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波普尔对马克思道德理论的诠释与批判

2015-03-19 14:54龚天平
关键词:波普尔历史主义资本主义

龚天平,方 政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哲学院,湖北武汉430073)

马克思理论是一个内容丰富、逻辑自洽、体系庞大、意蕴深远的思想宝库,列宁把这一思想理论体系比喻为由哲学、政治经济学和社会主义学说组成的一块整钢。这一思想理论体系“宣示了无产阶级的世界观、价值观和人生观;也正是在这种宣示过程中,马克思对道德的起源、本质、作用以及人生理想和信念等一系列伦理道德问题作出了全面的解答”[1]。因此,马克思理论与道德①此处的道德主要是指由道德原则、道德规范、道德理想等构成的道德价值观念。的关系应该是一个不言自明的问题。然而,可能由于理解上的分歧,这一问题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却被人们一直争论不休。19世纪后期,人们对该问题有两种对立的观点:一是第二国际马克思主义者考茨基、普列汉诺夫等人认为马克思道德观是自足的,无需任何扩充;二是新康德学派施塔姆勒等人主张康德实践哲学能够为追求社会主义目标提供道德证明。这一争论在当代英美分析马克思主义者内部仍然在延续:伍德和米勒主张“马克思主义非道德论”[2]182;罗德尼·佩弗和乔治·布伦克特则主张马克思著作中包含道德理论,特别是关于正义的理论,他们认为马克思确实依据隐含的道德原则,如自由谴责资本主义私有财产,批判资本主义社会。当前探讨马克思理论与道德的关系问题,并未过时,反而历久弥新。澄清这一问题之可能途径便是辨识国内外有关这一问题的相关理论,汲取其中合理思想,抛弃误读与曲解。

波普尔是20世纪西方著名思想家之一,在《开放社会及其敌人》、《历史决定论的贫困》等著作中,他提出了自己对马克思理论与道德关系问题的理解,认为马克思理论是一种道德批判理论。本文拟剖析波普尔这一观点的得与失,厘清马克思理论与道德的关系,以便人们正确理解马克思理论的理论旨趣。

一、波普尔对马克思道德理论的诠释

波普尔提出,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确定的任务是要揭示社会发展的必然规律,尽管马克思反对为社会主义目标作道德辩护,然而他的著作中确实包含一种道德理论。基于此,波普尔认为,《资本论》事实上主要是一部论述社会伦理学的著作,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辛辣讽刺和对其不公正性的严厉批判是一种道德理论。“这种体系受到谴责,是因为其中内在地包含着残酷的不公,这种不公与完全是‘形式上的’公正和正义是结合在一起的。这种体系,迫使剥削者奴役被剥削者,这两种人的自由都给剥夺了……”[3]309。马克思道德理论隐藏于卷帙浩繁的马克思的著作中。对此,波普尔指出,由于憎恶道德说教,因此马克思并没有明确地表述自己的道德理论,但《资本论》确实暗含着道德理论。人道和正派的原则在马克思看来是无须讨论和理所当然的问题。波普尔还认为,马克思道德理论影响深远。基于反对资本主义社会的道德理论,马克思批判了为资本主义剥削作伪善辩护的官方基督教及道德学家,这导致基督教重估、修正自身的伦理标准,引起道德改革。“早期的马克思主义、以及它的伦理的严谨和它对行动而不是纯粹词句的强调,或许就是我们时代最重要的矫正理念”[3]312。由此,波普尔对马克思道德理论进行了如下诠释和勾勒。

