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安的传人(短篇小说)

2015-03-24 06:18张树国
草原 2015年9期
关键词:梅梅刘安山镇

张树国

刘安的传人(短篇小说)

张树国

豆豆是我穿开裆裤时的伙伴,来信告诉我,他娶媳妇了,我惊喜地掉下眼泪。豆豆快四十岁了,这是他人生的第一次婚姻,来之不易,我真心地祝福他。

在黄河故道上,提起刘家豆腐,路人皆知,豆豆是第八代传人。豆豆从他爹刘安手里接过豆腐担子的时候,刚满十五岁。

我小时候,常跟豆豆一块玩耍,在他家的豆腐坊里,碰上热豆浆出锅,豆豆就会舀一瓢叫我喝。刘安叔有个规矩,舀多少喝多少,舀多喝不完,不准倒回缸里,谁要倒回去,非挨揍屁股不可。我的屁股上也挨过刘安叔的板子,可一点也不疼,豆豆要是挨板子,屁股上准红好几天。我把这事跟奶奶说了,奶奶用手里的烧火棍朝我屁股上敲了一下说:“你把喝剩的豆浆倒回去,豆浆弄脏了,豆腐就不鲜了,你刘安叔是个讲究人,能叫你两个小蹄子瞎折腾。”

奶奶拿几斤黄豆送到豆豆家,刘安叔难为情地说:“老婶子,乡里乡亲的,你这不是打我的脸吗,我是想叫孩子长个记性。”

“你也不易啊!”奶奶说着放下豆子走了。

吃晚饭的时候,刘安叔打发豆豆送来一盆豆腐。打那以后,我才知道刘安叔是个讲究干净的人。有一次,我邀豆豆赶会,正好豆浆出锅,刘安叔让我喝豆浆,我舀了一大瓢,喝饱了,想把剩下的一些倒回去,刘安叔正两眼瞪着我呢,我强撑着喝下去,肚子胀得像大鼓似的,刘安叔竟哈哈大笑起来。

豆豆大我两岁,不知从哪学来的儿歌,教我唱。我俩面对面,他拍我的手,我拍他的手,边拍边唱:“咱俩厚,咱俩香,咱俩兑钱买支枪,我打兔子你受伤……”唱完后,每次都是豆豆指着我说:“你受伤!”

有一回叫奶奶看到了,笑着骂豆豆:“龟孙儿,咋不说你受伤?”

从奶奶话里我知道豆豆占了我的便宜,上去搂住他的脖子,扭他的耳朵,豆豆疼得叫唤着:“我是兔子我受伤……”

奶奶笑着拉开我,手里拿着两个熟鸡蛋,一人一个。

我八岁入学,豆豆也开始跟他爹学做豆腐,我们俩在一块玩耍的日子少了。星期天豆豆送些五香豆腐干给我,我教他认字。逢年过节,刘安大叔叫豆豆给我家送些千张、水豆腐之类,我爹也帮他家到农场买些上好的黄豆。“文革”期间,红卫兵到他家割资本主义尾巴,刘安大叔就把做豆腐的工具藏在我家,我奶奶就帮他藏好。

我考上大学的时候,豆豆担着豆腐挑子送我好几里路,并拿出一包还冒着热气的五香豆腐干给我,依依不舍地说:“兄弟,以后想吃哥做的豆腐干,来信,哥给你送城里去!”

我含着眼泪接过豆腐干,眼巴巴地看着豆豆挑着担子颤颤悠悠地走去。

在城里多年,喝不到那清香的豆浆,也吃不到甜滋滋、嫩鲜鲜的水豆腐,五香豆腐干也远不及豆豆做的香绵和筋道。

每次回家乡,我都去看望豆豆,哥儿俩席地而坐,在红莹莹的灯光下,在散发着醇正豆腐味的清香中,面前放着一碟豆腐干和一瓶烧酒,说不完的话,叙不完的情。豆豆的人生道路是坎坷的、不幸的,三十多岁还是光棍一条。我劝他找个女人,有个帮手,他总是苦苦一笑,转过脸去,他不愿叫我看到他落泪的样子。

