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难、救赎:析《宠儿》的《圣经》母题

2015-04-02 16:10史敏
关键词:塞丝宠儿母题

史敏

(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广东广州510665)

受难、救赎:析《宠儿》的《圣经》母题

史敏

(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广东广州510665)

《宠儿》是诺贝尔获奖作家莫里森的代表作,国内外研究大多围绕种族、性别和文化等关键词展开,从圣经母题的角度进行的研究十分鲜见。《圣经》是犹太教和基督教的宗教经典,是西方文化的重要源泉,对莫里森创作的影响十分深远。对《宠儿》文学创作思想和艺术特色作全方位的探讨和阐释,有益于补充《宠儿》的研究视角。

《宠儿》;《圣经》;母题;受难;救赎

《宠儿》(Beloved,1987)作为诺贝尔获奖作家莫里森(Toni Morrison,1931-)的代表作被国内外学者广泛热议,讨论的视角虽然多样,但是大多围绕种族、性别和文化等关键词展开,从圣经母题的角度进行的研究十分鲜见①。《圣经》是犹太教和基督教的宗教经典,是西方文化的重要源泉,对西方作家创作的影响十分深远。莫里森和查尔斯·鲁亚斯(Charles Ruas)谈到《圣经》对其创作的影响时说:“从前,《圣经》不只是我读物的一部分,而且是我生活的一部分”。[1]莫里森的小说《所罗门之歌》(Song of Solomon,1977)、《天堂》(Paradise,1998)和《慈悲》(A Mercy,2008)的标题均直接来源于《圣经》;《秀拉》(Sula,1973)、《爱》(Love,2003)和《家园》(Home,2012)等作品的主题和《圣经》中的基督教思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不研究其作品中的《圣经》现象,就不能对其文学创作思想和艺术特色作全方位的探讨和中肯透彻的阐释。《宠儿》作为其代表作也概莫能外。《宠儿》的扉页上有两处题记,一是:六千万,甚至更多,说明死于奴隶制的黑人数量之巨。二是:那本来不是我的子民,我要称为我的子民;那本来不是我的宠儿,我要称她为宠儿。题记二来源于《罗马书》第9章25节。《罗马书》是耶稣的门徒保罗(Paul)的书信和语录。上帝原本只是拣选了犹太人作为自己的子民,和他们立约传福音。但是后来上帝派遣自己的爱子耶稣来到人间,拯救人类,向所有的人传福音,信者“因信称义”,成为上帝的子民和宠儿,因此可以被救赎②(《罗马书》,3:21)。犹太人在埃及作为奴隶的历史以及早期基督徒多为奴隶的史实使黑人民族感同身受,非常认同基督教,认为自己是上帝的子民。已故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历史学教授劳伦斯·莱文(Lawrence W.Levine,1933-2006)指出:“黑人奴隶歌曲里持续不断吟唱的意象就是‘上帝的子民’,‘我们是上帝的子民’,‘我们是主的子民’”[2]。题记二奠定了《宠儿》这部小说的圣经母题基调。

“母题”是英文“motif”的英译,20世纪20年代胡适先生首先对其进行了介绍,将之译作“母题”,并在其文章《歌谣的比较研究法的一个例》中第一次使用[3]。80年代以来“母题”一词频繁出现在学术界的理论话语中,但是由于其与主题、意象和原型等概念之间有诸多异同,很容易混淆,需要一个清晰的界定。母题是具体直观的叙事单位,主题是抽象的、需经过读者提炼的意蕴。不同的母题,可以表现同一个主题。意象指的是“表意之象”,具有象征意义,但并非每个母题都有象征意义。母题是文艺学概念,指具体的文学人物、情节或情境;原型是心理学概念,由瑞士心理学家荣格(Carl Gustav Jung,1875-1961)首先使用,概括一种集体无意识的心理倾向③。本文采用美国民俗学家汤普森(Stith Thompson,1885-1970)的定义,“一个母题是一个故事中最小的,能够持续在传统中的成分。要如此它就必须具有某种不寻常的和动人的力量。绝大多数母题分为三类。其一是一个故事中的角色——众神,或非凡的动物,或巫婆、妖魔、神仙之类的生灵,要么甚至是传统的人物角色,如像受人怜爱的最年幼的孩子,或残忍的后母。第二类母题涉及情节的某种背景——魔术器物,不寻常的习俗,奇特的信仰,如此等等。第三类母题是那些单一的事件——它们囊括了绝大多数母题[4]。总之,母题是在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一种较小的文学因素。《宠儿》中的角色、情节和事件均在《圣经》中有相应的母题与之对应,莫氏在使用圣经母题方面构思精巧并且极具深意。本文从小说的人物地点设定,主要线索的开拓发展和《圣经》的核心思想“爱人如己”的主题表现等方面来阐述《宠儿》的圣经母题。

