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林嫂的“罪与罚”——《祝福》的另一种读法

2015-03-29 03:17程小强
关键词:罪与罚祝福祥林嫂

程小强

(宝鸡文理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陕西 宝鸡 721013)



祥林嫂的“罪与罚”——《祝福》的另一种读法

程小强

(宝鸡文理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陕西 宝鸡 721013)

摘要:除了旧礼教、鲁镇的大环境、封建迷信及众“看客”们等外部因素,祥林嫂的悲剧实则别有隐情。贺老六与阿毛之死均间接地和祥林嫂的失责有关,祥林嫂因之自觉肩负重罪,受限于鲁镇的现实环境和社会机制等因素,负罪的祥林嫂无法进行忏悔和得到救赎。被贺老六强暴之事在鲁镇被发酵成其无法摆脱的人生重耻。这不可饶恕的罪和坚硬的耻最终将祥林嫂导向自罚。祥林嫂和“我”的对话不是希望无“魂灵”、“地狱”,而是希望其存在以便和家人团聚,进而继续赎罪。对一个不断努力突围现有生存场、逐渐发声且富有担当意识的祥林嫂的形象塑造体现着鲁迅的现代意识。

关键词:“罪与罚”;《祝福》;祥林嫂;忏悔

自1980年代以来,文学研究在理论积累和方法论上取得了长足进展,尤其是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获得了质的飞跃,理论、方法、视角多元化促使学科不断走向成熟,以鲁迅为例,研究成果的质和量是此前无法相比的。但文学研究并不是一劳永逸的事,同样以鲁迅为例,即使现有研究成果丰硕,可研究者们对其个别文本及人物形象的解析却仍显束手无策,有关《祝福》的解读和对祥林嫂命运的分析即是一例。我们必须面对这样的尴尬:鲁迅研究在从重大思想命题到单篇文本解读等方面均获得重大突破,但对《祝福》等个别文本的研读却似乎在重复已有定论。尤其是在近年来流行的刻意求新、求异、求深刻的思维主导下,附加在祥林嫂身上的反抗者、觉醒者、现代意识者等名头纷出。这凸显了文学研究中古典心和平常心严重缺失之弊,只有立足于平常心,《祝福》的解读及祥林嫂的命运问题或可另辟蹊径加以解决。

一、祥林嫂的顺与不顺

从祥林嫂的生命经历来看,贺老六之死可看作是祥林嫂人生的分水岭。此前,她生活基本安顺,生存层面并无大碍;①虽然这个阶段发生了被强暴事件,但随后祥林嫂在一段时间内的安顺实际上代偿了这件事的负面影响,被强暴的经历真正变为祥林嫂的灾难是在其二进鲁镇之后,被鲁镇“百无聊赖”的看客们作为娱乐事件时才被发酵成的。此后,祥林嫂的境遇几多曲坎,直至死亡。作为一个丰富的生命体,祥林嫂历经几番延宕:一、安于现状。初进鲁镇和贺家墺生活的前段,是祥林嫂人生中不多的安顺期,祥林嫂作为弱者的逆来顺受和危机重重中的满足感被生动呈现,她体验了人生仅有的一次飞扬。②飞扬是从社会交往行为层面确定人的存在状态的,这个时期祥林嫂人生的安顺建立在鲁镇尤其是当地望族鲁四老爷全家认可的基础上,如祥林嫂参与鲁家祭祖活动。二、抗争。被嫁给贺老六反抗强暴,捐门槛,拒绝复述被强暴的经历。抗争是人类面对灾难时避害的本能,但祥林嫂每次抗争过后,更深重的灾难在等着她,越是抗争,境遇越是不堪,直至生命终结。三、唠叨。在笔者看来,祥林嫂人生中最关键的事件之一即为阿毛之死,此事成为祥林嫂人生的最痛点,唠叨显现着一个焦虑、内心受煎熬的母亲的剧痛,当此事被“百无聊赖”的鲁镇人转化为传奇并将之消娱殆尽唾弃后,看似无多少意义的唠叨事件就提升了祥林嫂人生灾难的等级。