在大刘庄,豆豆家的院落能给人一种老门旧户新发的感觉。院子里有几棵高大的泡桐树,四间瓦房坐北朝南,水泥白灰粉的围墙显得干净亮堂,西边三间半截墙的房子,有一盘红石磨,一口南山缸,一口常年冒着热气的大锅,一张案板放在中间,大梁上挂着豆腐包,这就是刘家几代人经营的豆腐坊。这盘红石磨,有上百年的历史,它磨出来的豆腐细腻洁白,沙浓筋硬。南山缸也是有说法的,芒山有一种特别的泥土,微黑带有红色,粘黏性特别强,含有多种矿砂,用这种土烧制的缸,当地人叫南山缸。南山缸是刘安叔三十年前从南山精心挑选的,为保护缸的运输安全,五十里路,刘安叔整整走了两天。这种缸有很强的保鲜功能,盛茶水、盛豆浆长时间不变味不翻缸。红石磨、南山缸,凝聚几代人的精气神,是刘家豆腐坊的宝贝。刘安叔像尊重佛爷一样尊重它们,每天做完豆腐,就清洗红石磨和南山缸,叫它们干干净净地休息。每到年节,还给红石磨、南山缸上香。

豆豆养成爹的习惯,不但把做豆腐的家什收拾得干干净净,个人卫生也十分讲究。豆豆对我说过,身上脏兮兮的样子,谁买你的豆腐?豆豆出门,总要收拾一番,衣服鞋袜虽然破旧,但洗得干干净净,放豆腐的托板,盖豆腐的纱布也是一尘不沾。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豆豆十六岁那年,刘安叔在集上吃了不洁净的卤肉中毒而死,娘每日哭泣,忧郁成病,不久也下世了,豆腐坊剩下豆豆一人。豆豆记得爹临终前的话:“娃,刘家豆腐的招牌交给你了,不要辱没祖宗。”

黄河故道滩地,地薄人穷,老百姓平时买不起豆腐,只是家里来了客人或逢年过节才买豆腐,豆豆的生意并不好,等到说亲的年龄,没有哪家姑娘看上他这个豆腐郎。爹曾给豆豆定过一门娃娃亲,后因家庭变故,女方从不再提。黄河故道人家嫁闺女讲究老门旧户,豆豆没有爹娘,独身一人,孤苦伶仃,说媒拉纤的也不上门。我奶奶给豆豆张罗过,总因豆豆家境不好没有成功,时间一长,豆豆的亲事就耽搁下来。

土地承包,给黄河故道带来生机,农民手里慢慢有了积蓄,吃豆腐的人多起来,豆豆起早贪黑,一杆豆腐挑子活跃在黄河滩十几个村庄。豆豆赚了些钱,四间房子翻盖一新,豆腐坊,除红石磨、南山缸以外,其他家什都换了新的,农家院一天天开始兴旺,刘家豆腐更是名声在外。

豆豆头天晚上清洗了红石磨和南山缸,精选上好的黄豆,早早泡上。三更天,豆豆起来磨豆子。豆豆穿着紧口布鞋,下身是一条棉线单裤,上身老头汗衫,腰间系一条布带,脖子上搭着一条羊肚毛巾,扁担形的磨棍放在布带上,推起磨来,脚步稳,劲使匀,随着嗡嗡的石磨转动声,细腻乳白色的豆浆顺着磨盘凹槽缓缓流淌下来,点点滴滴落在盆里。豆浆经过点化加工成豆腐脑后,包装加压。豆豆用一块重达百斤的方形大青石压豆腐,压力大,时间长,含水小,豆腐筋道。

豆豆的生意越来越好,豆腐比以往做得多些,他第一次到几十里以外的芒山镇卖豆腐。豆豆把豆腐架子摆放街面一户人家的大门旁边,正要吆喝,抬头看见对面也有一个豆腐摊,卖豆腐的是一个跟自己年龄差不多的人,正瞪着两眼看着这里,嘴张了一下没有喊出声来。

一会儿,大门里走出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走近了豆腐担子,用手挖了一小块豆腐,送到了嘴里,还甜甜地望着豆豆笑。

豆豆笑了笑,随手打下一小块豆腐送到小女孩手上说:“吃吧!”

