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诗话丛林》看朝鲜诗人对白居易的接受

2015-03-28 04:30郭伟,陈志平
黄冈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4期
关键词:诗话白居易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3-8078(2015)04-0001-05

收稿日期:2015-01-16

doi:10.3969/j.issn.1003-8078.2015.04.01

作者简介:郭伟(1981-),男,湖北谷城人,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硕士;陈志平(1976-),男,湖北黄州人,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博士。

基金项目:湖北省教育厅人文项目,项目编号:2012G190。

自箕子入朝始,朝鲜半岛一直尊中华文化为正统,中朝之间的文化交流源源不断,中国文化对朝鲜半岛文化的创立和发展发挥了重要作用。其中,每个朝代的中国文学都不同程度地影响了朝鲜半岛的文学走向与发展。当然,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看,无论是传播主体的影响还是审美主体的接受,都是有选择性的。譬如说,朝鲜朝中期文人柳梦寅(1559- 1623)在《赠别韩侍郎德远使上国谢恩序》中强调朝鲜“中间不以夷羌杂俗或混糅我父师遗畴之法也之教也”,因此一向崇尚以杜甫为代表的儒家君子风范和正统诗教。不过,除了杜甫之外,白居易、苏轼、李白等众多中国诗人的作品,以及趣闻轶事,也都在朝鲜文坛上以不同的形式广泛传播,受到了朝鲜半岛诗人们的广泛欢迎。本文拟从洪万宗《诗话丛林》一书看朝鲜诗人对白居易及其诗文事典的接受。

一、《诗话丛林》对白居易诗文事典之接受

洪万宗(1643- 1725),李氏朝鲜人,字于海,号玄默子、梦轩、丰山人。出身书香世家,一生钟爱汉诗,尤其是对韩国汉诗,几乎是竭泽而渔。《诗话丛林》就是他为了弘扬韩国汉诗,在71岁高龄(1712)完成的韩国诗话集大成之作。这部诗话著作囊括了《白云小说》、《慵斋丛话》、《遣闲杂录》、《稗官杂记》、《壶谷诗话》、《龙泉谈寂记》等24种共820余则诗话。分析这部诗话巨著的相关记载,我们认识到,朝鲜诗人对白居易的接受主要表现为:对其诗文予以引用、化用乃至唱和;借用相关事典;以诗文、诗话的方式对其文学成就进行评价。

(一)诗文引用、化用乃至唱和 白居易的诗文经常被朝鲜诗人引用、唱和,《诗话丛林》所辑诗话,于此多有印证,而尤以《白云小说》为最。

在《诗话丛林·白云小说》中,李奎报(1168-1241)化用白氏诗词,例证颇多。他曾“于中秋泛舟龙浦”,过龙源寺,其题诗中有“水气凄凉袭短衫,清江一带碧于蓝”两句。句尾“碧于蓝”之语即出自白居易的《忆江南》词中“春来江水碧于蓝”句,然而以其触景得句,本出自然,故了无雕琢痕迹。李氏不仅化用白诗入己诗,还在诗话中多次征引白诗。他曾说自己“观《白乐天后集》之老境所著,则多是病中所作,饮酒亦然。其一诗略云:‘我亦定中观宿命,多生债负是歌诗。不然何故狂吟咏,病后多于未病时。’《酬梦得诗》云:‘昏昏布衾底,病醉睡相和。’《服云母散》诗云:‘药消日宴三匙食’。”这段话引用了白居易的三首诗,其一乃白氏老年所作的《病中十五首》,在“我亦定中观宿命”句前还有“房传往世为禅客,王道生前应画师”两句。《酬梦得诗》原题作《酬梦得见喜疾瘳》,全诗为“暖卧摩绵褥,寒倾药酒螺。昏昏布裘底,病醉睡相和。末疾徒云尔,余年有几何?须知差与否,相去校无多。”《服云母散》原题作《早服云母散》,全诗为“晓服云英漱井华,寥然身若在烟霞。药销日晏三匙饭,酒渴春深一碗茶。每夜坐禅观水月,有时行醉玩风花。净名事理人难解,身不出家心出家。”