第一,马克思理论兼具行动主义与历史主义特征,行动主义和历史主义之间存在巨大鸿沟,而沟通这一鸿沟的桥梁便是马克思的历史主义道德。首先,马克思理论具有行动主义特征。波普尔说:“在马克思的一些早期著作,要求人必须在行动中证明自身,这是特别明显。这种态度——它可以被描述为马克思的行动主义。”[3]312这种行动主义倾向在马克思著作中表现很多,但最为突出地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其一,马克思对哲学和哲学家根本任务的规定。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最后一条即“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中,马克思主张通过实践去改造世界,这表现了其思想和理论的行动主义特征。其二,马克思对人类社会发展方向的设想,即推动人类从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这同样也体现了其思想和理论的行动主义特征。“有许多其他的话也表明了同样的‘历史主义’倾向:尤其是那些马克思把社会主义说成是‘自由王国’的话,人在其中将成为‘他自身的社会环境的主人’的王国。马克思把社会主义设想为这样一个时期,在这个时期中,我们基本上摆脱了现在决定我们生活的那些不合理的力量,人的理性能够积极地控制人的事务”[3]312。波普尔所说的马克思理论的行动主义特征实际上就是指马克思理论对于知识论哲学的超越,主张哲学要为变革世界提供理论指导。应该说,波普尔对马克思理论这一特征的概括无疑是正确的。

其次,马克思理论具有历史主义特征。历史主义是19世纪末以来德国乃至西欧史学界的一个热门课题。“所谓历史主义就意味着:历史的意义一般是可以、或者是应该以某种法则或规律加以解释的。同时,每一种世界观也都是历史地被限定的、被制约的,因而乃是相对于其时代而言的”[4]。波普尔则对历史主义做出了有别于这一传统的界定。在《开放社会及其敌人》一书的译序中,译者认为,“historicism”直译为历史主义而不是意译为历史决定论,更符合作者本义。在这本书中,波普尔把历史主义界定为探索历史法则、预测社会未来发展趋势的一种主张。“在他们看来,个体的人是一个工具,是人类总体发展过程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工具而已,他还发现,历史舞台上真正重要的演员要么是伟大的国家或伟大的领袖,要么可能就是伟大的阶级或伟大的观念,无论如何,他想试图理解历史舞台上演的这幕戏剧的意义;他试图理解历史的发展的法则,如果他在这方面获得成功了,他当然就可能预测未来的发展了”[5]25。在波普尔的另一著作——《历史决定论的贫困》中,“historicism”被意译为历史决定论,这与《开放社会及其敌人》中对历史主义的界定基本相同,但相对简洁,更为明确。波普尔说:“‘历史决定论’是探讨社会科学的一种方法,它假定历史预测是社会科学的主要目的,并且假定可以通过发现隐藏在历史演变下面的‘节奏’或‘模式’、‘规律’或‘倾向’来表达这个目的。”[6]2简而言之,波普尔所谓的历史主义(或历史决定论)一词乃是指那种根据客观的历史规律解释过去从而预言未来的历史观、历史方法。波普尔主张,马克思理论是一种纯粹的历史理论,一种旨在预测经济和政治发展的未来进程,尤其是预测革命未来进程的理论。所谓预测未来,即指马克思所主张的,根据社会基本矛盾运动的规律来预测资本主义必然灭亡、共产主义必然胜利这一可以期待的历史过程。

其三,马克思道德理论是沟通行动主义与历史主义鸿沟之桥梁。波普尔指出,行动主义和历史主义是马克思理论的双重特征,行动主义特征指的是马克思强调通过实践改造世界,历史主义特征则指马克思主张社会历史发展规律对社会历史进程的决定作用。马克思理论的这两个特征之间存在着某种矛盾:“行动主义”倾向受到了“历史主义”的抑制,两者之间存在宽广的鸿沟。同时波普尔也指出,理论上存在为这种鸿沟架桥的可能性,这座桥就是马克思、恩格斯的道德理论。“我必须承认,虽然我不认为这座桥会是坚固的,但似乎还是有为这种鸿沟架桥的理论上的可能性,我把这座桥——关于它在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中只能找到一些粗略的计划——称为他们的历史主义的道德理论”[3]313。由此,波普尔把马克思道德理论称之为历史主义道德理论,并将其定位为沟通马克思理论行动主义与历史主义鸿沟的桥梁。

