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烛光,盛宴后消亡”
——以尼采“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解读《了不起的盖茨比》

2015-03-21 04:26刘芩
文教资料 2015年36期
关键词:日神酒神黛西

刘芩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97)

“我是烛光,盛宴后消亡”
——以尼采“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解读《了不起的盖茨比》

刘芩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97)

该文以尼采的“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解读菲茨杰拉尔德的作品《了不起的盖茨比》。首先分析《悲剧的诞生》中什么是“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其次分析二者的特征,再分析二者的关系以及和悲剧的关系。第二部分则利用上述分析来解读作品《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叙述方式、情节以及基调。

日神酒神了不起的盖茨比梦醉

一、日神与酒神

尼采是个天才的哲学诗人,即便他用如酒醉后迷乱痴狂的语言讲述《悲剧的诞生》,却仍清清楚楚地提出了他的“日神”(Apollo)与“酒神”(Dionysus)的批评系统。日神阿波罗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主管光明、青春、音乐、诗歌等等,在奥林匹斯神中居有重要地位,而尼采正是利用日神作为光明之神的含义,阿波罗用明媚的光辉使世界呈现出美的外观,居于高高神殿,俯瞰人间如同梦境般观赏、把玩。酒神狄奥尼索斯掌管农事,流浪于希腊各地,到处传播种植葡萄和酿酒的技术,于是便有了最初的酒神崇拜,“或者由于所有原始人群和民族的颂诗里都说到的那种麻醉饮料的威力,或者在春日熠熠照临万物欣欣向荣的季节,酒神的激情就苏醒了,随着这激情的高涨,主观逐渐化入浑然忘我之境……在酒神的魔力下,不但人与人重新团结了,而且疏远、敌对、被奴役的大自然也重新庆祝她同她的浪子人类和解的节日”①,因此“酒神”气质便带有迷醉、痴狂的“醉”的色彩,也因“醉”的狂欢而蕴含了人性与自然中更本质和深层的涵义。因此,在尼采的理论体系里,“日神”和“酒神”又分别比拟为“梦”和“醉”。而将这两个概念运用于对于希腊艺术的概括上,“日神”代表的是雕塑和史诗,而“酒神”代表的是舞蹈和音乐。艺术如同一场大梦一场,现其表象又无法轻易解开面纱,只能凭借似醉非醉的癫狂与醉意尽情放纵,感受这一场梦的酣畅淋漓,这正是尼采所大声呼喊的“这是一个梦!我要把它梦下去!”并且“带着深刻的喜悦和愉快的必要性”[1]10,既不放弃人生的欢乐,也不回避人生的痛苦,恰如尼采不同于叔本华悲观主义的人生观,爽朗地对人生说“我要你,你值得结识一番”[1]116。

正如一“梦”一“醉”,尼采不同于之前形而上的理性主义的艺术分类法,而是通过自己建立的“日神”、“酒神”的理论系统,为艺术进行分类和批评,进而呈现出二十世纪非理性的文学批评和理论的特征,成为文学理论批评史上独具魅力的“诗人哲学家”。

尼采认为,席勒用“素朴”这个术语完美地表达了“日神”精神的最高效果,而“适度”则是“日神”精神的另一特征,“只要我们在艺术中遇到‘素朴’,我们就应知道这是日神文化的最高效果”[1]23,而荷马则是崇高的“素朴”艺术家,“荷马的崇高是不可言喻的,作为个人,他诉诸日神的民族文化,犹如一个艺术家诉诸民族的以及自然界的梦的能力”[1]23,而“适度的克制”在日神的形象中同样不可缺少,这是“造型之神的大智大慧的静穆”[1]11。对于“酒神”精神的特征则是陶醉忘我与癫狂的痴迷,“酒神的车辇满载着百卉花环,虎豹驾驭着这彩车行进……一个人若把贝多芬的《欢乐颂》化作一幅图画,并且让想象力继续凝想数百万人颤栗着倒在灰尘里的情景,他就差不多能体会到酒神的状态了”[1]13。

