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天使(中篇小说)

2015-03-24 06:18一也
草原 2015年9期
关键词:白熊阿黄

一也

孤独的天使(中篇小说)

一也

1

傍晚时分。夕阳低照。朔风砭骨。冰海苍凉。

一只体貌壮硕的白熊,从冰海里步履蹒跚地爬上来,沿着堆满乱冰的海滩,慢腾腾向卢特吉尔村走来。它的身后,一行清晰的蹄窝儿,留在洁白的雪地上。

白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走的时候,一脚深一脚浅,一脚宽一脚窄,全然没有了北极霸主的自信和威势;停下来的时候,不时地抬头环顾,引颈张望,不知道是担心什么危险呢,还是在守候一个什么期待。也或者,这其中另有一些人们无法搞明白的隐情?

当这只形迹怪异的白熊走到近前的时候,我们还会发现,它像是在哪个炭灰窑里打过滚儿,身上脏成了灰黄色。背上的毛,戗立翘杂,蓬乱不堪。有些毛团,分明已经从根皮剥离,残花败絮似的挂在身上;它的左肩胛骨处,还有一片血迹,红殷殷的,很刺眼,而有些凝固了的,这时已变成暗红的血痂,“郎里郎当”吊搭在灰黄的长毛上,像刻意粘在上面的一件脖饰。

迟疑的神情,再加上这副尊容,使我们有理由对这只邋里邋遢的白熊,产生足够的不佳印象。如果参加当下盛行的各类职场面试,仅凭这一点,要想通过那些善于吹毛求疵又以貌取人的评委,怕是有不小的难度。

这只糟糕透顶的白熊,实在是太难看了。说它难看,不仅是指它的狼狈和邋遢——精神沮丧可以调整恢复;身上脏了搞搞卫生,也就过得去了。这其实都没有什么。最最重要的是它那模样儿,娘胎里带来的模样儿,长得着实不雅。其实也不是不雅,是丑陋,是对不起观众的那种丑陋!要爷爷命的是,娘胎里带来的丑陋,一下生就像出窑的砖定了型,一生一世无法改变。别说描涂画抹,修擦粘揉,装饰打扮,使上美容化妆的二十八种技法,就是动了刀子剪子,挫骨植皮,填胸隆鼻,用尽整形易貌的五十六般招数,也不容易打根本上解决问题。这是真的,你没见孙猴子的七十二般变化吗?不顶用,那尾巴总没处藏。殊不知,兽世如同人世,畜类似那人类,没副好脸蛋子,在哪里也吃不开。

那么,此熊之丑,又丑在何处?

在白熊家族和它们的审美法典里,白熊之面相及体貌,一般应符合这样一个基本认证体系,方“不辱宗门,差强同类”:即一身通白四点黑。什么叫作“一身通白”?就是通身上下全为白色,一根杂毛没有,一点二色不掺,白得晶莹润泽,白得如银似玉,白得趴在雪里分不出,白得躺在面中辨不清。那么啥又叫作“四点黑”呢?这是指白熊面相了。古时圣贤说过,厥论人兽之美,盖已有审度通则,其一曰辨貌,其二曰知声,其三曰度身,其四曰测性。此谓之曰“四相”。貌美、声亮、身修、性慧,斯为俊佳,擢作翘楚。而“四相”之中最甚者,又莫过于辨貌。这就是说,人与动物的审美标准,其实无论从外观上还是本质上,原本都是爷儿俩比那啥玩意儿,没差哪儿去。孰丑孰美,孰贵孰贱,靠的是相,看的是脸。爹妈给你个好脸蛋子,是三世积德,五代行善,也算修成正果,往后总有鸡犬跟着升天的日子。正是依据了这个古往今来的通用大法,因而在白熊王国的审美标准中,也毫无例外地得以照搬照抄,克隆沿用,那就是:面部的两眼及鼻子和嘴巴处,此四点必须皆为黑色,而且是与白色形成极其鲜明对比的黑色,如墨如炭,如漆如黛,方合式中矩,正典顺理。这也就是俗话说的“四点黑”。合乎此标准者,为美为贵,为上为尊。反之,即谪贬另册,斥为异类。

诚如命典所言。问题就出在这里:这只成年白熊,偏偏脸上就多了那么一个黑点儿!而且,这个黑点不上不下、不左不右、不里不外,不偏不倚,恰恰就坐在眉心之间,居于额头正中。你说奇也不奇?

这个黑点不是别的,而是一撮黑毛毛。一撮让人讨厌的黑毛毛。

一个黑点,倘长在人的脸上,还有幸成为“美人痣”,或者成为“伟人痣”,或者叫“紫星映月”,或者叫“朱雀辉日”。虽然,这可能只有万分或十万分之一的几率。可长在这白熊的脸上,这个黑点,这撮黑毛毛,就成了“丧门黑”。这只白熊呢,也就成了白熊族群中的“丧门星”。你想想,本来是四点黑为美,可偏偏多出那么一点,就像人在五官之外又多了一“官”,不管是多出个鼻子,多出个耳朵,多出个嘴巴,还是多出个眼睛,你说能不难看吗?能不瘆人吗?人们会不会以为是个妖怪呢?如此,老的小的病的弱的,躲着它,避着它,即使难躲难避绕不开,也头一低眼一闭地,来个眼不见心不烦;壮的强的凶的狠的,就欺压它,排斥它,蔑视它,下贱它,“瞪目而刺,龇牙以恫”,誓不与之共戴天,恨在此时同立地。

看到这里,我们须有个交代:这头向卢特吉尔村走来的脏不啦唧、神情迟疑的白熊,不是张三,不是李四,更不是王二麻子、赵六驼子,它就是笨笨——一头三年前被中国生物学家于大河和爱斯基摩姑娘尤尼塔救之于冰海边、后来又放生在白熊谷的笨笨——应该说是可怜的孤儿笨笨。

关于笨笨苦难的身世,不经历过万恶旧社会的人,很难有深切体会,更不会感同身受。某年,一位从黑暗旧社会走过来的爷爷,把一个剥了皮的鸡蛋,第N次送到孙子嘴边,说:“这么香的鸡蛋不想吃,就是惯得你烧包哩。爷爷旧社会那光景,想吃鸡蛋皮皮,也捞不着呢。”孙子又一次厌恶地推开鸡蛋,问爷爷道:“爷爷,那时候的鸡,不下蛋吗?”

——爷爷和孙子的故事,旨在说明,处在不同时空环境里的人,要真正沟通了解是多么的不容易!由此看来,对笨笨血泪辛酸的童年时代,要真正地了解或者是理解,都难免有些苛求。加之又非同类之故,因而要做到感同身受,也如同罗锅腰子走那川栈蜀道,更是难上加难了——话头拽回来:此前,我们对笨笨成为孤儿又被于大河及尤尼塔收养一折,还缺少了解;对笨笨放归大自然以后的经历,也不甚了了。好在,一也翁那年那月那日那时,碰巧游历在白熊谷及极北小村卢特吉尔一带,又碰巧风闻了一些关于笨笨的流语传奇,知道了一点大芝麻小谷子,一时心血来潮,突感十分好奇,即以唐三藏西天取经之诚,以晋王祥卧冰求鲤之痴,并效法洋妞珍妮森林友猿之精神,甘愿履冰践雪,不惧风餐野宿,经历千重寒,吃尽万般苦,或蹲守,或跟踪,尽着这一介莽汉鲁夫最大之能,拼着做冰原饿殍、熊腹点心无常之险,也不知搭上了多少工夫,也不知遭受了多少惊吓,忍饥挨冻,颤颤巍巍,磕磕绊绊,总算是秃子顶上寻毛——根根梢梢地探到那么一点点影儿响的。虽说是支离破碎,挂一漏万,但经串通连缀——无法连缀处,又佐以三分推论,两成断析,也略可梳理出笨笨归山之后的一些大概情形。

2

却说那年七月某日,在人类世界中生活——其实是被收养一年多的北极熊笨笨,重又被带回了白熊谷。一见到皑皑雪山,宽宽峡谷,还有满布谷底的那些巨大的石磨、石碾、石几、石凳、石瓜、石果、石麻花、石馒头——皆是冰雪与石头打造的“玩具”(它小时的耍伴们,对这些冰雪石件儿就这么称呼),恍如回到莅世之时。往事历历,触景生情,就在石砬子下面,悠悠跷起一条后腿,飘飘洒洒地朝上撒了泡与体温相当的热尿——没防着是逆风,热尿有一大半倒刮在自己身上。但它大雅不避小污,大礼不拘小节。迎风将身子略抖上一抖,沥沥啦啦,滴滴答答,偌大空间里,顿时飘洒下一阵腥雨,刮过来一阵臊风。接着,又在馒头石上“刺溜”着擦了几个“滑梯”,在雪地里撒欢打了几个滚儿,说笨也笨,说拙也拙,随意发了一回飙,尽兴过了一把瘾。等抖搂掉满身雪渣渣、冰沫沫儿,回头一看,咦,带俺来逛白熊谷的那一男一女呢,咋不见了影子?起初,它呆头呆脑没在意,因为于大河、尤尼塔(它时常听人们这样叫那一男一女)常常和它玩“捉迷藏”——两人突然遁身于雪谷之中,或是隐匿在山石之间,让它“扑嗒”着四个蹄子到处找。笨笨想,玩这种把戏不是一回两回,也太小看俺了些。像俺这鼻子,哼哼,嗅觉力比狗,少说也要尖上个七倍八倍,十里八里的要有点什么气味儿,俺也闻得见,辨得清;五里六里的冰上趴一只海豹,不是吹,俺连公母也闻得出来哩。嗨,管你俩藏哪儿呢,只要俺鼻子眼儿朝天,嗅上那么一嗅,还有个找不到的?嘁。

笨笨这次失算了,不灵了。它“吭吭、吭吭”地一阵嗅,就是嗅不到一点人味儿。“老粮食的,这还邪门了呢?”笨笨想:“难道他们和俺躲猫猫,藏到大石砬子上去了?是啦,要是爬到上面,俺站在上风头,那味儿向下走,南辕北辙的,怎么能嗅得到呢?咱又不是神话里千里辨香知味的神鼻子!笨,笨,笨,自己这个熊脑子!”笨笨举起右前掌,很有点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脑袋。

它“颠颠”地跑到石砬子的下风头。仰脸翘鼻嗅了嗅。咦,咋还是没有?这下心里头有点着慌。围着石砬子正转了三四圈,倒转了三四圈,边转边嗅,边嗅边转,弄得眼泪鼻涕一块儿流出来了,还是没闻出一点人味儿。

大半天过去了。笨笨引颈四望,寒风啸唳,白雪茫茫,天地间空空洞洞,了无生气。它止不住伤心起来了,眼里流出了泪水,腿脚有些发软,脑袋也无精打采耷拉了下来。垂头丧气地想了好久,怎么也搞不明白,那个叫于大河的人,还有那个叫尤尼塔的人,素常是多么喜欢俺呵,不仅喜欢,简直就是疼爱,像对孩子那样疼爱俺。饥了渴了,伺候俺吃伺候俺喝;脏了淹了,给俺洗给俺梳。俺有个头疼脑热,两人跟着着急上火。可今儿个这是咋回事呢?是不是嫌弃俺了?两个人一推六二五,怎么拔腿一蹽就走了人呢?