李奎报在诗话中如此推重白居易,一再引其诗、和其诗,表面上看,源于他对白氏诗酒情趣的认同,实际上反映了老境病中的李氏对乐天的晚年心境所具了解之同情,他在《白云小说》曾自述“(白居易)于老境病中之事,往往多有类余者。因和《病中十五首》以纾其情” [1](p29- 30),即借吟诵、题和他人之诗句抒一己之心曲。从接受美学角度讲,这体现了接受主体的期待视野与审美文本有选择的视野融合。

在此需要特别强调的是,朝鲜诗人对白诗的引用、化用,以《琵琶行》最为广泛。《白云小说》记载了朝鲜汉文学鼻祖崔致远的生平轶事。崔氏曾留学晚唐,著有《琵琶行》一诗,并载于《全唐诗》和《唐音·遗响》。此诗与白氏同题诗作均以描写琵琶弹奏艺术见长,两诗在运思方式、意境营造、意象运用上有惊人的相似。结合崔氏留学经历与乐天《琵琶行》流传的广泛程度进行深入细致的分析,可以显见两者之间的影响与接受关系。《琵琶行》对朝鲜半岛诗人的影响,不仅发生于中晚唐时期,在宋元之后出现的《慵斋丛话》、《遣闲杂录》、《稗官杂记》等朝鲜诗话中也都得到了体现。

成伣(1439- 1504)《慵斋丛话》记载“崔司成(官职)修有能诗声,……作《琴师金自丽》诗:‘我昔骊江江上吟,携琴半夜独鸣琴。初疑石窦冷泉咽,却讶松窗爽籁侵。白雪阳春遗响在,高山流水古情深。喜闻今日相思调,弹尽年来不见心’” [1](p57),此诗第三句“初疑石窦冷泉咽”语本白居易《琵琶行》:“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化用他人诗作,本是难事,而化用之后,仍能以妙句“却讶松窗爽籁侵”工整对之,尤见崔修浸淫汉诗之深。

(二)借用白氏事典 因读其诗,想见其为人。白居易的生平交游、风月逸事与他的通俗诗作一样,也很自然地进入半岛诗人的接受视野,成为他们的风雅谈资。在《白云小说》中,李奎报叙曰:“白公病暇满一百日解绶,余于某日将乞退,计病暇一百有十日,其不期相类如此,但所欠者,樊素、小蛮耳。然二妾亦于公年六十八皆见放,则何与于此时哉! [1](p30)”按,孟棨《本事诗·事感》有云:“白尚书(居易)姬人樊素善歌,姬人小蛮善舞,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旧唐书·白居易传》亦云:“樊素、蛮子者,能歌善舞。……(开成)四年冬,得风疾,伏枕者累月,乃放诸妓女樊、蛮等,仍自为墓志。病中吟咏不辍。自言曰:‘予年六十有八,始患风痹之疾……’。”李奎报记樊、蛮二妾“于公年六十八皆见放”,与史书记载吻合。李氏当此“乞退”之时,却想起乐天的风月往事,虽是莞尔自嘲,然而也蕴藏着人生的沧桑意味。

在《壶谷诗话》中,南龙翼(1628- 1692)记载了他和诗友李季周梦诗的奇事。他梦得的两句诗“沧州空阔万帆过,一水春添雨后波”与李季周梦到的两句“黄鹤白云何日去,绿阴芳草此时多”恰成一绝,因两人所梦之诗“韵与格律高低,时节与江湖形胜,若合符契”,所以南氏由衷地感叹“元白褒城、曲江之梦不足奇也”。 [1](p356)按,元白之梦事见唐孟棨《本事诗·徵异》篇:“元相公稹为御史,鞠狱梓潼。时白尚书在京,与名辈游慈恩,小酌花下,为诗寄元曰:‘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当酒筹。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时元果及褒城,亦寄《梦游》诗曰:‘梦君兄弟曲江头,也向慈恩院里游。驿吏唤人排马去,忽惊身在古梁州。’千里神交,合若符契,友朋之道,不期至欤。”南龙翼用元白神交的典故来形容自己与李季周的深厚友谊以及这段奇特的经历,恰到好处,十分贴切,既说明他对孟棨《本事诗》等唐代笔记小说的熟悉,也表达了半岛文人对文坛佳话之元白交谊的真诚向往。