一、人物地点命名的《圣经》源泉

《宠儿》的女主人公塞丝(sethe)的名字来源于亚当和夏娃的第三个儿子塞特(seth)。Sethe是seth的变体,莫里森巧妙地用塞丝来表征一位女性塞特的名字,同时具有塞特的性格特征。亚当(Adam)和夏娃(Eve)的大儿子该隐(Cain)嫉妒弟弟亚伯(A-bel)而杀了他,因为上帝更喜欢亚伯的祭品。上帝诅咒该隐“必流离飘荡在地上”(《创世纪》,4:12)。作为补偿,上帝在亚当130岁时给了他第三个儿子塞特,代替亚伯。根据《英语文学里的圣经传统词典》(A Dictionary of Biblical Tradition in English Literature,1992)中seth(塞特)词条解释,Seth不仅有“种子”(seed)、“植物”(plant)的意思,而且还有“复活”(resurrection)的意思,“塞特和他的儿子们是天堂之城的奠基者”[5]。塞丝身上暗合了赛特的很多特征,她从“甜蜜之家”(sweet home)逃离时,身怀生命的“种子”丹芙,身上背着一棵“植物”(被奴隶主打得皮开肉绽的后背像一棵樱桃树),后来在124号等候“复活”的女儿——宠儿,最后融入辛辛那提黑人社区,和保罗一起尝试新的自由生活。

《宠儿》的男主人公保罗·D(Paul·D)的名字来源于耶稣的使徒保罗(Paul)。保罗出生在小亚细亚的古国西里西亚的大数(Tarsus in Cilicia),是雅各十二支后代中本杰明一支的后裔,是坚定信仰犹太教的法利赛人,同时他也是罗马人,为了维护犹太教的信仰而四处追捕刚刚兴起的基督徒。在一次前往大马士革追捕基督徒的行动中,耶稣基督让其失明三天然后复明,保罗被神迹感动皈依基督教,从一个迫害基督徒的狂热犹太教分子转变为虔诚的基督使徒,并且成为向非犹太人(外帮人)传福音的宣教士。保罗认为福音传播应该超越种族、性别和阶级,而且他强调所有的基督徒都是平等的,“你们受洗归入基督的都是披戴基督了。并不分犹太人、希腊人,自主的、为奴的,或男或女,因为你们在基督耶稣里,都成为一了”(《加拉太书》,3:27-28)。保罗是基督教能够成为世界性宗教的最大功臣。他的足迹遍布小亚细亚,历经艰险,甚至被捕入狱,最后为传教献身。保罗·D作为“甜蜜之家”幸存的最后一名男性黑奴被关地下监狱,幸遇洪水逃生,从南往北,历经千难万险,最终得以逃脱,18年后找到塞丝。在塞丝因为宠儿的消失而负罪自责,难以自拔以致准备放弃生命的时候,保罗·D给她送去救赎的启示,他告诉塞丝自由的含义是拥有自我(self-ownership),他对塞丝说:“你自己才是最宝贵的,塞丝。你才是呢”(Morrison,2004:322)④。在保罗·D的鼓励下,塞丝认清了自我的价值,与保罗·D一起尝试像西克索和“三十英里女子”之间的更加成熟的精神互爱,并且重新回归社区,开始新的生活。保罗·D真正给塞丝带来了福音,他使塞丝认识到爱的意义是相互理解,相互扶持,而不是相互占有。