笨笨不由想起小时候。那一次,年迈羸弱的姥姥(妈妈是怎么回事,它一点也不记得了)带它最后一次到冰上打猎,凄然一走,再也没有回来。那会儿真害怕呵,它感到天爷爷暗昏昏,要塌下来了;地奶奶黑漆漆,要陷下去了。它悲伤得又哭又嚎,眩晕得又钻又拱,东一头,西一头,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它第一次尝到这般滋味,原来就叫绝望……要不是遇上这两个好人,肯定早去阎罗殿里签了到,在生死簿上销了号……

笨笨想,姥姥、于大河和尤尼塔,都狠心地扔下俺,不管俺不要俺了。如今俺一无亲可投,二无友可靠,只得凭自己四个蹄子一张嘴闯荡江湖了。俺虽然个头长得不算小,力量也有一些,可那打猎的手艺没学会,拼拼杀杀的本事更是差得远。常言道: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可俺孤苦伶仃,形单影只,连个家也没有,这以后的日子,该如何打发呵?想到这里,不觉悲从中来,眼泪哭得就如那个冤窦娥。哭了一会儿,想了一会儿,叫了一会儿,闷闷地又傻愣了一会儿,感到一阵莫名的恼怒又涌了上来。虽然它不知道究竟恼谁怒谁,可就是有股邪火往脑门子上顶,有些怨气打肚子里面生。于是,它对着山谷,对着雪原,对着高高的天,对着刺骨的寒风,对着大石砬子,对着满雪谷的石头玩具儿,“呜呜”“噢噢”“嗷嗷”“嗥嗥”地大吼大叫起来。吼得撕心裂肺,叫得肝肠寸断。吼叫声里,大石砬子上的积雪,“唰唰啦啦”往下落;万年崖壁上的老冰,“噼噼嘣嘣”塌了方。

栖落在崖壁上的一只雪燕儿,不忍再听笨笨悲伤的诉说,“咕咕唧唧”,“唧唧咕咕”,像是安慰了笨笨一番,然后一抖雪白的翅膀,在笨笨头顶绕了个圈儿,凄凄惶惶飞走了。

除此而外,山谷静静的,连点儿回声也没有(它的那些同类们,就是听到笨笨哭诉,也会装聋作哑,充痴打憨,不管不顾——这一点,笨笨后来体会得非常深刻)。

笨笨感到口干舌燥,舔了一口雪,用舌头胡乱搅拌几下,仰仰脖子咽下去。这就如吃了冰激凌,凉津津的感觉,让它好受了一点。于是,又一连吞咽了几口,脑子里就觉得清爽了不少。

此后,它踩着白熊谷谷底松软的积雪,深一蹄子浅一爪的,漫无目的地信步而行。走着走着一抬头,咦,咋鬼使神差,竟爬上了雪谷的东岸!再一看,雪地里清清楚楚两条沟儿,哇塞,这不是雪橇的辙印嘛!哈哈,还有乱糟糟的狗蹄子印——随风扬起的雪尘,还没有来得及把这些深深浅浅的印痕掩埋。处在下风头的笨笨,翕动着鼻翼闻了一闻,嚯哟,臭烘烘、酸溜溜的,还分辨得出狗们和于大河、尤尼塔的气味呢。真得感谢风婆婆哩,没把这些气味儿全收拾干净。

“哼,他们走得还不很远,撵这老粮食的!”笨笨想到这里,循着狗橇踪迹和人与狗留下的气味,憋着劲儿,拔腿奋蹄,往卢特吉尔方向奔了过去。

笨笨一边追着,一边在想:“我咋就没想到往来路去找他们呢,怪不得人们都说‘谁谁谁笨得跟熊似的’,此言看来不谬,我们熊族一根筋,想问题不拐弯,脑子就是不够聪明灵光。按说,见不到人了,就该到村子里去找他们嘛,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淌走了河水还有河床在呀。嗨嗨,嗨嗨,真是的,活熊还差点叫泡尿给憋死哩。”

“当当、当当、当当——”这是进行曲儿,很好听,很有劲,笨笨不懂,也不会唱。但它四个碗口粗的熊蹄子,颠来倒去的,倒跑出了这个节律。

“当当、当当、当当——”

“当当、当当、当当——”

笨笨尾随橇迹,嗅着气味,就这么跑着,按着进行曲的节律,雄赳赳,气昂昂,跨过大雪岗……终在翌日傍晚时分,汗津津地跑了回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又把它弄糊涂了。不知咋的,这卢特吉尔竟然是出去容易回来难——尚未接近村头,好家伙,居然有十多条狗,白狗、黑狗、花狗、灰狗和黄狗,“汪汪”叫着,一齐横眉竖眼、凶凶巴巴地逼了过来,好像它是个突然空降的敌特分子。

常言道,好熊架不住一群狗哩。不用多废话,笨笨稀里糊涂给撵了出来。

换了个方位再试,还是不成。村口一露头,就有狗追着咬。

笨笨动开了心眼。想,这么硬闯不行,得使个招儿,从哪里悄悄潜入。只要靠近尤尼塔家那栋木房子,见着了阿黄,事情就好办了。对,就这么着,找俺阿黄哥哥!

这样想着,就来了个战略迂回,先退避三舍之地,再行暗度陈仓之计。在村子东北,它找到一条雪沟。这道沟是山的断谷,淤满了深深的冰雪,中间一道凹陷带,时深时浅。它沿着凹陷带,运用潜伏打猎技巧,时而低姿前行,时而埋头缩爪,匍匐爬动。远远的,它已看见尤尼塔家灰黄色的房顶了,心里一阵狂喜。曾经,这也是它的家呀,房子的里里外外,家里的老老少少,它是多么熟悉呵!还有这道雪埋的断谷,它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在这里快乐地跑上跑下,任意玩耍。当然,那会儿都是阿黄哥哥带着它,两个一前一后,一左一右的,没分开过。看到这种情景,尤尼塔好几次指着它,笑着向于大河打趣:“看哪,看哪,这小不点儿笨笨,简直就是咱们阿黄的小尾巴哩,没有一霎离开的时候。”于大河也笑着道:“是呀,老狗找了一个小熊朋友,亲亲密密的,真像一对忘年交哦,哈哈。”那工夫虽然小,不太懂事,但尤尼塔和于大河的话,它还是能听得懂的。不但能听懂他们的话,而且连两人脸上的表情,是欢喜还是忧愁,是着急还是从容,也端详得出来呢!

想到阿黄哥哥,那些往事历历在目。其实,分别这些日子,除了主人们,思念最多的就是阿黄了。一想到这个当哥哥的,心里甜滋滋、暖煦煦的。它们虽然不是一母所生,也不是同种同类,就是在年龄上也有不小差距,可它们性相近,意相投,心相系,感情深着哩。

说起来,也真是有趣。在那个太阳快要跌近地平线的下午,村南雪山的东坡,还有好多好多的木房子,像镀上了一层橘红色(笨笨没见过橘子,不知道橘红色是个啥颜色。因为听于大河是这样形容的,所以它也就这么认为),没风没火,也没下雪,街上冷冷清清。只有一栋木房子外的大雪坡上,一群不怕冷不怕冻的孩子,在大呼小叫地打冰溜——它就是在这样一个情景中,被于大河两手抱着,跨下了尤尼塔驾驭的狗拉雪橇。

笨笨记得很清楚:从木斗里下来,它被放到了雪地上。霎时,那些眼尖的孩子看见了它,一个个也不溜冰了,“咿咿呀呀”叫着,连爬带滚跑过来,好奇地围住了它。

一个圆脸蛋的小女孩,个头也就有摩托雪橇的座位高,挤到前边,兴奋地叫了起来:“啊,是头小熊哪,小白熊!啧啧,小家伙真好玩,真好玩哦。”说着,大胆地伸出手,亲昵地摩挲着它的脊梁,还有它的小脑袋。

女孩的小手滑溜溜的,摸在身上很舒服。它歪了脖子,用嘴巴去蹭女孩的手。

还有个戴驯鹿皮帽子的小男孩,最多也就八九岁年纪,手上拿一块鲸鱼肉,鼻子上流着清鼻涕。他吸溜一下鼻涕,咬了一口肉,又把手里的肉送到笨笨嘴边,说:“吃吧,吃吧,香着哪,都给你!”

“叔叔,”圆脸蛋小女孩,腆着脸问于大河,“这头小熊真可爱,它叫什么名字呢?”

“告诉你呵玛莉娅,它——的——名——字——叫——笨——笨,”于大河还未开腔,在一边的尤尼塔就抢着答道,“以后呵,就喊它笨笨。它就在咱们这里住下了,你们可以经常找它玩,但不许欺负它哇!”尤尼塔接下来的话,语气中有了些感伤:“它没了妈妈,也没了爸爸,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很孤独的……”

于大河摸着玛莉娅的小脑袋,对孩子们说:“从今往后,咱们都来做笨笨的好朋友,当它的小哥哥、小姐姐,这个样嘛,笨笨就不会孤独了。”

那个叫玛莉娅的小女孩,认真地点了点头。

其他的孩子,也一齐“呀呀咿咿”地答应着。

也就是在这一刻,它才知道自己有了名字,而且这个名字叫笨笨。它不晓得笨笨两个字啥意思,但它心里头喜欢,因为这名字,是于大河和尤尼塔给它起的。谁要一叫它,心里美滋滋的,它会把一只前掌举起来,快乐地晃悠几下,表示答应和感谢。

就在孩子们和它亲昵的时候,一条高高大大的黄狗,从木房子里跑过来。见到主人,黄狗欢喜地摇着尾巴,拿脑袋去蹭尤尼塔的腿。尤尼塔弯下腰来,轻轻拍着黄狗脑袋,亲切地说:“阿黄,来看看,这是笨笨。”

黄狗来到笨笨跟前,先是用一种警惕的目光,上上下下审视了它一番。接着,又咧咧嘴,龇了一下牙——它们的第一次见面,就是这个样子。阿黄似乎并不怎么欢迎它。

笨笨没有介意。初来乍到,又新鲜,又稀奇,心里暖融融的,觉得这个地方很好玩。

但笨笨很快就发现,迎接它的不光是亲昵、疼爱和呵护,还有仇视和嫉妒。这说的就是阿黄了,没错,是阿黄。

阿黄是尤尼塔家养的一条老狗,这条老狗拉橇护院十几年,对主人是绝对地忠诚,对职分是百分之百的坚守。阿黄曾忠心护主,勇斗过五匹野狼的围攻;曾勇敢地冲下冰缝,救过六岁孩童的性命。功劳苦劳加操劳,使阿黄在主人家的群狗中,享有不可撼动的非常高的地位。要是兴论功行赏的话,就凭这些,那阿黄恐怕怎么着也得封个三品二品的。然而笨笨的到来,让它感到了一种失落,感到了一种地位上的威胁。于是,它由不安到吃醋到妒忌,再到一种说不上什么名堂的仇恨。见了笨笨就瞪眼扒皮,龇牙咧嘴,连唬加吓的,很不友善。笨笨呢,倒也大咧咧的没有在乎。因为它觉得,一来阿黄劳苦功高是老大哥;二来这些举动也出于看家护院、防范异类的一种职责需要;三来嘛,插进一个生面孔,在主人面前分恩夺惠的,吃一点儿醋,发一点脾气啥的,也属正常,情有可原嘛。因而逢有阿黄恼怒之时,它倒轻摇着尾巴,拿圆圆的小脑袋,亲切地去拱阿黄前腿窝子,那样子好像在说:“亲爱的阿黄哥哥,别生气了,别生气了,我哪里有做不好的,请您原谅。”完了,还用两只乌溜溜的小眼,巴巴地瞅着阿黄。