小女孩拿着豆腐跑回了家,不一会儿,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牵着小女孩走了出来。这女人看上去有几分风采,身材匀称健壮,面色红润,黑黑两道柳叶眉,一双杏子眼火辣辣的,齐耳的短发黑黑亮亮的,身上的衣服干净利落,穿着一双绣着梨花瓣的蓝布面的布鞋。她问孩子说:“梅梅,是这位叔叔给你的豆腐?”

梅梅笑着点头,嘴里还嚼着豆腐。

这个女人是李大玉,她打量着豆豆,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豆豆看着李大玉,也微微皱着眉头,两个人似曾相识,豆豆不好意思地笑着问:“这位大妹子想要点豆腐?”

李大玉看着摊子上的招牌,惊喜地说:“噢,你叫豆豆吧?俺爹就喜欢吃刘安师傅做的五香干,好多年没吃到你们刘家豆腐了,梅梅拿豆腐回家,我尝了一点,就知道了。”

提到爹,豆豆心里咯噔一下,脸色沉重下来,抖动着嘴唇说:“爹早过世了!”

提到老掌柜,李大玉见豆豆心情不好,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又夸起刘家豆腐来:“你们刘家的豆腐就是好,在黄河滩上找不出二家,我今天可要多称点。”李大玉说着,大嗓门咋呼起来,“都来买豆腐,黄河滩有名的刘家豆腐!”

一个老汉走过来说:“我到黄河滩上贩梨,吃过刘家豆腐,味道是好,真是刘家豆腐?”

李大玉说:“老槐叔,他爷俩我都认识,就是俺娘家附近庄的,假不了,不信你尝尝就知道了。”李大玉脸上不由得泛起一片红晕,忙把脸扭到一边去。

豆豆打下一块豆腐,送到老槐叔手上,老槐叔放在嘴里,嚼了嚼,笑着说:“对对,是这个味儿!”

经李大玉和那老槐叔一吆喝,一顿饭功夫,豆豆的豆腐就卖个精光。

梅梅摇着妈妈的手说:“妈妈,我吃豆腐,我吃豆腐。”

李大玉一看豆腐卖光了,暗暗怪自己没有先买一块,哄着孩子说:“等叔叔下次来,妈妈一定多买点。”李大玉抚摸着梅梅的头,觉得对不住孩子,心里空落落的。

豆豆见娘俩的样子,笑了笑,忙从摊子下面拿出一块豆腐,用一块纱布包着,递到李大玉手里说:“我给孩子留着呢!”豆豆刚才一看豆腐卖得快,趁人不注意,忙打下一块,放在了下边。

李大玉双手托着豆腐,痴痴发呆,一时不知说啥是好,等她想到付钱时,抬头一看,豆豆骑着车子走远了。

李大玉的爹是个铁匠,喜欢吃刘家豆腐,一来一往,跟刘安结下友情,在一次酒桌上,两个人喝个痛快,订下娃娃亲,想不到后来刘家发生了变故,老铁匠来到刘安的坟前,端起酒杯,把酒洒在地上含着泪说:“老哥哥,兄弟对不住你了!把女儿嫁到了芒山镇。”

刘家豆腐在芒山镇出了名,做多少卖多少。李大玉一见豆豆来,就送去一瓶开水,做饭时不由得多添了水,多炒了菜,想留豆豆吃饭,就是张不开口。

豆豆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天豆腐刚卖了一半,就来了几个卫生防疫人员,检查他的豆腐,从他另一板豆腐中发现了一只苍蝇,不但罚了款,还把他赶出芒山镇。

豆豆推着豆腐车无精打采地走着,一种耻辱感涌满心头,实在想不明白,一只苍蝇怎么会跑进豆腐里?