(三)在诗文、诗话中评价白居易 《诗话丛林》承袭了《六一诗话》记事谈诗的方式,既具有史的意识,又兼具诗评的功能,虽是吉光片羽,也时有可观。如,在《龙泉谈寂记》中,金安老(1481-1537)第一句话就明确指出了白居易与元稹等人在开辟“次韵”诗作新形式上的巨大贡献:“古人于诗,投赠酬答,但和其意而已。次韵之作始于元白,往复重押,愈出愈新,至欧苏黄陈而大盛。 [1](p126)”此论见宋张表臣《珊瑚钩诗话》卷一:“前人作诗未始和韵前人作诗,未始和韵。自唐白乐天为杭州刺史,元微之为浙东观察,往来置邮筒倡和,始依韵,而多至千言,少或百数十言,篇章甚富。”金安老所言甚合《珊瑚钩诗话》所载。这只有两种可能,其一是金氏遍览元白以前(包括元白二人在内)的所有汉诗,而且对欧苏黄陈之诗多有涉猎,然后方能得出这一结论,其二是金氏对《珊瑚钩诗话》十分熟悉,故而引用了这条资料。不管哪种可能,我们均可了解到金氏对白居易的诗体创新贡献的正确认识及其精深的汉诗造诣。

在《白云小说》中,李奎报作诗表达了他对白居易的仰慕之情,暗示了他的接受期待视野:“老境忘怀履坦夷,乐天可作我之师。虽然未及才超世,偶尔相侔病嗜诗。较得当年身退日,类余今岁乞骸诗。 [1](p30)”在李氏眼中,乐天有“超世”之才,尤其是他那种“老境忘怀履坦夷”的人生态度,足以师法。从这里可以看出,李氏对乐天的接受,虽然有仰慕其诗才的因素,但更侧重于人生态度层面。在这一层面,他与乐天真正达到了精神契合的高度。

二、《诗话丛林》在白氏接受史上的特点及原因探析

《诗话丛林》对白居易的接受集中体现了两个相互联系的鲜明特点:其一,重视白氏的个体人生感悟,对其老病所作、贬期所作、闲情之作尤为看重。其二,在白氏诗文中,《琵琶行》影响最为广泛深远。换句话说,在白居易的四类诗作中,感伤诗、闲适诗等最受欢迎,在这类诗作中,《琵琶行》又最为流行。

《诗话丛林》在白氏接受史上表现出的特点,有其深刻的文化、心理乃至地缘等多方面的原因,略析如下:

(一)“心性之学”语境下,内省型的审美选择

心性之学,作为中国学术思想之核心,乃至宋明而后大盛,它强调内在的觉悟,一即一切,“此内在之觉悟中,涵摄了国家,及于天下宇宙,及于历史,及于一切吉凶祸福之环境”,“人生之一切行道而成物之事,皆为成德而成己之事”(见唐君毅等《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人士书》)。这种心性之学,要求我们在日常生活实践中,真切体认内在心性,在成就内在精神生活的同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形成一超现实而不离现实的世界观,最终凭借此超现实的心性涵养,调护其现实生活,表现为政治事功,这亦是所谓“内圣外王”之学。内圣是根本,外王的事功属于内圣的现实延伸。

文学既然是社会生活的反映,就必然要反映现实政治的变迁、民众的日常生活乃至作者个人的事功,必然要表现客观的自然世界。除了外向表现之外,文学作为作家个人心性涵养、人格气质的艺术体现,必然也要表现他们的“主观生活”或“内圣(内省)”的心路历程,从而呈现向内转,内省型的审美选择。当然,纯粹表现作家的“主观生活之流”或“意识流”的创作,在古代中国并不存在,然而,在实际的诗文创作中,偏重于主观情感、思想的抒发与暗示,却无疑是普遍存在的。