帮助塞丝渡过俄亥俄河,奔向自由的斯坦普·沛德(Stamp Paid)是书中一位重要的人物,堪称黑人社区的教父。斯坦普·沛德的本名是约书亚(Joshua),妻子名叫瓦施蒂(Vashti)。《圣经》中,约书亚是以色列人的军事领袖,他继承摩西(Moses)的事业,率领以色列人攻城略地,最后带领他们到了上帝的应许之地(Promising Land)迦南(Canaan)。瓦施蒂是公元5世纪一个波斯国王的妻子,因为拒绝国王酒醉后让她在众人面前展示美貌而被勒令离婚,是个性情刚烈的女子。《宠儿》中的约书亚不堪忍受妻子瓦施蒂被奴隶主长期霸占而逃走,逃到自由州后自己改名斯坦普·沛德,意思是邮资已付,他自由的代价是他妻子的生命,因为瓦施蒂被性侵她的奴隶主折磨致死。斯坦普·沛德放弃了原名约书亚,认为连自己的妻子都不能保护的黑奴和以色列的军事将领实在相去甚远。获得自由以后,斯坦普·沛德致力于帮助黑人逃离蓄奴州,是地下铁路的重要成员,几乎辛辛那提社区的所有黑人都获得过他的帮助,他可以不用敲门就进入任何一户黑人的家,是124号的常客,成为社区的精神领袖。

《宠儿》分为三部,每一部都是以数字124开头。“124恶意充斥”(3),“124喧闹不堪”(199),“124寂静无声”(281)。124是指塞丝的婆婆贝比·萨格斯在辛辛那提的住所——蓝石街124号,是获得短暂自由的塞丝一家的团聚之地。莫里森在谈到房子的命名时说:“……我是有特别的用意,用数字来替代英文名字给这所房子以身份……这是很多种植园命名房子的方式……用数字而不是用形容词暗示它的舒适、宏伟……只有数字门牌号来标志房子的地址……我决定冒风险……让读者在阅读一段时间后才能判断出124是一座房子的门牌号”。[6]

塞丝在124号过了28天幸福的生活。“它是一所生机勃勃、热闹非凡的房子,圣贝比·萨格斯在那里爱、告诫、供养、惩戒和安慰他人。……那里,灯火彻夜通明。陌生人在那里歇脚的时候,孩子们试着他们的鞋子。口信留在那里,因为等待口信的人不久就会到访”。124号是辛辛那提黑人社区的中心,在这里,塞丝第一次感受到自我,品尝到自由的意义。“塞丝度过了二十八天……的非奴隶生活。……是痊愈、轻松和真心交谈的日子,是交朋会友的日子:她知道了四五十个其他黑人的名字……一个人教了她字母表;另一个教她做针线。大家一起教她体会黎明时醒来并决定这一天干些什么的滋味。……一点一点地,在124号……她赢得了自我。解放自我是一回事,赢得那个解放了的自我的所有权却是另一回事”。

124的门牌号码暗合《圣经·诗篇》124篇,124篇叙述的以色列人出埃及的故事成为124号女主人公塞丝逃亡故事的母题。124篇是大卫王所写的一首颂歌,全文如下:

以色列人要说,若不是耶和华帮助我们,若不是耶和华帮助我们,当人起来攻击我们,向我们发怒的时候,就把我们活活地吞了。那时,波涛必漫过我们,河水必淹没我们,狂傲的水必淹没我们。耶和华是应当称颂的,他没有把我们当野食交给他们吞吃。我们好像雀鸟,从捕鸟人的网罗里逃脱;网罗破裂,我们逃脱了。我们得帮助,是在乎倚靠造天地之耶和华的名(《诗篇》,124)。

