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中的“灞水”意象

2015-03-21 04:23顾婷婷
广州广播电视大学学报 2015年3期
关键词:灞桥王昌龄风雪

顾婷婷

(新疆师范大学,新疆 乌鲁木齐 830017)

灞水是长安城东面一条南北走向的河流。据《类编长安志》引《水经注》语:“出商山、秦岭,水出倒回谷,经蓝田,本名滋水,秦穆公改为霸水,过陵会浐水,北合于渭。”[1]《雍录》:“(浐水)直至霸陵,乃始合霸,又至新丰县,乃始同霸入渭,其力比霸差小,而与之对行,故语霸者,多举浐而与之俱也。”[2]可知浐水与霸水在霸陵汇合,最终向北汇入渭水。同时灞水又与浐水并举,是为浐灞或灞浐。在唐诗中,“灞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意象,唐诗中大量出现的灞陵、灞上、灞桥(霸陵桥)、灞柳、灞岸、灞浐(浐灞)等,都是因灞水而得名。如:

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李白《灞陵行送别》)[3]

怅望东陵道,平生灞上游。(杜甫《怀灞上游》)[4]

灞池一相送,流涕向烟霞。(杨炯《送李庶子致仕还洛》)[5]

灞浐风烟函谷路,曾经几度别长安。(白居易《长乐亭留别》)[6]

灞陵柳色无离恨,莫枉长条赠所思。(李商隐《及第东归次灞上却寄同年》)[7]

由于唐代诗人的反复吟咏,“灞水”逐渐在唐诗中形成了固定的文学意象,代表着灞桥送别的离愁、仕途与帝都的象征、灞桥风雪的

一、离别的感伤

据《类编长安志》引《方舆记》记载:“唐霸陵桥,在京兆通化门东二十五里,近汉文帝灞陵,谓之灞陵桥,孟浩然骑驴处,隋开皇三年造。”[8]建于灞水之上的灞桥,也称灞陵桥,是东出长安的必经之路。《雍录》记载:“此地最为长安冲要,凡自西东两方而入出峣、潼两关者,路必由之。”[9]王昌龄在《灞桥赋》中也写道:“惟梁于灞,惟灞于源。当秦地之冲口,束东衢之走辕。”[10]正是由于灞桥占据着如此重要的地理位置,是东西方出入长安的要道,所以唐人送别多选择这里。也正是因为这里上演了一幕幕的离别,所以灞桥也被称为销魂桥。《开元天宝遗事》记载:“长安东灞陵有桥,来迎去送皆至此桥,为离别之地,故人呼之销魂桥也。”[11]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灞桥的离愁别绪,主要是通过灞桥周边的景物来进行衬托。李白在《灞陵行送别》中写道:“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上有无花之古树,下有伤心之春草。”[12]与江淹在《别赋》中写道的“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一样,选用了一去不返的流水和更行更远还生的春草来表达离别的感伤。唐代诗人在灞桥送别时也不约而同的用流水和春草来表达离别之情,如贾岛在《送罗少府归牛渚》中写道:“楚山远色独归去,灞水空流相送回”[13],郑谷在《送进士卢棨东归》中写道:“灞岸草萋萋,离殇我独携”[14]。江水浩浩流去没有归途,像极了友人的离别,再次相逢几乎遥遥无期。春草年年重生,恰如李煜为其所注解的那样,“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像极了绵绵无尽的离愁。

当然,在灞桥最重要的景物是灞河两岸成千上万的柳树。由于“柳”与“留”的谐音,很早便有折柳送别的习俗。诗人们或者直接以“柳”为题来抒发灞桥送别时想留而不能留下的无奈,或者以“送别”为题借灞桥柳来表达离别的无限感伤。如:

高拂危楼低拂尘,灞桥攀折一何频。思量却是无情树,不解迎人只送人。(裴说《柳》)[15]

灞岸晴来送别频,相偎相依不胜春。自家飞絮犹无定,挣解垂丝绊路人。(罗隐《柳》)[16]

杨柳烟含灞岸春,年年攀折为行人。好风若借低枝便,莫遣青丝扫路尘。(杨巨源《途中寄李二》)[17]

曾和秋雨驱愁人,却向春风领恨回。深谢灞陵堤畔柳,与人头上拂尘埃。(高蟾《下第出春明门》)[18]

诗人将离别之情寄托于无情的柳树,物之无情更衬人之有情。灞桥柳承载着人们太多的离愁别绪,久而久之逐渐成为了离别的代称。年年柳色,灞陵伤别,离别的忧伤似乎永远萦绕在这里。

二、帝乡的象征

由于“灞水”的地理位置十分接近出都城,而灞桥又是连接长安的要道,唐代诗人们在写到关于“灞水”的诗歌时总会将之与长安联系起来。如:

灞浐风烟函谷路,曾经几度别长安。(白居易《长乐亭留别》)[19]

长安邈千里,日夕怀双阙。已是洞庭人,犹看灞陵月。刘长卿《初至洞庭,怀灞陵别业》[20]