波普尔提出,对于社会科学家来说,道德观念是阶级斗争武器。对于科学家而言,可以从理论上思考作为阶级斗争武器的道德观念,而在行动上却不必采纳它们。然而,即使是价值中立的科学家,在社会阶级斗争中,也必须选择自身的立场。“我将不得不采纳一种必然与我支持的阶级的利益有联系的道德体系”[3]315。波普尔认为,因为一个行为决定只有相对于某种先前采纳的道德规范才是“道德的”,所以,马克思采纳与无产阶级利益关联的道德体系的决定,可能不是“道德的”的决定,但它却能够是一个科学的决定。这样,作为一个社会科学家的马克思才能认清什么将要发生,认定资产阶级连同它的道德体系必然要消失,无产阶级连同它的新的道德体系不可避免要走向胜利。因为这是由社会发展规律所决定的,如同万有引力定律一样是不可避免的。由于这一决定并不是建立在任何道德体系之上,因而它本身不是一个道德决定,这一决定结果导致对一种特定的道德体系的采纳。马克思赞成无产阶级及其道德的原因就是建立在科学预言之上。“基本决定不是一种帮助被压迫者的情感上的决定,而是不想社会发展规律提供徒劳的抵抗的科学的和合理的决定”[3]315。与此同时,按照马克思采纳的道德标准,未来世界必然会更好、更合理。这样,马克思就解决了一个明显的悖论,即一个更加合理的世界无需通过理性设计就能到来。由此马克思在其行动主义和历史主义之间就架起了一座桥。

第二,马克思道德理论的历史主义是历史相对主义,并且建立在对历史的科学预言之上。波普尔认为,马克思、恩格斯的伦理观念在任何意义上都是终极的和自明的,他们宁愿把他们的理论解释为社会环境的产物或反映,宁愿以历史主义来看待他们的各种人道主义目标。马克思、恩格斯的理论可以作如此描述:如果一个社会改革者或者一个革命者认为,他是在对不义的憎恶和对正义的热爱这种道德情感的激励下而采取的改革或革命的行动,那么他的这种行动基本上就是一种幻想的牺牲品。因为他不明白,其正义和不义的道德观念其实是社会和历史发展的副产品。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道德观念是社会历史环境的产物,不同的社会集团或群体所处的具体社会环境不同,他们的道德观念也往往是有差异的。在阶级社会中,至少存在两种区别明显的“正义”观念——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的正义观念,由于自身阶级境况的不同,他们之间的正义观念具有极大差异,而他们各自的正义观念在阶级斗争中也发挥了重要作用。波普尔认为,这种道德理论可以被概括为历史主义的,因为它坚持认为,一切道德范畴都必须依赖历史境况才能得到说明。在伦理领域,这种依据具体历史境况说明观念现象的方法通常被称为历史相对主义。

波普尔提出,马克思历史主义道德理论赞成无产阶级及其道德,但这不是以对被剥削者的同情或道德考虑为基础,也不是以先前采纳的某种道德规范为准绳,而是以对历史的科学预见为支撑。资本主义与资产阶级必然消失,共产主义与无产阶级必然胜利。相应地,无产阶级道德必然代替资产阶级道德。这是由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规律所决定的必然趋势。企图抵抗它是狂妄的,正像试图抵抗万有引力定律是狂妄的一样。马克思正是由于认识了社会发展的规律,然后顺应这一规律选择相应的道德,这种道德就是即将到来的社会历史时期的道德标准——无产阶级立场及其道德标准。因此,波普尔认为,马克思道德理论的历史主义是建立在对历史的科学预言之基础上的。