有一次,主人扔到雪地里一块带肉的海豹骨头。笨笨刚要伸嘴去叼,阿黄见状,“噢”一声蹿过去,冷不防把小笨笨撞了个趔趄,扑腾起的雪尘,落了它一身。这时候,尤尼塔走过来,指着阿黄的鼻子,狠狠地训斥了一通。笨笨听尤尼塔那意思,是数落阿黄不懂事,不像个大哥哥的样子,教育它是大就让小,要懂得团结友爱,要懂得帮助和爱护小弟弟。笨笨看到,阿黄哥哥羞惭地跑到了一边,趴在雪窝里,把头埋进两只前蹄之间,眼里好像有泪光在闪动哩。

就是从这天起,笨笨感到阿黄哥哥的态度来了个180度大转弯,对它由仇而友,由妒而亲。它们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阿黄走到哪,笨笨就跟屁虫似的晃晃悠悠跟到哪。

当然,作为智商和情商都很高、经历阅历又丰富的阿黄,通过和笨笨短时间的密切接触,也渐渐发现了笨笨身上的好处。觉得这个小熊家伙,虽说个头不大,但品质啦、脾气啦啥的还真是不赖哩。这样一想,自然感情上就没了距离,自然就喜欢上了这个小老弟。

从此,阿黄自觉担当保护神角色。遇着别人家的狗,不怀好意地靠近笨笨,阿黄便毫不客气将它们赶走。笨笨在阿黄跟前,有如母亲呵护下的孩子,凛然不可侵犯。

笨笨还想起了一件事。有一次,因为自己过分贪玩好奇,就从家里跑到了外面山坡前。唔,对了,就是在这道雪沟底下——毛色肮脏、浑身长癞的流浪狗“疤瘌黑”,那阵儿正专心致志地在啃着一只驯鹿头盖骨——啃到嘴里的肉渣儿,还没有流出来的哈拉子多呢。

它颠颠地凑上前去,想向“疤瘌黑”问个好儿,一起耍上一耍。没承想,黑心烂肠子的“疤瘌黑”,也许正觉着那光光的头盖骨没滋味呢,忽然间看到一个胖嘟嘟、肉乎乎的小白熊,鼓鼓拥拥来到跟前,肯定以为这是天上掉下一个大馅饼哩。它从驯鹿头骨上抬起疤疤瘌瘌的狗眼,瞅了一瞅,屈起前腿,竖起脊毛,“呜”地蹿了过来——笨笨吓得“噢噢”直叫,尿都撒了出来——唉,那一折,现在想起来还后怕呢。

就在“疤瘌黑”利爪伸向笨笨之际,阿黄不知是从哪里蹦了出来——它差不多是用百分之一秒——也许是千分之一秒的速度,“嗖”地迎上去,将扑向笨笨的“疤瘌黑”,“哐”地撞了个四爪朝天。或许是被撞断了肋骨,也或许是被顶歪了脖子,“疤瘌黑”疼得在雪地里呼天抢地直叫唤,半天没爬起身来。

……

这会儿,要是这会儿阿黄哥哥在眼前,该有多好呵!自己会从从容容、大摇大摆地走进村子,跟串亲戚访朋友一样体面。说不定呵,还会像那些下来检查指导工作的领导那样,受到夹道欢迎呢。笨笨太知道这些见风使舵、看人下菜碟的狗们了。

这样想着,距离那栋灰黄的木房子便近了。笨笨不觉加快了爬行的速度。

结果,警惕性比边防军还高的狗们,还是发现了它。

“汪!汪!汪!”一只狗来报警,八方狗齐响应。方才那十多条狗,又加上更多的一些狗,迅速围拢过来,舍生忘死加虚张声势,对人报恩加向人邀功,乱七八糟地往前冲。笨笨一看没了指望,惹不起总躲得起吧,三十六计走为上——照理,笨笨即使拼杀争斗的本事再不济,斗它十条八条土狗,不说易如反掌吧,谅来也不在话下。事情的关键在于,一方面,这些狗是它的好朋友阿黄的同族同类,不看僧面看佛面,再怎么样,它也不能下死口去咬朋友的朋友呵,这叫做个情;二一方面,它知道这些狗是人养的,而人对笨笨是有恩的,它不能恩将仇报,做出对人不利的事来,这叫做个义。于友于人,关乎情又关乎义,两相权衡,实是无奈。没法,只得在群狗咄咄相逼之下,学些官场法数,拉个花架子,胡乱招架招架,忍辱负重地朝后退,一直到了海冰上。

见不着狗们影子,听不到刺耳吠声,这才把一颗心安稳下来。笨笨在一堵冰脊前,懒懒一趴,眼盯着起起伏伏的海岸,心里像戳满了乱冰碴子。

“回家的路,跟唐僧西天取经似的,咋就这么难走?我笨笨好命苦哇!”笨笨低头舔舔自己的爪子,郁闷地想到。

突然,它闻到了一股什么气味,臭臭的,酸酸的,里面还夹杂着一些腥不啦唧的成分。接着,又隐隐传来一种声音:那是爱斯基摩狗在拼力拉雪橇时,发出的“噢噢”的叫声。气味由小而大,声音自远渐近。笨笨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紧紧盯着海岸方向。

一会儿,它看到一个背着猎枪的黑脸汉子,赶着一驾古里古怪的狗橇,嘴里得意扬扬地哼着曲儿,沿着海岸往村子疾驰而去。

笨笨只一眼,看到狗橇上躺着一头早已死去的白熊!这位同类兄弟,硕大的脑袋,无力地耷拉在橇厢外面,一些鲜红的血滴还在滴落着……笨笨不由打了个寒战,一股凉气,从脑门冲到了后脚掌。笨笨痉挛地闭上眼,不敢再看了,甚至连扑鼻而来的血腥味,都不敢闻一闻。肚子里涨了潮,翻肠倒胃直想吐。

由躺在狗橇上的它的同类,笨笨突然明白:它是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到过去,回不到和那两个人捉迷藏、躲猫猫的过去了。自己应该知道自己是什么,自己姓甚名谁,吃几碗米干饭。

那么自己是什么呢?就是一只熊,一只不能直立行走的哺乳动物,一只被人类称为“北极熊”的白熊。自己和人类,永远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永远低人一等——说低人一等,那是搬着腚上炕——自己抬自己。实际上,俺比那些狗呵猫呵的还低贱哩。要是碰到好人,譬如于大河,譬如尤尼塔;碰上条好狗,譬如阿黄,譬如阿黑(尤尼塔家一条拉橇的狗),这样的人这样的狗,会把俺当朋友当亲人;设若碰到坏人,就像刚才那个肩枪驾橇,枪杀了俺一个同族兄弟姐妹,还滋悠悠唱狗屁曲儿的鸟人,迎接俺的,恐怕就只有猎枪了。即使遇上并不能说坏的那群狗,俺也没有安身之地,没有宁静之时哇。

“天下的好狗,能有多少?天下的好人,又能有多少?”笨笨站在雪地里,仰望着越来越灰暗的天空,像一位哲学家似的想着。“放下幻想吧,别尽惦着些过大年娶媳妇的好事。回到现实,让一切从头开始,纵是前头有刀山火海,龙潭虎穴,俺也要去闯它一闯。同样都是四条腿扛着一个头,人家能一张大嘴吃四方,风风火火闯九州,小爷俺也不含糊!”思谋了一阵,若有所悟,它心里头对自己说道。

“再说啦,”它心里头又道,“两手总打鼻子眼前过,晴天要比下雪阴天多,有道是吉人自有天相,俺是好熊,好熊当然老天也会看顾着点哩。”

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我们的笨笨,觉得自己长大了,成熟了。自己找到了自己,认清了自己——自己变成了一头真正的熊。是水,总归要流进海里;是尘灰浮土的,总归要落到地上。

意识和思维,在经过一番痛苦争斗和反复研磨推夺之后,便放射出了理性的光芒,终于又回到事物的本原和起点,回到了熊的世界里。这是一种正常的逻辑发展,这也是顺应了自然的规律。

它不再彷徨,不再忧伤,不再幻想,也不再恼怒。毅然决然地掉头离开卢特吉尔——那个让它无法忘怀的村庄,回到白熊谷,回到一头白熊应该回到的地方,回到靠力量与霸道才能取得合法席位的大自然中。在那里,残忍便是正义;杀戮方为真理;强权奉若至尊,血腥备受推崇。

它为此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因而心想:为什么人类整天咋呼着要解放思想哩,这思想一解放,可不得了哪,思路有了,出路有了,干劲有了,生产力也有了。

“以后就瞧俺小爷的好吧!哈哈、哈哈。”笨笨高兴了起来。

“呜——呜——”笨笨兴奋地仰脖大吼,向全世界发出庄严宣言:

我笨笨来了!

我笨笨来了!

一路上,它高昂着头,獠牙龇开,背毛倒竖,吓跑了一只尾随它身后想蹭点小便宜的雪狐狸;还奔跑着、蹿跳着、吼叫着,惊飞了栖落在小雪包上的两只雷鸟。

它感到天空、雪原、冰海、寒风,统统对它很友好,统统都是那么可爱。甚至孤独寂寞,也没有那么可怕。

它由此对生活充满了信心,充满了渴望。

面包会有的。粮食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笨笨心花怒放,意气风发,就像顺风下坡带媳妇,喝蜜吃肉就饽饽,不觉蹄儿疾疾,紧跑慢赶撵回了白熊谷。

3

白熊谷原本就是笨笨的家乡。这里可真是个好地方。它南通广袤雪原,北达浩茫冰海,其长虽然只有三十几公里,但谷底却宽达五六公里。因此,与其说它是一道雪谷,毋宁说是一个“冰盆”更为合适些。

的确,这是一个冰雪的盆地。它的东岸,有山,有丘陵,有雪沟,临近谷岸处,也有宽窄不一的平缓地方。但这一切,除了山顶陡峭处裸露的岩石之外,余者皆被冰雪统统地覆盖在了下面。盆地的西岸,较之东岸更为高耸险峻,因为山势在这里,如同北京护城河里侧的城墙一般,突然拔地而起,巍巍峨峨,连绵西去——高高的谷岸,也就是山的阳坡之上,就是白熊们的安居乐园了。

