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之殇中的张爱玲

2015-03-24 06:18崔荣
草原 2015年9期
关键词:白流苏曹七巧胡兰成

崔荣

时代之殇中的张爱玲

崔荣

描述与理解张爱玲的人和文时,一个最不该忽略的关键词其实是,乱世。尽管惯常会被用到的几个词是苍凉、艳异、孤冷以及传奇等等。尤其是1995年在美国与世隔绝客死他乡后,这个1920年出生的女作家的人生故事和她那个凄艳沉郁的文学世界更是常常成为上述语汇的佐证。但究其根本,乱世才是一切开端的开端。乱世恐怕是最难愈合和疗治的时代之殇,也是张爱玲的个人之殇。而时代之殇中的张爱玲,便由她所处的乱世所塑造和成就,这乱世的惘惘威胁,以及更大的破坏将要到来的忧惧,跟随她一生,她的传奇和华丽,她的不堪和隔绝,皆由此而来。

出名要趁早。这是张爱玲广为人知也流传日久的一句话。张爱玲自身也是现代女作家中年少出名的典型例证,她以《沉香屑·第一炉香》《心经》《倾城之恋》等小说在1943年的上海文坛扶摇直上、风头无人能敌时才23岁。她也乐意于趁热打铁,之后短期接连抛出散文集《流言》以及小说集《传奇》,张爱玲迅速在当时的文坛找到自己的位置,且红极一时。兹举一例,1943年,在抗日战争艰苦的相持阶段,上海已经沦陷,物价飞涨人心惶惶之下,《传奇》初版不到四天即告售罄,很快便再版重印,可谓当年出版史上的传奇。加之出席各种场合时的奇装异服与沉静寡言,张爱玲已经是明星式的存在,光芒万丈。极少写评论的傅雷以精准的专业眼光,看到了张爱玲小说中心理分析的深度和文字格调中西融合时的不露痕迹,指出这正是她对当时文坛的独特贡献,并将张爱玲的《金锁记》称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

今天细想,张爱玲的出名,乱世是最重要的背景。1943年,沦陷的沪上,汪伪政府的宣传文学无人关注,忧国忧民的作家们此时独善其身的唯一方式便是闭口不言。而上海一直盛行的迎合小市民消遣娱乐倾向的市民文学则格调不高,充斥着及时行乐的颓废。优秀作家和优秀作品的缺席,是那个时代给那个时期的文学史有意留下的空白。直到张爱玲出现,这空白才被仓促填上。可以说,乱世的留白与张爱玲共同发力,将张爱玲这个名字嵌进那个时期的文学史。

乱世也是张爱玲成名的内在动力。毋庸讳言,出名要趁早中其实裸呈着某种急于求成心理,暴露了急功近利姿态。张爱玲的急,也是因为那个乱世一直催逼她,日日夜夜。

“这是乱世。”张爱玲在《我看苏青》中明白地说,也在她的小说中隐晦地写。有意或无意,阴郁惨淡的色调、慌张不安同时斤斤计较的人们,始终是她小说不曾消失的背景。其实感觉的乱世从她出生的1920年就笼罩着她,此后如影随形,张爱玲一生都未曾走出这浓重的阴影。

在一个皇帝被赶出龙庭的时代,清朝重臣后代的体验与一般民众的体验绝对不同。当普通的民众满怀希冀地迎接以民主、科学、平等为基本理念的新时代时,遗少的感觉恐怕会是天下大乱。前朝遗少的父亲应对这天下大乱的方式是花天酒地;同样出身名门的母亲则以小脚走出满清和民国两个时代,干脆从东方走到西方,走出了自己女儿的生活——张爱玲的世界,从小就已混乱坍塌。及至后来,少女张爱玲被父亲暴打,自己百般想法筹资上学;再到考试拔得头筹却因为二战无法到英国只能转到香港大学,美好的大学生活未到终了便被战争强行终止,那是1941年。香港的战火中,看着周遭同学应对乱世的方式就是饮食男女及时行乐,并行的还有必然存在的无辜而亡与惊弓之鸟般地活着,张爱玲已经一路穿越乱世,换来成长。1942年回家,上海已经陷落,耳边犹有实实在在的炮声;成千上万人的死去已不能再提;家早就分崩离析,去见父亲,却不过是完成了此生再不相见的告别仪式。甚至来不及伤感和叹息,张爱玲明白地晓得在漫天的火光中,自己孤身一人,得靠卖文活下去。一路走来的所有,都构成令人惊心动魄的乱世。

