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和《沉沦》中知识分子自卑心理比较

2015-03-21 04:26张颖
文教资料 2015年36期
关键词:短衣郁达夫孔乙己

张颖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97)

《孔乙己》和《沉沦》中知识分子自卑心理比较

张颖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97)

《孔乙己》和《沉沦》中都涉及中下层知识分子自卑心理的探讨。两者产生自卑心理的原因大致相同,但在自卑心理的自我认识上的不同,展现了新旧知识分子觉悟上的高低之分。尽管两者都采取了一定的措施化解自卑,但都以失败告终。而对于自卑心理的塑造,也体现了不同作家的不同创作动因。

孔乙己沉沦知识分子自卑钱权当道

孔乙己是鲁迅笔下典型的旧知识分子,熟读四书五经,满口之乎者也,做着学而优则仕的美梦。《沉沦》中的“他”是郁达夫塑造的一个较为成功的新型知识分子形象。他的东洋留学经历也本是国内许多知识分子求之不得的求学机会。作为知识分子,本该有着社会精英的自豪感,但却都带有一定的自卑心理。而这种自卑心理既然在文学作品中出现,也就表明其具有一定的社会普遍性,是值得我们探讨的。

我认为造成两者自卑心理的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社会地位的地下;二是“犯罪”后的理想人格的落空。

所谓社会地位的低下,对孔乙己而言,就是读书人与秀才、举人的落差。当短衣帮问孔乙己“你当真识字么”,孔乙己表现出不屑的神气,可见他对自己“读书人”的身份认知是坚定地,并以此作为在短衣帮面前骄傲的资本。但短衣帮又一句“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他立刻“显出颓唐不安的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只好用一些“之乎者也来搪塞”。A·阿德勒曾在《自卑与超越》中说,“当个人面对一个他无法适当应付的问题时,他表示他绝对无法解决这个问题,此时出现的便是自卑情结。”①由于孔乙己没有进学,也无力解决这一问题,便陷入了自卑。他和秀才举人一样都是“读书人”,但短衣帮的嘲笑表明,鲁镇人崇拜的是秀才举人的地位、金钱,而无视读书人的知识。可见除了知识以外一无所有的读书人往往是最无力的,因此也是最自卑的。

《沉沦》中,主人公社会地位低下主要是针对他弱国弱民的身份,在钱权当道的资本主义殖民体系下,尽管他有着大学生的荣誉,浪漫诗人的才华,仍然改变不了日本人对“支那人”的歧视。原本敏感柔弱的心性在日本人嚣张气焰的作用下,演化为了自卑心理。

作为知识分子,由于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因此也是社会中最知礼节、知荣辱的一个群体,心中都会构建起一个理想人格的标准,因此他们的“犯罪行为”在他们的道德上、人格上留下了污点,使其理想人格落空,从而产生在道德上低人一等的自卑心理。“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的孔乙己在贫困线上挣扎的同时,免不了一些小偷小摸的行为,这种有违道德的不光彩行为是自视清高的孔乙己在内心深处想回避、隐瞒的,但短衣帮“你一定又偷东西了”的无情揭穿,无疑是让孔乙己在道德上的污点暴露在公众面前,从而加深了犯罪后的罪恶感和失望感,使他即使在短衣帮面前也抬不起头,并加重了自卑心理。《沉沦》中为满足性需求而嫖妓所产生的罪恶感也深深困扰着他。“两性解放的新时代……学生群众里来到了”②,因此嫖妓行为未必会带来太多的负面影响。在实行男女同浴的日本,窥浴行为也未必是那么十恶不赦,但在道德的约束下,他产生了“犯罪”的自我评价,随之而来的“自责心”、“恐惧心”、“忧郁症”也都是道德上自卑感的一系列表现。

综上,我们也可以总结出,孔乙己的自卑是没有进学的灰心以及窃书的自责,《沉沦》中他的自卑是弱国弱民的低下感以及嫖娼后的羞愧。

孔乙己和《沉沦》中的他都是除知识以外一无所有的知识分子。在二十世纪初,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影响下,权钱当道的时代特征,使得知识让位于权钱,中下层知识分子的地位也就只好随着知识的贬值而降低,从而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他们的自卑感。而关于社会变化的洞察力以及这种自卑心理的自我认识上,显示了新旧知识分子在思想深度上的高下。也正因为两者的觉悟不同,造成了两者在弥补自卑心理的过程中采取了不同的方式。