甚至是唐玄宗也曾经在诗中用“灞水”直接代指长安,如其在《初入秦川路逢寒食》中写道:“洛阳芳树映天津,灞岸垂杨窣地新。直为经过行处乐,不知虚度两京春。”[21]可见唐诗中“灞水”与长安联系之密切。

同时诗人们也常在即将离开之时于灞陵高处回望长安,离开“灞水”似乎就意味着离开长安。如:

瘦马频嘶灞水寒,灞南高处望长安。(许浑《灞上逢元九处士东归》)[22]

灞陵原上重回首,十载长安似梦中。(李涉《送魏简能东游二首》)[23]

据《雍录》记载:“灞水行乎白鹿原上,其地高可以远眺。”[24]离别之际的回首,更多的应该是对仕途的留恋,那些与“灞水”相关的落第送别诗也包含着仕宦理想破灭的悲伤。

既然长安与“灞水”有着如此紧密的联系,那么“灞水”不仅可以代指帝乡长安,更可以用来表示诗人寄托于帝乡的仕途理想。早在秦穆公将滋水改名为灞水,用以彰显其霸功,灞水就被赋予了特定的含义。特别是初盛唐时期,国家霸业已定,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诗人们身处其中不能不为之感染,渴望建功立业大展宏图的仕途理想,表现在唐诗中便有袁朗的“龙飞灞水上,凤集岐山阳”[25](《和洗掾登城南坂望京邑》),骆宾王的“紫塞流沙北,黄图灞水东”[26](《边城落日》)。在这里,“灞水”不仅体现出了一个盛世王朝初建的气象,也表现出当时诗人们昂扬向上的精神面貌。

在初盛唐时期的许多应制诗中,也常常出现“灞水”这个意象。如:

三冬季月景龙年,万乘观风出灞川。(上官昭容《驾幸新丰温泉宫,献诗三首》其一)[27]

乘时迎气正璇衡,灞浐烟氛向晚清。(崔日用《奉和立春游苑迎春应制》)[28]

瑶台半入黄山路,玉槛傍临玄灞津。(卢藏用《奉和立春游苑迎春应制》)[29]

主第山门起灞川,宸游风景入初年。(苏珽《奉和初春幸太平公主南庄应制》)[30]

君王为祓禊,灞浐亦朝宗。(王维《奉和圣制上巳于望春亭观禊饮应制》)[31]

虽然应制诗普遍缺乏内涵与真挚的情感,但是在遣词造句上必然要符合统治者的审美与心理需求,竭力彰显帝国的宏图霸业与皇家风范。诗人们既然选择“灞水”这个意象,就说明“灞水”可以彰显出帝乡的磅礴大气。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看,“灞水”便是帝乡长安的象征。不仅是地理位置的靠近,更是因为帝乡是诗人们仕途理想的寄托之地,诗人们歌咏“灞水”,可以说也是在在歌咏自己的仕途理想。

三、诗思的所在

“灞水”所代表的诗思,一个是优美的自然风光,另一个是悠久的人文故事。

优美的景致、旖旎的风光,总能唤起人们无限的遐想,勾起诗人心中柔软的诗情画意。“灞水”的春天被诗人们一致的称赞,而春天本身就是一个容易惹人情思的季节。如:

盈盈灞水曲,步步春芳绿。(刘希夷《采桑》)[32]

淮南枫叶落,灞岸桃花开。(卢象《送綦毋潜》)[33]

春风灞水上,饮马桃花时。(李颀《留别王卢二拾遗》)[34]

和烟和雨遮敷水,映竹映村连灞桥。撩乱春风耐寒令,到头赢得杏花娇。(郑谷《小桃》)[35]

灞岸江头腊雪消,东风偷软入纤条。春来不忍登楼望,不架金丝著地娇。(李山甫《柳十首》)[36]

在这里春水盈盈,烟雨濛濛,桃花初开,杏花娇艳,东风袅袅,柳丝抽芽。正是“灞水”地区的美景让诗人们陶醉其中,即使是充满悲伤的送别,也忍不住先赞美一番眼前的美景。

灞桥柳除了含有离别之意以外,还有一个关于“灞桥风雪”的故事。清代时出现了“灞柳风雪”的说法,后来成为“关中八景”之一。大概是每当春意盎然之时,柳絮纷飞似雪,故而言之。据《类编长安志》记载,灞桥两岸“筑堤五里,栽柳万株,游人肩摩毂击,为长安之壮观。”[37]可见以柳絮喻雪,故而称“灞桥风雪”是可能的。不过“灞桥风雪”的故事,相传最早发生在孟浩然身上。明代张岱的《夜航船》中记载:“孟浩然情怀旷达,常冒雪骑驴寻梅,曰:吾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背上。”[38]元代的《韵府群玉》中也有此记载。另一个与“灞桥风雪”有关的人物是晚唐宰相郑綮,据宋代笔记小说《北梦琐言》记载:“或曰:‘相国近有诗否?’对曰:‘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此处何以得之?’”[39]《雍录》也载:“唐人语曰:‘诗思在灞桥风雪中。’”[40]明代吴士英还有一幅《灞桥风雪图》。虽不知“雪”何时变成了“柳絮”,也不论孟浩然与郑綮的这两件事是真实发生过,还是后人杜撰,抛开事件的真实性不谈,故事本身其实充满着浪漫的想象,似乎是后人在幻想着灞桥风雪的美景,将自己心中最理想的情境安插在两位主人公身上,它似乎也满足了后人对“灞桥风雪”执着的憧憬。从故事的流传也可以体现出后人对它的接受程度,从此,“灞桥风雪”成了诗思的发源地,更引得宋人为了追求诗思而一遍遍吟咏。