窗外,月明星稀,晚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豆豆燃起三炷香,跪在爹娘遗像前,泪流满面,一抽一噎地哭起来,他觉得对不起爹娘,对不起祖宗,爹做豆腐几十年,从没出现过闪失,刘家豆腐的招牌一直是响亮的。自己接过爹的手艺,从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马虎,靠手艺赚钱,从刘家豆腐坊出去的每一两豆腐,都是干净的醇香的。做梦也没想到,在大庭广众之下,竟从刘家豆腐里找到苍蝇。豆豆刷刷打着自己的脸,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口问着心,心问着口,难道刘家豆腐的招牌真砸到了我手里?断了香火和传人?豆豆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一会儿,豆豆骨碌爬起来,脸扎在水盆里,痛痛快快地洗起来。

豆豆在芒山镇出了丑,感到对不起芒山镇的百姓,对不起大玉和她的女儿梅梅。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真金不怕火炼,豆豆心里不服气,还想到芒山镇走一走,可每次走到半路又折回来。豆豆不愿看到街对面豆腐摊花老四的眼睛,可又挂念着李家娘俩,在痛苦和思念中熬过了多日。

这天一大早,村长包三黑扛着一块牌匾咋咋呼呼走过来说:“豆豆,搞清了,是花老四干的,他哄骗一个小孩趁你不注意,把一只死苍蝇塞进豆腐里。后来,小孩告诉了家人,家人感到这事缺德,就告诉了李大玉。花老四也是个光棍,见你抢了他的生意,又见李大玉对你好,心怀生恨,就想点子害你。李大玉砸了他的摊子,工商部门没收了他的营业证。昨天咱镇政府接到芒山镇政府的函件,向你道歉呢,还欢迎你到芒山镇卖豆腐,人家还送了一块‘美味豆腐’的牌匾,你小子这回名声大了。”

豆豆听了这个消息并不高兴,心里却有说不出的难受,暗暗埋怨花老四,咱们做生意的讲究的就是个诚意,你的豆腐不好吃,我可以把技术传给你,何必走这条道,糊涂啊!

早晨,太阳升起来,朝霞洒满大地。豆豆骑着豆腐车直奔芒山镇而来。一路上,看着黄河故道的景色,高粱晒红米,大豆鼓着肚,棉花白生生,酥梨压弯枝,心里有说不出的畅快。

李大玉正在家里洗衣裳,她一边洗一边皱着眉头想着心事,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喊了一声,刘家豆腐来了,梅梅从门外跑来,扯住妈妈的手要买豆腐。李大玉把衣服忙扔进水盆里,到屋里换了一件干净衣服,又站在镜子前理理头发,跟着女儿,拍拍打打走出门外。

豆豆一见梅梅,笑了笑,二话没说,提刀打下一块豆腐递给孩子,梅梅津津有味地吃着说:“妈妈,豆豆叔的豆腐就是比花老四的豆腐香!”

李大玉嗔怪说:“梅梅,好不懂事,咋能不花钱吃人家的豆腐。”

“这算个啥哩!”豆豆看着孩子吃得香甜,哈哈笑着,大声说,“吃完了,叔叔再给你打一块。”

李大玉眯着眼睛,带着笑脸,看着豆豆说:“多天吃不到你的豆腐,孩子都馋了。你在俺门口丢了面子,俺得帮你找回来。”

豆豆的脸红红的,也没说感谢的话,夺过李大玉手里的碗,打一块豆腐放上,塞到李大玉手里。

李大玉见豆豆那憨厚而又有趣的样子,心里暗暗想着:爹当年对不起刘家,豆豆是多好的一个人啊,也怪你爹娘死得早,有人说你命相克人,克死爹,又克死了娘,俺爹也想过认你,听信了传言,怕不吉利,没敢认。要不然,我说不定会是你刘家的媳妇。李大玉脸色微微一红,暗暗骂着自己,想哪去了!梅梅还在津津有味地吃着豆腐。李大玉看女儿吃得那样香,口中生津,不小心,一滴口水正好落在了豆腐上。李大玉“唏嘘”一声,忙掏出手绢要擦豆腐。

