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图腾》:生态政治与强权想象

2015-03-29 03:17唐利群
关键词:狼图腾

唐利群

(北京外国语大学 中文学院,北京 100081)



《狼图腾》:生态政治与强权想象

唐利群

(北京外国语大学 中文学院,北京 100081)

摘要:无论是小说还是电影,《狼图腾》获得的广泛关注以及激烈争论都使之成为一个值得探究的文化现象。论文认为《狼图腾》中“知青”、“狼性”、“生态”因素的共同作用是其大获成功的必要条件,而作者将其上升为本质化的民族性格批判,文明优劣论,则对应着某种强权想象;其引发的争议,也折射出中国社会转型过程中的集体性焦虑。《狼图腾》凸显了中国当代文化的诸多症候,或者说它本身就是这症候的表现之一。

关键词:《狼图腾》;生态政治;强权想象

2015年,电影《狼图腾》上映后获得相当高的票房(7亿),并带来小说《狼图腾》的再度热销。如同10年前小说出版后引发的巨大争议,电影的问世使得很多来自不同角度的评论再次浮出。可以说,一部属于畅销、通俗作品的《狼图腾》,之所以受到从大众到精英,从市场到学院,从国内到国外如此众多的关注和争论,是因为它在多个层面上凸显了中国当代的文化症候,从而成为值得探究的文化现象之一。

《狼图腾》的作者姜戎(原名吕嘉民)自称此书1971年起腹稿于内蒙古锡盟东乌珠穆沁草原;1997年初稿于北京;2001年二稿,2002年三稿,2003年岁末定稿于北京;2004年4月,这部长达54万字的小说正式出版。一经出版,即成畅销,截至目前,《狼图腾》中文版在中国内地再版160次,正版发行500多万册,盗版1600万册,并且形成一定的国际影响,版权输出到美国、英国、澳大利亚、德国、法国、意大利等30多个国家。

姜戎并非专业作家,在《狼图腾》之前和之后都没有创作过其他文学作品,这部小说的大获成功看似意外和偶然,其实应该说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一个因素可以称之为“知青”,虽然《狼图腾》绝非一部知青小说——它的重心不在于知青文学所惯常呈现的“青春无悔”的激情或“蹉跎岁月”的怨愤——但这并不是说“知青”因素是全然不重要的:小说取材于作者1967至1978年在内蒙古锡林郭勒大草原度过的知青时代,作者也乐于强调小说内容与自己实际生活经验的重合,尤其是在有人质疑小说真实性的时候;小说主人公陈阵与作者一样,是从北京赴内蒙草原牧场的知青,他在小说中起到一种连接作用:既是蒙古草原的一个外来者,却又对草原的生活方式和文化传统无限认同,通过陈阵的视野,蒙古草原呈现为一处带有浓厚的异域色彩的存在,对于生活在城市的读者来说,具有某种陌生化的效果;另外,知青岁月总是跟“文革”时代相联系,作为已经非常大众化的认知,以及当代小说惯用的叙事策略,“文革”是一切灾难的根源,一切荒谬的集合,对其反思和批判可以满足我们对于矛盾的想象性解决的需求。

“知青”因素使得《狼图腾》获得一种可理解的历史感和距离感,不过,对于一部畅销书来说这还远远不够,当初姜戎把书稿交给出版商的时候,出版商刚开始以为这是写知青的,觉得2004年左右知青题材已经不热门了,要出版很为难,读完之后才发现这不是知青小说,而是一部“狼书”。确实,在《狼图腾》中,真正的主角并不是陈阵这些知青,或者毕利格老人这样的蒙古族人,而是草原狼。这是一本与狼共舞,为狼正名的书。小说多处借陈阵之口,指责固有文化体系中对于狼的观念:“您不知道,我们汉族人是多么恨狼,把最恶最毒的人叫作狼,说他们是狼心狗肺,把欺负女人的人叫做大色狼,说最贪心的人是狼子野心,把美帝国主义叫做野心狼,大人吓唬孩子,就说是狼来了……”[1]30因此,《狼图腾》对狼的形象进行了全方位的改写,与作为贪婪、残忍、凶暴、狡猾的狼的文学原型迥异,《狼图腾》刻画了近乎完美的草原狼。狼的第一次出场,就带着高贵的王者之风,陈阵因为赶路误入狼的领地,发现“在晚霞的天光下,竟然出现了一大群金毛灿灿、杀气腾腾的蒙古狼……狼群中一头被大狼们簇拥着的白狼王,它的脖子、前胸和腹部大片的灰白毛,发出白金般的光亮,耀眼夺目……”[1]4~5此后,小说描写了发生在草原上的几十场大大小小的狼战,如围猎黄羊、赶杀军马、人狼大战、狼狗之争、飞狼吃羊……狼在这激烈的、你死我活的竞争过程中表现出勇猛、坚韧、不屈的品质,以及高度的智慧、耐性、组织性和纪律性,即便是它坚定的敌人、场部主任包顺贵也不禁赞叹:“狼懂气象,懂地形,懂选择时机,懂知己知彼,懂战略战术,懂近战、夜战、游击、夜战、游击战、运动战、奔袭战、偷袭战、闪击战,懂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1]61也许成吉思汗的铁骑,也曾是狼的学生。