当前的研究普遍将祥林嫂界定为受害者,如其历经儿子阿毛之死、捐门槛、鲁镇众“看客”们的麻木冷漠、鲁四老爷的伪善、鲁四婶的势利及“我”回答“灵魂有无”等事件。对祥林嫂形象的分析,早年形成了稳定的“政权、族权、神权、夫权”说,反封建革命思想说等。尽管多年来有重大创新,也不乏深刻的高论,批判儒教理学、旧礼教、国民性、传统文化等成为新热门和关键词,但相应的思维基点仍在于将祥林嫂的悲剧与上述事件结构成简单的因果关系,如:“祥林嫂的死,不是几个坏人或阶级敌人行为的结果,而是整个社会关系的结果,是中国传统文化负面作用的结果。鲁迅想唤起的正是这种意识:造成祥林嫂死亡的凶手,不是某一个人,而是她周围的所有的人,包括你(引者按:此处的“你”应该指文中的“我”)自己。”[1]细加辨析,这样的诠释已留有余地。其中,阿毛之死、遭受贺老六强暴后二进鲁镇受辱、临终和“我”对话等事件的意义被过度放大或未充分发掘,对二进鲁镇的祥林嫂唠叨阿毛之死事件更未做充要的分析并简单地将其看作印证鲁镇世界麻木冷漠的证据。如果将鲁镇世界的人事看作祥林嫂悲剧的外部机制,就有必要充分揭示祥林嫂命运的内部机制,并通过对这些未被深入发掘、或过度放大的事件还原及辨析,结合祥林嫂的隐秘心思探讨其命运发展的动因问题。

二、罪与耻:祥林嫂的终极隐衷

祥林嫂在唠叨什么?为何唠叨?又如何由唠叨变得不再唠叨了?解释清楚这些问题对认识祥林嫂的命运至为关键。

在贺家墺,祥林嫂被贺老六强暴,她最终选择了默从,这是她当时惟一的选择。贺家墺地处“深山里墺”,这暗示了祥林嫂一个人根本无法在这里生活下去,贺老六之于祥林嫂的意义首先在生存层面,*祥林嫂认命贺老六在于贺老六能保障她的基本生存需求。在被强暴引起的“节烈”需求和基本生存欲求之间,祥林嫂选择了后者。事实证明,在这个“深山里墺”,祥林嫂的选择自有道理,当祥林嫂后来只身一人时,她不得不二进鲁镇。如文中所言的“交上好运了”。按人之常情,生命安顺的祥林嫂必然很在意这个家,但接连的丧夫折子毁坏了这份安稳,贺家墺的生命经历成为祥林嫂人生的拐点:

她的男人是坚实人,谁知道年纪轻轻,就会断送在伤寒上?本来已经好了的,吃了一碗冷饭,复发了。幸亏有儿子;她又能做,打柴摘茶养蚕都来得,本来还可以守着,谁知道那孩子又会给狼衔去的呢?春天快完了,村上倒反来了狼,谁料到?现在她只剩了一个光身了。*鲁迅《祝福》,《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以下出处相同不再另注。

这段话通过卫老婆子之口道出,表面看来,作为旁观者,她确乎轻易地将祥林嫂的悲剧归于自然灾害和生活贫困等,且后来的解读大都未能摆脱卫老婆子的显在思维和视界而出奇地注重表相,如:“贺老六之死,从中见出的更有,时至20世纪中国山民们的贫乏人生:人们只能以坚实的身体去硬抗疾病,而小孩子则易于被狼兽袭击,山民的生活是艰难而危险的。”[2]这些论断忽视了鲁迅小说艺术的丰富内涵和多重复义色彩。稍有常识者即知,谙熟现代悲剧理论的鲁迅绝少纠缠于天灾人祸等悲剧因素。若仔细体味,会发现卫老婆子的讲述另有玄机:贺老六伤寒已愈,仅因一碗冷饭,便旧疾“复发”而死。虽属偶然,但毕竟因一碗冷饭,祥林嫂作为家庭主妇是有责任的。在儿子阿毛之死事件上,“谁料到?”一问表明此事在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没料到的祥林嫂当然难让其责:

