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竞技与神话——对“历史穿越”式研究的历史学与人类学反思

2015-04-09 10:16
上海体育学院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阿波罗古希腊现代人

高 强

(华东师范大学体育与健康学院,上海200241)

1 古希腊竞技与神话的“历史穿越”式研究

在历代论家的种种诠释、转引中,从古希腊流传至今的神话逐渐成为解读、挖掘西方文化内涵的源泉之一,也极大地影响了对古代乃至现当代奥林匹克运动的研究。寻找古希腊竞技运动、奥林匹克运动的古希腊神话渊源俨然成为一种不可或缺的研究方式和内容,其中3种方式较为常见。第1种方式较为宽泛,即寻找古希腊神话中的竞技活动与古希腊宗教仪规、宗教精神上的契合。《荷马史诗》中带有宗教性质的竞技活动成为参引的重点。这一方式试图在宽泛意义上将古希腊竞技活动纳入古希腊文化之中,竞技活动的神话意义就是两者之间的中介[1-2]。

第2种方式建立在前一种方式的基础之上,以古希腊神话中某一个或几个神的神性说明古希腊的竞技运动精神所在。下面的一段表述极具代表性:“从绘画到雕塑,从神话到哲学,古希腊人是如此智慧地协调着感性与理性、酒神与日神之间的平衡,并使他们完美地结合。亚里士多德之后的西方文化其实就是一个不断地修正柏拉图与基督引起的错误,并努力回归到古希腊文明的进程,这种回归是查拉斯图特拉式的返乡,是迷途知返式的回归。在这种回归中,顾拜旦恢复了奥林匹克的伟大传统,使得古希腊体育得以在全世界展开。”[3]不难看出,这段文字将“感性与理性”“酒神与日神”精神的契合认作是“奥林匹克的伟大传统”“古希腊体育”的精神所在。

第3种方式较为精致[4],也是对上述2种方式的提升,即通过解读《荷马史诗》中的古希腊竞技传说,挖掘其中的古希腊竞技精神,并与现代体育进行比较,实现古希腊竞技与现代体育之间的融通。Dombrowski[4]以这一方式分析在《荷马史诗》中有关奥德修斯、阿喀硫斯的竞技活动,试图说明古希腊竞技运动是一种在游戏和严肃之间的“中庸”之道,且这一精神贯穿古今体育。

上述3种将古希腊神话或某些神性“信手拈来”用以指征古希腊竞技,用以批判现代体育对古希腊竞技精神的悖逆,或用以界定体育的哲学本质的研究方式并不鲜见。神话的存在形式不能超越人类历史的发展,亦不能违背考古事实,有着诞生、传播和被淡忘的过程。如果从历史学和文化人类学角度审视这一“信手拈来”的研究方式,则会发现一种“关公战秦琼”式的“历史穿越剧”。本文便是在历史学研究成果和人类学理论分析的支撑下破解这种“历史穿越”式研究带来的谬误,在体育史与体育哲学相结合的基础上为希腊神话与竞技之间的关系带来一种正解。

2 “历史穿越”式研究的史学谬误与反思

2.1 古希腊神话的“穿越”

2.1.1 古希腊神话的年代倒错 古希腊的竞技运动不同于古奥林匹克运动,前者有着更为古老的历史。史学研究一般将古希腊史分为新石器时代(公元前7000年—公元前3000年)、青铜时代(公元前3000年—公元前1200年)、黑暗时期/铁器时代(公元前1200年—公元前700年)、古风时期(公元前700年—公元前480年)、古典时期(公元前480年—公元前323年)、希腊化时期(公元前 323年—公元前 30年)[5]7。第1届古奥林匹克运动会始于公元前776年,处于黑暗时期向古风时期过渡阶段[6]2,而古希腊竞技运动的形成远远早于这一时期。古里奥尼斯提出“体育活动早在公元前2000年前的米诺斯时期的克里特岛就已经出现”[7]30,并引用了在公元前16世纪时的壁画、浮雕以及同时期或更早时期的章印和印章石中的“抚牛腾跃”和“翻筋斗”[7]12运动,在《荷马史诗》中记载的迈锡尼时期的“赛跑、铁饼、跳远和战车比赛”[7]22,“塞浦路斯出土的公元前13世纪迈锡尼双耳陶罐上”最古老的“描绘场地赛跑比赛的图画”[7]22作为考古证据。这些证据都远远早于第1次古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召开时间,故认为古希腊竞技的形成早于古代奥运会的形成,源于更早的迈锡尼与克里特文明。