这乱世始终在不远处虎视眈眈,打破张爱玲到英国读书的梦想,改变着少女和青年张爱玲的生命轨迹,给她极为有限的生命选择,也明白无误地告诉她生之艰难与命运的无常。尽快抓住些什么,也是乱世之下自然而生的想法。不过是,张爱玲把这想法用“出名要趁早”这句话外化和固化了。除此而外,独自支撑自己的生活,日子要天天应付,出名也很可能让这日子更好过,事实上张爱玲也很早就认识到,“在现实的社会里,我等于一个废物”。而在形而上的层面,理性又告诉她,“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将成为过去”,在一切都会过去的必然中,及早达至自己渴望的成功,恐怕也是应对无情时光的有效方法。更何况,张爱玲凭借的是自己的文学天分,除此而外再一无所傍,她也自觉无需依傍。因而今天看她的出名要趁早,包含着张爱玲对自己天才的自信,来自于20岁独立支撑生活的凛然,来自于早慧洞穿一切的通透,也来自于被时代裹挟无力抵抗乱世的无奈。这急于求成与急功近利其实沉甸甸的其来有自,后来者又有哪位,能有资格鄙薄这句话?

但张爱玲的急,却也在日后造成大患。乱世藏龙卧虎也泥沙俱下,战争中的上海几乎就是万牲园。民族大义和政治立场上的清浊是非在混乱当中更需明辨明察,但出了名的张爱玲却只是记得趁热打铁而忘了长路漫漫,静定比行动更其重要。这也可以理解:抗战相持阶段,同大多数人的混沌,河清海晏那天何时到来可能是张爱玲无从知晓的罢。但最主要的还是政治在她心中从不重要。忽略了什么总会为这忽略付出代价。张爱玲以为文学是文学、政治是政治,甚至在有日伪背景的报纸杂志上发表作品,因为她若求趁热打铁,便需要这些发表的园地,让自己的艺术之花遍地绽放。于是,绮丽的艺术之花可惜地绽放在万牲园,可后果却并非简单的可惜了了。虽然所为仅此而已,但张爱玲也终于惹祸上身,被目为文化汉奸。既是蹚了浑水,便绝难说得清楚。问题的另一面也必须提及:同样源于张爱玲不以政治为然,她也确实没有涉及政治的半句文字在当时发表。

文学艺术的历史不会在意作家的年龄和名气,它有自己检视筛选的严苛标准。少年闻名的张爱玲还是站在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她在20世纪的汉语文化圈中几次引发阅读和研究的热潮,研究者如海外汉学泰斗夏志清以智勇在20世纪60年代就开辟了将张爱玲经典化的里程;而作为同行的贾平凹则在1995年感性地描绘,他说张爱玲是“会说是非的女狐子”。每个作家成功的背后,都有坚实的逻辑和原因在。除却乱世以及其他作家缺位的外在原因,张爱玲的成功最重要的原因或许是其文学世界的主题构成:人性复杂的真实与人生不堪的质地。她一开始关注和呈现的就是人的人格形态、心理活动和情欲冲突。它们构成了人性,并且也是人性的承载和表征。而当张爱玲写这样的人性和人生时,她也是在写每一个变态或是失落以及纠结的我们和那永无终结的人生,不管她和我们隔了多少年,离了多么远。

我们或多或少,都是《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在理与欲之间奔突的佟振保。当他承担社会角色时,赤手空拳打天下,终得高升,且仁义礼智孝样样不差;但这也是佟振保:贪欲放荡虐待妻子。其人格分裂的原因是,内心向往热烈丰腴的女子,但又明白知道这样的女子会让自己劳神伤财“不上算”,便戴上面具寻求可以不负责任的艳遇,玩妓女,玩朋友之妻。他的牺牲与补偿皆因他把出人头地永远都放在首位,为此百般权衡,同时又百般委屈。他永远和自己作战,受尽煎熬却也精明绝情。角色分裂处处矛盾,这是近现代中西文化场域中培养出来的中国现代人物,也是人性中自我和超我不断作战的结果。这战争无人能知,却惨烈异常;永无终结,思之苍凉。