“擦不得,擦不得”,豆豆忙用刀尖挑下那片粘上口水的豆腐,转身偷偷塞进嘴里,一伸脖子咽了。

李大玉看在眼里,一阵心惊肉跳,感到恶心,脸上挂不住,放下两块钱,小声说:“下次来再看豆子吧!”转身走了。

原来,豆豆出事的前一天,李大玉说家里有黄豆要卖。李大玉匆匆走去,叫豆豆心神不安,感到奇怪,不知做错了什么,看着大玉走去,女人的脚步有些快,脚跟显得不稳,一块小砖头,差点没把她绊倒,豆豆心里打了个咯噔。

豆豆小时候就认识李大玉,只是多年不见了,谁也不想提过去的事。豆豆过去常到大李楼卖豆腐,好几次都是李大玉端着碗出来买豆腐,爹的豆腐刀还是李铁匠打的呢!爹死后,李大玉再没买过豆腐。李大玉出嫁的时候,豆豆派人送去三挑子豆腐,自己睡在床上哭了一天,两只眼像红灯笼似的,我奶奶把豆豆喊到我家,这样说那样劝,豆豆总算缓过神来,奶奶对豆豆说:“孩子,别怪人家李铁匠,你一个苦孩子,穷家破院,谁家闺女愿意嫁给你,等你以后日子过好了,奶奶给你说媳妇。”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豆豆还是单身一人。自从见到李大玉,豆豆心里虽然一百个不自在,人到中年,不是孩子了,一切都想得开,看到李大玉门院,又看看可爱的梅梅,想想人家的日子一定过得好,心里也就平缓了许多。后来,豆豆从买豆腐人的口中,才知道李大玉是个寡妇,心里又说不出是个啥滋味,想不到大玉比自己的命还苦。

李大玉回到家里,这里站站那里坐坐,豆豆今天的举动,令她浮躁不安,暗暗埋怨自己这张嘴,又想到小时候买豆腐时的情景,豆豆总是推推搡搡不愿收钱,一到年节,豆豆还会送来豆腐。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接过父辈留下的这副担子,风里来,雨里去,他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他有女人孩子吗?心里不由得产生丝丝怜悯。”

李大玉对自己刚才的失态,有些后悔,尽管自己对豆豆的做法不赞成,也没必要生气,豆豆是苦水里泡大的孩子,又是个生意人,每一块豆腐都是他用汗水做成的,那块沾上自己口水的豆腐,豆豆舍不得扔掉,也许……李大玉不敢想下去,轻脚碎步走出门来,豆豆还没有走,低头在摆弄着秤砣,似乎少了斤两似的。梅梅还在他身边玩耍,李大玉轻声叫着:“梅梅。”

豆豆受惊似的一颤,秤砣砸到脚面上,待他歪头捡秤砣时,眼里的余光正好迎上李大玉那双火辣辣的杏子眼,忙转过脸来。李大玉瞟了四周一眼,走过来说:“下次来能捎点豆腐渣吗?俺喂猪,钱由你算。”

“好的。”豆豆回答着,又问道,“你家不喂饲料吗?”

“先前喂过,都说那是科学配方,猪吃了三个月就出栏了,可我不想喂这东西。”

“那是为啥?”豆豆问。

李大玉答道:“俺爹认死理,春节杀猪过年,嫌喂饲料的猪肉不香。”

“我的猪也不吃配方饲料,图的就是肉好吃。”豆豆轻松地说着。

“你家的豆腐渣够喂吗?”李大玉紧紧盯住豆豆的脸。

“别担心,我匀一些给你就是了。”豆豆收拾着摊子说。

“你老婆能愿意?”李大玉皱皱眉头,试探问一句。

豆豆抬起头来,苦苦笑了笑说:“俺家里里外外就我一人掌权。”

李大玉一愣,停了一下说:“你就一个人?”