同样再审视古希腊神话。波默罗伊转引了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的说法,即“每一个神从什么地方产生出来,或者是不是他们一直都存在着,他们的外在形式怎样,这一切可以说是希腊人在不久之前才知道的……是赫西俄德与荷马将诸神的家世教给希腊人,把他们的一些名字、尊容和技艺教给所有的人并且说出了他们的外形”[5]77。希罗多德是生活在公元前5世纪的学者,所以波默罗伊认为“后世的希腊人对世界起源和神祗的了解全部来自公元前8世纪末的史诗以及传播这些诗歌的吟游诗人”[5]77。其中最为著名和引用最多的就是《伊利亚特》《奥德赛》和《神谱》。不论质疑史诗与真实历史之间究竟存在着多少关联,波默罗伊根据考古证据认为“迈锡尼文明毁灭以后,线形泥板上曾经出现过的一些神祇的名字消失了,古希腊诸神的名字又增加了一两个”[5]76。因此,古希腊神话的成型晚于古希腊竞技运动,从考古依据看,古希腊神话中体现的某种精神特质是不能完全涵盖古希腊竞技运动的。可见,将成型于公元前8世纪史诗般的古希腊神话确定为古希腊竞技运动的精神特质无疑是让几百年后的古希腊神话“穿越”到克里特时代,成为那个时代竞技活动的主旨。

2.1.2 舶来的阿波罗“穿越” 首先从阿波罗崇拜出发,在将日神与古希腊竞技相结合的研究中,大多是强调日神精神中的理性成分。尼采将其称为“阿波罗精神”,与酒神的“狄奥尼索斯精神”相区别。西方学界对阿波罗神话的起源持有“东来说”“北来说”和“南来说”[8-9]。在“东来说”中,最为著名的是以弗里德里希·赫罗兹尼为代表的捷克学者,他们认为,阿波罗崇拜“来源于小亚细亚的吕基亚,对他的崇拜由此传到爱琴诸岛,最终流入希腊本土”[9]。因为在他们发现的赫梯祭坛铭文上阿波罗是“门神”的意思,而“迈锡尼时代晚期的线形文字泥板文书中未出现他的名字,这似乎暗示了这种可能,即阿波罗尚不被公元前2000年代晚期的希腊迈锡尼人所了解。一般认为,阿波罗崇拜是在‘黑暗时代’引入德尔斐的,估计约在公元前1000年至公元前800年间”[7]85。持“北来说”的学者穆勒和法内尔则从词源角度出发,发现在爱奥尼亚人和雅典人使用的阿波罗一词与多利亚方言中的阿波罗一词有着极大的相似。据此他们认为阿波罗是多利亚人的主神,是由多利亚人南下传入希腊的[9]。在“南来说”中,以马丁·贝纳尔为代表,认为阿波罗与古埃及的太阳宗教有着密切关系[8]。

从各方面的考古证据看,“阿波罗源于希腊东南方更加古老的‘地中海文明’”[8],而对于古希腊竞技来说,阿波罗却是舶来的。在古希腊竞技运动形成发展之时,阿波罗还未进入古希腊人的信仰之中。

其次,从太阳神的文学形象出发也能产生质疑。通过《荷马史诗》和《神谱》可以发现,在历史的过程中阿波罗的神话形象是迥然不同的。在公元前8世纪《荷马史诗》中,太阳神是赫利俄斯而非阿波罗,而阿波罗多以散播瘟疫、射箭等形象出现。只有在公元前5世纪的悲剧作家如欧里庇得斯的作品《法厄同》中,阿波罗才以太阳神的面目出现。同时代的悲剧大师埃斯库罗斯和索福克勒斯却将阿波罗认为是医药和预言之神[8]。直至“前苏格拉底时代到柏拉图时代,阿波罗被哲学家们进一步再造,充当起理性之神的作用,代表认知和辩证的意义”[8]。

可见,无论是阿波罗还是他所代表的理性“阿波罗日神精神”均与更为久远的古希腊竞技有着较长的历史间隔,故以苏格拉底时代才逐渐形成的阿波罗理性精神指征古希腊竞技,无疑是让阿波罗“穿越”几百年涵盖更为久远的古希腊竞技运动。