以色列人在上帝的指引下,在领袖摩西的带领下出埃及,越红海,逃离追杀,摆脱奴隶身份,最终到达迦南,获得渴望已久的自由。以色列人在逃亡的路上被红海挡住去路,埃及的追兵即至,上帝让摩西用拐杖击打红海之水,海水即刻分开,出现一条陆路,待犹太人通过之后,红海之水又闭合了,淹死了所有的埃及追兵。

塞丝从为奴的“甜蜜之家”(对应埃及)逃亡至一处荒郊野岭,遇到白人女孩艾米·丹芙(对应摩西)。艾米说:“感谢上帝吧,我打这儿路过了,所以你不用死在杂草丛里了”。当她们被俄亥俄河(对应红海)挡住去路,艾米告诉塞丝:“你可以走了,耶稣瞧着你呢”。因为她发现“有一整条船可以偷(对应海水分开现出的陆路),……这条船有一支桨(对应摩西拐杖)。……那朝着数百英里外的密西西比河奔流而去的河水,注定要被一条逆流而上的废弃小船的船桨划开了”。塞丝刚上小船就要生产,婴儿卡住了,脸朝上,差点被妈妈的血淹没,暗合了以色列人在逃亡途中差点被红海淹没。正如124篇最后一句所言:“我们得帮助,是在乎倚靠造天地之耶和华的名”。在耶和华的帮助下,塞丝和以色列人均顺利逃到心中的自由之地。

二、受难与替罪羊母题

耶稣受难的事件发生在公元1世纪,他在逾越节被犹大出卖,被彼拉多判处鞭刑,最后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基督徒相信耶稣是神的儿子,是弥赛亚,靠着耶稣在十字架上受难的救恩,信徒们可以从罪的裹挟中挣脱,获得心灵的自由,从而与上帝一起获得永生。《圣经》中将人的自由视为神的恩典,耶稣的使徒保罗认为,自由意味着人类依靠基督从“捆绑”和束缚他们的各种势力中解放出来。“因为知道我们的旧人和他同钉十字架,使罪身灭绝,叫我们不再作罪的奴仆。因为已死的人是脱离了罪,我们若是与基督同死,就信必与他同活。因为知道基督既从死里复活,就不再死,死也不再作他的主了。他死是向罪死了,只有一次;他活是向神活着”。(《罗马书》,6:6-10)

塞丝在124号度过了28天自由幸福的生活,但是奴隶主追踪而至。塞丝“像雀鸟一样”,试图“从捕鸟人的网罗里逃脱”(《诗篇》,124)。“她就飞起来。收拾起她创造出的每一个生命,她所有宝贵、优秀和美丽的部分,拎着、推着、拽着他们穿过幔帐,出去,走开,到没人能伤害他们的地方去。到那里去。远离这个地方,去那个他们能获得安全的地方”。猎奴者赶到时,宠儿已经被弑,两个男孩倒在血泊中。奴隶主看到塞丝近乎疯狂,认为这些人抓回去也没用了,就放弃他们离开了。“网罗破裂,我们逃脱了”(《诗篇》,124)。塞丝认为与其让孩子们重回罪恶之家,不如让他们“向罪而死”,到“那一边”(the other side)去获得灵魂的自由。不自由,毋宁死。塞丝手刃爱女,使“罪身灭绝”,从而获得精神上的永生。宠儿的受难拯救了母亲、哥哥和妹妹,赎回了他们的自由。上帝让爱子耶稣上十字架受难,用耶稣的宝血覆盖人类的罪恶,为人类赎罪,充当其替罪羊,从而将人类从罪中拯救出来。人类的罪始于亚当和夏娃偷食禁果,基督教称为“原罪”(original sin)。耶稣死后第3天复活,继续在人间传教40天,最后升天回到上帝身边,完成其在人间的使命。莫里森笔下的宠儿死后18年从水里复活,回到塞丝的身边,促使离群索居的母女二人最后重新回到黑人社区的怀抱,重回正常的生活。