“我真傻,真的,”她说。“我单知道雪天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大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孩子,我的话句句听;他就出去了。……

祥林嫂之于儿子阿毛是监护不力。若按照现代社会原则,即使从道德层面,或多或少都有针对祥林嫂的失责行为衍生出的责罚,而此时的祥林嫂举目无亲,贺家墺这个“深山里墺”更谈不上责罚机制。鲁迅安排贺老六先于阿毛而死,其实是让惟一的责罚主体缺位。*设若贺老六此时仍健在,他也确实是个心地好的男人,可只要人之常情不失,即使贺老六同情祥林嫂,但针对此事恐怕也会对祥林嫂发出哪怕就是一丁点的责备。祥林嫂又有着明显的究责意识和担当意识*出于人性自私的考虑,大部分人在面对因自身的疏忽等原因造成的损失时,都或多或少会首先选择推卸责任,这是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但祥林嫂显然没有这样做。:“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他是很听话的,我的话句句听”。这样的究责意识很快转化为负罪感,成为祥林嫂人生不可恕的罪。祥林嫂正以罪人身份背负着精神重担二进鲁镇,如此强烈的负罪感,她只能选择倾诉,于是就有了一个唠叨的祥林嫂,而不间断的唠叨结果是:“镇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调和先前很不同;也还和她讲话,但笑容却冷冷的了。”祥林嫂希冀通过多次倾诉以获得安慰来释放焦虑、减轻罪孽感本属人之常情,但她的倾诉对象只是一群“看客”,她的灾难被这个封闭又冷漠的环境里那些“百无聊赖”的“看客”们娱乐化了。罪感要通过忏悔来减释,小说发现了鲁镇的大环境、国民劣根性、鲁镇的礼教与迷信、“看客”们等因素的重要性,这使祥林嫂的罪感无处释放,忏悔和救赎变得不可能。当鲁镇缺乏有效的赎罪平台时,祥林嫂势必要将罪孽感导向自罚。

此时,祥林嫂被强暴事件的后续影响也被纳入叙事视野。祥林嫂不仅是罪人,她身上更背负着人生重耻,这是由鲁镇的大环境被封建礼教及迷信宰治引起的,“从一个侧面显示了儒家思想在中国文化中无可置疑的核心统治地位。”*李丽琴《祥林嫂的“疑惑”与鲁迅的终极之思》,《鲁迅研究月刊》2014年第2期。但该文同时又不无矛盾地指出:“祥林嫂热情肯定的儒家理学文化,是实现其自身精神上的自我肯定的意义基础。她自发地接受了理学文化的影响,并在日常的生活和行为中严格践行理学文化的种种要求,吃苦耐劳、宽厚善良、低眉顺眼的品质和拼命抗婚的行动,无不显明她对于理学文化意义的积极参与。”虽然也有祥林嫂抗强暴等事件证实着她对理学文化的认同,但并不存在“热情的肯定”态度,祥林嫂每次遭遇理学文化都是被动和被诱导而为,捐门槛事件就正是各方合力而成的。理学文化主宰下的旧礼教作为先验存在,不存在祥林嫂“自觉接受”的说法,尤其成为祥林嫂人生灾难的最重要外部机制。至于提到“吃苦耐劳、宽厚善良、低眉顺眼的品质”,笔者看来,这不过是一个身处弱者的平凡普通农妇的份内之事,实在没有必要赋予更多的意义。这一文化以男权为底子、以吃人为内核、以“无主名、无意识”的戕害弱者为存在形式,内隐着传统中国变态的男权观和女性观。张爱玲一针见血地指出:“中国对性的实际态度是供男人专用的。女人是代罪羔羊,以妇德补救世界。琵琶(引者按:为张爱玲自传体小说《易经》中的主人公)读到鲁迅写男人也许不抵抗盗匪和蛮夷,然而妇女若是不投井投河以避强暴、倒是痛哭家门不幸。”*张爱玲《易经》,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51页。相应的分析参见拙文《“影响研究”视域下的鲁迅与张爱玲》,《鲁迅研究月刊》2014年第2期。