2.2 对“历史穿越”式研究的史学研究理论反思

“历史穿越”式研究存在年代倒错现象有着深刻的史学研究理论背景。在古希腊史研究中,从公元3世纪的希腊作家欧赫墨罗斯到18世纪英国希腊史学家格罗特,至19世纪后考古学和社会人类学家,对古希腊神话的真实性一直存在着较大的争议。呈现出从古希腊时代认为神话即代表真正的历史到启蒙时代完全质疑神话的真实性,到现当代以“严谨的、实证主义的、历史的,重视对古神话文献和古语言的研究以及考古成果的利用”为研究方法探究神话与古希腊史之间的关联,这3个不同的历史阶段[10]。从揭示“历史穿越”式研究中的谬误发现,这一研究方式仍停留在早期的对神话与历史之间关联的认知上,而未随着古希腊史研究的进展而联动,简单地沿用了欧赫墨罗斯主义,认为古希腊有关竞技的神话便是古希腊竞技的真实反映。

3 “历史穿越”式研究的思维逻辑谬误及反思

3.1 文化人类学理论对“历史穿越”式思维逻辑谬误的揭示在历史层面上对“历史穿越”式研究的批判是在历史考据和史学理论层面上揭示了该研究方式形成的年代倒错谬误。何以形成此种“关公战秦琼”的研究方式而忽视较为可信的历史研究?德国社会学家埃利亚斯的批判就点明了其中存在的思维逻辑谬误:“对另外一个社会进行总体性的判断和评价,好像这个社会是我们社会中的个体一样。”[11]简言之,埃利亚斯所批判的便是用现代人的思维方式描述、理解古代人的行为。这一批判驱使我们反思现代人的眼光,更需要我们重现古代人的思维方式。

对于历史,无论是逻辑推理或是心理分析都显得苍白无力,而文化人类学的追溯在很大程度上能够重现古人的生活方式。文化人类学的这一功能首先来自于文化人类学大师泰勒对文化的界定:“不同社会和人种社会的形成条件,正由于它们能在一些普遍的原则下进行调查,以至于它能够作为研究人类思维和行为法则的适合对象;一方面,在文化中弥漫着的均质性在很大程度上归因于相同的行为有着相同的原因;另一方面,文化的不同水平可以看作是发展或进化的不同阶段,每个先前历史的产物都是形成未来历史的特有组成部分”[11]。根据这一对文化的界定,泰勒对人类文化发展的早期雏形假定了一个“原始状态”,而“这种假定的原始状态在很大程度上是与当代的尚未文明开化的部落的存在状态相一致”“这些未开化的部落仍具有某些共同的因素,看起来是人类学最为古老的历史时期的残余”[12]20-21。泰勒将现存的文明未开化地区视为人类文明的雏形,通过调查这些地区的文化了解人类文明的童年状况。继而法国人类学家列维·布留尔提出“集体表象”和“互渗律”人类学理论概念,正是希望通过调查文明未开化地区进而了解人类文明的“童年”。

在泰勒与布留尔的文化人类学理论下,盛行的“历史穿越”式分析暴露出更为深刻的理论谬误。前者为批判奠定了方向,后者则在深层次中反思“历史穿越”式分析存在的现代人思维逻辑。

3.1.1 “集体表象”的理论揭示 布留尔认为,“集体表象”制约着文明未开化地区人们的思维方式。它的存在方式世代相传,它们在集体中的每位成员身上留下深刻的烙印,同时根据不同的情况,引起该集体中每位成员对有关客体产生的尊敬、恐惧、崇拜等等。它的存在特点首先是集体的,先于且长久于个体存在[13]5。其次,集体表象又掺合了大量与外界自然有关的“神秘感”,充满了“神圣性质”[13]25-26,如风、雨、雷、电等等或被赋予神圣性,或存在“神秘的联系”和“神秘的能力”,如某种作为图腾的植物和动物。在“集体表象”的作用下,先民的世界也是完全不同于现代人,是不区分“可见、可触、服从于一些必然的运动定律的实在体系”的外在自然环境和“不可见的、不可触的、‘精神的’实在体系”的内在精神世界。2个体系在同一个世界中,由充满神秘属性的“集体表象”连为一体。在“集体表象”的作用下,先民的知觉方式完全不同于现代人。在“集体表象”下,“纯物理的现象是没有的……任何自然现象,如声音、颜色,从来就不像被我们感知的那样被他们感知着”[13]34,他们是靠着“他们的社会关系联系着的神秘属性想象存在物和客体的”[13]45。