《狼图腾》中还贯穿了一个小狼的故事,陈阵为了解狼的习性,掏狼窝抱回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狼崽,小狼由人抚养长大,却始终狼性不改,最后为维护自己野性的尊严而付出生命的代价,留下的狼皮筒子宛若旗帜在风中招展,肉体不在而精神长存。小狼的故事诠释了狼追求自由的本性和灵魂。

应该说,《狼图腾》塑造的已经不是狼,而是狼神,是关于狼的神话。可以设想,如果是在上世纪80年代或90年代初期,关于狼的神话都不会像在新世纪前后这样具有强烈的现实感召力,这不仅仅指中国经济的发展、城市的扩张已经使得人们远离自然、原生的环境,桀骜不驯的狼为处于日益栅格化、离子化的当代人提供了想象自由、野性精神的一种方式,更是指《狼图腾》的酝酿和成书与中国资本市场的形成几乎是同步的,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企业家们无不推崇“狼性文化”:只有像狼一样执着、进取甚至凶猛、冷酷,才能打败竞争对手而免遭淘汰,最终胜出。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很多商界大腕如张瑞敏、李彦宏等在读了《狼图腾》之后赞其为对企业精神的超前认识,而很多公司会让员工人手一本《狼图腾》作为职场指导。有评论者认为《狼图腾》出版的时代,“正是发展中‘狼性’最重的那些年。该书可视作时代的精神写照”,[2]这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除了“知青”因素和“狼性”因素之外,《狼图腾》还有一个相当吻合当下日益兴起的社会意识的因素,那就是“生态”。在小说中这也可以视之为替狼性正名而采取的一种叙事策略:虽然草原狼的形象在《狼图腾》中获得非常正面的改写,但也难以避开其嗜血、可怕的一面,即使是初生的小狼所表现出的野性也会让人心头一凛:“它的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可是它的细细的狼牙却已长出,龇出唇外,露出凶相。”“这条小饱狼在吃食天天顿顿都充足保障的时候,仍然像饿狼一样凶猛……狼吃食的时候,绝对六亲不认。”更不用说成年狼在围猎黄羊、赶杀军马过程中异常血腥的杀戮带给人的不适感。对此,小说采取的策略是把狼放入生态圈中写,展示了一个以狼为核心的生物链和生态圈:腾格里(蒙古人信仰中的长生天)是父,草原是母,狼是腾格里的使者,守护着草原生态。小说借蒙古族老人毕利格之口,向疑惑于狼群滥杀黄羊的陈阵传授了草原文化真谛:“在蒙古草原,草和草原是大命,剩下都是小命,小命要靠大命才能活命……要说杀生……黄羊群没命地啃草场就不是‘杀生’?就不是杀草原的大命?把草原的大命杀死了,草原上的小命全都没命!”在草原逻辑中,腾格里(天)之下,只有草原是大命,人、狼、家畜等都是小命,小命的延续依赖于大命的存在。黄羊、旱獭、老鼠等生物如果大面积繁殖,会破坏草原,最终危及草原上的所有生灵,所以狼群的捕猎起到了保护草原的作用,是大命的守护者。在这样的视野下,“狼吃羊”不但不再显得残暴,反而蒙上了一层天命的色彩。即使是残忍、嗜血的狼性,在生态视角下也最终获得了正当性和合理性。