白居易早年愤激于朝政时事,屡进谏言,积极倡导新乐府运动,创作了《秦中吟》和《新乐府》两部讽喻诗集,虽然表现了作者悲天悯人的济世情怀,但作品的重心却落脚在对社会现实的揭露之上,可谓外向表现的文学范例。在屡遭贬谪,历尽沧桑之后,到了晚年,白居易才有意识栖心佛道,明哲保身,优游卒岁,把玩人生,虽渐入老病之境,倒促成了富贵闲情的尽情发抒。文人易感性的性格气质、沧桑人生赐予的丰富心理体验乃至注重修心忘世之佛道思想的浸淫,共同铸造了白居易的内省人格,催生了他的内省型诗歌。他的经历仿佛一面镜子,折射出中国古代士人的人生命运。古代士子“学而优则仕”,达,以兼济天下为己任; 穷,则舍之,退藏乎己,惟求独善,行之以出处进退之道。这种自足的心理调适机制和人生角色的平衡定位,根柢上源于儒家文化的内省传统。《论语》有云:“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孟子》云,“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道家“涤除玄览”,佛教“明心见性”,均以内在的心性修养为矢的。出仕治民也不过是这种心性智慧的一种外证而已。三教文化和衷共济,润泽日韩等东方汉字文化圈,无形中铸造了这种典型的士人群体人格类型。汉诗中的“咏怀”主题诗,以及借“咏史”、写景、纪事以抒怀的泛“咏怀诗”,都是这种内省人格的文学表现。西方文学中虽也有动人的抒情诗,但大都以炽热的情感、外向的表达取胜,抒情主人公的内观省察却是少见。倒是朝鲜半岛的诗人,久诵汉籍,浸淫已深,在创作汉语诗歌之际,无论是在诗材的选取上,还是在观照自身、把握世界的方式上,均深受重内在省察的中国文化之影响。自称“老境忘怀履坦夷,乐天可作我之师”的李奎报堪为其中典型代表。他对白居易诗歌有选择的接受,便缘起于乐天人格范式的感召。

(1)在诗材的选取上,中朝诗人均以出处进退等个体人生内在体验为主要表达内容,儒释道文化融合互补,长期熏陶,构成了诗心、诗情的思想基础。白氏的退处独善之道与诸多闲适、感伤诗作因其鲜明的内省特质,尤为李奎报所代表的半岛诗人所重视。

以李奎报为例,他在诗话《白云小说》中,曾反复抒写失意儒生的真实心迹:

“余自九龄始知读书,至今手不释卷。自《诗》、《书》、《六经》、诸子百家、史笔之文,至于幽经僻典、梵书道家之说,虽不得穷源探奥、钩索深隐,亦莫不涉猎游泳、采菁摭华,以为骋词藻之具。又自伏羲已来,三代两汉秦晋隋唐五代之间,君臣之得失,邦国之理乱,忠臣义士奸雄大盗成败善恶之迹,虽不得并包并括,举无遗漏,亦莫不截烦撮要,览观记诵,以为适时应用之备。……

顾自负如此,惜终与草木同腐,庶一提五寸之管,历金门,上玉堂,代言视草,作批敕训令、皇谟帝诰之词,宣畅四方,足偿平生之志,然后而已。岂碌碌琐琐求升斗禄,谋活其妻子之类乎?呜呼!志大才疏,赋命穷薄,行年三十,犹不得一郡县之任,孤苦万状,有不可言者,头颅已可知已。自是遇景则漫咏,遇酒则痛饮,以放浪于形骸之外。” [1](p29)

这段文字可说是他的一篇自叙传,置于汉文史籍传记,绝难窥测其朝鲜人身份。从知识结构、价值体系到现实人生,李奎报所代表的半岛士子与中国士人遵循着相似的基本人生模式,完全是汉文化与儒佛道三教思想融合互补,长期熏陶的结果。他对白居易的欣赏和接受,并非来自异国情调的吸引,虽然有仰慕其诗才的因素,但更侧重于人生价值与处世态度的趋同。这种趋同有两个层面:积极的儒家经世之志与消极的退处独善之道。