二、波普尔对马克思道德理论的批判

在明晰了马克思道德理论的内涵,勾勒了这种理论的历史主义特征之后,波普尔从多方面批判了马克思道德理论。

第一,波普尔认为马克思道德理论的理论基础是虚幻的。波普尔指出,马克思道德理论的核心观点——赞成或反对一种有争议的道德体系的这种行为本身不是一种道德的决定,不是建立在任何道德的考虑或情感之上的,而是建立在科学预言之上的,因此,科学预言构成了马克思道德理论的理论基础。他提出,以科学的历史预言为基础的基本道德决定隐含的行为原则是,要么采纳未来的道德体系,要么采纳那些对未来有极大影响的人所坚持的道德体系。他认为上述行为原则难以成立。原因在于,即便按照我们能够确切知道“500年后将会怎样”这一假定,我们也根本没有必要采纳这样一种原则。波普尔说,“可以设想,伏尔泰的一些人道主义的学生在1764年预见到,譬如说法国到1864年的发展,但他们可能并不喜欢这种前景;至少可以设想,他可能会断定这种发展是令人厌恶的。……他可能会说,我要忠于我的人道主义标准,我要把它们交给我的学生”[3]317。无论我们接受未来的道德是否是因为它是未来的道德,这本质上恰恰是一个道德问题,那些产生于未来的任何认识和行为选择都不能构成道德决定的依据和基础。

波普尔还提出,马克思道德理论的历史主义是以历史预言为前提,而实际上历史预言是完全虚假、不真实的假设。历史预言之所以是虚假的,原因有两方面:一方面,波普尔认为作为社会预测基础的社会规律是不存在的。历史决定论的核心内容是揭示社会进化的规律以便预言社会的未来,而普遍规律是对某个不变秩序及其所有过程的断定,而人类社会的进化只是一个单独的历史过程,对进化过程的分析与判断只是一个单称历史命题。在社会历史领域,人类面临的是一个个不断流逝的独一无二的过程,因此无法得出类似自然科学中的规律。“因为根本不存在与物体运动相类似的社会运动,所以不可能有那种规律”[6]91。波普尔虽然否认社会历史规律的存在,但是却承认社会变化中存在“趋势”。他认为趋势不是规律,断定有某种趋势存在的命题是存在命题而不是全称命题,然而趋势一般不能作为科学预测的根据[6]95。另一方面,波普尔断定精确而详细的科学的社会预测也是不可能的。在《历史决定论的贫困》一书中他是这样解释缘由的:“社会预测必定是十分困难的,不仅由于社会结构的复杂性,而且由于预测与被预测事件之间的互相联系而引起的某种特殊的复杂性。”[6]10马克思道德理论的历史主义以科学预言为理论基础,而科学预言是虚假的,如果放弃这一理论前提与假设,马克思道德理论的历史主义就会丧失其似真性,从而波普尔得出结论:我们必须放弃马克思道德理论的历史主义,因为没有预言式的社会学能够帮助我们选择道德体系,我们不能为了选择而把我们的责任转移给其他任何人,基于此,我们更不能将责任转移或推给“未来”。

第二,波普尔认为,马克思道德理论的历史主义实质上是不科学的道德实证主义。道德实证主义是一种只承认有现存标准而没有道德标准的理论,它认为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善的。根据这种逻辑就有可能推导出“强权就是公理”的结论。波普尔提出,道德实证主义坚持道德的现存标准是不妥当的。因为现存事物状态决定事物标准,所以对现存事物状态进行道德评价是不可能的。波普尔认为历史主义的道德不过是道德实证主义的另一种形式,因为历史主义的道德主张坚持的是即将到来的强权即强权就是公理,未来在这里代替了现在——仅此而已。因此,马克思道德理论坚持历史主义评价而得出的判断不是一个科学的判断而是一种道德的冲动:希望帮助被压迫者,希望解放尊严扫地的被剥削者和苦难的工人,从而憧憬建立一种理想的社会主义。波普尔认为,正因为马克思道德理论包含着这样的道德冲动、道德呼吁,所以产生了深远影响。尽管其有深远影响,但还是应该承认马克思理论的道德判断不是一个科学的判断。