因为狼是草原英雄,是草原的守护神,“站在草原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的制高点上”,所以外来力量对狼的状况的改变就会改变草原生态,就会改变大命与小命息息相关、互生互补的关系。小说出现了两种对立的力量,一方是自然、草原、天命,其人格化代表是毕利格老人以及陈阵、杨克等接受了狼文化的知青;另一方则是农垦、开荒、杀狼,其人格化代表是外来者、东部蒙族、场部领导、包顺贵等。小说在时间上展现了草原的冬夏春秋,四季更迭,在空间上则描述了这两种对立力量的不断冲突和交锋,最终后者取得了绝对胜利,对狼的虐杀带来草原狼的灭绝,然而接踵而至的却是草原面积一步步缩小,质地一步步恶化,生态环境受到严重破坏。

《狼图腾》的生态书写恰逢其时,与经济增长相伴随的生态危机在新世纪以后逐渐进入中国大众的视野,尤其是城市中产阶级,在享受发展带来的便利的同时,也敏感于环境恶化带来的生活品质方面的问题:沙尘暴、雾霾、食品安全等等成为挥之不去的阴影。《狼图腾》充满着对自然、纯净的草原生态的描写,并声称这是最后一片水草丰美的净土,与结尾处它的令人叹惋的沦丧,以及全书完稿于北京沙尘袭击中形成鲜明的对比。毫无疑问,这非常准确地击中了城市中产阶级的生态关切和维权意识,甚至被认为是某种世界性观念的体现。这也可以解释强化了生态因素的《狼图腾》的电影为何主要受到国内外中产阶级的追捧。

《狼图腾》是一部狼书,却并非为狼而写狼,小说表面上在讲生物狼、生态狼,实际上要谈的是文明、文化、现实、政治。正如陈阵在草原狼的启示下发问:“是否在中国还存在着一个从未中断的狼图腾文化?”“他觉得自己似乎正站在一个通往华夏五千年文明史的隧道入口。”将狼上升到图腾崇拜的高度,承载的是作者无法掩饰的对于文明之思的强烈兴趣。而这也正是小说引发来自各方激烈争论的主要原因所在。

作者想要表达自己观念的意图是如此鲜明,以至于小说不仅将陈阵设置为草原狼的观察者,而且使其成为民族生活、文化的评判者,甚至有时候直接成为作者的“传声筒”、“自己意图的发言人”。这带来了小说在形式上最大的特点:它成为文学文本和政论文本的结合。尤其是在小说的最后一章,设置了长达5万字尾声:《理性探掘———关于狼图腾的讲座与对话》,直接让陈阵表达作者的一系列观点、看法,一如米兰·昆德拉所批评过的那种小说那样,极其可怕地“使作品消失在作者的形象后面”。

那么,作者的文明之思究竟为何呢?首先是“羊性”和“狼性”的对比,直接对应于“蒙族”和“汉族”的民族性格。小说几乎在每次具体的事件描绘之后,都让陈阵和同伴、朋友进行某种谈论和思考,如在一次击退了狼的突然袭击之后,毕利格老人对表现不佳的陈阵说:“就你这点胆子咋成?跟羊一样。你们汉人就是从骨子里怕狼,要不汉人怎么一到草原就尽打败仗。”而陈阵自己的评价居然也是:“我真没用,胆小如羊。”“不如草原上的狗,不如草原上的女人,连九岁的孩子也不如。”而当陈阵与别的知青交流时,得到的也是对于自我的反思,张继原称:“我当了马倌以后,感触最深的就是蒙汉民族的性格差别。过去在学校,也算是处处拔尖的,可一到草原,发现自己弱得像只猫一样。我拼命地想让自己变得强悍起来,后来才发现,咱们好像从骨子里就有些先天不足似的……”小说将胆小、懦弱、顺从……称为羊性,把勇猛、强悍、进攻……视为狼性,不仅以之类比个人性格的差异,而且将其上升为不同民族的性格特征。