至此为止,尼采笔下的“日神”与“酒神”始终处于一种二元对立的状态,然而,当此二元冲动的斗争相融合走向和解时,悲剧便诞生了。再论梦的意义,日神只承认一个法则——对个人界限的遵守,即希腊人所说的适度。但酒神冲动不断打破这一法则,将过度显现为真理。这两种冲动经过长期斗争,终于达成和解,在希腊悲剧身上庆祝其神秘的婚盟。二者的统一则在于“酒神”精神需要“日神”精神的抗衡,“日神”的作用在于抑制“酒神”的破坏力量,并赋予它形式;而“酒神”的作用在于突破“日神”的束缚。酒神呼唤日神进入人生,二元艺术冲动按照严格的相互比率,遵循永恒公正的法则,发挥它们的威力。尼采认为“酒神”精神更为原始,是更根本更有力的艺术冲动,在《悲剧的诞生》中始终贯穿着酒神精神,“酒神因素比之于日神因素,显示为永恒的本原的艺术力量,归根到底,是它呼唤整个现象界进入人生”[1]164,就希腊悲剧而言,产生于歌队的音乐以“酒神”的方式使听众的情绪激动,“当悲剧的主角在台上出现时,他们看到的决非难看的戴面具的人物,而是仿佛从他们自己的迷狂中生出的幻象”[1]55,而这种幻象“是日神的梦境,日常世界在其中变得模糊不清,一个比它更清晰、更容易理解、更动人心弦然而毕竟也更是幻影的新世界在不断变化中诞生,使我们耳目一新。因此,我们在悲剧中看到两种截然对立的风格:语言、情调、灵活性、说话的原动力,一方面进入酒神的合唱式抒情,另一方面进入日神的舞台梦境,成为彼此完全不同的表达领域”[1]56,因此,“酒神”精神在歌队的引领下不断指向“日神”精神,而戏剧则成为了“酒神”认识和“酒神”作用的日神式的感性化。至此,“酒神”与“日神”的二元对立便从斗争走向融解,表现在悲剧中,从而构成一种立体的内外协调相辅相成的关系。

由歌队引发的“酒神”精神向音乐的过渡,将悲剧的结构和效果又指向了“日神”因素与音乐的“酒神”元素的关系的探讨。前面提到了“日神”与“酒神”的相互调和与抗衡,“悲剧中的日神因素以它的幻景完全战胜了音乐的酒神元素,并利用音乐来达到它的目的,即使戏剧获得最高的阐明……在最关键的时刻,这种日神幻景就会遭到破灭……在悲剧的总效果中,酒神因素重新占据优势……日神幻景因此露出真相,证明它在悲剧演出时一直遮掩着真正的酒神效果……它开始用酒神的智慧说话”最终完成“酒神说着日神的语言,而日神最终说起酒神的语言来”[1]144-145。于是,尼采的全部关于“酒神”与“日神”体系最终成立,在这一批评体系中,“艺术”的内涵呈现出相互交融的多层次的饱满复杂的形态。尼采借用希腊神话的形象隐喻,为他的理论重新构建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王国,正如他在《悲剧的诞生》中饱含兴奋的呐喊“这就是你的世界!”。

二、“醉生梦死”·“了不起的盖茨比”

诗人尼采为我们建立了一个“梦”与“醉”的王国,悲剧艺术便掩映于其中焕发出对人生的一场不甘放弃的激情,宁可笑叹大梦过后“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也不愿辜负好韶光错过这一场黄粱美梦。而爵士乐手菲茨杰拉尔德则为我们演奏了一场爵士乐时代的“醉生梦死”,缅怀那已然逝去的青春和激情。

在尼采笔下的希腊悲剧,始终保持它最原始的演出形式,一位主人公和他的歌队。区别于现代戏剧人物的纷繁复杂,各自角色的分工,古希腊戏剧的演出方式则显出时代的独特性,从而带来所谓的纯粹的戏剧共鸣。主人公的形象成为“日神”精神的承载,而歌队则成为“酒神”精神的载体,二者相互融合,最终达到戏剧丰满的艺术效果。在菲茨杰拉尔德笔下的作品则承袭了康拉德式的叙述风格,一如《了不起的盖茨比》,以一位置身其中又与中心事件保持一定距离的叙述者的视角来回忆和追述往昔不可逆的故事,大有“韶华尽逝”、“往事如烟”的无奈与忧伤。如同希腊悲剧的歌队萦绕主角吟唱悲歌,似乎潺潺小溪向观众和读者诉说倾吐,于是这种故意营造陌生化的第三人称叙述方式巧妙地融合了全知视角和第一人称视角的优点,含蓄中暗涌感情的波动,随着叙述的深入逐渐指向故事的深层涵义,将这一场逝去的如梦似幻的追忆在氤氲的酒神迷醉里渐渐展开,日神所指的外在形象在迷雾般的叙述中若隐若现,似乎近在眼前实又难以触碰,仿佛高居奥林匹斯山的主神俯瞰人间梦境,一场场笑醉与狂欢大抵只是一场幻象。卡拉韦始终参与故事的发展,却最终无法阻止悲剧的发生,回忆中穿插回忆,一切都在慢慢展开,却始终迟来一步,当卡拉韦逐渐梳理出全部的真相时,结局早已注定,这一切于他似乎毫无损失,如梦幻一场,却又着实留给他如梦初醒后的怅然若失。菲茨杰拉尔德的这种叙述方式似乎暗合了希腊悲剧酒神歌队的演出形式,营造出“梦”与“醉”的浑然交融之感。