从积极的意义上讲,李奎报写有一首体现其儒者志向的步韵诗:“耳欲为聋口欲瘖,穷途亦复世情谙。不如意事有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事业皋夔期自比,文章班马拟同参。年来检点身名上,不及前贤是我惭”。诗歌流露的经世之志、惭愧之情,不禁让我们想到韦应物的“邑有流亡愧俸钱”,想到白居易的《观刈麦》,“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从消极的意义上讲,白、李之同更多地体现在儒者之志难伸之后的退处独善之道。退隐于山水诗酒之间,放浪于醉梦形骸之外,中朝智者盖多如此,李奎报与白居易亦然。白居易于老境病中,咏歌不绝,有“病醉睡相和”、“定中观宿命”之句,而李奎报则“和《病中十五首》以纾其情”,自得于“偶尔相侔病嗜诗”。 [1](p30)白氏咏醉梦之诗颇多,李奎报亦作占梦诗,“睡乡偏与醉乡邻,两地归来只一身。九十一春都是梦,梦中还作梦中人”。 [1](p29)一样的自我观照,一样的如梦化蝶般的人生,白、李心口,宛若一人。

(2)在观照自身、把握世界的方式上,与注重凸显主体人格的西方诗歌不同,中朝诗人在大宇宙的整体语境下,往往自视为沧海一粟、朝露之身,带着深沉辽阔的时空感去描写眼前的人、事、景、物,动辄“天下”、“天地”、“万事”、“古今”、“千里”等等。在这种内观过程中,因个体生命的短暂、世事人情的无常而经常流露出感伤的色彩。在这一意义上,白居易的闲适、感伤诗作因具有典范性与流传的广泛性而闻名于内省文化语境。在《诗话丛林》中,这类诗例不少,如《謏闻琐录》郑梦周诗“九月高风悲客子,百年豪气误书生” [1](p103)、李齐贤诗“十年艰险鱼千里,万古升沉貉一丘” [1](p103)、《稗官杂记》金净“六合孤生身一粒,四仙遗躇鹤千秋” [1](p146)、《松溪漫录》洪春卿“龙亡花落千年恨,分付东风一笛吹” [1](p173),等等。这些朝鲜诗句,与苏轼《前赤壁赋》“渺沧海之一粟,羡长江之无穷”,白居易《花非花》“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一样,在无限的宇宙之中诉说着生命的有限与无常,纵然表现了哲学的超脱,到底掩盖不了真实的感伤。

(二)诗歌创作旨趣上,对政治时事的疏离和超越 朝鲜朝中期文人柳梦寅曾在《赠别韩侍郎德远使上国谢恩序》中强调朝鲜“中间不以夷羌杂俗或混糅我父师遗畴之法也之教也”,认为以杜甫为代表的儒家君子风范和正统诗教才是朝鲜文化的核心。这种文学观源于中国而较中国更趋儒学化,作者群体相对纯粹。中国文学虽然提倡“文以载道”,“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主张关心民瘼,“歌生民病”,然而,源远流长的释、道文化传统和多民族背景下的多元文化趣味仍然凭借各自独特的思想,感激人心,催生了相应的文学果实,事实上打破了儒家诗教的官方藩篱。从作者群体而言,中国虽以儒家文人为主,不过,医卜星相,僧道丐侠之流,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妇老孺子,亦间以诗谐世,从而构成了文学界“众声喧哗”的繁荣局面。即便是主张“文以明道”,强调道统的儒家文人,随着政治气候和世俗生活的变迁,文学题材生长空间的转换,也表现出相应的审美喜好。从文体时运而言,王朝鼎盛时期,文学主流话语上扬;王朝衰落如中晚唐时期,王纲解钮如元朝,个性化、抒情化的文学创作便呈现郁勃之势。诗文庄雅,多写时事,词曲谐俗,适摹闲情。概括说来,中国文学中历来就存在“对政治时事疏离”的一脉传统。