小说进而将这本质化了的民族特征视为由不同的文明所致:“华夏的小农经济和儒家文化,从存在和意识两个方面,软化了华夏民族的性格”,“汉人崇拜的是主管农业命脉的龙王爷———龙图腾,只能顶礼膜拜,诚惶诚恐,逆来顺受。哪敢像蒙古人那样学狼、护狼、拜狼又杀狼。……一到游牧民族的草原上,咱们农耕民族身上的劣根性全被比较出来了。”在这里,从民族性格推导出了两种不同的文明,一种是游牧文明,一种是农耕文明,两种文明路向孰优孰劣,在小说的表述中昭然若揭。

还不止于此,作者在结尾的宏篇大论中,意犹未尽地将狼性文化、游牧精神从纵向上推及几千年的中华文明史,认为炎黄就是游牧民族,汉民族是炎黄游牧先祖的子孙;历史上不但边疆少数民族,而且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武则天……都具有游牧文化血统;农耕文明软化了中华民族的性格,是依靠游牧民族的定期或不定期的输血才得以延续。而从横向上,小说将世界文明、尤其是西方文明也纳入到思考的范围之内,认为一种“大游牧”的精神“不仅摧毁了野蛮的罗马奴隶制和中世纪黑暗专制的封建制度”,而且到了现代,西方“白人狼”、“文明狼”为争取更广阔的生存空间,不断向外进发,“开拓了巨大的海外市场和‘牧场’”。

至此,《狼图腾》展示了它的全部逻辑,它泾渭分明地将羊性——温柔敦厚(儒家学说)——汉民族——农耕文明——中华文化置于反思和批判的一端,而将狼性——金戈铁马(成吉思汗)——蒙古族——游牧文明——西方文化置于赞美和值得效仿的另一端。简单化的二元对立,再加上作者断然认为“人类的历史在本质上就是争夺和捍卫生存空间的历史”,那么后者对于前者的征服和胜利就被视为理所当然。虽然小说披着文明反思的外衣,可是弱肉强食的丛林原则,胜者为王的强权崇拜已经呼之欲出了。

《狼图腾》出版后激起的巨大争议,也多在于此。最尖锐的批评莫过于来自德国的汉学家顾彬:“《狼图腾》对我们德国人来说是法西斯主义,这本书让中国丢脸。”*见《德国汉学权威另一只眼看现当代中国文学》,德国之声中文网2006年11月27日。更多的批评则集中于它张扬穷凶极恶的狼文化,即使一些与姜戎一样服膺于西方自由、民主普世价值的学者,也无法完全认同《狼图腾》中明显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倾向,而呼吁重视人文精神和人道主义。[3]还有许多跟姜戎曾经共同在内蒙草原插队的知青,包括同样写过关于“文革”时期知青生活的作家老鬼,都纷纷撰文或开座谈会批驳《狼图腾》对狼性、对蒙古族文化的有意歪曲。[4]一些对小说所描述的对象比较熟悉的人甚至指出《狼图腾》中误导读者的上千处常识性错误。[5]

值得注意的是,几乎每一种对《狼图腾》的负面批评都可以找到相对应的另一种对《狼图腾》的正面肯定,如《狼图腾》的英文译者、美国汉学家葛浩文就认为顾彬的看法是一家之言,《狼图腾》在美国普遍反响良好,“也许可以说是一本突破性的中文作品”[6]。很多当代知名文学评论家也毫不吝惜赞美的文字:“这是一部情理交织,力透纸背的大书……是一部狼的赞歌,也是一部狼的挽歌。”*孟繁华《狼图腾》推荐语 ,见《狼图腾》封底。李小江甚至写了一本比冗长的《狼图腾》更厚的评论专著——《后寓言:〈狼图腾〉深度诠释》,运用专业批评的十八般武艺,对《狼图腾》的微言大义进行了阐发,认为担心《狼图腾》反人类、反文明的看法是多虑了,这部产生于“后毛泽东时代”的寓言小说,质疑的是专制体制和大一统文化带来的民族性格的孱弱,其指向是自我批判的,并没有那么危险。[7]至于小说的真实性问题,很多的读者都觉得小说就是虚构的艺术,无可非议。