我们心里都住着一个曹七巧或是都看过一个曹七巧。这个曹七巧野心勃勃地试图从底层社会进入上层社会,同样赤手空拳,一个麻油店出身的女子进阶别无他法他途,又被贪财的兄嫂绑着,嫁了痨病人做偏房,哪怕是后来扶了正,也还是走了歧路。牺牲了自己的青春、情欲与生命,换来的是后半生黄金的枷锁,并终于进入一个满目疮痍名不副实的阶层。所有的失去和牺牲捆缚住年轻泼辣的曹七巧,无尽的时光则玩弄她折磨她,终于将她煎熬得阴狠毒辣,变成一个审慎与机智的疯子,利用手中的黄金枷锁又将自己的儿女打死劈伤变成牺牲。这个曹七巧曾是我们内心深处的野兽,只是我们让这匹野兽走了正途。多年后,当我们看到一个又一个曹七巧时,不也是暗自心惊?又因为知道等级、金钱和情欲的强大力量,我们不也在面对自己或别人身上的曹七巧时,常常愕然凄然,沉默无语?

女性解放口号喊了那么多年,我们依然还是那个以结婚为自我实现的白流苏。她一切都是旧式的,和范柳原周旋或逢迎,要的只是婚姻这个终极性的结果。为了结婚,失婚的白流苏可谓奋不顾身、用尽心机。但若真问问白流苏努力结婚所为为何?白流苏的想法也便只是“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为了经济上的安全”。结婚真的成了容颜将要衰败的白流苏的事业和饭碗,本来都有一点真心的两人,因为双方异常精明生怕在这场较量中落败而真的落败:他们都不敢对对方付出真心。救赎这个自私的男子和这个自私的女人的,不是爱也不是金钱,而是整个城池的陷落,炮火中需要一对相依为命的平凡夫妻。但实际上,张爱玲冷眼想说的是,这两个精明自私的人实际是不可能走向他们各自想要的结局的。时代一直向前,白流苏从未向前。更何况,白流苏有万千个,又有多少人能发动战争,成全患得患失,在经济上和精神上都不曾独立的她们?!

当政治和战争过去,一代又一代的我们就在她的小说中看到自己,以及自己也不敢、不忍直视的人性。这是张爱玲小说的有力之处。其力量也完全来自于她作为作家的自觉:“我甚至只是写些男女间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此语也体现着一种职业作家有意识的主动选择,因为这些选择,张爱玲看到了乱世中保持恒定的某些东西,让自己的小说超越了那个乱世。

当然,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不意味着小说中就没有时代和时代之殇:那个理念先行的时代对不住白流苏,敢于依靠法律离婚的白流苏,却又在现世的生活中不断被打翻在地,让她体会新旧交替时代淡漠的亲情,让她知道什么都靠不住,还是只有找个人嫁掉是靠得住的。诚如张爱玲意识到的,“这时代本不是罗曼蒂克的”。那个旧文化看似崩毁但新文化仍未建立的时代也对不住不过是想上进的曹七巧,仅仅因为门第卑微、出语粗俗,她就被整个家族无声地奚落与欺辱,尽管这个家族的内里已经肮脏腐坏。这些奚落与欺辱在三十年的时光里发酵成一个女人体内再难切除的毒瘤。诚如张爱玲所说,“这时代却影子似的沉没下去,人觉得自己被抛弃了。我写作的题材便是这么一个时代”——所有人性的千疮百孔,是因为他们所处的千疮百孔的时代。

张爱玲写了那么多男女情事,并在几乎她所有的小说中都表达出一个作家的超然旁观与深刻洞察,但她在处理自己的感情时,却深陷泥潭。她仅有的两段感情从对她创作的影响上看都是恶果累累。