第三,波普尔认为,马克思道德理论的历史主义赖以建立的根源有失偏颇。波普尔提出,马克思道德理论的历史主义之根源在于马克思的社会科学方法和社会学决定论的观点;在波普尔看来的这一时髦的观点主张,包括我们所有的意见、我们的道德标准都依赖于社会及其历史状况,是社会或一定阶级境况的产物。波普尔提出,我们的精神、我们的观点在某一方面是“社会”的产物;我们环境的最重要部分是社会的一部分,尤其是思想,基本上是依赖于社会交流,语言作为思想的媒介,也是一种社会现象。道德的“社会学主义”主张,人及其目的在一定的意义上是社会的产物,社会对人、人的意见具有决定作用。这无疑是正确的。但是,这并不完整,因为人与社会存在着辩证关系,而社会学主义忽视了社会一定程度上也是人及其目的的产物。波普尔指出:首先,作为人,我们能够审查、批判思想从而改进思想,并且能够按照改变和改进了的思想进一步变革和改进我们的物质环境和社会环境。波普尔以社会教养方式为例说明了社会环境与人的辩证关系。他提出,我们精神、意见大部分只依赖于我们的早期而非全部教育。如果它们全部依赖于早期教育,我们就不能进行自我批评,不能从我们自身事物、经验中学习什么,那么上一代人抚育我们的方式当然就会决定我们抚育下一代人的方式。但是情况并非如此。我们可以反思抚育下一代的方式,从而能够以一种比我们自身被抚育的方式或更好的方式来教育下一代。其次,作为人,我们能够从经验及其他因素得出观点从而行动。波普尔认为,决定论者必然同意,我们的观点和行动不是完全地、惟一地由遗传、教育和社会影响决定的。任何人都不得不承认,存在一些其他的因素,例如在其一生中积累的较“偶然的”经验对于其行为也产生了某种影响。

三、对波普尔批判马克思道德理论的批判

波普尔承认马克思理论在对资本主义社会的评判中包含着道德理论,并认同这一道德理论对资本主义社会变革产生的巨大影响,这些都是合理的。然而波普尔对马克思道德理论的解读存在着一系列重大失误。

第一,马克思道德理论的基础不是历史预言。波普尔认为,根据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规律,马克思预言共产主义社会必然取代资本主义社会,无产阶级道德一定会代替资产阶级道德,他因此顺应社会发展规律,选择无产阶级立场,支持无产阶级道德,这实际上是对马克思理论及其道德理论的误读。

其一,马克思理论的理论旨趣不是社会预测。早在1843年马克思写给阿尔诺德·卢格的信中就表明自己要构建的新理论的主要特点,他说:“新思潮的优点又恰恰在于我们不想教条地预期未来,而只是想通过批判旧世界发现新世界。”[7]7波普尔认为马克思理论的目标是社会预言,这实际上是把马克思等同于空想社会主义者,而马克思恰恰曾经严肃地批判过空想社会主义者热衷于描绘未来的乌托邦蓝图。对此,英国著名分析马克思主义者斯蒂文·卢克斯提出:“马克思和恩格斯确实因空想社会主义者描绘了乌托邦的蓝图而批评过他们。马克思和恩格斯之所以这样做,正是因为空想社会主义者在描述乌托邦蓝图的过程中宣称,他们拥有一种知识,即社会预测,而这种知识是现在不能拥有的。”[8]49马克思否认人类拥有预测社会的知识,不同意自身理论的目标是预测未来,而明确主张自己的工作是批判资本主义社会。“如果我们的任务不是构想未来并使它适合于任何时候,我们便会更明确地知道,我们现在应该做些什么,我指的就是要对现存的一切进行无情的批判”[7]7。