毋庸置疑,这是一座熊城。一座名副其实的找遍全地球再也找不到第二座的白熊之城。

且来看它们的居所,也就是洞穴,看上去虽说是又散又乱,无章无矩,却也千奇百怪,花样种种,巧构异筑,错落有致。白熊们在这里进进出出,爬上爬下。每一处洞穴之下的雪地,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被硕大有力的熊蹄子,踩踏得溜光发滑,光可鉴人,像一条条专门修筑的雪路冰道——我们甚至也可以称之为“白银通道”——要是没有被最新的一场降雪覆盖,沿着这些冰道,很容易就会发现它们的老巢,进入它们的内宅。对于白熊们来说,这雪山下冰谷岸,就好似神仙们居住的蓬莱岛,抑或是人类憧憬的桃花源。栖居在这风水宝地,莫管五帝三皇,何谈德教礼制,老子天下第一,佛呵道的算个啥?真真是好不安闲自在,快快活活。只知吃睡,无论寒暑;但求安逸,莫管阴阳。纵是天高地厚,与俺何干?哪怕沧海桑田,且从容消磨去来。

对于白熊谷深旷的谷底,因为南北长,东西阔,地势地貌或岧峣崚嶒,或洼湫沮洳,或坳坪坦,凸凸凹凹,上上下下,里伸外拐,折折曲曲,各种状貌不一而足。因此,要将它做出一个既精要概括又确切到位的描述,不免有些难处。这样吧,我们姑且来打一个比方,通过这个比方,也许了解起来会省事得多——白熊谷深而宽阔的底部,究其竟是多么复杂难描?这好比是一位赶集回来的老太太,篮里盛满了瓜果梨枣儿,还有一些大饼馒头和油条麻花,脚步蹒跚地走到一个破窑场,恰恰地,和一个担了一挑子瓷器的莽老汉,撞在一起。那一篮子的瓜儿果儿梨儿枣儿,还有大饼馒头油条麻花什么的,和着碟儿盆儿碗儿盘儿盅儿罐儿坛儿缸儿,齐呼啦、“啪嚓嚓”,摔烂在破砖头碎瓦片上——赶巧儿,又落上厚厚一层石灰粉儿——这个破窑场,就是那白熊谷了。不过,那瓜儿果儿缸儿罐儿的,在这里,则都是一些巨大无比的石头件儿,哪怕是一个“枣儿”呢,在谷底也是一座难以攀爬的小石丘。

比方终归是比方,虽然拙劣些,倒也能比画出个大约摸。此地虽说地貌地形甚为复杂,但这复杂加之地处低谷,就隐秘得很了。白熊们知足常乐,很喜欢这样的环境。这不像那些张张扬扬的人类,总削尖着脑袋往人烟闹市里拱,摧眉折腰往高位子上爬,还咋咋呼呼搞炒作,哄天蒙地大娱乐,一面怕钱捞得少,一面怕外星球不知道自己。境界比白熊,实在差了不少。话说回来,白熊谷里的这隐秘,对于广大的白熊们,那是一个求之不得的好去处,安全僻静且不说,又有南通北达的出猎上的方便,自然而然,这片洞天府地,就成为它们世代相袭而居的理想殿堂了。这里之所以能成为熊城、熊都,你也不会觉得奇怪了。

笨笨对于白熊谷,就像外甥回到姥姥家,虽然时间隔得久了点,但七大舅八大姨的,地面上都还熟。由此,就依了性儿,癫癫狂狂的,随意在四处走了一走。

在白熊谷西岸,笨笨看到一位母亲,带着三个小宝宝,把一块冰馒头石,当成了托儿所的大滑梯。小宝宝们笨爪子笨脚爬上去,又一个屁股蹲跌下来;爬上去,再一个屁股蹲跌下来,骨骨碌碌,个个雪猴儿似的,快乐得不知天上地下。那做母亲的,则趴在一旁雪地里,两只漆黑的眼儿,一眨不眨地瞅着它的儿女们,目光里透出一种在这个世界里鲜见的慈祥与爱怜。

这种天伦之乐的场景,让笨笨大受感动。因为它从小失去的,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心里一阵热乎,就连蹦加跳走上前,想和小宝宝们一块儿玩耍玩耍。

“呜——”母亲低沉地吼了一声。笨笨不懂得这就叫严正警告,还嬉皮笑脸往上凑——那位慈祥的母亲,突然变脸成一尊凶神恶煞的金刚,身子挺一挺,跳到跟前,顺势一掌,扇得笨笨在地上打了两个滚,耳朵眼里“嗡嗡”响。吓得仰脸躺在雪地上,哆哆嗦嗦,举着两只前掌直作揖。口里说着熊语道:“前辈息怒,前辈息怒,小的没有恶意,就是想和小弟弟小妹妹们耍耍来着,冒犯了,冒犯了。”

老熊咧开嘴,亮了亮让人恐怖的獠牙,又大吼了一声,仿佛在说:“快滚,滚远一点,丧门星!一看你那熊样儿就让人不舒服,让人没胃口。警告你,别靠近我的孩子,免得沾上你的晦气,不然老娘我就不客气了,呔!”

“俺走,俺走。”笨笨嘴里“呜噜”了一声,灰头土面爬起来,一脸委屈地走开了。心里却不服气:“凶什么凶,俺不就是想跟你的孩子玩一会儿嘛,又不是来讨你家啥便宜,还发这么大脾气,净欺负小孩子。再说啦,你打就打了吧,骂就骂了吧,还添油加醋说些不三不四的,用得着吗?真是的,一点雅量也没有,还长辈呢,哼。”

笨笨感到心里像有驯鹿毛堵着,真想找地方大哭上一场。

愤愤不平地走了一会儿,来到西岸边一道低矮的雪岭下。这里就是另一番场景了。三四只大白熊在晒太阳,一个个四仰八叉,袒胸露腹,伸腿撩掌,懒洋洋躺在雪地里,都是悠然自得的大爷模样。笨笨走过去,想给它们请安问好,唠几句家常。还没到近前呢,一只只“呼”地爬起来,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为首一只体格强壮的大公熊,大模大样晃悠几步,来到笨笨跟前,瞪起两只黑眼睛,仔细端详了笨笨的脸上身上,又张着黑鼻孔,上下左右地闻蹭了几下。然后,一声不吭回到熊群中。笨笨感到,它们好像在用目光和神情交流着什么。有一只熊,嘴里咕咕噜噜,似乎说了些啥,另几只则点了点头。果不其然,仅仅眨了几眨眼的工夫,熊们现场办公,一个高效务实的短会,就开完了。那头为首的,转过身来,举起右前掌,狠劲在雪地里拍打了拍打,“呜呜噢噢”地吼了几嗓子——这当然不是些什么好话,更没有文明礼貌用语。其他几只呢,重又趴在雪地里,眼睛一眯,假寐起来,对笨笨的存在似乎不以为然。

从大公熊的吼叫声里,笨笨听出了愤怒和厌恶;从其他白熊的神情中,它也看出了对自己的轻蔑与不屑。没法子,它只好悻悻地离开了雪岭。笨笨心里像倾倒了五味瓶,苦辣酸咸涩,不好的味道样样有,样样让它翻胃口。它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我等本为同族同宗,同类同种,血管里流着相同的血液,遗传中有着相同的基因,都是白熊王国里的莘莘子民,更是极北之地的难兄难弟,为啥竟视我为另类,待我如寇仇呢?

“呜呜呜、呜呜呜”,笨笨真的是很伤心,悲山倾坍,泪河倒悬,眼皮一抹搭,爷啦娘的大哭了起来。

其实,可怜的笨笨哪里知道,从它滚身坠地,赤条条来到这世上,其悲剧命运似乎就已经注定。妈妈是怎么没的?因为种种无法道明之原因,此已成千古悬案,无从稽考了。而姥姥的一去不返,使幼小的它命悬一线,三魂七魄险被小鬼判官勾走。被人类收养,笨笨的命运发生了180度大逆转,它从地狱门口抄小道拐进幸福的天堂,人们爱它宠它,亲它疼它,吃喝无虞,安康有哿,睁眼闭眼受呵护,一行一动被垂注。可笨笨毕竟不是人,也不是人豢养的猫和狗。它是熊,是白色的熊,是北极动物王国里的君主,是雪原与冰洋中的霸王,短时间的收养在当时确有必要;但若长期在人类中生活,其结果只能使它丧失生存技能,成为人类的一种宠物,那它就不是熊了。熊不是熊,就和人不是人一样要命。不是熊,也就不能适应严酷自然环境了,就会在“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法则下,遭到无情淘汰,那也就是完全彻底毁了它——这一点,达尔文,早有明断在先。

对于笨笨而言,这似乎又是一个两难选择:在人类世界中住下来吧,不行,铁定了不行;回归大自然,参与到血腥竞争中去吧,它又有四大不足——其一,没有亲朋好友援手扶持,没有兄弟姐妹资凭依靠,没有疼它爱它的妈妈随时给以温暖,更没有“我爸是李刚”那样的好爹,为它遮风挡雨,撑腰壮胆;其二,因为额头中心多了撮黑毛,则被白熊族群视为不吉之兆,不祥之物,由此,成为白熊一族之异类,霸王群中之忤逆,难以入群结党,不能拉帮营私;其三,因为在人类世界中生活一年多,就这一年多,染了人味,沾了人气,让兽类世界所不齿,令白熊同族而诟病,其遭同类同族仇恨之程度,略同于前清时洋人的买办,近似于抗战时投敌的汉奸,或如当今那些制假贩假专门坑人害人以谋私利的毒虫蟊贼;其四,正因为是和人处久了,又或多或少会在身上带了些人性——要知道,兽身上多了人性,大概和人身上多了兽性一样可怕。而多了人性自然便又少了些兽性。少了兽性,究其底就是少了生存的道道。所谓“德笃技必低,性厚遭人欺”是也。这四大不足,概括起来就是:出身不正,根子不硬,多了人性,少了文凭(技能)——上述数款,再加之爹妈没给个好脸蛋子,这就成了笨笨的不足。这些不足有先天的,也有后来的,不管先有后来,统统都成为了它的致命缺陷,成了它的悲剧之由。这也是笨笨被兽类世界边缘化、妖魔化的根源之所在。信夫?

我们以上做出的这些分析推论,笨笨当时并没有完全意识到。你想它刚刚涉世一个雏儿,就像瓷碟里扎猛子——哪里知道水深水浅?只觉得这世界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阳光灿烂,风景如画。又怎么晓得波诡浪谲,坎多坑深,兽心难测,江湖险恶?