《了不起的盖茨比》的故事情节其实很简单,不过是一场狂欢,一场梦碎。小说的开始,作者极尽奢华之能事,渲染烘托黛西的幸福生活、汤姆·布坎南的奢华架势、盖茨比的神秘富有。说布坎南“打马球要配备的一群马从森林湖运了过来”,“房子正面是一排法式落地长窗,此刻正迎着黄昏的暖风敞开着,反射出耀眼的金光”②;黛西笑着说“我幸福得快要瘫……瘫了。”[2]28;“夏天的每个夜晚,我的邻居家都有音乐声传来。在他幽蓝的花园里,男男女女像飞蛾一般,在笑语、香槟和繁星间穿梭。下午涨潮时,我看到他的客人从木筏的高台上跳水……”[2]57。所有的人都希望挤进这样奢靡的上层盛宴中,来度过一晚又一晚的狂欢美梦,人们各取所需,吟唱、歌颂、哭泣、拥抱,扮演各自希望成为的角色,在纸醉金迷的欢呼中人和人的肉体贴得更近,在互相索取的利益下,矫饰、伪装的同时被撕下了虚伪的面具,暴露出最残忍的一面。酒神的迷醉无处不在,醉倒后,男男女女纷纷坠入一场梦境,谎言、蜚短流长四起,盖茨比到底是谁?黛西在迈入盖茨比的豪宅时仍旧感到幸福得快要瘫了吗?汤姆·布坎南和他的情妇又存在爱情吗?这一场矫饰的狂欢送给每个人一场好梦,平日看似“素朴”、“适度”的形象,尽数卸下伪装,在这一场忘我的狂欢中长醉不醒。这是盖茨比给每一个来这座豪宅的人提供的“梦”与“醉”。汤姆·布坎南为自己和默特尔以及那座公寓里的其他房客亦编织了一场梦。走进公寓之后,威尔逊太太变成了默特尔女士,“威尔逊太太不知何时换了衣服,现在穿的是一件做工精良的乳白色雪纺绸小礼服,在屋里来回走动时,不断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衣服的作用下,她的神态也变了。车铺里那种饱满的活力变成了目空一切的傲慢。她的笑声,她的姿势,她的谈吐,一刻比一刻更加做作”[2]49,威尔太太的妹妹凯瑟琳、麦基夫妇以及“我”,都在一杯杯豪饮中沉醉如梦分不清事实梦幻,“我既在其中,又在其外,对人生的变幻无穷感到陶醉又厌恶”[2]54,忘却现实的狂欢只能在梦里,即便有如梦初醒的那天,他们却终究还是选择沉醉在声色犬马里做这场美梦,就像威尔逊太太说的“人生苦短啊,人生苦短”;而盖茨比给自己编织的一场梦尽管没有夜夜笙歌的浮靡乱醉,却是一场永远都不会回头的假象。他神秘的身份和财富,以及每夜的浮世盛宴都只为等待一人——黛西。黛西,是盖茨比曾经的遗憾,多年的努力都只为了一个已经嫁做人妇的女人,一个只活在他的记忆中的已然逝去的美好单纯的女子。当盖茨比将眼花缭乱的衬衫抛掷空中时他看到了黛西惊喜欢乐的笑容,他以为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多年的历史都可清零,过去只能远远凝望拥抱的绿灯如今已在怀中。“令他神迷的事物又少了一件”,“黛西并不如他梦想中的那般,但这不是黛西的错,而是因为他的幻想生命力过于旺盛。这种幻想已经超越了她,超越了一切。他以创造的激情投入到这场梦幻中,不断地给它增添色彩,用飘来的每一根绚丽的羽毛点缀着它”,“最令他迷醉的是她那起伏如旋律、温暖人心的声音,因为那是他在梦里无法企及的——那是一首永恒的歌”[2]113,盖茨比在黛西面前是天真而纯粹的,正如他对黛西的感情,然而他对黛西多年的爱恋仅仅是对回忆中的黛西的痴迷,时间如长河匆匆流逝不曾止步,而盖茨比的“痴迷”却永远陷在了过去的回忆中,将往昔的遗憾视作一生奋斗的目标。小说最后盖茨比的父亲对他的努力深信不疑,却恰好造成了梦碎后再次插进读者心中的一把利刃。小说中的三位主人公,无论是谁,都在各自做着一场虚幻的美梦,梦中的狂欢既是对现实世界的模仿,又是现实世界投映在心灵深处的最真切的渴望。“日神”因素与“酒神”精神正如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所说的,得到了完美地融合,一切都结合得恰到好处,故事情节随着一场又一场美梦的堆叠逐渐走向矛盾的高潮,“在最关键的时刻,这种日神幻景就会遭到破灭……在悲剧的总效果中,酒神因素重新占据优势……日神幻景因此露出真相,证明它在悲剧演出时一直遮掩着真正的酒神效果……它开始用酒神的智慧说话”最终完成“酒神说着日神的语言,而日神最终说起酒神的语言来”[1]144-145,梦醒,即是“日神”幻象的破灭,“他一定是觉得已经失去了往日那个温暖的世界,为一个梦想空守了太久,付出了太高的代价”[2]178,至此,悲剧的效果最终达成。“酒神”精神在这种狂欢归寂之后的空虚中得以延伸,悲剧的意蕴如钟磬回音久久不去,似有怅然若失之感。