其二,马克思道德理论无需以历史预言为基础。马克思不以历史预言作为自身理论的目标,由此所谓历史预言自然难以构成马克思道德理论的基础。实际上,马克思理论的理论旨趣在于批判资本主义旧世界,而这就是马克思道德理论的现实基础。马克思分析、批判资本主义社会,发现其中存在着资本与雇佣劳动的尖锐对立,充斥着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与掠夺,自然希望建立一个更公平、更自由的新社会。这就是马克思支持无产阶级道德的真正原因。当代著名分析马克思主义者、英国肯特大学哲学教授肖恩·塞耶斯也认为,根据超历史的价值来理解马克思,是难以澄清、把握马克思的思想的。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社会是立足于当时的社会条件。他说:“马克思的批判方式并不依赖于超历史的价值,它是内在的和历史的。它在现存的社会条件内寻找批判视角的根基。现实社会并非铁板一块,它们内含各种相互冲突的力量。一些力量支持已经建立起来的秩序,另一些则反对这种秩序。社会现实是矛盾的,否定和批判的倾向存在于现存状况内部,它们无需从外面引进超验的价值形式:它们根植于现存条件固有的各种力量之中。”[9]显然,肖恩·塞耶斯认为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社会并不是以道德为理由,而是以资本主义现实为依据。

第二,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不仅仅是道德批判,而且是科学批判与道德批判的有机统一。第二国际马克思主义者认为,马克思主义是科学,是对资本主义的科学批判,不包含价值批判。“在希法亭看来,马克思主义是一种理论,这种理论在逻辑上是‘科学的、客观的和自由的科学,并没有价值判断’”[10]26。波普尔对希法亭等第二国际理论家对马克思主义理论仅作科学化解读不予认可,这无疑有一定合理之处。然而波普尔在批判中却走向另一个极端,即他主张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仅仅是道德批判。《资本论》中确实包含着对资本主义社会的道德批判,但它的主要目的是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科学(政治经济学)批判。我们可以《资本论》第一卷第二十三章资本主义积累的一般规律为例来说明这一点。马克思提出,从价值方面来看,资本的构成分为不变资本和可变资本;从技术构成来说,根据在生产过程中发挥作用的物质形式看,资本分为生产资料和活的劳动力。他认为,资本技术构成决定并反映资本价值构成的变化,称为资本的有机构成。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有机构成的提高是必然趋势,这就是资本积累的一般规律。这是因为资本主义生产中工人用来进行劳动的生产资料的量,随着工人的劳动生产率的增长而增长。不变资本同积累的增进成正比,可变资本的量,一般同积累的增进成反比,可变资本与不变资本在资本积累和资本主义生产率不断提高过程中,此消彼长,其结果自然就是资本有机构成不断提高。这是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资本积累规律的科学揭示。这一规律在今天仍然具有合理性。然而马克思并没有止步不前,而是进一步深入分析资本积累规律对工人阶级命运的影响。马克思指出,遵循资本有机构成不断提高规律下的资本积累会不断地生产出相对的、超过资本增值的平均需要的,因而是过剩的或追加的工人人口[11]726。马克思揭示出资本主义社会资本的存在与发展以工人过剩人口为条件。他认为,这种过剩人口反过来成为资本积累的杠杆,甚至成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存在的一个条件。他把超过资本增值平均需要的过剩人口的生产,看作是现代工业的生活条件。过剩人口一方面可以保证资本随时得到活劳动;另一方面,迫使就业人口从事过度劳动,这成了资本家剥夺工人剩余价值的手段。由此,通过资本积累规律的分析,马克思科学地揭示了资本与雇佣劳动对立的经济原因,说明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秘密,这显然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科学批判;同时,马克思也指出了资本主义社会资本积累和资本家扩大剩余价值的生产以牺牲工人就业与生存机会为条件,这就彰显了资本主义社会的不公平与不合理,这显然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道德批判。因而,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既是科学意义上的批判,也是道德维度的批判。