连遭两番不快的笨笨,心情不觉郁闷起来。岂止是郁闷,简直就是沮丧!它沿着谷底,踽踽而行。一路上,对那些熊族聚居的漂亮宅第、华美洞府,还有洞府间光滑晶亮的冰雪栈道、银练坦途,一概无心观赏,懒得搭理。穿过巨大熊城之时,它见到一只因前腿遭受重伤而痛苦呻吟的病熊,见到三只孤苦伶仃满腹忧愁的老熊,见到四对卿卿我我耳鬓厮磨的壮熊,还有五户拖儿带女的幸福之家,最后又遇到两个踌躇满志正四处游荡的独行侠。不管是痛苦的忧愁的,还是甜蜜的幸福的,或者是其他什么样子的,统统都像是谁欠了它们二百钱,统统都是一副死了亲娘老子的表情,冷漠的熊模样!见了你,不撕了你吃了你,就很不错了,哪里还有温馨的微笑?!哪里还有一点阶级友爱的精神?!哪里还有一点“五讲四美三热爱”的滋味?!就连那层“温情脉脉的资产阶级面纱”,也没有哩!这真是让人寒心呀,寒心呀。

笨笨对自己本族本宗的这些劣根性,对白熊群体中的集体无意识冷漠,对德行与制度上的双重缺陷,感到了一种莫名的震惊与悲哀。心中暗想,白熊王国中潜在的这些社会问题和矛盾,真的是越来越激化,越来越尖锐,越来越严重。简直是毒日头底下晒火药——单怕一触即发;又像是在洪水快要漫过的大堤上掘地鼠窝——不知大祸将至。即便不是这么快疾、迅猛,长此以往,蚁穴溃堤之局成焉,星火燎原之势定焉。如不因势利导,好好解决,熊族之中兴,兽世之光大,地球之和平与发展,纯粹都是一句空话。

走着走着,不觉就出了谷口,来到冰海。这时,天上阴得一点亮色没有,扑面刮来的寒风中,还夹杂着盐豆豆那样的雪粒子,这大概就类似于冰雹了吧。雪粒子落在光洁的海冰上,“噼啪”作响,四处乱蹦,半天安稳不下来;如果落在松软的雪上,或者是打在笨笨身上,就和石块掉进棉花里,既不蹦不跳,也没有任何响声。笨笨一点寒冷或者什么不舒服的感觉也没有。相反,寒风和冰雪,倒让它觉着清爽无比。这比起白熊城里的冷漠,它甚至还感到温暖了不少。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斜迎着风雪,顺着弯弯曲曲的海滩,踩着被潮水堆积起来的乱冰,向西宽步而行。

四面大道通着天,为什么单单要向西行进?这是因为,从斜向吹来的西北风中,它隐隐闻到了一点点气味。这是什么气味呢?它一时还说不好。为此,又走了长长一程,就索性停下脚步,伸出嘴巴,翘着鼻子,运用上帝耶和华赋予它的特殊功能:仔细地捕捉着跑在空气中的那些关于味道的分子原子,说不定还有什么质子中子。对收集起来的味分子经过一番分析整理,也就是嗅嗅辨辨之后,终于弄明白了,呀,那是一条死鲸鱼散发出来的味道,好香咧!虽然因为天冷,味道不怎么浓烈,但它还是随风把死鲸的信息传递了过来。

也是奇怪,闻不到啥味道倒也罢了,天下太太平平,什么事儿也没有。真一闻到那鲸鱼的味道,就和猪八戒见了人参果,口里的哈拉子,忍不住就长长地流了出来;肚里的馋虫子,也被勾引得痒丝丝地往上爬。它感到这脑袋确实是好喂了,饥肠辘辘,空腹咕咕。笨笨一下记起来,它在人类世界中吃的最后一餐,是在八天前的早晨。不对不对,是九天前的早晨,好像也不对,就是八天前的早晨……唉,脑子缺氧犯迷糊,实在记不清了,不去管它了,反正是哪天的早晨——

那个细长眼睛的于大河,拿来了一大块冻海豹肉,放在它的面前。于大河摩挲着它的脑袋,亲切地道:“笨笨呵,今天要出门,要走得很远很远,你可要多吃一点哦,把小肚子填得饱饱的。”

正在一边收拾狗橇绳索的尤尼塔,闻言也说:“是喽,我的好乖乖,一定要吃得饱饱的。再吃饭,可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啦!”

“笨笨一定能行!是不是呵,笨笨?!”于大河轻轻拍了拍它的脑门。

好像知道了一些什么的阿黄哥哥,这时也来到自己跟前,深情地用舌头亲吻着它的脖颈。

说实在的,它当时对二人说的话,并没怎么在意,也没弄懂。它伸鼻子闻了闻海豹肉,又拿舌头舔了舔,勉强啃了几口,就不想吃了。也不知为什么,那天早晨的胃口并不爽。

后来,他们俩又拿了些鲸鱼肉和鲜海豹肝脏来,还拌上了喷香喷香的海豹油,它这才张开大口吃了起来。唉,肉来张口的日子过惯了,哪里知道自己支家过日子的难处?哪里料到独行天下的艰辛?又哪里会想到还有今天这一出?真是一分钱难倒那英雄汉,一顿饭饿得俺肠子往脊梁上粘。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唉,不想了,不想了,这阵子总算是天上掉饽饽,来了俺的好事了。且到前边肥肉飘香处,打打牙祭,解解馋虫,撮上它一顿。

这样想着,四只熊蹄子,不知不觉间颠得快了些。

又走了一会儿,空气中鲸肉的腐烂味道,变得更加浓烈。笨笨停下了脚步,因为它闻到这复杂的气味中,还掺杂一些别的信息——那是自己的同类身上散发出来的——恐怕吕布未到,名花(貂蝉)有主哩。想到这里,心下犹豫,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办?去,还是不去?”笨笨皱起了眉头:“要去吧,免不了要和自己的同类,乌珠瞪青眼,巨齿对獠牙;可要不去呢,这饿肚子的滋味,‘唧唧咕咕’的,还真不好受。不管它,先过去瞧一鼻子,再做计较。”

不远处的礁石边,一头鲸鱼的腐尸,已剩下了半边架子。三头成年白熊,分把着三个不同的方位——三个不同方位恰又是残鲸的三个最佳部位——在有滋有味,大快朵颐。撕、咬、嗑、嚼、啃,噬、啮、嘬、啜、吞,三十六般掠食伎俩,般般皆用;七十二种饕餮手段,种种都使。仨白熊腮动舌飞,唾涎四溅,好不欢哉快哉,就是到天上赴太上老君的百仙盛宴,也快活不到这个样子。

四头雪狐狸和二十八只贼鸥,分列两边,干馋不敢靠前。

狐狸们蹲一会儿,又起来遛一会儿;遛一会儿,再蹲一会儿——没个安详样子,但骨骨碌碌的眼珠子,却始终没离开过鲸尸。雪狐狸心里盘算:啥时候,会轮到俺上去享顿口福呵?涎水儿从伸出的舌头上,“沥沥啦啦”滴答到了海冰上。

那群鸟儿比狐狸沉得住气,也显得有修养。一只只老老实实站在冰上,个个君子模样。有几只,竟梗着细脖子,悠闲地啄着自己的翅膀,用长喙梳理着并不凌乱的羽毛——有几片掉下来的,被风飘飘摇摇吹到了天上。

笨笨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轻轻走上前去。贼鸥扑闪着翅膀,雪狐颠着狐步,纷纷给它让开路。

笨笨没有去那肉肥膘子厚的地方。它选择了鲸尾,这儿肉少骨多,皮也厚实,通常不大被食客器重。然后大大方方将后腿一蹲,前掌扑地,伸嘴就去撕咬那鲸肉。

“呜——”近旁一头白熊不干了,它吞咽下一口没来得及嚼烂的鲸肉,龇着满口獠牙,“呜呜噜噜”,向笨笨发出了警告。

笨笨佯装不睬,只管照着那鲸肉下耠。

“呜、呜——”

“呜、呜、呜——”

另两头白熊,脊梁杆子上的毛毛,竖起了三寸高,四只熊眼瞪得像大枣——它俩也放下手头工作,停止了撕撕啃啃,朝着笨笨露出了一脸凶相。

四头耐不住性子的狐狸,也不溜达了,都惊愕地睁大眼睛,伸长脖子,紧盯着这边。几只埋头梳理羽毛的鸟儿,一收翅膀,紧张地瞪起了黑豆似的小眼。

这些并不陌生厮杀的北极居民,一边静等着看一场精彩打斗,一边又怕血澎到自己身上。

笨笨心里头倒是沉得住气。想:“嘁,这鲸鱼又不是你们家的,它身上也没贴个标签不让别人动。俗话说得好,瓜桃梨枣,谁见谁咬。海里潮上这么大一个肥家伙,是老天送给大家的点心哩,你们撑死一百回也吃不完,难道还不兴别人吃一口呵?这也未免太霸道了吧!”

它还是佯装不睬。继续用嘴撕扯着鲸肉,把那些费劲弄下来的筋、皮、骨、肉的,也不惧好歹,无论香臭,只管往肚子里面塞。

对前来“打秋风”蹭便宜的不速之客,本来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仨白熊再一看这家伙,嚯,额头间居然还多了一点黑,刺眉扎眼,怪里怪气,像个小丑似的,就恼怒上加厌恶,烈火里浇汽油,那气儿自然不打一处来。只听得“噢”地一声吼,就和有人喊了个“一、二、三”一样,仨白熊一齐张开血盆口,舞起铁砂掌,挟着一阵风,带着一声雷,不顾后果扑了过来——

笨笨一看不妙。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逢凶化吉才明智。嘴里用熊语叫一声:“小爷走吧!”遂一跃数丈,窜了出去。惊得四头雪狐狸和二十八只贼鸥,窜的窜,飞的飞,滚的滚,跳的跳。一时间“乖呱”乱叫,雪尘冲天,好像南天门倒了大柱子。

仨白熊一看不速之客逃走,也不去追赶。各自返回原先岗位,继续兢兢业业地操练口技嘴功,心态平和地把那些上好鲸肉,一口接着一口,实实落落送往似乎永远填不满的肠胃里。除此之外,哪怕天崩塌了半边呢,再懒得搭理。

离开残鲸,笨笨迎着风,向北面冰海的深处走去。那里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只要有办法,就不愁没吃的。甚至可以说,能力有多大,这儿的舞台就有多大;本领有多高强,食物就有多丰富。它似乎在自觉不自觉地接受了某种宿命。也或者,是在自觉不自觉地向着宿命,展开了一场没有宣言的挑战。

这以后,举目无亲又难以合群的笨笨,无法融入白熊的主流社会,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独行大侠。风里来,雪里去,或北下冰海捕猎海豹,或南上苔原伏击驯鹿。在争夺的残忍中习惯了残忍,在生存的杀戮中学会了杀戮。起初,它真的是很惨,惨得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会伤心落泪。那时候,它曾经连续一个月零九天没吃过一口肉——不吃肉不是为了减肥,保持身材苗条,而是它没有本事吃到肉。吃不到肉,每天就只能“喝西北风”——靠吞食冰块和消耗自身脂肪度日。或许真的是它的生辰八字出了问题,一出门总走背字,喝口凉水也塞牙:捕猎海豹吧,一连五十三回失手;伏击驯鹿呢,一连三十七回落空;还有十六次遭到同类们的围攻撕咬,其中有一次最要命,险些给几个流氓搞断前腿——说起来可真玄,万一前腿断了,那就是一个半残废,不能击掌搏杀,不能跳跃腾挪,找不到个对象犹自小可,要是不幸变成了别人盘子里的点心,岂不误了三功六名,毁了一世一生?