替罪羊又称“代罪羔羊”,原指犹太教信徒于赎罪日时,按《利末记》记载的仪式将羔羊献给上帝,作为赎罪祭。现普遍意指在某错误事件上,替代犯过者承受责任、受罪受罚的无辜人,即替罪者。替罪羊象征耶稣基督。施洗约翰看到耶稣来到他那里,就说:“看哪,神的羔羊,除去(或作‘背负’)世人罪孽的。”(《约翰福音》,1:29)

辛辛那提社区的黑人在奴隶主来抓塞丝一家时没有给她们通风报信,对宠儿的死负有很大的责任,甚至可以说背叛了自己的黑人同胞。塞丝杀婴后,带着刚出世的丹芙入狱坐牢,黑人妇女们也没有按惯例唱歌为她送行。社区的“牧师”圣贝比·萨格斯放弃她所热爱的生活和讲道,怀着对社区的失望和对上帝的质疑抑郁而死。后来,塞丝的两个儿子不堪家里闹鬼而离家出走了,124号只剩下塞丝和小女儿丹芙一起生活,而且不断受到怨毒的鬼魂的打扰。从此,社区的黑人再也没有进过124号。塞丝牺牲了自己幸福的生活,作了黑人社区的替罪羊。就像耶稣在最后的晚餐上说的:“看哪,那卖我之人的手与我一同在桌子上。”(《路加福音》,22:21)塞丝作为黑人社区的替罪羊暗合耶稣为人类赎罪,背上十字架充当替罪羊的母题。塞丝挨打后,背上留下的疤痕酷似一株苦樱桃树,对应耶稣为了人类的罪所背负的十字架。

保罗·D的到来给孤立于社区之外的塞丝带来新生活的渴望,但是丹芙认为保罗·D赶走了宠儿的鬼魂,抢走了妈妈对她的爱,对保罗·D表现很不友好。塞丝替丹芙向他道歉,保罗·D拒绝她的道歉:“你不能替别人道歉。得让她来说”。对于塞丝的解释他几次用“耶稣啊”来回应,质疑塞丝自以为是地承担丹芙过错的替罪羊行为。

塞丝手刃爱女(Beloved daughter)宠儿,为其他的孩子换回了自由,如犹太人在逾越节杀死羔羊,用它们的血挽回了犹太孩子们的命;又如上帝牺牲爱子(Beloved Son),将人类从罪恶里拯救出来。宠儿和耶稣一样成为替罪的羔羊。被割喉的宠儿到了“那一边”,和死在“中间通道”(Middle Passage)蓄奴船上的黑人一样,成为白人奴隶主对奴隶所犯下的罪恶的替罪羊。宠儿同时也背负着被黑人社区遗忘的创伤历史,为此,莫里森让宠儿复活,让她回到蓝石街124号,回到辛辛那提的黑人社区,“让(宠儿复活)……成为真实的人,目的是让历史成为可能,让记忆能够重现”[1](P249)。虽然黑人和白人都试图忘记创伤的历史,继续若无其事地生活,但是那些往事从未如烟,那些旧梦从未走远,遗忘本身也是一种罪恶。复活的宠儿警示白人不要忘记他们过去的罪恶,提醒黑人对于自身民族不能言说的创伤的记忆和传承。她象征着被集体遗忘的美国黑奴,是题记一中六千万里的一员。

三、圣餐和救赎母题

莫里森和托马斯·莱克尔(Thomas LeClair)谈起自己创作时说:“小说应该识别有用的或没有用的过去历史,应该(为读者)提供营养”[1](P121),好的小说像圣餐一样为读者提供精神食粮。在《宠儿》中,塞丝和丹芙给宠儿讲过去的故事,“这成为一种喂养她的东西”(69)。讲故事和听故事既是莫里森作品中人物之间的关系,也是莫里森和读者之间的关系。莫里森通过宠儿这个被遗忘的黑奴的故事,讲述了黑人在美国作为奴隶的屈辱历史,正如《出埃及记》中,以色列人逾越节晚餐吃无酵饼的故事,讲述了圣餐仪式的起源。