简言之,“集体表象”让先民以整体性的知觉方式,用“神秘属性”将自己的身体、身处的社会环境和外在的自然环境、宇宙天体连为整体。这在古希腊竞技与古希腊神话中的事例比比皆是。克里特“抚牛腾跃”就具备了这一集体表象的性质。古里奥尼斯[6]18-19认为,“抚牛腾跃”不是现代人的体育比赛和游戏,因为他们既不存在获胜者,也不是人与人之间的行为,而其中的公牛“象征着大自然的善意力量,以及大自然本身(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对公牛的轻抚展现了人类希望与所有生灵和睦相处、和谐共存的意愿,而不是要求它们屈服于他那无法满足的贪婪和难以驾驭的攻击性本能”;而“抚牛腾跃”活动的繁盛远早于希腊神话,“抚牛腾跃”中蕴含的人与自然共通的“集体表象”成为希腊神话的一个流行主题,如赫拉克勒斯的第7个任务[14]34-35,可见是竞技成就了神话。

在“集体表象”理论下,更为深刻地反思“历史穿越”式研究中存在的现代人思维逻辑。布留尔在引入“集体表象”概念之时已经点出了现代人研究先民文化中存在的一种偏见,“即相信一切集体表象,包括低等民族的集体表象在内,似乎都服从于以个体主体的分析为基础的心理学规律”[13]5。这种偏见会导致一种解读方式的产生,即“从与自己相同的个体意识的活动出发推想这些信仰”[13]17。这是因为现代人不像先民那样能将自己与自然,自己与他人置于一个整体性的知觉体系之中,现代人的“己”与“人”是相互区分的。如果让别人理解自己,“客观化”就是必不可少的一个过程,即将自己的意识转变为一个“客观实在”,那么他人才能顺畅地接受。这个“客观化”的过程在布留尔看来,就是现代人“不论在把握什么东西或者放过什么东西的时候,第1个起决定作用的因素是相信我们能够期望在相同的所与条件下现象的经常再现”[13]37。对这种中介性的“客观化”过程的追求正是现代人的一种思维特征,而在导言中所摆出的第1种和第3种的“历史穿越”分析方式中就暴露了这一点。第1种是希望在古希腊竞技与文化之间寻找中介,第3种是在古希腊竞技与现代体育之间寻找中介。在此扮演了中介角色的竞技运动的神话或竞技精神均被视为一种类似黑格尔所倡导的“客观精神”。通过人类学理论的反思,这一“客观精神”不符合先民“集体表象”思维方式,是一种以个体主体分析为基础的心理学方式。

3.1.2 “互渗律”的理论揭示 先民“集体表象”中的“神秘属性”受“互渗律”的影响。布留尔认为,先民往往不考虑外在对象之间的客观因果联系,只考虑现象之间“或虚或实的神秘联系”,即神秘属性。布留尔认为“这些关系全都以不同形式和程度包含着那个作为集体表象之一部分的人和物之间的‘互渗’”,具体表现为“在集体表象中,客体、存在物、现象能够以我们不可思议的方式发出和接受那些它们之外被感觉的、继续留在它们里面的神秘力量、能力、性质、作用”[13]68-69。这一规律被称为“互渗律”。

之所以先民的“集体表象”中的“互渗律”区别于现代人,是因为“互渗律”中存在着区别于现代人逻辑思维的“原逻辑”。“原逻辑”与现代人的逻辑思维最大的区别在于“原逻辑”不排斥矛盾的产生,而现代人的逻辑思维“必须避免矛盾”[13]71。所谓矛盾,可以体现为主观与客观、主体与客体、个体与集体等不能同时出现。在现代人的逻辑思维中,“一个带有单独的和互相排斥的假设问题,逻辑思维必须在它们里面选择一个”。“原逻辑”并非如此,“因为作为这种思维的指导原则的互渗律使它毫不费力地同时在集体中思维个体的东西又在个体中思维集体的东西。这种思维想象在个别的熊和一般熊之间,在个别的野牛和一般的野牛之间,在个别的鱼和一般的鱼之间有神秘的互渗”[13]89。可见在先民处主观与客观、主体与客体、个体与集体等矛盾在“互渗”中得以消融。实然,这种打破矛盾的思维方式在现代人中也有留存[15]69。