作为一个旧知识分子,孔乙己始终做着科举的旧梦,因此,并没能及时认清知识贬值的社会趋向。他的自卑心理是躲藏在“读书人”高贵光环的背后,也就是说,他并没能清醒的意识到自己的自卑情结。尽管他不自知,但自卑心理毕竟真实存在,所以“争取优越感的补偿动作必然会同时出现”③。由于孔乙己的觉悟仍然停留在“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层次,因此,在被短衣帮嘲笑后,他争取优越感的方式便是反复强调“读书人”的身份,说些“之乎者也”、“君子固穷”之类难懂的话,以便与短衣帮们划清界限。然而结果往往是“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产生自卑的直接原因是嘲笑,是他人对这些弱点做出“低人一等”的评估。这说明孔乙己争取优越感的方式反倒加深了他的自卑感,因此也就陷入了一个越活越自卑的怪圈之中。

《沉沦》中,他作为一个新型知识分子的典型,留学东洋的经历使他有了更开阔的眼见,更为高深的思想觉悟,尽管他比更多的日本学生更有才华,更有学问,但生活在日本,在钱权当道的时代背景下,他仍得不到别人的崇拜与尊敬,仍要忍受弱国弱民的低下地位以及自卑心理的折磨。而作为一个新型的知识分子,他较孔乙己的进步性在于两个方面:一是强烈的国家意识,他不止一次地呼喊“中国呀中国,你怎么不强大起来!”、“你快富起来,强起来罢!”。但作为一个中下层知识分子,一个弱国子民,他的力量实在是太弱小了。二是他对于知识不被尊重的社会现象是有清醒认识的,表现在他从来不在日本人面前卖弄学识。当然文本中有一个小小的例外,第七节中,几杯酒下肚后,微醉的他在侍女面前大胆承认:“诗人!我本就是一个诗人。”他甚至要求侍女“你去把纸笔拿了来,我马上写一首诗给你看看。”但侍女离开后,他便奇怪起来,“我怎么变了这样大胆的?”,可见他从不敢在外人面前作诗。他知道这并不能给他带来优越感,他更多的只是在大自然面前吟诗自怜。他对于知识的价值都是怀疑的,他在日记中表达了这种疑惑,“受尽了千辛万苦,积了数十年的学识,我回国去,难道定能比他们来胡闹的留学生更强么?”,他甚至产生了“知识我也不要”的激进思想。

也正因为他对弱国弱民低下地位、知识无用的社会风气是有着清醒的认识,因此他对自己的自卑心理是自觉的。值得注意的是对这种自卑心理,他或多或少是有些享受的,“他觉得悲苦的中间,也有无穷的甘味在那里。”

《沉沦》中关于性的描写也常常是学界争论的话题。保守派认为这是颓废的,色情的;激进派认为是正常的、自然的。我认为文中的性描写并非是色情的,而是有一定意义的;也并非是正常的,而是病态的、复杂的。正如郁达夫自己所写的那样“原始的基本欲望是容易发付的,最难对付的,却是超出乎必要之外,有长无已,终而至于变态不可的那一个抽象的欲字。”④

第七节中女人娇声的勾引“进来吓!请进来吓!”挑起了他的愤怒,“可恶的东西,你们竟敢欺我胆小么”,然而“愤怒和眼泪或道歉一样都可能是自卑情结的表现”⑤。在这种情绪的作用下,他表现出了“像是对那几个年轻的侍女宣战的样子”,他把嫖妓看做是一场战争,借对女性肉体上的征服来获得胜利的快感。因此,我认为,他是把性作为自卑心理的补偿,这也体现了他扭曲了的爱情观。

他由作为支那人的自卑,产生了对异性爱情的渴望,想要“一个真心真意爱我”的妇人来安慰他。这表明,他是把异性的爱情作为一种简单的解决问题(自卑)的办法。心理学家A·阿德勒的调查表明,对这种人而言,本质上是把爱侣当作一宗财产,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认为的爱情是可以购买的,因此这种“爱情”往往是偏向于肉体上的情欲,而非精神上男女之间的相互吸引。爱情被他扭曲成情爱,他借嫖妓来得到爱,得到自卑心理的补偿。

然而,另一方面,他往往要“在一个如花的少女前头,他不得不自认说‘我是支那人’了……听到了弱国的支那两字,哪里还能够维持他们的常态,保留她们人对人的好感呢?”⑥,对他们来说,这又是怎样的一种侮辱、绝望、悲愤、隐痛呢。这种获取优越感的补偿动作反而加深了他的自卑心理,因此和孔乙己一样,也陷入了越活越自卑的怪圈中。

尽管他对自己的自卑心理以及弱国弱民的地位都有着清醒的认识,但这种清醒并没有促使其发愤图强,反使他在性中沉沦,尽管他多次激进地表示要向日本人复仇,向女学生复仇,向中国同学复仇,向兄长复仇,向狗才、俗物复仇,但每次都不了了之,“除了怨人骂己之外,更没有别的事了”。他本质上是在退缩,“而最彻底的退缩表现就是自杀”⑦他甚至还把责任全都归咎为祖国的弱小。也可见他利用自卑心理作为他软弱的借口、无能的掩饰。如果孔乙己的自卑是指羞愧的心理,那么《沉沦》中他的自卑除了羞愧之外,还有灰心、畏缩的成分,因此也显得更为颓废。