菲茨杰拉尔德伤感的基调始终徘徊着爵士乐的影子,他的创作见证了爵士乐时代的开始和落幕,作为身处其中的爵士乐手难免会有伤感和忧郁。然而,菲茨杰拉尔德悼念的不仅仅是一个时代的远去,更是一代又一代人美国梦的破碎。被称之为“暴发户”的“吉米”努力为自己打下一片天地,曾经试图渴望立足美国上层社会,却因社会的排挤不得不编造一个又一个谎言,努力伪装自己,然而这一切的努力,却只因为一个谎言的破灭而个个被击破,最终他在这片曾经被称为“梦想之国、自由之土”的大地上被彻底击垮、一败涂地。被击碎的不仅仅是他多年来为自己编织的一场已然故去的“春梦”,更是关于自由、奋斗、平等的“美国梦”。因此,小说的整体基调是留恋、伤感又无可奈何的。小说四处充斥着“爵士乐”的感伤,似乎是一场演奏,一场关乎音乐的令人心碎的演出,“管弦乐队演奏者温馨的鸡尾酒乐曲,众人那歌剧般的合声又提高了一个音调”,“一位著名的男高音用意大利语放声歌唱,一位声名不佳的女低音则演唱了爵士歌曲”,“她们清脆的声音穿透闷热的暮色在耳畔响起:我是阿拉伯的酋长/你的爱放在我心上/深夜当你睡衣正浓/我会爬进你的帐篷——”[2]58、65、95。于是,音乐构成了小说内在的发展节奏,如同歌队和背景音乐一般,烘托着情节的走向,这便也是“酒神”因素在这部小说中独特的表现。

盖茨比因梦而生,贪醉而死,于这醉死梦生、醉生梦死之间错失了梦想与生命,却好似烛光,盛宴后消亡;唯有曙光来收拾一地烛泪,清场;又有谁值得哀伤,什么该颂扬?尼采认为,即便人生如梦也要将梦做得有滋有味,即便人生悲苦,也不要畏惧回避,既然此生来这世上走一遭,便不能白白浪费了这次表演谢幕的机会,人生如戏大抵如此。醉过梦过之后方能尝尽这世间百态。或许叔本华太过悲观,苦苦寻觅人生在世如何渡得苦难,倒不如效仿日神看尽人间幻景、携挽酒神笑醉一场。

注释:

①[德]尼采.周国平,译.悲剧的诞生.译林出版社,2014:12.

②[美]斯科特·菲茨杰拉尔德.邓若虚,译.了不起的盖茨比.南海出版公司,2013:26.

[1][德]尼采.周国平,译.悲剧的诞生.译林出版社,2014.

[2][美]斯科特·菲茨杰拉尔德.邓若虚,译.了不起的盖茨比.南海出版公司,2013.

[3][德]尼采.周国平,译.尼采诗集.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4][古希腊]亚里斯多德.罗念生,译.诗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5]周国平.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

[6]刘根报.诗人哲学家尼采.安徽人民出版社,2001.

[7]田丁.尼采和他的超人哲学.商务印书馆,2013.

[8]周国平.日神和酒神:尼采的二元艺术冲动学说.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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