以色列人在出埃及的前一天晚上,宰杀羔羊,将血涂在门楣和门框上,因为那夜耶和华会巡行埃及地,把埃及地一切头生的,无论是人是牲畜,都击杀了,但是他会越过这些涂血的以色列人家庭,令灾殃不会降临到他们身上(《出埃及记》,12:12-13)。因为逃亡时间紧迫,以色列人按上帝的指示只能吃没有发酵的饼。为了纪念逃亡成功,获得自由,以色列人创立了逾越节,又称无酵节、除酵节。《圣经》中记载耶稣基督在被钉十字架的前一天晚上,与十二门徒共进逾越节晚餐,也称“最后的晚餐”(The Last Sup-per)。耶稣接过杯(杯中是葡萄汁)来,祝谢了,说:“你们拿着这个,大家分着喝”。他说:“这杯是用我血所立的新约,是为你们流出来的”。又拿起饼来,祝谢了,就掰开,递给他们,说:“这是我的身体,为你们舍的,你们也应当如此行,为的是纪念我”(《路加福音》,22:17-21)。圣餐是基督徒的重要礼仪,圣餐的救赎作用在《圣经》中有明确的记载:“吃我肉喝我血的人就有永生,在末日我要叫他复活。……吃我肉喝我血的人常在我里面,我也常在他里面。……这就是从天上降下来的粮。吃这粮的人,就永远活着。”(《约翰福音》,6:54-58)许多基督教堂在每月第一个礼拜日的敬拜时,给信徒们准备碎面包和葡萄汁,称为“圣餐仪式”,寓意吃了耶稣的肉,喝了耶稣的血,可以得到神的救赎,和他一样获得永生。

塞丝杀婴以后,“将一个血淋淋的奶头塞进婴儿的嘴里……于是丹芙就着姐姐的血喝了妈妈的奶”,“贝比奶奶告诉我……我不该怕那个鬼魂。它不会伤害我,因为太太喂我的时候我尝过它的血”。像吃了圣餐的基督徒可以得到耶稣的救赎一样,喝了姐姐血的丹芙也获得了宠儿的救赎,不仅奴隶主放弃抓她回去,就是后来和妈妈一起坐牢,监狱的耗子也不咬她,最后她还走出家门,求助社区,成为全家的拯救者。

保罗·D也是圣餐的分享和受益者。保罗·D在逃往北方的途中,常常饿得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吃。他甚至“在鲜花盛开的梅树下咬穿一只鸽子的胸脯,鸽子的心还没有停止跳动”。《圣经》中鸽子常常代表耶稣或者圣灵,是和平和自由的使者。“耶稣受了洗,随即从水里上来。天突然为他开了,他就看见神的灵仿佛鸽子降下,落在他身上。”(《约翰福音》,3:16)鸽子作为“赎罪祭”(sin offerings),(《利未记》,12:6)一直被信徒用来献给上帝耶和华。食用了鸽肉,保罗·D内化了鸽子自由和温柔的天性,“他的举止中有某种神圣的东西”,“她看着他,……看着他期待的眼睛,然后看到了……那种神圣的东西,这使他成为……能让女人们哭泣的男人。因为跟他在一起,她们就会哭,……并且向他倾诉只有她们彼此间才说的事情”。像使徒保罗拯救外邦人一样,保罗·D被赋予拯救塞丝的使命。保罗·D和塞丝具有同样的肉体和心理创伤,他是孤绝于社区的塞丝精神上的朋友。他对塞丝说:“我和你,我们拥有的昨天比谁都多。我们需要一种明天”。

塞丝在到达124号20天之后,斯坦普·沛德拎来两桶黑莓来看她和婴儿。贝比·萨格斯为了感谢斯坦普的爱心和上帝的仁慈,用黑莓做了20个饼,再加上鸡、鱼和草莓酒,喂饱了90个黑人同胞,这场饕餮大餐堪比耶稣用5个饼,两条鱼给五千人吃饱的场景(《路加福音》,9:10-17)。