豆豆看看天,脸扭到一边去,瓮声瓮气地说:“一个人吃饱,一家人不饿!”

李大玉红着脸,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那里。

豆豆慢慢扭过脸来,看着李大玉的样子,忙说道:“到时候,送一个猪腿给我就行了,别舍不得!”

“你门缝里看人,你打听打听,在芒山镇李大玉可是小气人?”李大玉说话有些激动,吐沫星子又迸出来,不是豆豆闪得快,就落在脸上。李大玉羞红了脸,忙捂着嘴,咯咯笑起来。

在以后的日子里,豆豆每次给李大玉送豆腐渣,还送上些豆腐。李大玉不断卖给豆豆黄豆,豆豆感到奇怪,不知她家哪来那么多豆子,又不好多问。原来李大玉见豆豆一个人忙不过来,就帮豆豆买豆子,多少钱买多少钱给豆豆。芒山镇的人都以为李大玉在做黄豆生意,谁家想卖黄豆,就来找李大玉。

有一天,花老四扛着几十斤黄豆嬉皮笑脸走来,李大玉一看黄豆是陈年的,有些豆粒被虫咬过,不愿买。

花老四死缠着说:“老子叫你一状告得丢了生意,我没找你算账就算便宜你了,我还有点存货,你都要了,就算给老子赔偿吧!”

李大玉生气地说:“你丢了生意,那是因为你造孽,能怪别人,咋的,你还想报复?我警告你花老四,以后谁要在我门口放个屁我都去告你,豆子扛走,滚吧!”

花老四是个泼皮,见李大玉不给面子,就翻了脸,当场揭李大玉的底说:“你是在给豆豆买豆子吧?几块豆腐就买了你寡妇的心,连邻居都不要啦,水性杨花,小心半夜我再敲你的门。”

李大玉恼羞成怒,拿起擀面杖要打,花老四扛起口袋,一尥蹶子跑了。

李大玉哭起来,自从男人出车祸死后,街头上的一些泼皮无赖常来骚扰,花老四仗着有几个钱,曾多次半夜敲她家的门,有一次竟翻墙过来,要不是自己拼命反抗,不知会是什么后果,本想告他,想想自己一寡妇,丢不起人,也就忍气吞声,打掉牙肚子里咽。男人的死,给李大玉留下一屁股债务,压得她抬不起头来,也想找个人家,看看孩子,又没了勇气。李大玉知豆豆单身一人,也曾动过念头,跟爹商量过,爹摇着头说:“豆豆已不是当年的豆豆,听说这些年赚了不少钱,还盖了几间大瓦房,想找个大闺女也不是难事,再说你又拖着个孩子,是咱当年对不起人家,话说出来,他要是不愿意,爹的老脸朝哪放?”

李大玉白天干活倒也不觉什么,一到晚上,感到十分地孤苦,夜半醒来,站在窗前,痴痴地望着窗外,不觉就流下泪来,再也无法入睡。豆豆来到芒山镇,李大玉就像在黑夜的迷途中看到了一盏灯,她从豆豆对孩子对自己的态度中感到了暖暖的温情。这些天来,李大玉想了很多,自己一个寡妇,包袱沉重,又怕拖累人家,多次想提都没有张开口,她想多为豆豆做点事,让他感觉到多年没有女人的温暖。

眼看就到春节了,正是卖豆腐的好时节,可豆豆好几天没到芒山镇来,李大玉心里十分着急。

豆豆被工商执法队给查了,罪名是私屠乱宰、哄抬物价、无证经营,叫他在家反省,等候处理。

由村主任包三黑做主,豆豆杀了一口自己饲养的猪,价格虽比市场上一斤贵五角,大家还是争着买,连块猪骨也没剩下。要不是豆豆提前下手,给李大玉娘俩留下的几斤肉也给抢购了。执法队的王队长给豆豆定的三条罪名都是存在的,豆豆也无话可说。村长包三黑出面讲情,也是嘴上抹石灰——白说。