于祥林嫂而言,她被强暴时的过激反抗仅受制于“好女不从二夫”的观念,反抗过后,生命还得照旧。当儿子阿毛之死作为传奇被“大家咀嚼鉴赏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和唾弃”时,“百无聊赖”的鲁镇庸众们将强暴事件仅仅当作另一娱乐祥林嫂的传奇,由此倒逼出祥林嫂的人生重耻:

许多人都发生了新趣味,又来逗她说话了。至于题目,那自然是换了一个新样,专在她额上的伤疤。

“祥林嫂,我问你:你那时怎么竟肯了?”一个说。

“唉,可惜,白撞了这一下。”一个看着她的疤,应和道。

她大约从他们的笑容和声调上,也知道是在嘲笑她,所以总是瞪着眼睛,不说一句话,后来连头也不回了。她整日紧闭了嘴唇,头上带着大家以为耻辱的记号的那伤痕,默默的跑街,扫地,洗莱,淘米。……

常道人言可畏。当捐门槛行为已然无法洗刷掉祥林嫂身上的耻时,也就注定了其要永远背负着坚硬的耻,祥林嫂活着即受辱的人生已无生趣。但作为一个可敬可畏的生命主体,祥林嫂此时选择开启了另一重对话,她回到了自己的罪上,其最深重、最纠结莫过于儿子阿毛的灾难事故和贺老六的伤殁事件。于是就有了被无数次阐发过并被奉为经典的如下对话: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对于魂灵的有无,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样回答她好呢?我在极短期的踌躇中,想,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却疑惑了,——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为她起见,不如说有罢。

“也许有罢,——我想。”我于是吞吞吐吐的说。

“那么,也就有地狱了?”

……

“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

对于这段对话,自小说发表以来,各个时期的众多研究者们表现出的敏感和兴趣自不待言,总而言之,无非三点:一是祥林嫂是一个极具现代意识,且最具反抗意识的觉醒者,她对不彻底的启蒙者“我”进行拷问;二是祥林嫂所提问题本身的悖论性给“我”带来人生困境,映照出作为新知识人的“我”的生命困境,进而导向时代的困境;三是肯认祥林嫂发问引出了巨大的生命力度和精神价值。上述说法各说有理,活脱脱地塑造出一个极具现代意识的祥林嫂。*如彭小燕在《“虚无”四重奏——重读〈祝福〉》(《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年第1期)一文中认为:“凭藉此问,那个被命运击垮了的祥林嫂,又试图重新站在鲁镇的世界之上,她分明地越过了鲁镇的所有人,无视了鲁四老爷及其家威的存在,敢于将她的问题呈现给一个‘识字的’‘见识得多’的‘出门人’,祥林嫂这究竟在干什么呢?怀疑!!祥林嫂对鲁镇世界的怀疑,悍然诞生了!!在她的心眼里,曾经不可不听从的鲁镇世界的威严秩序已经断然松动了,她显然地希望着一个识字的出门人给她某种不同于鲁镇规则的说法!!祥林嫂的精神世界终于第一次发出了剧烈的独立的呐喊:这鲁镇的种种规则是铁定的吗?凭什么这些规则让我的生活如此的多难呢!我不曾有意地跟任何人过不去啊……这可谓响彻在鲁镇上空的最有力的人的声音、人的愿望!祥林嫂生命的力度在这里再一次爆发,抵达了她所能够抵达的最远处——我以为。”这种解读恨不能为祥林嫂代言立传,且想象、虚构过于明显,而且几乎失去了分寸,显得尤其肆意放纵。但这样的解读却大有市场,也符合鲁迅被人为无限拔高的研究历史与现状。另,李丽琴的论文《祥林嫂的“疑惑”与鲁迅的终极之思》(《鲁迅研究月刊》2014年第2期)指出“作为一个精神性存在,祥林嫂的种种困境以及她对于灵魂有无问题的‘疑惑’,其实已经超越阶级、制度和偶然事件等一时一地的限定,而在人的存在的层面上使得这些问题具有了更深的普遍意义。”这段论述更注重鲁迅文学思想的超越性,但作家创作的“可贵之处不在于超越于具体的时代内容,而在于其忠实甚至于受制于时代的部分”(高远东《现代如何拿来》,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47页),祥林嫂的“疑惑”体现出她对鲁镇世界“道与理”的整体不信任,但客观上却加重了其人生绝望与虚无的程度。而事实果真如此么?祥林嫂也果真作如是思考?