四、隐居的闲适

灞上地区自然环境优越,气候温暖宜人,北近都城长安,南接隐居圣地终南山,在这里过着自在闲适的生活甚至是隐居生活,都是极有可能的。刘长卿在《灞东晚晴,简同行薛弃、朱训》中形容此地:“客心豁初霁,霁色暝玄灞。西向看夕阳,瞳瞳映桑拓。”[41]可见其一片安静祥和的田园风光。杜甫在《怀灞上游》中写道:“怅望东陵道,平生灞上游。春浓停野骑,夜宿敞云楼。”[42]由于临近长安城,却又有如此静谧优美的自然风光,似乎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为诗人们躲避城市喧嚣的理想场所,正如韦应物在《送褚校书归旧山歌》中所说:“春风饮饯灞陵原,莫厌归来朝市喧。”[43]

王昌龄曾在灞上的滋阳村度过了少年和青年时代,他的一些作品描写了灞上闲适安逸的生活。如:

鸿都有归客,偃卧滋阳村。轩冕无枉顾,清川照我门。空林网夕阳,寒鸟赴荒园。廓落时得意,怀哉莫与言。庭前有孤鹤,欲啄常翩翻。为我衔素书,吊彼颜与原。二君既不朽,所以慰其魂。(王昌龄《灞上闲居》)[44]

林卧情每闲,独游景常晏。时从灞陵下,垂钓往南涧。……永怀青岑客,回首白云间。神超物无违,岂系名与宦?(王昌龄《独游》)[45]

诗人虽不是隐者,但诗中却体现出了隐者才具有的崇尚自然、乐于山水田园情怀。其《题灞池二首》更是直接的描写了一位隐士的生活,其二曰:“开门望长川,薄暮见渔者。借问白头翁,垂纶几年也?”[46]很难说诗人对闲适的隐逸生活没有向往,可能只是由于现实的矛盾本身就难以调和而感到无可奈何吧。

晚唐诗人许浑写过不少隐逸诗,其中就有三首是写灞上隐居生活的。如

楚翁秦塞住,昔事李轻车。白社贫思橘,青门老仰瓜。读书三径草,沽酒一篱花。更欲寻芝术,商山便寄家。(许浑《灞东题司马郊园》)[47]

番溪连灞水,商岭接秦山。青汉不回驾,白云长掩关。雀喧知鹤静,凫戏识鸥闲。却笑南昌尉,悠悠城市间。(许浑《题灞西骆隐士》)[48]

志凌三蜀客,心爱五湖人。弃死酒中老,谋生书外贫。扫花眠石榻,捣药转溪轮。往往乘黄牸,鹿裘乌角巾。(许浑《题灞西骆隐居》)[49]

许浑本身也向往隐逸的生活,但是他也用更多的时间来追逐仕途。他或许算不上纯粹的隐者,不过他笔下的骆隐士却是真正的隐者。

灞上的隐居生活,其实也不一定是真正的隐居。白居易将隐居分为大隐、中隐和小隐三类。大隐隐于朝市,中隐亦官亦隐,小隐隐于丘樊。对于文人士大夫来说,中隐是最理想的选择。那么如何做到亦官亦隐呢?那就是像王维那样,拥有别业,可以徜徉于山水之间,暂时忘却尘世的烦恼。由于靠近都城,灞上也吸引着很多文人逸士在此修建别业。刘长卿便是其一,从他的诗作《初至洞庭,怀灞陵别业》便可知一二。对于王昌龄来说,灞上的家乡,也未尝不是一个让自己身心放松躲避世俗喧嚣的地方。

[1][8][37]骆天骧撰,黄永年点校.类编长安志[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163,221,191.

[2][9][24][40][宋]程大昌撰,黄永年点校.雍录[M].北京:中华书局,2002:129,142,144,145.

[3][4][5][6][7][12][13][14][15][16][17][18][19][20][21][22][23][25][26][27][28][29] [30][31][32][33][34][35][36][41][42][43][47][48][49]彭定求等编.全唐诗[M].河南: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13—3483.

[10][44][45][46]王昌龄著.胡问涛,罗琴校注.王昌龄集编年校注[M].成都:巴蜀书社,2000:251,75,2,1.

[11]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M].北京:中华书局,1985:21.

[38][明]张岱.夜航船[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04:18.

[39][宋]孙光宪著.北梦琐言[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3: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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