著名西方马克思主义创始人之一的科尔施在比较了马克思早期和成熟时期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后,提出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是对资本主义社会更科学的批判。科尔施指出,早期马克思是从把任何一种理论的或者实践的意识(人的本质,异化、解放等——引者注)作为出发点,批判资本主义社会。马克思后期著作政治经济学批判在更深刻、更彻底的方向上发展了哲学批判,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彻底批判。这种批判是以科学的特定形式为起点。“它(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引者注)必须从在资产阶级社会的政治经济学中已经找到了其科学表现的意识的特定形式开始”[10]44~45。塞耶斯和卢克斯也同样认为,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既是基于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事实判断,又是基于无产阶级的阶级利益和道德标准的价值判断;我们不能在“马克思主义是科学主义的”与“马克思主义是道德主义的”之间作一种休谟式非此即彼的选择,因为科学与价值是内在关联的。

第三,波普尔对马克思道德理论的解读是自相矛盾的,也不符合其本意。一方面,波普尔以马克思道德理论应该建立在科学预言基础上而不是建立在道德情感上为由,批评马克思道德理论;另一方面,波普尔又提出马克思道德理论是一种建立在希望帮助被压迫者、解放尊严扫地的被剥削者和苦难的工人这种道德冲动的基础上。从道德哲学角度来说,希望就是一种道德情感。由此可见,波普尔在马克思道德理论是否包含道德情感问题上陷入了自相矛盾。

波普尔对马克思道德理论的诠释也是不准确的。马克思的道德理论是以“现实的人”为逻辑起点,以历史唯物主义为研究方法,强调道德的客观性、历史性和实践性,以关注人的解放和全面自由发展为价值主题的伦理学。它强调对整个旧世界即当时社会的宗教、封建制度和正在迅速发展的资本主义制度的道德批判。批判宗教和封建制度时,他依据的是人道主义价值标准,即封建社会制度是反人道的,是对人性的公然践踏,因而是不道德的、恶的;批判资本主义社会时,他依据的也是人道主义价值目标,但这一社会与封建社会不同的是,它“用人道主义旗帜把自己的不人道现实精心掩盖了起来,举着人道主义的旗帜走向了事实上的不人道”[12]157。其中对资本主义制度及其道德的批判是马克思道德理论的主旨,其“不是批判它(指资本主义制度——引者注)高举的人道主义大旗,而是揭示资本主义社会事实上的不人道,批判其人道主义口号的虚伪性、欺骗性和片面性”[12]157,主要包括两方面的内容:

其一,批判资本主义道德。马克思认为,在反对封建社会过程中,资产阶级提出的自由、平等、博爱等道德理想与口号具有历史进步性,但是,资产阶级并没有把这些迷人的道德口号变成现实,资本主义社会建立以后,这些道德理想依旧是水中花、镜中月。资本主义社会中的自由不是普通个人对待另一个人关系上的自由,而是资本压榨劳动者的自由。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的平等是不彻底的、形式的、表面的平等。劳动力的买与卖,工人与资本家之间的等价交换,只是发生在流通领域的平等关系。离开流通领域,进入生产领域,资本家与工人之间就无平等可言。资本主义社会分配领域,工资掩盖了必要劳动和剩余劳动、有酬劳动和无酬劳动的界限,以形式的平等掩饰了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资本主义社会资本家的博爱也是自私自利和虚情假意的。总之,在资本主义社会所谓自由、平等、博爱都是虚伪的道德口号,资产阶级以这些口号欺骗、麻痹工人,使之服从于资产阶级的统治。

其二,展望共产主义道德。共产主义社会是马克思、恩格斯所能设想的最符合人的道德理想的社会。只有消灭生产资料私有制,建立生产资料公有制,才能建立共产主义道德。共产主义道德强调个人的解放,强调自由而全面发展。

通过解剖波普尔对马克思道德理论的分析与批判,我们可以得出本文引言所提问题的结论:马克思理论的理论旨趣,不是预言社会历史发展过程,而是批判资本主义社会并通过这种批判来发现人类社会发展的普遍规律,也寻找能把这些规律转换为现实的物质力量即无产阶级,从而建立不同于“市民社会”的“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13]502,因而他的理论是不同于“旧唯物主义”的“新唯物主义”即新的道德(哲学)理论。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是政治经济学批判,这种批判既是科学批判,也是道德批判,是科学批判与道德批判的有机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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