“互渗律”在古希腊竞技与神话中也较为常见,主要体现为2个方面。一是自然与个人竞技行为之间的“互渗”。如奥维德所描写的一场在现代人看来的比赛事故:“他热恋许阿铿托斯,但后者倾心于阿波罗,让西风神愤懑难平,由妒生恨,于是乘阿波罗投掷铁饼之机,吹起一阵疾风,让其抛出的铁饼偏离方向,恰恰击中美少年头部”[7]170。当然,对于这一神话的解释,更多的现代人会接受“万物有灵论”的解释,但是先民的“集体表象”思维方式下是不会形成“灵”这一抽象的观念。在“互渗律”的理论下,这一比赛事故则将运动行为、事故发生、人神关系这三者相互渗透,而丝毫不在意它们分属于在现代人看来不同的逻辑范畴,有着不同的因果关系。

二是人的主观和客观意义之间的“互渗”,古希腊竞技的获胜者往往被尊为“半神”的英雄,而提亚哥尼斯的故事体现主观精神与客观肉体、生者与逝者之间的“互渗”。如提亚哥尼斯是一位古希腊时代著名的运动员,但“当他离开人世后,他在世时的敌人之一每天夜里去市场区鞭打他的青铜像,好像是在凌虐提亚哥尼斯本人。这场凌辱的结果是,雕像砸在鞭打者身上。死者的儿子们于是控告雕像谋杀,塔所斯人遂将提亚哥尼斯的雕像扔进海底,其根据是德古拉制定的原则,他为雅典制定凶杀案法律时,甚至对无生命之物也加以放逐”。但是之后塔索斯地区发生了饥荒,祭司就认为是他们不敬竞技英雄而导致众神的愤怒,从而又恢复了提亚哥尼斯的雕像[7]188-189。从这桩历史的奇案看,生者与逝者之间是没有绝对隔阂的,客观肉体的消亡并不代表人的精神消失,雕塑等物件中依旧存在那个人的精神,甚至可以代替那个人接受肉体上的惩罚。

“互渗律”理论同样对“历史穿越”式研究中蕴涵的现代人思维方式形成了反思,针对的是现代人思维方式中的“逻辑律”。现代人的逻辑律体现于因果关系在推理中的2个表现:一是对原因与结果的关联性和连续性的强调[13]66-68;二是现代人更为强调经验的实在与否及决定性意义。这两点都是主导先民思维的“互渗律”所不在意的。在这一理论下,导言中所涉及的第2种“历史穿越”式研究中包含的谬误则一览无遗。第2种“历史穿越”式研究在解读希腊神话、借鉴尼采学说的基础上认为古希腊竞技中蕴涵着某种以某些神为代表的神性,尤其强调了其中理性与感性因素,而古希腊竞技中释放了人的欲望代表着酒神,而竞技中规则的约束就代表了日神精神[3]。这一研究方式被苏格拉底解读为一种“逻辑思考”的日神的理性精神,是一种驾驭着因果律“抵达存在的深处”的一种精神[3]。这一方式固然有其研究理论来源的问题,如过于强调尼采言论的“微言大义”[15]3。撇开对尼采学说的争论,将理性精神置于古希腊竞技之中就是让现代人思维中的逻辑律、因果律“穿越”到古希腊先民的思维之中,而毫不顾及决定古希腊先民思维方式的是“互渗律”。

3.2 “历史穿越”式研究的理论预设反思从研究理念上看,虽然现代人思维的逻辑律、因果律与先民的“集体表象”和“互渗律”之间有着内容的差异,但是“历史穿越”式研究与本文的研究都秉承“历史与逻辑的统一”的预设,即认同历史的发展存在着一种逻辑过程。这一研究理念在哲学史研究中不乏典范作品。如当代哲学家冯契先生就以“天人”“名实”这两对概念的逻辑关系规划整个中国哲学史的历史变迁过程[16]11。马克思也采用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逻辑关系规划整个人类发展的历程。可见这一从逻辑到历史的研究方法本身并无大碍,但是为何这一在哲学领域获得丰硕成果的理念却在古希腊竞技史领域形成了历史倒错的谬误呢?