《狼图腾》引起的诸多关注并不是因为作者的文明之思、对历史和现实的看法有多么深刻,从几千年的人类文明史中抽象地提取出“狼性”、“游牧精神”,放之四海而皆准,这本身就是非历史化的、简单化的,最后小说的逻辑也是难以自洽的,甚至会得出荒谬的结论,就像有批评者毫不留情地指出:在《狼图腾》的结尾处由主人公陈阵作了个总结——“实际上最能概括中华民族精神的就是两句早期的儒家格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而这四个‘不’:不息、不淫、不移、不屈,就是典型的狼精神和狼图腾精神,也是对狼图腾精神的准确写照和高度概括。”游牧文化的狼图腾精神居然是几句农耕文化的儒家格言,这不可不谓黑色幽默。[8]

简单通俗、充满谬误的《狼图腾》之所以被从大众到精英的读者们一再谈论,归根结底是因为它切中了中国当代的文化症候,或者说它本身就是这症候的表现之一。其文明之思的分析模型是一个被反复使用的结构:中西文化冲突下的中国道路。离它最近的类似思考可以说是纪录片《大国崛起》,虽然其呈现的是西方国家的崛起,却潜在地成为中国的示范;而《狼图腾》的思路也与上世纪80年代末出现的纪录片《河殇》相近,虽然用的已经不是“黄色文明”“蓝色文明”的字眼,但是中华文明如何在衰落中增添新的文明因子,以靠拢西方先进文明,思路却如出一辙。这样的反思甚至可以追溯至中国“五四”时期的“国民性批判”,虽然《狼图腾》中并未出现“国民性”一词,然而关于“羊性”、“家畜性”、“狼性”、“凶兽性”的描述却曾经出现在“五四”“国民性批判”的话语中。总而言之,中西文明对比的思考框架使得中国人很容易陷入一种集体性的焦虑,为自我的现代性寻找种种出路。这,可能才是《狼图腾》的出现引发持续性的热议的真正原因。

当然,对于中国道路给出的答案是大不相同的,而这种区别并不是没有意义的,比如同样是国民性批判,“五四”时期鲁迅的危机意识和解决的路径是这样的:“中国人但对于羊显凶兽相,而对于凶兽则显羊相,所以即使显着凶兽相,也还是卑怯的国民。这样下去,一定要完结的。我想,要中国得救,也不必添什么东西进去,只要青年们将这两种性质的古传用法,反过来一用就够了:对手如凶兽时就如凶兽,对手如羊时就如羊!”[9]鲁迅的深刻之处在于将羊性、狼性置于社会关系之中,最后得出的是反抗强权的结论;而大半个世纪以后,《狼图腾》在对羊性、狼性进行本质化处理之后,完全折服于“西方狼”,进而礼赞“资本狼”和“市场狼”,最终露出的是其强权想象、强权崇拜的内核。

最后还应该谈谈《狼图腾》的电影,这部影片被冠以里程碑式的意义:“首部由非中国导演执导、中国出品的巨制”。电影有很多看点:从筹备到制作完成长达7年(2007年立项);选择由法国导演让·雅克·阿诺执导;用真狼来拍摄,为之从2010年开始训狼,共有35匹狼演员;剧组有法、美、德、英等各国近40余名国外特效师及中国本土160余名特效师打造视觉效果,制作精良。2015年2月上映后反响不俗,法国市场的观影人次也很可观。专业人士赞其为“超越民族而传递了整个人类的情怀,代表了中国电影最高的美学水平、工业化水平和国际化水平”*饶曙光在“影片《狼图腾》研讨会”上的发言,《今晚报》2015年3月30日。。

影片的确是选取了小说《狼图腾》中具有所谓 “国际性”的因素进行了拍摄。如前所述,小说所宣扬的“狼性”、所探讨的文明优劣论存在着明显的道德瑕疵和逻辑漏洞,连葛浩文进行英译的时候都删除了文中的大量议论和最后一章,所以,在改编成电影时,这两方面的内容同样也完全被淡化了,而另外两个方面因为显得较为吻合“世界性”的特色,在电影中则得到了强化:一是生态,二是“文革”。