还有一回,唉,也怨自己太大意,太轻信,总认为人都是好的,起码比兽好,比它们文明、善良。哪里晓得,人要坏起来,花花肠子一抖擞,比兽还要厉害十倍哩。这天它搞到一只驯鹿,当时还不怎么饿,就后屁股一蹲,倚着死鹿,在雪地里小憩起来——要知道,守着猎物眯上一觉,那滋味,嘿,纯是一种超级享受哩,要超过美猴王吃王母娘娘那蟠桃哩。忽然,一个穿熊皮袍子的猎人,提着一杆枪,歪三扭四晃悠过来。

刚成功地狩完猎,又见人来,心里喜上加喜,自言自语道:“这人会不会是俺恩人的朋友呢?”就想和来人亲近上亲近,哪里还有半点防范心理?正傻呵呵等着,那人来到近前。笨笨还没反应过来咋回事呢,就听“啪”地一声震响,一粒要命的子弹,擦着耳边飞了过去……

如今,这一切,都像昨天晚上的风一样,刮过去了。昔日那个任人欺凌的弱者,那个遭人白眼的“丧门星”,那个天真幼稚的笨笨,仅仅两年之后,已经变成了真正的冰海霸主。天马行空,独往独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没有谁敢说半个不字,没有谁可以与它分庭抗礼。在伏击驯鹿时,它能出其不意地蹿出来,一口咬断驯鹿脖子;在冰上捉海豹,它一掌就能让海豹立马毙命;它甚至用不了三巴掌,就能把一头比自己体重大好几倍的海象,打得满地是“酱油拌豆腐脑儿”(血水和脑浆)……

笨笨挺立在亲切而又讨厌的寒风中,沐浴着北极残酷而又温暖的阳光,在无边无涯的冰乡雪国里,茁壮成长,终于变成了一头真正的熊,一头真正的北极熊。

笨笨成熟了,长大了!

虽则如此,笨笨并没忘了根本。幼时的苦难经历,它记忆犹新;人类对它的救命之恩,更是深深印在脑子里,融化在了血液中。即使因此被同门同族视为“另类”,被称为“异种”,被斥为“汉奸”;即使它因此要担着巨大的道德与安全风险,其知恩图报之心,也从无一丝一毫损减,或者是淡忘。

这都是因为,在它的心里,有一个结,一个因情而缠绕、因义而纠扭的结。

4

有道是:“无花不成果,无缘不成姻。”就在几天前,笨笨碰巧路过白熊谷那座大石砬子(因为已知的种种原因,笨笨并没有拿到在白熊谷永久定居的户籍。享受因户籍带来的优惠政策,就更谈不上了),于无意中,忽然有些熟悉的气味分子,乱纷纷溜到了它嗅觉灵敏的鼻子里。它抬起脸,眯着枣核般的小眼,歪着鼻子,仔细地辨析了辨析,认真地回味了回味,不觉心头一阵大喜:哎呀我的娘来,这不是一种久违了的气味吗?想当年,俺就是在这种好闻的气味中,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地生活。至今想来,那段光景,甚是有趣,真的是给个厅局长也不换哩。

熟悉的气味,让它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笨笨压抑不住兴奋之情,循着气味,三转两绕,七弯八拐,悄悄找到了白熊谷东岸的山脚下。在那里,果然隐隐见到一顶帐篷,橘红色的,很鲜艳,而且有半截是埋在雪地里。

“气味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没错。俺的恩人,就在这里。”笨笨不由暗暗自喜,爪儿蹄儿痒痒的。

这时候天近傍晚,一场不大不小的雪,飘飘摇摇下了起来。笨笨透过纷乱的雪幕看到,帐篷门突然打开,里面钻出了两个人:一个是它熟悉的恩人于大河,中等个头、细长的眼睛,还长着一脸络腮胡子。另一个,棕发蓝眼,也长着一挂大胡子,但他的胡子比起恩人来,更蓬乱,更荒芜,里面简直能抱窝小海雀儿。它不知道这是谁。也不知道他们顶风冒雪的,跑这白熊谷来有何贵干。

在第一眼看到于大河的时候,笨笨的心狂跳不已,眼瞪得大大的,喜得差点“噢”一声叫起来。它真想一个欢步跳过去,扑到恩人面前,就像过去那样,用自己的脑袋,慢慢去蹭他的腿,蹭他的腰;在他弯下腰来的时候,就蹭他的脸和脖子……

可就在笨笨要跃步跳出的那一瞬间,心里忽然又犯了嘀咕:俺毕竟离开恩人两年多,在兽类世界里,一年到头打打杀杀的,一股畜类味,满身血腥气,冷不丁的一出现,恩人还会认得俺吗?要是把恩人惊着了吓着了,又该怎么办?再说啦,就算恩人肯认俺,可那边还有个长一脸黄胡子的陌生人呢,谁知道他是干啥吃的,对俺又会怎么样?

翻来覆去这么一想,笨笨决定还是不见面为好。这两年,无数的经验和教训告诉它,凡事一定得沉住气,耐得下性子。别冒冒失失的,学那张飞毛三枪。要知道,这是在北极哩,任何一种莽撞冒失,都可能导致一种事与愿违的结果,都可能会在残酷的竞争中,被无情地淘汰出局。自己嘛,毕竟离开了人类世界,是一只高大凶猛的北极熊呀。在人的眼里,自己肯定也会和其他白熊啥的一样,面目狰狞可怕哩。是不是这样呢?它有点拿不准。因为它从来没有看到过,自己长了个啥样子。

想到这里,倒多了个主意。它找了一个隐蔽处,那是道人头高的雪脊,距离于大河他们的帐篷,也就两百来米。它在这里悄悄伏下身来,暗中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挺身护主,免得他们受到侵害。

笨笨身为兽类,太清楚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环境,也太清楚自己的同类们那德行了。它单怕哪一头哪一只,不知在哪一天哪一时,吃错药犯了神经,粗暴地冒犯和冲撞自己的恩人。那可就罪过了,那是它笨笨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看到的事呢。

于大河和那位黄胡子,每天上午出去,傍晚回来。出去的时候,还带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什么东西,到北面的海边,也到南面的冰原,但更多的时候是进白熊谷。下到谷底的时候,它真为两人捏着一把汗,因为它看到城里的白熊们进进出出的,有时离他们也就百把米。它知道,凭着熊们良好的嗅觉,要发现于大河他们,并不是件多难的事。有一回,它就看到一头大公熊,一边“吭吭”鼻子嗅着,一面往两人隐身的一块大石头走去。笨笨的心“嘣嘣”跳着,差点就到了嗓子眼儿。它想:“要是大公熊敢撒野,俺就和它拼了命!”可再看那两个,没事人似的,一个举着个望远镜在观察,一个捧着架相机在拍照(笨笨至今也不明白,原来这于大河和那个叫汤姆的黄胡子美国人,都是国际上有些名气的动物学家。来白熊谷的目的,是为了一项北极熊与北极地区气候环境演变的研究)……幸亏,大公熊快走到大石头的时候,只是偏偏腿,“刺刺啦啦”撒了泡尿,把那里弄得臊不啦气的,然后扭头“啪嗒啪嗒”走了回去。

“唉,这也算个识趣的,没捣腾出别的十样景。”笨笨长吁了一口气,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它知道,白熊家族中的绝大部分成员,还是守法公民,它们会恪守一道底线,恪守和人和平共处的基本原则,一般不主动发生冲突,无故弄出些事端。当然啦,这是在不伤害、不惹着它们的情况下。要是伤害了它,惹怒了它,那别说是一头白熊,就是一只兔子呢,急了还咬人哩!你说是不?要记住哦,这里说的是“绝大部分成员”。

那么,还有“个别成员”呢?人分三六九等,分左中右,分善与恶,分忠与奸,更何况那四个蹄子、一嘴獠牙的北极熊,还能没个“二五眼”“尖头户”?还能没个西门庆、王熙凤那样的坏肠子?

笨笨所担心的正是后一类。因此,它选择了给于大河他们“放暗哨”——这就是搞潜伏哩。

潜伏和跟踪,是兽类出猎的两项最基本技能。可以说,凡食肉动物,从先祖到当今之辈,无不运用娴熟,妙如天成。不消说,作为独行侠的笨笨,对上述二项技能,更是运用得驾轻就熟、炉火纯青。它就和一缕气息、一阵清风似的,想在哪儿出现,就在哪儿出现;想什么时候消失,就什么时候消失。出现时,神仙不知其疾;消失时,佛祖难察其踪。而不管在哪儿出现,又在哪儿离去,两个人的活动,都脱离不了它的视线和嗅觉范围。这一点,比那一般的兽类,当远居冠额之上。

几天中,它一口食也没进,一口水也没喝。哪怕是一块冰、一把雪呢,也没吞到嘴里去。

后来发生的事,果然证明了笨笨的聪明预见,证明了它的明智选择。当然,也证明它的担心不是多余的。

一天夜里,卧在雪里的笨笨,正迷迷糊糊要睡着,忽听雪地里传来一阵“嚓啦、嚓啦”的很轻微的声音。急睁眼一看,瞧见跛子正贼一样从谷底爬上岸来,蹑手蹑脚向那顶橘红色帐篷摸过去。

跛子原来也是定居在白熊谷中的一头公熊,自幼贪婪成性,残暴凶狠,没有谁敢招惹它。当然,那时它有爹娘呵护着。刚成年时,爹娘在外出捕猎海豹的时候,被同是捕猎海豹的猎人猎了去。两张大大的熊皮,不久之后,变成了两个青年人漂亮的风雪衣。跛子在失去爹娘后,曾将爪牙潜伏了很长一个时期,见了白熊谷里的谁,似乎都自降三辈,磕头作揖的,递笑脸,说好话,跟谁都相安无事。一两年后,穷叫花子绊倒拣了个大元宝,它张狂得就不是个它了。仗着自己身大力不亏,手辣心肠黑,就把谁也不放在眼里了,要找谁的茬就找谁的茬,谁打的猎物,它都敢插上一嘴,分去一杯羹。常言道,上帝想叫谁灭亡,就先叫谁疯狂。白熊城盛不下跛子了,它也就好日子过到头了。

不久,就因为和一个头领争风吃醋,抢夺一头刚刚成年的漂亮而又风骚无比的母熊,被那个花花太岁,咬伤了一条后腿,从此走路有点瘸拐,在熊城里落了个“跛子”绰号。

这件事足以说明,跛子是个“二五眼”,太缺乏自知之明了。因为得罪了头领,而那个头领又相当于熊城二、三把手的一位干部,手中怎么说也握有一定的实权,控制一定的社会资源。你想想,它老小子还有好果子吃?不消说,跛子这个狗日的,从此也就出门撞上无常鬼,稀里糊涂倒大霉。那头领先是亲手过招来几番明打暗斗,接着又发动群众,黑影里使绊子,暗地里抡棍子,并佐之以群屑攻讦、众小下石。跛子几无招架之功,何谈还手之力?几个回合下来,狗日的跛子,就被一脚踢出白熊谷,连翻带爬滚了蛋。那丧魂落魄的模样,也着实让人可怜。

此后,它便和笨笨一样,成了四处游荡的独行侠。天当被子地当炕,走到哪里哪是家。

跛子和笨笨,因为都为白熊谷“皇族”所不容,又不会攀贵结富,更不懂卖身投靠,而且连送个银行卡和名人字画什么的也不会。这就叫不识时务,这就叫不能与时俱进。毫无疑问,这也就决定了它们的悲剧命运,失去了在白熊谷做永久居民的资格。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因了这一共同遭际,它们曾走到一起,结过短暂的联盟——上年秋天捕鹿的时候,合伙打过几次猎。后来笨笨觉得跛子惯于说大话使小钱,明里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德行差,不地道,自己和它不是一路上的。道不同,不相与谋嘛。慢慢地,也就和它疏远,最后分道扬镳各奔东西。

且说这跛子从谷底上来后,可能闻到干肉的香味,就借着极昼时期夜阳的低光,径直奔帐篷去了。到了跟前才知道,这玩意儿圆鼓鼓、滑溜溜的,没个下嘴处,遂没头带脸上前一阵乱扑腾:头拱嘴撕,掌拍腚蹲,后腿踢,肚皮压,再加爪子扒——自带的一十八般兵器,样样儿用上;会使的七十二路变化,招招儿显摆。一阵儿折腾,便把好端端一顶里外三层的尼龙绸帐篷,弄得一趴在地(笨笨也无法知道,那两个人在里面会是个啥样子)。

就在跛子还要进一步撒野的时候,好一个笨笨,不声不响扑过去,从后面朝着那混蛋,便下了口……

笨笨一边咬,一边怒气冲冲地用跛子才能听懂的语言,骂道:“你这个王八蛋鳖羔子,流氓无赖,简直是脑子灌了疯狗血,肚子盛了狐狸尿,混了头,瞎了眼,竟然连人也想去咬。”

跛子冷不防被笨笨来了一口,疼得“嗷嗷”叫,一边叫一边气咻咻地说:“你真是吃饱了撑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到这儿来,只是找点好吃的,管你啥屁事,也‘道南卖笼头,道北伸驴嘴’,横插一杠子!”又说,“你要是愿意,咱们俩可以继续合作嘛,弄出几样好东西,你也得些好处,岂不大家高兴痛快?!”