这天,当执法队要带走豆豆,乡亲们不干了,几乎全村的人都到了场,要不是包三黑拦住,几个年轻人要放翻执法队。

有人问王队长:“现在街上卖的畜禽、粮食、蔬菜哪样不污染?街上的猪肉注脏水,人能吃吗?豆豆的猪肉,我们放心,贵一点值。”

包三黑说:“老百姓一年养口猪,过年杀了,吃点卖点,就乱扣帽子,乱打棍子,还要抓人,你们还叫老百姓过日子吗?镇里收钱收粮,牵老百姓的猪羊,杀掉吃掉,你们咋不去查?”

王队长看看群众一个个怒气冲冲的样子,要不是这个包主任在场,恐怕要出大乱子,就笑着说:“包主任别着急,有话咱慢慢说,有剩的肉吗?能叫我们尝尝吗?我就不相信这肉能好到哪去。”

包三黑笑着对豆豆说:“还有肉吗?”

豆豆只好说:“给孩子留了一点。”

“一个老光棍蛋,哪来的孩子?”包三黑笑着问道。

豆豆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没答话。

有人抢话说:“给芒山镇李寡妇留的!”豆豆朝说话的人蹬了一脚,脚下一滑,啥也没蹬着。

王队长哈哈笑着说:“原来是这样!”又说,“豆豆,拿出一半,中午在你家吃红烧肉,肉钱我们照付,说不定对你有利啊!”

豆豆讽刺说:“你们不是办案吗?敢吃当事人的肉?不怕犯错误?”

王队长不以为然地笑着。

一会儿,豆豆把一碗红烧肉端上来,王队长夹起一块肥肉放到嘴里,细细嚼着:“这肉吃起来肥,香得绵软,但不腻人。”说着又夹一块瘦肉放到嘴里嚼着,好生奇怪地说,“瘦肉烂而不面,色鲜味香,多少年没吃过的好味道!”

“王队长别把舌头咽下去了!”豆豆笑着说。

“你用什么喂的猪,肉这么好吃?”王队长有些不解地问。

“豆腐渣掺和着野菜,不用激素,不用瘦肉精,更不用添加剂……”

有个队员边吃边品着味道:“的确好吃,城里的肉,没这个肉味。”

豆豆说:“我想都按老法子种地养猪,肯定不够吃,中国人太多了。为了钱,也不能搞假的坑人,你害我,我害你。”豆豆又想了想说,“你们不是抓食品安全吗?人心干净,食品才会干净,人心安全,社会才能安全!”

王队长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正在这时,李大玉突然气喘吁吁地来到豆豆的面前,她把一个包袱塞给豆豆说:“这是我给你买的替换衣服,他们叫你蹲班房,你就蹲,我李大玉一天三遍送饭。”李大玉很激动,高声大嗓门,几颗吐沫星子迸在了豆豆的脸上。

豆豆打了个趔趄,后退了一步,忙抹了一把脸,嗔怪着说:“你咋跑来了,把孩子一人留在家,你就放心?”看到李大玉那着急的样子,又说:“我没事了,执法队王队长也在这里。”

李大玉扯下手巾扔给豆豆,听豆豆一说方才明白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羞答答地说:“听说你出事,我一着急就跑来啦!”

一个小伙子开玩笑说:“这下豆豆哥省了花轿钱,花媳妇自己送上门喽!”

李大玉满脸通红,躲在了豆豆身后,拿过豆豆手里的手巾,低着头在手指上缠着。

王队长走过来说:“原来是你啊,处理花老四,我们在芒山镇见过面,看来今天我要是把豆豆带走,你李大玉还不把我执法大队的牌子给砸喽!”

李大玉瞪了王队长一眼,小声说:“那可说不准!”

在场的人都哈哈笑起来!

(责任编辑赵筱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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