恋狱恐怕可以准确形容张爱玲生命中的第一段恋情。张爱玲不管政治,也很少从道德上评价看待一个人,就给政治上和道德上皆不清白,大她十五岁的胡兰成进入她的世界留下了可能。文化汉奸胡兰成因为击节叹赏张爱玲的文字而寻上门来,按照许子东先生的归纳,风流账无限的胡兰成碰到他喜欢的女子时有“胡四招”,即甜言美誉、马上谈结婚事宜、用女人钱、将旧情向新人坦白。招数再多,聪明如张爱玲明知他不该爱,还是用情一往而深。看上去难于理解的局面其原因非常简单:关键之处是,有一定才华和历练的胡兰成既懂得她,又给了她智识上的挑战。孤单惯了的张爱玲,为了这份懂得在情爱之外甚至生出了义气:即或后来与胡兰成分手,她还是给了他30万元,这是她刚刚挣得的稿费。但自尊如张爱玲,多次三人行的尴尬和胡兰成的滥情必将带来与不管不顾的爱同样强度的愤怒和失望:她若没有磨刀霍霍向胡兰成,便一定假装镇定和微笑而在心里生出无数乱刀,一点一点将自己和自己不堪的初恋凌迟,那是1945年至1947年,依然乱世。胡兰成许给张爱玲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成了一个最大的讽刺和永远无从实现的黄粱美梦。她不仅要因为这段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感情内伤沉重,还得承受战后人们看待汉奸时谴责的目光,因为她的失节。恰恰也在这一时期,张爱玲的创作数量锐减,她的艺术感觉也在急剧下滑,那些机敏俏皮之语和绮丽繁复意象也在她的小说中渐行渐远。

恋狱同样可以形容张爱玲生命中的第二段恋情。也是因为张爱玲不管政治,这回,在美国的张爱玲爱上的是一个马克思主义的信徒赖雅。既是结识于为作家提供写作基金的文艺营,便可知1956年时,赖雅和张爱玲都处于经济困顿之中。这是似曾相识的场景:十多年前是三十八岁的胡兰成走向二十三岁的张爱玲,现在是六十五岁的赖雅走向三十六岁的张爱玲。有限的配偶选择范围,居无定所的漂泊感,看不到未来的茫然,对文学的共同热爱,以及要命的懂得,都是张爱玲选择赖雅的原因。并且依然是政治归政治,感情归感情。只是乱世虽然不再,但颠沛流离苍茫变幻的乱世之感依然还在。张爱玲为她的这次选择付出沉重的写作上的代价,在照顾年老且反复中风的赖雅的劳累中、从未起色的经济状况中,她的文字越来越少,她要凭借英文写作进入美国文坛的希望也更加渺茫。

夏志清曾说,“张爱玲生命里最重要的三个男人都是对不住她的。”这三个男人是她的父亲,胡兰成和赖雅。年长张爱玲很多岁的他们对不住她,不仅表现在对其情感和身体的摧折上,要命的是对张爱玲才华无意识的摧毁。他的父亲以荒唐和暴力逼迫张爱玲自立,她为此付出了才华过早开发的代价;胡兰成在内让她委顿下去,于外让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声誉黯淡;赖雅不曾给张爱玲以物质上的支持,反而在体力上透支她,亦不曾以自己的经验提醒张爱玲坚持母语创作反而可能是坦途。自始至终,张爱玲都是孤身一人孤独探索,耗尽了才华也耗尽了自己。幸运的是,在此之前,文学世界中的张爱玲已经盖棺定论。

对不住张爱玲的,还有那个必将成为过去、在她心中荒凉异常的乱世。这样一个乱世无穷无尽,张爱玲一生都在反抗,以离开的方式。她一再离开,离开上海,离开香港,后来离开中国,晚年在美国则以闹市隐居的方式离开人世间。但同时,她也就离开了乱世可能有的人生世相。或许也正因此,张爱玲未能给自己的小说世界一个宽阔的视阈。20世纪70年代,张爱玲还在坚持写作《同学少年都不贱》《小团圆》等小说,大胆拓展人性题材的伦理边界和情爱边界,但也仅见其深。其实就像文学史中的许多作家,他的优长便是他的局限,张爱玲也是如此。而在写作和生活之间,成就张爱玲的,可能也摧毁她,比如,终其一生,她都没有走出深重的时代之殇,尽管世界一直辽阔。

(责任编辑杨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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