笨笨怒道:“我告诉你这鳖羔子:这里面住着的,可是俺的救命恩人哪!有俺在,你就别想逞能撒野,使浑耍泼!”

跛子一听也火了,说:“我不管是你什么人,只要有好吃的,即使那天王老子呢,跛子爷我也得和他见个面儿,分一半儿!”

笨笨一看跛子耍开了流氓,就恨恨地说:“我警告你这个鳖羔子,赶快给我滚得远远的。要不然,可不要怪小爷我,不给你留情面!”

跛子怪声怪气地来了句:“奶奶的,绿豆缸里跳出个屎壳郎,你充什么大个的?我跛子爷还真不信这个邪了呢,今天就看看马王爷,究竟是不是长了三只眼!”说完,又一嘴去撕咬那趴窝的帐篷。

一看跛子那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样子,笨笨一股血直冲到脑门子。大吼一声:“鳖羔子我叫你撒野!”朝着跛子有残疾的那条后腿,不上不下、不歪不斜,一口咬了上去!

这一口,可不比先前那一口。先前那口,还带有些试探性、警告性,又轻又松,顶多留个印儿,破个皮儿,只想做做样子,把它吓唬走算完。而这一口,奶奶的,笨笨是憋了一股火,攥了一包劲,瞅得准,咬得实,獠牙入骨三分半,嘴劲用了十二成——

可怜跛子,腿上那伤残,本来就没死性儿,经笨笨“喀嚓”一口,又辅之以撕、扯、拽、拉、扽等必要的口技手段,这薄弱处的革命就爆发了——骨头登时分家裂为两截,只一些筋和皮的,还不利不索地扯连着。疼得那狗日的跛子,“嗷嗷”地嚎。一边穷嚎,一边拖着断腿一跳一跳逃走了。那滑稽的样子,看上去十分可笑。

赶跑了跛子,笨笨才觉得身上一阵火辣辣地疼。原来,在它咬着跛子伤腿撕扯的时候,跛子回过头叼住笨笨的左肩胛,连皮带毛的豁开一道血口子……

笨笨忍着伤痛,向冰海方向慢慢走去。

第二天上午,它有意偏离岸边,又往海冰深处插了插,找到一处冰层较薄的地方。它发现这里有几处海豹用来换气的洞口,就选中一个,在下风头悄悄隐蔽了下来。也该着走运。在雪窝里趴了不到撒泡尿工夫,冰洞里就有了动静:一头腮帮子上长满长长胡须的海狗子,从下面探出头来,骨碌着两只铜铃似的大眼珠子,警觉地向四周快速逡巡一番。看看没啥危险,“吱溜”钻出冰面,蛆行几步,便四仰八叉躺下来,晒起了太阳。

危险就在这个时候降临了。海狗子刚放平身子,还没来得及舒服地放出一个屁来,笨笨就挟着冷风,裹着寒雪,撒开阎王爷的摄命索,撑开森罗殿的勾魂幡,横空掠了过来。海狗子见状不妙,滚身而起,急急地便往冰洞里钻——已经迟了——笨笨在腾跃飞扑中一掌击下,可怜那海狗子,连声“娘”没喊出来,脑瓜“啪”地开了瓢……

汤啦肉的,肝呵肺的,热乎乎饱餐了一顿,笨笨又在冰洞旁美美睡了个午觉。感觉舒服多了,就向着东北方向继续前行。临近傍晚的时候,它从一片布满冰山、冰包的海滩爬上了岸。打眼一看,乖乖,一片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宽宽窄窄的房屋,坐落在山前山后、山左山右、山上山下、山里山外。咦,这不是到了俺原先住过的那地场(它不知道这个村子叫卢特吉尔)了吗?!笨笨心里欢喜,也没多想,撒开蹄子往村里蹽。

跑着跑着,一想不好,俺那次回来,狗狗们往死里整俺,一点儿情面也不留,俺还看见有人打死了俺一个伙计呢……

想到这里,笨笨像嫩黄瓜孥儿遭了霜,又像是气球戳在野棘上,蔫了神,撒了气。悲哀攫住心头,沮丧回到脸上。蹄子腿的一迈只有三寸、四寸,精气神儿不觉减了五分、六分——这就回到本文开头时的那个样子——

5

就在笨笨举步迟疑、不知进退的当儿,一只警觉的花狗,及时发现了它。

“汪!汪!汪!”尽职尽责的花狗,对着这位不速之客,伸长了脖子吼叫起来。它自知不是白熊对手,所以只是远远地吼,却并不打算往近前凑。

花狗这一叫不打紧,一会儿引来了十几只它的同类。狗多胆子壮,胆子壮便嗓门粗。它们一齐充分运用自己天生高亢而又响亮的发音器官,搞起了“犬吠声乐大赛”。

一群狗以各种不同的腔调、不一般粗细的嗓音、不一个音区的音符,杂糅着七七八八、奇奇怪怪的情绪,尽着劲儿大声吼叫着。而且,在杂乱无章的叫声中,还迅速呈扇面战斗队形,有计划、有预谋地向笨笨包围了过来。其中一只胆大的灰狗,一方面仗着自己块头大,腿儿粗,有些猛劲憨力;另一方面见笨笨畏手缩脚,只持守势,误以为它软弱可欺,就想逞一逞威风,显一显能耐,立个头功。趁笨笨不注意,灰狗一个蹿跳步扑过来,尖长的狗嘴,差点碰到笨笨受伤的脖子。这就让笨笨烦了。它站起来,抬起右掌,也只轻轻一拨,灰狗一个“狗吃屎”跌了出去,在雪地上打了三个滚,啃了五口雪,搞得一头一脸都是冰冷的白粉子。

经了这碗辣的,灰狗的威风就折了六成,爬起来后,只站外围“呜儿、呜儿”地干叫唤,四条腿儿软塌拉的,不敢往前挪。另几条有些胆儿的,原本也想学灰狗的样子,采用蹿跳这一基本战术方式,发动攻击。结果一看笨笨那架势,先就泄了气,完了劲,打消近身肉搏的念头,而改从笨笨的侧翼及身后迂回进攻。应该说,这几条狗的智商不算弱。它们的做法,也符合军事家的一般用兵之道,因而很快得到大家认同。于是,有了好戏瞧:笨笨稍稍一退,它们就从后面蜂拥而上,有的瞅冷子扑上前给一口;笨笨回转身,它们又急忙跳开去。等着再一退,它们就扑上来再一口。笨笨只有一个头,而狗们却有十几张嘴。你一口,它一嘴的,加上不断地打些偷槌,使些暗腿,弄得笨笨顾东顾不了西,顾这顾不了那,还真有点孙悟空战那九头怪——一杆棒儿再灵,也总有遮挡不了的地方。

狗们这种娴熟的人民战争式的“麻雀战”“游击战”战法,搞得笨笨退不是,进不是,打不是,不打也不是,就如那秀才遇上兵,别提心里多窝火。

就在笨笨进退维谷、左右为难之时,它的好朋友阿黄哥哥,如同神兵神将,突然从天而降——杀入了狗群。阿黄对着围攻笨笨的那些家伙们,“呜呜呜”的就是一阵狂吼。笨笨听出来了,阿黄在愤怒地谴责和训斥着脑子里面进了水的愚蠢的群狗:你们分不清善恶忠奸,辨不明良莠好坏,瞪着一双狗眼,伸着一张狗嘴,只知乱蹦乱跳,乱咬乱叫,还有没有个情理王法?还有没有个仁义道德?你们一条条的,还算是些狗吗?!嗯!嗯!

阿黄凭着那身大力不亏的威猛架势和一种成仁取义的凛然正气,生气地吼叫着,数落着,同时围着笨笨,前后左右地转了几圈。边转圈边向它的同类们宣示:这是我阿黄的好朋友,好哥们,大号儿叫做一个笨笨。它老家在白熊谷,客居过我们村,虽然不是人,也不是我们犬,但却从不伤天害理,更不欺人霸物,坑男骗女。谁要是欺侮它,那就是欺侮我,就是我阿黄的冤家对头!哼!看看还有哪个不要脸的东西,哪个不要命的杂种,敢暗地里张你那臭嘴,下你那狗牙!