深受奴隶制奴役之苦的贝比像上帝一样爱自己的黑人同胞,被他们称为“圣贝比·萨格斯”,她“又出主意;又传口信;治病人,藏逃犯,爱,做饭,做饭,爱,布道,唱歌,跳舞,还热爱每一个人,就好像那是她独有的职业。”每逢周六的下午,贝比在“林间空地”上组织社区活动,这并不是一场传统的教会敬拜,“她不是向人们说教或者布道——坚持认为自己不配——她召唤(powerful Call),而听者聆听”。社区黑人围成圈,聆听贝比的召唤,然后跳起舞来应答她。这种舞蹈叫“圆舞”(ring shouts),来源于西非,舞者舞时围圈呼叫,用脚跺地打节拍。召唤与应答(call and response)“起源于奴隶制,一个奴隶通过口头呼喊,其他人应答的形式来调动参与者的活力……非裔美国人的宗教依赖这种模式举行各种仪式,一个成功的组织者可以通过这种模式,增加黑人之间的凝聚力”。[7]贝比号召大家爱自己的肉体,那被奴隶主践踏得体无完肤的身体,她召唤大家哭泣、欢笑,用哭泣来宣泄被压抑的情绪,释放被尘封的记忆;用欢笑来感谢上帝的恩典,庆贺自己的新生。“林中空地”成为黑人们集体疗治心理创伤的场所,赛丝后来常常去“林中空地”缅怀圣贝比·萨格斯,这位黑人社区的长者和智者。

塞丝坚持认为自己的到来是贝比崩溃的原因,充满了负罪感,带着对贝比和宠儿的双重愧疚,她生活在无尽的悔恨和懊恼之中。幸存者的负罪感和创伤记忆会给黑人们现在的生活带来负面影响。“幸存者的负罪感和责任感是不理性的,……幸存者对死者并不负有特别的责任或义务,因为这种责任是极端不正常并且及其沉重的”。[8]这种沉重感甚至给黑人社区带来了巨大的负担,黑人们埋怨塞丝过于高傲,头抬得太高,背挺得太直,将自己和社区隔绝起来,不肯求助社区的帮助。最终,在艾拉的带领下,黑人社区凝聚起来,30名妇女集体祈祷,齐声歌唱,驱逐入侵的宠儿,将她送回那一边,拯救了塞丝,也将社区从对贝比一家的背叛和负罪感之中救赎出来,为社区带来新生的力量。聚集在124门口齐声唱歌为塞丝驱鬼的妇女们正如大卫弹起竖琴,为扫罗驱除邪灵(《撒母耳记上》,16:16)。

耶稣献身于十字架上,把人类从无边的罪恶中救赎出来,表现出上帝对人类充满了仁慈、怜悯与爱。宠儿的消失象征社区从过去的罪中豁免了。艾拉认为塞丝让过去的罪占据了现在的生活是不对的,她说:“未来是黄昏,过去本该留在身后,如果它不肯留在身后,那么,你只好把它踢出去”。社区的团结一致使塞丝获得救赎,也把社区自身从不和中解救了出来,凝聚起来,拥有了实现《诗篇》124篇中大卫王所歌颂的自由生活的希望。