当此之时,身经捐门槛事件的祥林嫂开始对周围的人和鲁镇社会的秩序产生质疑,也质疑鲁镇人“照例相信鬼”这一事实。于祥林嫂言,她既已意识到无法洗刷耻辱,更不奢望摆脱罪孽,她追问“魂灵”的有无,不是希望其无,而是希望其有,“魂灵”应该“照例”存在,这正是祥林嫂很快将“魂灵”*祥林嫂对“魂灵”有无问题的追问实在被赋予了太多的高义,如:“鲁迅在自己的作品中不断思考的魂灵有无的问题,显露了他自己和他所属时代的终极之思,表达了处于冲突中的人的生存困境。尽管答案或许在别处,但这一表达本身所显示的鲁迅对于人的实存问题的承认与接受,已构成存在论意义上的反抗与超越。”(参见李丽琴的论文《祥林嫂的“疑惑”与鲁迅的终极之思》)依笔者之叙述,祥林嫂追问“魂灵”包括“地狱”有无,其关键都是为了引出(确证)最后一问。而仅仅由关于“魂灵”的追问断章取义地得出鲁迅的“反抗与超越”,非常流行于当下但实在难以成立,且有人为拔高祥林嫂追问的意义之嫌,对鲁迅的文学思想本身也是一种遮蔽,这恰是文学研究中平常心缺失之弊。有无的话题转至“地狱”有无话题的原因,只有在“魂灵”存在的前提下方可谈到“地狱”存在的问题,而最后一问“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其实不是发问,而是确认。也就是说,祥林嫂对鲁镇的一切都可以怀疑,但不能对“魂灵”以至“地狱”的有无怀疑,这是祥林嫂选择赴死的惟一精神支柱。[3]此时的祥林嫂需要“地狱”,要一个生命延续和全家人能够团聚的空间,只有“地狱”存在,她和她念念在兹的阿毛,还有贺老六才有“见面”团聚的可能。而这再“见面”和团聚的想法仍可看作是一个真性情且有感情浓度的祥林嫂赎罪意志的延续,所以祥林嫂赴死的动力毫无疑问仍在于赎罪、减罪。*或也包含另一层内容,祥林嫂第一次向四婶讲述阿毛的事故时说“(阿毛)手上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在后来讲述时变为“可怜他手里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可怜他”体现着祥林嫂日夜回忆和忏悔时的情感存续,“可怜”一词有母爱、有悔恨、有自责,此时的祥林嫂抱悔交集,补偿这个“可怜”的阿毛近似幻觉。当祥林嫂赴死时,这种幻觉便产生了真实感。于祥林嫂而言,这段对话的最重心在于死后一家人的团聚上,但“我”的“说不清”使祥林嫂的期望全然落空,她必定在生命最后时刻全然陷入人生的绝望与虚无之中,所以祥林嫂不仅仅“是带着‘魂灵有无’的疑惑死去的”,而是精神家园与人类家园的终极梦之破碎,即就隔世“团圆”的卑微追求都变得遥不可及,这是祥林嫂生命中遭受的最沉重打击之一,也是终极绝望的真正由来。因此,“那位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百无聊赖的祥林嫂……最终关切的,是自己的存在及意义问题”以及“她的关切对象已经超越了限定自己生存条件的衣食住行等初级关切的问题,而是维护自己的存在、并赋予自己的存在以意义的终极关切”的推断就有失公允,想象成分居多,人为拔高的力度过大,赋加的意义过于明显,可谓高而不明。从始至终,祥林嫂的关注点并不在于一己之感受或自身存在的意义问题,小说的叙述实在难觅她对“存在的意义”的探求过程,所谓大多数的高义无非为后来者所强加而已。作为一介农妇,更关注的是儿子、丈夫死境之惨以及自身的生存维系问题,祥林嫂的唠叨、焦虑在于释放自己的精神重压并谋求赎罪,捐门槛是为雪耻,即使与“我”对话之际即将面临死亡,祥林嫂都没有表现出相应的畏惧,而是担心死后一家人不能团圆。