在东方汉字文化圈,在文化交流尚未全球化的古代社会,朝鲜半岛对大陆文化的借鉴和吸收,虽然为了适应封建统治主流意识形态建构的需要,独立自主进行了文学话语甄别、选择与文化政策调整工作,然而,文化输出国的社会文化思潮与多元审美趣味仍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朝鲜半岛文人的人生观与审美观。洪万宗《诗话丛林》的选编,正反映了以洪氏为代表的大多数士人旁逸斜出的日常审美风尚。全书很少见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式的现实批判作品,“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这样较为单纯的政治抒怀作品也不多,最丰富的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之类的自然情趣和身世忧嗟之叹。这些作品或以“圆而神之智慧体会自然生命”(见唐君毅等著《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人士书》),追求孟子所谓“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境界,或把一己之哀乐融于无限绵延的历史时空中进行宏观观照与哲学消解。自然审美的生命化、个体情感的哲学化使得这些作品往往超越了狭隘的政治时事范畴,呈现出“融私情絮语于宇宙生命”的东方特色。

如金得臣《终南丛志》记载作者贬谪济州后写的一首诗:“他乡邂逅一樽同,却喜衰颜发醉红。天衬古城衔落日,霞兼孤鹜带长风。仙渺渺身何往,故国迢迢信不通。万事乘除元有数,向来三败敢云穷。” [1](p331)诗中写景宏阔,虚实相生,抒情不泥,自然超脱,允为上乘,虽涉及自身贬谪信息,然语句不详,浑不着意。仅从有限的自然意象和一缕失意之情起笔,却升华至“万事乘除元有数”的超越境界。

再如南龙翼《壶谷诗话》记载作者应宋时烈之请所赋一律诗:“同春堂下试春衣,春兴悠悠想浴沂。芳草小庭观物性,杏花疏雨觅天机。源泉活活初肥脉,雏鸟翩翩渐学飞。随处一般真趣在,却令游子澹忘归。”这是含有理趣的写景诗,虽未全脱理学家窠臼,“物性”、“天机”、“真趣”数语有道破之嫌,然而,作者“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程颢语)的学问涵养却由此可见,这不仅是对政治的自觉疏离,亦是对日常生活的入而不溺。曹伸《謏闻琐录》载有金时习雪岑禅师的一首禅理诗:“空色观来色即空,更无一物可相容。松非有意当轩翠,花自无心向日红。同异异同同异异,异同同异异同同。欲寻同异真消息,看取高高最上峰。” [1](p104)此诗只有颔联有一点普泛化的写景痕迹,相比前诗,已蜕变成完全的说理诗了。禅师眼中所观,虽是具象的景物,心中所悟,却早已超越了狭隘的世间相。

综上所述,推崇“伦理本位”的中朝两国文化,讲求“中和位育”的现实秩序谐和,推崇经世致用的入世人格,故而在文学中注重对民瘼国运的忧思嗟叹和修齐治平的政治关怀,然而,东方文化的圆融在于,“伦理本位”的文化亦有形而上的哲学境界,在诗歌中,个人与家国天下的互动,并未阻碍一己之情感、思想与宇宙生命的共鸣。创作主体和接受者不同的艺术趣味、气质乃至人生际遇都会影响文学的创作倾向与接受选择。从这个意义上讲,《诗话丛林》特别钟情于白居易的老病所作、贬期所作、闲情之作,一方面根植于中朝两国诗人“心性之学”语境下的内省传统,一方面是“伦理本位”文化在哲学化过程中“对政治时事疏离超越”的倾向得以彰显的缘故。在这种文化背景下,以白居易为代表的东方诗人,与政治、与现实,或疏或密,于个体人生,或内自省,或外观世,皆各以一时己意之所好、心境之所趋而张弛进退,在诗歌创作中,既能自如穿梭于情、事、理之间,凸显不同的书写中心,展现虚实、疏密、浓淡等不同风格,又能始终把诗人之心与天地万物打成一片,统摄在生生不息的宇宙生命系统之中。从这个意义上讲,《诗话丛林》对白居易的接受,既是朝鲜部分诗人在日常世俗生活中审美喜好的体现,也是以中朝为代表的东方文化特征在诗歌创作中的自然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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