你想想,阿黄在犬族中,本就辈分高,资格老,能力强,人缘好,平时嘴里随便嚷嚷几声,群狗尚且言听计从,更何况爆发如此雷霆之怒?不管花的黑的灰的白的,各色狗等,统统给骂了个狗血喷头,一个个耷头拉脑,灰不溜丢,好不羞也惭也。有那要脸面的,恨不得寻个冰缝儿跳下去。还有几只纯为了凑热闹跑过来的,也后悔自己过于莽撞,凡事欠思量。因此,狗们那蹄儿爪儿,不知不觉间就往后缩了起来。

群狗中也有阿黄的几个好朋友,像阿黄年轻时的相好、现在已经成为一条老母狗的“小白”,像和它有相当于八拜之交的大公狗“迷糊”等。几位好友交头接耳一嘀咕:我们和阿黄交往这许多年,从未粗过脖子红过脸,也从未见到过它老人家发这么大火呢。既然阿黄申明是它的好朋友、好哥们,那也自然就是我们的好朋友、好哥们,别说打斗撕咬,就是礼数不周,待之不恭,那也是我们的不对哩。此虽蛮荒化外之地,并非诗书礼义之乡,但做事也得有个大概其哩。想到了这一层,“迷糊”“小白”,还有“迷糊”和“小白”的朋友,就含愧抱羞的,悄悄撒了丫子。

原先那只被笨笨打翻在地的灰狗,这会儿尴尴尬尬的,跟在众狗后面,垂着脑袋,夹着尾巴,屁也没敢再放一个,就溜之乎也。

雪地里留下了一片凌乱的狗蹄子印儿。

笨笨一见阿黄杀来,心里自是十分感激。它后腿一蜷,一屁股蹲在雪地上,一边呼呼地喘粗气,调整着呼吸,一边心里想道:“打虎铁哥们,上阵亲兄弟。一揭两瞪眼的时候,还是阿黄哥哥靠得住。今儿个要不是它来震住场,压住茬,给解了这个围,俺说不定会被这帮狗东西们,捉弄成个啥样子呢!”转念又想道:“阿黄哥哥不仅重感情讲义气,而且辨是非,明善恶,说得义正辞严,训得入情在理。我笨笨有福气,今生今世摊上这么一个好哥们,唉,也算知足了,知足了。”想到这里,心头一热,眼里就有许多热乎乎的液体往外渗。毛手大爪的没法擦,就任凭它们晒曝了的豆粒一般,“啪嗒啪嗒”胡乱落。

这时候,眼盯着一只只狗,被骂得跑没了影,阿黄就疾步走到笨笨跟前。一见笨笨蓬背垢面、伤痕斑斑的模样,止不住一阵心酸,两行老泪从眼角汩汩淌下来,把鼻子两边的毛毛也洇湿了。它伸出长长的舌头,轻轻舔了舔笨笨脖子上的伤口,用笨笨听得懂的狗语道:

“我的笨笨老弟呵,你受苦了,受苦了。你离开咱家这段日子,遭了多少磨难哇,受了多少委屈哇。呜呜,呜呜。你看这伤,血糊淋拉的,这是哪个伤天理的坏东西给你咬的哇,它一定要遭五雷轰顶,一定要被五马分尸,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哩。”说完,又关切地问笨笨道:“老弟哎,你这伤口,还疼吗?”说完,又用舌头去舔。

笨笨本来让阿黄这种敢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义举打动得流了泪,再听了阿黄这番掏心窝子的肺腑之言,更加伤心。方才眼中单个单个滴答的泪珠儿,这下就如同泉涌而出。泪水不觉地就顺着长毛流到了嘴边。它哭一会儿,哽咽一会儿,喘息一会儿,忧伤一会儿。再用阿黄也能弄明白的熊语,说道:

“我的阿黄哥哥哇,自从主人狠着心把我送回了白熊谷,我就再也没见到您和我们亲爱的主人。在外流浪打拼的这两年多,吃了三百三十三种苦,遭了四百四十四茬罪,遇了五百五十五回难,这些我都能顶住。就是见不到您,见不到主人,我受不了。老哥哥呵,您是不知道哇,常言道,在家时时好,出门处处难。可您光蹲在家里哪晓得,出了门,最难忍受的苦楚,就是孤单寂寞,要家没个家,要窝没个窝,要亲没个亲,要友没个友,肚里的苦水没处倒,心中的话儿无处诉……我想你们呵,想你们呵……呜呜,呜呜……”

一条老狗,一头壮熊,抱在一块,“呜噢呜噢”,流了一会儿泪,叹了一会儿气,又互相用舌头舔吻着对方,用脑袋轻轻摩挲着对方,做了一些肢体上的安慰,增了一些感情上的交流。

过了一会儿,阿黄抬起头来,动情地说道:“笨笨老弟,你这次回来就别走了。咱们的主人,还有主人的亲戚朋友们,都惦记着你哩。我就亲耳听女主人尤尼塔对人说过,她夜里做梦,梦着你好几回呢。那个细长眼睛的外国人于大河,去年回国了,还一遍遍打电话,问你的情况哩。真的,就连我,也经常梦着和你一起玩呢。梦着我们俩在一起争着啃驯鹿头盖骨,争着啃野牛蹄子哩。争着争着,就打起来了,嘿嘿,嘿嘿。你可别笑话你这老哥哥,老不带才的,为了几根破骨头,没个出息。嘿嘿,嘿嘿。”

笨笨感激地用脑袋蹭了蹭阿黄的脖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阿黄歪着头想了想,又说道:“对了,笨笨老弟,你还记得那个浑身长癞的‘疤瘌黑’吗?就是想欺负你的那个坏家伙。”

笨笨点点头,表示记得。

阿黄道:“去年冬天极夜的时候,它趁着风高月黑,去偷大公狗‘迷糊’家搁在屋外的冻肉,被‘迷糊’发现,就和它那帮兄弟们上去一顿爨,把个‘疤瘌黑’,一阵就给交待了。说起来也挺可怜的,‘疤瘌黑’那年被我撞伤,脖子歪得再没抬起来过。这回更倒霉,为一口肉就去见了阎王爷。唉,唉,这也算是个报应哩。”

说完了“疤瘌黑”,阿黄又给笨笨讲了一些别的张长李短,高东矮西。末了道:“老弟呵,你也别光听我说,你离家这几年,可都是咋过的呵?真叫大家担心死了!”

笨笨说:“一言难尽呵老哥哥,一言难尽。不提了,不提了。”

沉默了一会儿,笨笨声音有些哽咽地说:“说句实在的老哥哥,分手两年多,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回到您和主人的身边,回到家里来。可是,经过这两年的苦苦打拼,我终于弄明白了,主人放我归山的用意,是怕我以后适应不了生存的环境呵!是怕我失去野性,失去竞争的能力。这都是为了我好,为了我好呵!”

“这说的倒也是呵,老古语都讲:鸟大了分窝,人大了分家,王八大了四面爬,何况、何况你……哩,唉,唉。反正,反正主人都是好意哩。”阿黄想安慰笨笨,可又不知咋说是好。

笨笨倒一脸认真的样子,默默地听着,还不住地点着头。

阿黄侧脸想了想,又舔舔笨笨的伤口,道:“老弟呵,不管咋说哩,我心里难受,真不想让你走哩,真不想让你走哩。”

笨笨道:“我要是真的来了家,永远不再回冰原雪谷,那该让我们的主人多么伤心呵!”说到这里,笨笨停止了哭泣,语调坚定地道:“不说别的,单就凭他们收养我、抚养我一场,我也不能辜负了他们,辜负——”

笨笨最后一句话没说完,忽然发现前面不远处的雪坡前,有一个黑洞洞的东西,正在悄悄地指向了它——

毫无疑问,那是一支单发猎枪的枪口(笨笨知道,就是这玩意儿,在它上次回卢特吉尔的时候,要了它那白熊伙计的命;也就是这玩意儿,有一次差点揭了自己的天灵盖儿),顺着枪口望过去,它看见一位面目丑陋而又可憎的猎人,正站在一个雪包后面,露出一口大黄牙,狰狞而又狡黠地笑着。

我的天!它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嘴里“噢噢”地说不出话来。心里则想道:罢了,罢了,今天我这条小命,就要交待在这里了——它身子一阵颤抖,恐惧地闭上了眼睛……

却说阿黄正在用心倾听着笨笨的诉说呢,可听着听着,笨笨突然“噢噢”了两声,就没了声音。再看笨笨,刚才还忽忽闪闪的两只黑眼睛,“倏”地也闭上了。阿黄一头雾水,不知发生了什么。嘴里叫道:“哎,哎,笨笨老弟,你咋着了?咋着了?”

阿黄一边叫着笨笨老弟,一边抬起头来看了看前方——猛然间,它看到一支罪恶的枪管,正在瞄向笨笨!

娘的,反了你的天!

阿黄连一丁点儿犹豫也没有,“嗖”地一声,像道电焊弧般一跃而起,那个窝囊的猎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阿黄扑倒在地,一口结实的犬牙,死死地叉住了那只扣着扳机的肮脏的右手,半点也不松动!

那位埋汰的猎人,刚才还神气得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有爹无爹。这一下,疼得在雪地上直打滚,嘴里丢了魂般穷“噢嚎”。一边“噢嚎”着,还“呜啦呜啦”地,胡乱喊着一些狗都不愿意听的鸟什么话。想那意思,很可能是在求爷爷、拜奶奶地告饶。那些帽子、鞋子、袜子、手套子、围脖子、腰带子和衣服上的皮扣子等等,扑拉得满地都是。一管黑漆漆的破枪,也早被他一只臭脚,胡蹬乱踹地踢腾进了雪窝里。

再说笨笨,眼睛闭了好一会儿,却没听到那黑洞洞的玩意儿出啥动静。睁开眼,却见阿黄咬住那人的一只手,死不松嘴……

笨笨想了想,向雪包走过来。

躺在地上直打滚的猎人,一看见高大威猛的白熊来到跟前,以为这下完了,它一定会把自己当作果腹的点心:扒开胸膛破开肚,吃光五脏与六腑,最后留下架子骨,好伴孤魂进冥府。于是就死了娘般,“噢嚎”得更加厉害。

笨笨没有理会地上的猎人。它径直走到阿黄跟前,在它耳旁“呜呜哇哇”,“叽叽咕咕”,不知说了几句什么。就见阿黄松开了口,余怒未息地龇了龇牙,又狠狠地瞪了地上那具乱滚乱翻的臭皮囊一眼——丢了魂的猎人,见阿黄松了口,那熊也没有要吃他的意思,就一把抽出手,骨碌爬起来,恨不得就要跪在阿黄和笨笨面前,叫上声“我的亲老爷爷”,再叩上二十四个大响头!阿黄厌恶地又瞪了他一眼。他便啥也不管不顾,抱头鼠窜而去。其速度之疾,大大超过了方才跑去的那伙落荒狗们……

一切复归于宁静。

一层浓厚的黑云,把夜阳的最后一抹亮色遮住,天暗了下来。从冰海方向刮来的寒风,刀子似的,一阵凶过一阵。天上纷纷扰扰地飘起了雪花,满世界乱糟糟、乌昏昏的。但执着地越下越大的雪,仿佛是在给大地铺上一床被子,顷刻间,就将世上刚刚还凌乱不堪的一切,不管是真的假的,善的恶的,美的丑的,清的浊的,统统都遮掩得没有了踪迹。人们能够看到的,似乎只有洁白,只有冰雪。天下一个颜色,地上一个模样。

在漫天的风雪中,笨笨自己舔了舔身上的伤口。看一眼卢特吉尔被白雪覆盖着的灰暗的房顶,回转头,迈开四只毛茸茸的蹄子,神情坚定地迎着劲吹的寒风,向着冰海方向走去。

有情有义的好友阿黄,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将它送到海冰的边缘。

一边是雪原,一边是冰海。一只壮熊,一条老狗。它们站在雪原与冰海的交界处,脖子与脖子紧贴在一起,脑袋与脑袋紧挨在一起。别情离愁,心头自是万般滋味;恋恋不舍,相聚又在何年何月?更何况,世事无常,前程茫茫,天天风霜相逼,日日凶险做伴。你我兄弟,祸福难测,奈何奈何,唏嘘唏嘘……

“呜——呜——呜——呜——”

笨笨在仰着脖颈长吼。

“噢——噢——噢——噢——”

阿黄也在仰着脖颈长吼。

“呜呜、噢噢”的吼声,和着上下翻卷的冷雪,飞满了北极苍茫凄凉的夜空。

(责任编辑赵筱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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