从中外文学的对比叙事来看,祥林嫂的生命历程客观上体现了宗教离场之后的人生样式,在“失去了宗教那自我净化的过滤系统”之后,祥林嫂无法挣脱和克服存于己身的罪与耻。进一步看,祥林嫂的生命遭际虽不能印证“作者在人类自身和人的生存活动中探寻宗教存在的合法性问题的思考”[4]的主体论推想,但祥林嫂之死的确和中国社会宗教般净化体验的缺位大有关联。因此,除却外部机制,祥林嫂的悲剧可说是其自身具有存在主义式的人生抉择(客观而言如此,可祥林嫂并没有做出相应的存在主义之思,这是当前的研究应引以为戒的),就此而言,祥林嫂的选择和西方之“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有同有异,同者均为担当,西方世界更看重普世价值,而祥林嫂只为与儿子阿毛、丈夫贺老六之间的罪耻交融赴死。这是祥林嫂人生最大的隐秘心思。

三、死不易,生亦更难

在祥林嫂与鲁镇的“归来—离去—归来”式生命进程中,祥林嫂对自己人生命运由逆来顺受到二进鲁镇时的逐渐发声,既可看出祥林嫂逐渐复苏的人性本能,也可看出其面对灾难时的克服努力,“罪与罚”的自惩行为成为更内在、更本质也更不易察觉的机制。“《祝福》是农妇祥林嫂的悲剧,她被封建和迷信逼入死路。鲁迅与其他作家不同,他不明写这两种传统罪恶之可怕,而凭祥林嫂自己的真实信仰来刻画她的一生,而这种信仰和任何比它更高明的哲学和宗教一样,明显地制定它的行为规律和人生观。”[5]正如夏志清所言,在《祝福》中,祥林嫂的行为及生命轨迹已部分地脱离了叙述者的操控,更多地呈现出以“自己的真实信仰”为基点的主动性较强的故事推进法。只可惜夏氏这一中肯的判断极少有人察觉并呼应,更未引发后来者对《祝福》及祥林嫂形象的精当分析。