其实,那些仅仅是呈现某地原生态的电影,如《边城》或者《黑骏马》,往往是不卖座的,因为它们常常缺乏故事性、情节性,而《狼图腾》则不然。现代城市人早已不知道野生狼为何物,电影中狼群围猎黄羊、赶杀军马具有相当强的新异感、动作感和视觉冲击力,可以称得上惊险;而关于“文革”也具有可看性,一方面世界范围内都知道它的负面含义,另一方面它又经常被表现为一种荒诞的景观,所以会给中外观众带来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电影一开始的场景就是如此,浩浩荡荡的上山下乡的知青队伍,一下子将人带入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这个被称作“极左”时代的代表性人物就是场部主任包顺贵,是他全然不顾毕利格老人的劝说:“要是把狼打绝了,草原就活不成,草原死了,人畜还能活吗?”一定要把狼作为阶级敌人斩尽杀绝;在包顺贵领导的灭狼运动中,每一桩事件都令人痛恨:命令大伙儿掏狼窝,摔死幼小无辜的狼崽;为了获得完整的狼皮,开着吉普追赶老狼,直至让狼活活跑到气绝;为了灭狼,使用作为草原大忌的放火烧荒的办法,投毒的办法,还动用雷管、机关枪……结果不仅狼被残杀,毕利格老人和儿子也在这个过程中出意外而死亡,老人的儿媳竟然由组织安排而改嫁……电影不惜增加了一些小说所没有的情节和细节,以凸显“文革”极左路线带来的种种恶果。

电影成功地塑造了包顺贵这一专断的官僚形象,同时也成功地将草原受到大规模破坏的根源归因于“文革”时代在草原猎杀生灵,农垦种地。无论小说,还是电影,在这一意识形态上都是一致的。由于“文革”造成的灾难罄竹难书,增加一条破坏生态的罪名对于读者和观众来说并不会感到有何不妥,但是这样就会忽视一个事实:对内蒙古草原生态真正造成毁灭性打击的是在80年代之后,是在资本市场逐渐形成的过程中,是在迎合日益兴起的消费主义的过程中,过度放牧、开采矿产……才使得几千年的草原被迅猛地榨取、摧毁。如果电影的生态意识仅仅只是把灾难的发生推诿给一个已经完全被否定了的时代,而对资本市场、消费主义带来的环境问题缺少基本的反思,甚至像小说那样对“资本狼”“市场狼”欢呼拥抱,那么,即使这样的意识是世界性的、全球化的,那也是需要警惕和反思的。

参考文献:

[1]姜戎.狼图腾[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

[2]李北方.《狼图腾》:狼的两种隐喻[J].南风窗,2015(6).

[3]丁帆.狼为图腾,人何以堪?——《狼图腾》的价值观退化[J].当代作家评论,2011(3).

[4]老鬼.关于《狼图腾》,再说几句话[EB/OL].[2015-03-08].http://bbs.tianya.cn/post-books-453764-1.shtml.

[5]尹锡孟.虚假的细节、颠倒的理性、狂妄的图腾——一评《狼图腾》的有害思想倾向[EB/OL].[2015-02-27].http://bbs1.people.com.cn/post/1/1/2/145551976.html.

[6]季进.我译故我在——葛浩文访谈录[J].当代作家评论,2009(6).

[7]李小江.后寓言:《狼图腾》深度诠释[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0.

[8]塞外李悦. 哀莫大于心死:批评《狼图腾》[EB/OL]. [2008-04-30].http://bbs.tianya.cn/post-books-106059-1.shtml.

[9]鲁迅.华盖集·忽然想到[M]//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责任编辑:毕光明)

The Wolf Totem—Eco-politics and Power Imagination

TANG Li-qun

(School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BeijingForeignStudiesUniversity,Beijing100081,China)

Abstract:The extensive attention to and heated debate about The Wolf Totem—be it in the form of a novel or a movie—has rendered it into a cultural phenomenon worthy of exploration. As opined in this paper, the interaction of such factors as “educated youths”, “the wolf nature” and “ecology” in The Wolf Totem is the essential condition for the success of the book while the author’s upgrading of the book to the essential national character criticism and the merits and demerits of civilization is homologous to some power imagination. Moreover, the subsequent debate thus caused is also reflective of the collective anxiety in the process of China’s social transformation. The Wolf Totem highlights numerous symptoms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culture or can said to be one of representations of the symptoms.

Key words:The Wolf Totem; eco-politics; power imagination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5310(2015)-11-0031-06

作者简介:唐利群(1971— ),女,湖南湘西人,文学博士,北京外国语大学中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5-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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