不同写作要求和同质异名的现象,也涉及了代书及其成就。

三、《文心雕龙》书牍文体观念之不足

取得令人艳羡成绩的同时,刘勰对书牍文的认知也存在不足,这与其理论出发的根据有关,也与时代的限制有关。

骆鸿凯《文选学》曾言:“《刘勰传》载其兼东宫通事刘勰,深被昭明爱接;《雕龙》论文之言,又若为《文选》印证,笙磬同音。是岂不谋而合,抑尝共讨论,故宗旨如一耶。”[16]骆氏此言,道出了《文心雕龙》与《文选》的关联性,其言大体不谬,仔细分析,仍有较大差别。

刘勰生活在文学彻底自觉的时代,对文学的声色特征有着自觉的认同。然而刘勰毕竟是以“原道”“宗经”“征圣”为根基来建立其理论体系的,也注定了其“通变”观是一种文学倒退观。[17]反映到书牍文上,《文心雕龙》在《书记篇》中虽也提到了文采,但似乎更加重视情感抒发,而对曹魏时期书牍文的兴盛并未给予足够的重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缺憾。究其原因,似乎是曹魏时期的书牍文并非全是“散郁陶,托风采”,不少倒是逞才游艺的戏作,引起了刘勰的不满,这可以从对应璩书牍文的评价中看出。“休琏好事,留意词翰,抑其次也”,这是刘勰的评论。《文选》却选录应璩四篇书牍文,为该文体入选作品最多者。《文选》所录四篇,内容上无非聚会不得往之悒悒,思念友朋,讥讽他人祈雨不得和意欲回归田园,丝毫不关系国计民生,然情真意切,文采斐然,不独《文选》激赏,前述《隋书·经籍志》曾有“《应璩书林》八卷”之著录,可见时人的重视,刘勰却评为“好事”“留意词翰”,且列于次等,似是其保守文学史观的反映。与此相关,刘勰亦特重视文学之政教作用,因而在《书记篇》中所列之书牍文多涉及军政之事,且对与政局有关之笺记尤加重视,着墨不少,亦是其文学观念的一种反映。刘勰关注到了书牍文体的抒情、尊卑、辞藻等方面的问题,然而这些都是建立在书牍文信息传递功能基础之上的,可以说刘勰始终没有脱离书牍文最基本的功能来谈其文学特质的演进。当然这在其他应用文体中也是如此。

与刘勰不同,《文选》虽是作品选,选录作品皆“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能坚持以文学特征为主,文采与情感并重,体现了进步的文学史观。《文选》选文特重文章之抒情与辞藻,几乎不关注书牍文最基本的功能,成为后世书牍文选本的参考。甚至出现了一个明显的现象:后世探讨书牍文体理论,皆以《书记篇》为中心加以延伸;后世选本,虽未明言,却似乎在选取书牍文时皆受《文选》选文之苑囿。这也足以证明《文选》《文心雕龙》时代确定下的书牍文体观念深深影响和规定着后世书牍文的发展。

《文选》中选取了不少涉及文学评论的书牍文,论学、论文书牍起源很早,数量颇多,且成为一种学术传统,刘勰于此绝口未提,这不能不说是一大失误。

对于书牍文大家庭中的其他成员,刘勰或别附他体,未加说明,或只字未提,未加注意,也是其不足。梅鼎祚《书记洞诠·凡例》:“谱、籍、簿、录、方、术、占、试,律、命、法、制、符、契、券、疏,与夫关、刺、解、牒、状、列、辞、谚,《文心雕龙》以为‘并书记所总’。其实体异旨歧,自难参混。至于论启,反别附奏,今则合载。”[18]梅氏就表现了对刘勰将“启”附于“奏”,列为公牍文的不满。“启”,“在古代有奏启与书启的不同。给君主、诸王上书用‘启’的名称,是魏晋时期开始的;至于‘书启’,则是指一般亲朋之间的往来书信,前者属上行公文,后者则是一般的应用文”[19],从现存文献看,魏晋南朝时期书启数量不少,未加区分而附于“奏”,的确有失审慎。

再有就是“帖”,“《说文》:‘帖,帛书署也。’盖书于木则谓之札,书于帛则谓之帖,各随其字之所从,而义自见。后乃转为书之别名,其文亦以善于用短为贵,魏晋间人多有之。今则学书者,取前人笔迹以供临摹,名之曰帖,又一义也。”[20]书牍文与书法并行,成为传世艺术品,尤以二王等人最为著名,故朱筠为《颜氏家藏尺牍》题辞称:“若晋宋诸贤,兼以书法著者,曰帖。”[21]这一现象在当时比较流行,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梁有抱朴君书一卷,葛洪撰,亡”“梁有蔡司徒书三卷,蔡谟撰,亡”后考证:“葛蔡两家书或其手迹之仅存者,后人录以相传,如欧公试笔之类,皆集外别行欤?抑或出此两家所传之名人尺牍也。”[22]皆为书牍文与书法相结合之“帖”。从帖之艺术成就与后世选本、评论之重视,亦可见出刘勰未加关注之缺憾。

客观而言,《文心雕龙·书记篇》对于书牍文的认知有得有失,我们不能苛责古人,应用发展的眼光去看待这一问题。刘勰的书牍文体观念,是承续了前人的优秀成果而加之以精深覃思得出的。在书牍文的发展史上,刘勰居功甚伟,不管是得与失,都给我们留下了极大的启发和广阔的研究空间。

① 马增芳:《书信探源》,《文史知识》1994年第9期。

② 黄金贵:《古代文化词义集类辩考》,上海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239页。

③[5] 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711页,第3711页。

④ 陈直:《居延汉简研究》,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49—152页。

⑥ 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63年版。

⑦ 刘熙撰,毕沅疏证,王先谦补:《释名疏证补》,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207页。

⑧[10] 魏徵等:《隋书》,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1089—1090页,第1089页。

⑨ 王利器:《文镜秘府论校注》,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73页。

[11][22] 《二十五史补编》,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862—863页,第862页。

[12][13]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4-5页,第481页。

[14] 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83页。

[15] 周亮工:《尺牍新钞》,上海杂志公司1935年版,第5页。

[16] 骆鸿凯:《文选学》,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0页。

[17] 傅刚:《昭明文选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17—118页。

[18] 梅鼎祚:《书记洞诠·凡例》,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第137册。

[19] 褚斌杰:《中国古代文体概论》(修订版),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455—456页。

[20] 王水照:《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6644页。

[21] 转引自赵树功:《中国尺牍文学史》,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1页。

猜你喜欢
文心雕龙刘勰文选
刘勰的“借力”
画与理
画与理
刘勰拦路拜师
舍弃面子的刘勰
舍弃面子的刘勰
画与理
画与理
《文心雕龙》选读
《文心雕龙》:中国第一部系统的文艺理论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