但作为一名具有留洋背景的知识分子,其强烈的国家意识仍然是值得肯定的。正如郁达夫在《雪夜》里谈到的那样,“只在小安逸里醉生梦死,小圈子里夺利争权的黄帝之子孙,若要教他领悟一下国家的观念,最好是叫她到中国领域之外的无论哪一国去住上两三年。”⑧比起孔乙己(单纯针对这个人物),《沉沦》中他强烈的国家荣誉感以及爱国主义情怀仍然是具有先进行的。

《孔乙己》与《沉沦》中中下层知识分子自卑心理的塑造也可探究出不同作家的不同创作动因。《孔乙己》是以小见大,借孔乙己在咸亨酒店反映当时旧知识分子以及整个社会的风貌。《沉沦》是大中取小,在资本主义殖民体系的大背景下,选取一个典型的留洋知识分子的自卑心理进行刻画,以抒发作家自身的情感。

鲁迅常常在小说中解剖别人。然而作为现代中国第一代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鲁迅为何要在20世纪初的时候解剖一个19世纪末旧知识分子的自卑心理呢?二十世纪初复辟闹剧时常发生,民主革命脱离群众,更远离农村,再加上“学而优则仕”思想的根深蒂固,尽管科举制度早已被废除,清王朝早已被推翻,许多旧知识分子仍然做着科举的旧梦。尽管孔乙己是一个19世纪末的中下层知识分子形象,但在某种程度上,也是20世纪初旧知识分子的缩影。鲁迅借孔乙己的自卑反映了当时旧知识分子的精神面貌。《孔乙己》的现代性就在于唤醒他们,接受五四新思潮的洗礼,寻求新的出路。鲁迅像一个旁观者一样解剖着孔乙己,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既有感性的同情,又有理性的批判。

另一方面,鲁迅又在解剖自己。咸亨酒店作为当时社会的缩影,自然也带有20世纪初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下,权钱当道的社会风气(尤其对于最早受到西方经济入侵的江浙一带),这种时代特征在短衣帮身上尤为明显,再加上长期以来国民劣根性的影响,即使孔乙己觉醒了,投入了五四洪流,可没钱没权的他仍只会是短衣帮的笑柄,仍会在嘲笑中感到自卑,甚至对于新思想产生怀疑。于是鲁迅又一次陷入了绝望、希望的矛盾之中。对于知识分子们纠结何去何从,鲁迅未必有明确的答案。可是正因为鲁迅不断的解剖别人、解剖自己,不断的追问思考,所以也体现了他意识的深度与批判的力度,以及为国人提供心灵关照的救世情怀。

郁达夫不像鲁迅在写《孔乙己》时有明确的疗救社会的目的,“写《沉沦》的时候,在感情上是一点儿也没有勉强的影子映着的;我只觉得不得不写,又觉得只能照那么写,什么技巧不技巧,词句不词句都一概不管。”⑨郁达夫借助《沉沦》主人来宣泄个人的自卑情绪,作为对自我心灵的关照。因此,从本质上来说,郁达夫与《沉沦》中主人公的情感是通的,使得小说显得更加率性真实。但另一方面,为了更好地体现自卑与痛苦,赢得读者更多的同情,郁达夫又进行了夸张的艺术加工,提高了情感的浓度。也正因为郁达夫投入了更多的个人情感,陶醉在自卑的情感之中,因而忽略了客观冷静的自我批评。《沉沦》中主人的自卑、懦弱的弱点,也在强烈情感的洪流下一同成为作者自怜自哀的理由。可以说,他早期的小说创作停留在自我宣泄的层面,而未达到鲁迅自我解剖的深度。

长期以来,知识分子都应该是社会的精英,最自信的一个群体,而《沉沦》、《孔乙己》中展现的20世纪初新旧知识分子的自卑心理虽然都或多或少的带有作家创作时的主观因素,但在一定程度上,都展现了权钱当道、知识贬值的社会风气下,知识分子的无力。而经典作品的魅力就在于穿越时光,在当代仍具有启发性意义。即使在21世纪的今天,知识分子们究竟该何去何从,仍然是值得我们探讨和反思的问题。

注释:

①⑤[奥]A·阿德勒.自卑与超越.北京:作家出版社,1986:47.

②⑥⑧郁达夫.雪夜.

③⑦[奥]A·阿德勒.自卑与超越.北京:作家出版社,1986:48.

④郁达夫.说食色与欲.

⑨郁达夫.忏余独白.

[1]鲁迅.呐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2]郁达夫.沉沦.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

[3]许子东.郁达夫新论.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5.

[4]郁达夫著.何子英编.炉边独语.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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