四、结语

耶和华说:“不可在民中往来搬弄是非,也不可与邻舍为敌,置之于死;不可报仇,也不可埋怨你本国的子民,却要爱人如己。”(《利未记》,19:16,18)“在历史上,共同的种族经验和命运要求黑人在白人统治面前互相支持和彼此依赖”[9],黑人社区一直是莫里森称颂的凝聚黑人民族的力量,她认为“社区之外没有生活可言,黑人不应该选择脱离社区的生活”[1](P235)。社区因对贝比一家的幸运心生嫉妒,在宠儿之死上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后来,面对丹芙的求救,社区对塞丝一家实施了仁慈的救助;最后,宠儿的鬼魂消失了,全社区都得到了救赎。正如莎士比亚在《威尼斯商人》(The Merchant of Venice,1597)中借鲍西亚之口劝说夏洛克放弃对安东尼奥的割肉酷刑:“慈悲不是出自勉强,它像甘霖一样从天而降;它不但给幸福于受施的人,也同样给幸福于施与的人。”莫里森2008年的近作直接以《慈悲》为题,2012年的新作《家园》的主题是爱和慈悲的救赎作用。弗兰克在教会兄弟的帮助下回到妹妹茜的身边,和社区女人一起将茜从死亡的边缘拯救回来。拯救妹妹过程也将弗兰克自己从越战的创伤中救赎出来,使身心俱伤的兄妹俩有机会重新面对自己的人生。《家园》中描述的社区更加团结,更加强大。莫里森在其晚年的作品中更多地加入的《圣经》“爱人如己”的核心思想,使作品充满了爱的力量和对黑人民族的未来乐观的信心。

注:

①笔者检索到的国内相关论述有:期刊论文《为分裂的灵魂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析托妮·莫里森小说的黑人宗教思想》(洪增流、姚学丽,2008),博士论文《托妮·莫里森宗教思想研究》(张宏薇,2009),硕士论文《托妮·莫里森小说中的圣经文化母题研究》(马松,2012)。国外相关论述: Shirley A.Stave,2006.Toni Morrison and the Bible:Contested Intertextualities.Therese E.Higgins,2001.Religiosity, Cosmology and Folklore:the African Influence in the Novels of Toni Morrison.

②文中对《圣经》的引用均出Holy Bible.Grand Rapids, Michigan:Zondervan,2011。译文参考中文《和合本圣经》。

③母题概念的界定主要参考陈建宪《论比较神话学的“母题”概念》一文,载《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1期;以及刘惠卿《佛经文学与六朝小说母题》一书的导论部分。

④文中对《宠儿》的引用均出自Morrison,T.Beloved.New York:Vintage Books,2004,译文为笔者自译,以下只标注页码。

[1]Taylor-Guthrie,D.ed.Conversations with Toni Morrison [M].Jackson: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1994.97.

[2]Levine,L.W.Black Culture and Black Consciousness: Afro-American Folk Thought from Slavery to Freedom[M].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7.33.

[3]刘惠卿.佛经文学与六朝小说母题[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1.

[4]汤普森.世界民间故事分类学[M].郑海等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499.

[5]Jeffrey,D.L.ed.A Dictionary of Biblical Tradition in English Literature[M].Grand Rapids,Michigan:William B. Eerdmans Publishing Company,1992.695.

[6]Bloom,H.Modern Critical Views:Toni Morrison[M].New York:Chelsea House,1990.228-229.

[7]Kubitschek,M.D.Toni Morrison:A Critical Companion[M]. Westport,Connecticut London:Greenwood Press,1998.24.

[8]Bettelheim,B.Surviving and Other Essays[M].New York: Alfred A.Knopf,1979.26-27.

[9]Daniel,R.More than Black?Multiracial Identity and the New Racial Order[M].Philadelphia:Temple University Press, 2002.191.

【责任编辑:向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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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ffering,Salvation:the Biblical Motif in Beloved

Shi Mi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Guangdong Polytechnic Normal Univ.,Guangzhou 510665,China)

Beloved is the masterpiece of Nobel Prize winner Toni Morrison.Most of the critics of Beloved are concerned with race,gender and culture at home or abroad,but this paper focuses on the Biblical motif.?The Holy Bible is a canonical collection of texts sacred in Judaism and Christianity,and is one of the important sources of western culture and Morrison’s works.This paper analyzes the Biblical motif in Beloved from the following aspects:the setting,the development of the main plot and the love theme,in order to supply a thorough explanation of the novel’s feature.In addition,this paper is a good supplemental study for the novel Beloved.

Beloved;The Holy Bible;motif;suffering;salvation

I 106

A

1000-260X(2015)01-0107-06

2014-12-12

史敏,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副教授,从事西方文论和美国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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