《祝福》作于1924年,1925年前后的鲁迅其实在持续地思考着忏悔这个文学母题,在稍后的小说《伤逝》《弟兄》,散文《风筝》中有着直接陈述和明显体现,*查中国知网,有数百篇文章程度不同地涉及到鲁迅创作的这个主题。有关《伤逝》的忏悔主题分析也可参见刘禾的专著《跨语际实践》(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六章“忏悔之音”一节;有关《风筝》的忏悔主题可参见钱理群的专著《与鲁迅相遇—北大演讲录之二》(三联书店2002年版)等。但由于鲁迅思想的复杂性等因素,这个主题在《祝福》中显然不易察觉。“罪可以通过忏悔来洗刷,耻却不能。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说,现在的文学努力哪怕在心里想想也是罪过。因为失去了宗教那自我净化的过滤系统,罪就变成了无法消化的,坚硬的耻。”*卢冶《芥川龙之介与“文学侦探”》,《读书》2014年第2期。对有关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罪与罚”主题上对鲁迅文学创作产生的影响分析可参见刘再复、林岗的专著《罪与文学》(中信出版社2011年版),不过此题确为不易之论,刘、林著并没有很好地解决这个问题。二进鲁镇的祥林嫂深陷无法祛除的罪与耻之中,且罪与耻并未随时间推移岁月流转而逐渐淡化,反而因其无法祛除的强烈附着性逼促着祥林嫂最终走向人生的不归路。

历史地看,每逢战乱、瘟疫、地震、饥荒等大规模灾害发生时期,生者往往比逝者承载着更多的灾痛,灾难过后,生者未必有多么轻松,活着有时候比死更难。更绝无疑问的是,在祥林嫂身上,作为一介农妇,她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她却知道担当,知道赎罪,知道家庭妇女的责任,也更明白自己是个失责的女人。正可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祥林嫂之失责够不着“孽”,但细细想来,其实她的生命历程实乃这句古语的最好注解。同时,中国文学传统不乏巨大的人文关怀内容,对弱者的同情始终是文学的正题。对祥林嫂我们既要认识到其灾难命运委实来自于自身,她也因此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另一方面,对这样一个悲剧人物,我们更要给予足够的同情和理解,仅此,我们的文学教育才能做到拯救苦难、弘扬正气,真正负载起民族的良知。在对祥林嫂悲剧命运的结构上,鲁迅没有放过鲁镇这个大环境和其中的每个人,“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成为经典的符号化意象。这是祥林嫂的现代之处,也是鲁迅的现代之处。

参考文献:

[1]刘再复,林岗.罪与文学[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1:223.

[2]彭小燕.“虚无”四重奏——重读《祝福》[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1).

[3]袁国兴.祥林嫂和子君的“隐性自杀”探微[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3).

[4]李丽琴.祥林嫂的“疑惑”与鲁迅的终极之思[J].鲁迅研究月刊,2014(2).

[5]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30.

(责任编辑:毕光明)

Another Interpretation of New Year’s Sacrifice

CHENG Xiao-qiang

(SchoolofLiteratureandJournalism,BaojiUniversityofArtsandSciences,Baoji721013,China)

Abstract:Apart from exterior factors such as the overall context of old moral codes, Lu Town, feudalistic superstition and numerous “lookers-on”, the tragedy of Sister Xianglin can also be attributable to other causes. Given the indirect link between the death of both He Laolu and Ah Mao with her dereliction of duty, Sister Xianglin was afflicted with an acute sense of guilt and was even unable to confess and redeem her guilt due to the actual milieu of Lu Town and the social mechanism at that time. Above all, Sister Xianglin’s rape by He Laolu turned into an inextricable disgrace in her life, thus leading her to her ultimate self-punishment. As shown in the conversation between Sister Xianglin and “I”, it was her wish that there were such things as “the soul” and “the hell” so that she could reunite with her family and continue atoning for her crime. The characterization of the image of Sister Xianglin who was constantly striving to break through the then living environment and airing her view and filled with the awareness of responsibility is demonstrative of Lu Xun′s modern consciousness.

Key words:“crime and punishment”; New Year’s Sacrifice; Sister Xianglin; confession

中图分类号:I2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5310(2015)-11-0037-06

作者简介:程小强(1982-),男,甘肃镇原人,文学博士,宝鸡文理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5-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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