从本文对“历史穿越”式研究的理论谬误的揭示就可以发现,“历史与逻辑的统一”可以在体育竞技史的研究中发挥其应有的作用,但其关键是寻找适合体育史研究的逻辑内核,而其中2种重要的区分是不可忽视的:第1种区分来源于哲学与体育的差异。无论将体育定义为身体的运动、竞技的行为或游戏的哪一种形式,它必须存在于人类社会之中,是一种社会行为,不能简单地统一、划归、抽象到哲学思辨的逻辑体系之中[17],然而在哲学研究中抽象思辨是其特征,这与体育是迥然相异的。第2种区分来源于现代社会与古代社会观念中存在着不同的思维逻辑,所以在探究竞技史的变迁逻辑之时,需要同时关注在不同历史时代的社会观念层面上的变迁。由于这2个区分的存在,在体育史中沿用“历史与逻辑的统一”这一研究理念时需要重新思考、寻找、归纳逻辑内核。单纯对古希腊神话进行哲学思辨、文本解读、概念分析并用于古希腊竞技这一方式,可能堕入“历史穿越”的谬误之中,而规避这一谬误的方法是采用人类学考察的方式,对神话与竞技进行考察,归纳出专属先民的、具有体育特质的思维逻辑。

4 研究方法与理念上的反思

对古希腊竞技与神话进行史料考据和人类学理论层面上的分析均清晰地指向了“历史穿越”式研究中存在的历史考据与理论依据上的谬误,而本文的研究正是在规避这些谬误的基础上实现对竞技神话借鉴价值的重释,继而形成在历史哲学层面上的思考,以及研究方法与理念上的推进。

4.1 研究方法上的反思:古希腊竞技史研究中神话功能的重塑对古希腊神话的误读与误用导致了“历史穿越”式研究的谬误,但这一批判并不是否认了古希腊神话对古希腊竞技史研究的积极作用,而恰恰相反正是要重塑与发挥神话在竞技史研究中的作用。

第1个是导向作用。在历史学和人类学反思的基础上,希腊的竞技神话不再被视为直接历史证据,而被作为需要分析的对象:一方面需要具有其他历史文献与证据的“佐证”,而避免神话作为历史“孤证”出现;另一方面必须经由人类学的理论和方法进行检验与分析,从而去除神话中古代人的想象成分而重新被纳入历史学研究的证据。在这去除想象成分的过程中可以挖掘融入神话之中的古代社会观念和意识形态,由此形成了神话在古希腊竞技研究中的第2个作用——区隔作用。

神话中存在的古代人的想象成分及其背后隐含的古人社会观念和意识形态并非只有遮蔽真实历史的消极功能,同时也能形成重要的区隔作用。正是由于以人类学理论和方法分离出神话中存在的古代人的思维方式,藉此可以与现代人的思维方式相区隔,以避免在对神话与竞技间关联的解读中所带来的误读。基于这一区隔作用,便能导向古希腊竞技史在研究理念上的反思,形成体育史与体育哲学之间关联的思考。

4.2 研究理念上的反思:体育史与体育哲学思考对“历史穿越”式研究的分析与反思,从表面看是一个史学层面上“纠错”和“祛魅”的过程,但其中蕴含着对体育史的历史哲学思考,所牵涉的是体育史研究与体育哲学相结合的问题,形成体育史研究理念的思考。

从表象上看,史学研究是对历史事实的梳理和分析,但是其深层含义是对当时人生活状况、社会观念的分析,最终追求的是对历史规律的理解与把握。可见研究者对历史规律及其在历史事实中的表现需要有一个清晰明确、不乏理性主导的批判反思,但是哲学的思辨时而会带来“逾界”的质疑,以过于抽象、普遍的概念和规律涵盖丰富、具体的历史事实。体育史研究中对竞技神话的批判反思性理解符合体育史与体育哲学研究的整合。对体育哲学的思考既发现了竞技神话中带有的先民思维也厘清体育变迁史中的逻辑关系,而历史学与人类学的理论与方法对竞技神话的剖析,避免了哲学思辨中带有的主观性与今人对体育的现代理解,使体育史的研究重新回归到丰富、具体的历史事实中。

综上所述,对“历史穿越”式研究方式的分析与反思仅是一个楫楔,在历史学层面上对史实的考据和人类学层面上的剖析,可以使研究者深入地了解古希腊竞技与神话间千丝万缕、互为诠释的关系,而更具批判意义的是在历史哲学层面挖掘了“历史穿越”式研究背后的哲学预设,进而分殊了“常青”的体育与“灰色”的哲学理论之间存在的区隔,以期在体育哲学和体育史的研究中形成更具生命力和解释力的研究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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