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汉语儿童语言中“了”的习得

2015-04-11 07:04
关键词:情状谓词语料

刘 慧 娟

(北京语言大学 汉语学院,北京 100083)

儿童语言的发展遵循着一定的习得顺序,而其中时体系统的发展是一个复杂的系统过程。在汉语儿童时体习得的研究中,关于表示完成的“了”的习得一直存在争论。汉语中的“了”有两个位置:一个是动词后的“了”(文中标注为“了1” ),一个是句尾“了” (标为“了2” )。一般认为,位于动词后的“了1”是完成体的标记,而位于句尾的“了2”主要用来肯定事件出现了变化或即将出现变化,有成句的作用,是一种语气助词。但在有些句子中,“了1”和“了2”的位置是重叠的,这种情况下,很难用单纯的句法位置来判断句尾“了”的性质。最早期的儿童语言中,基本上都是这样的句子,因此,关于早期儿童语言中出现的“了”的性质及其习得模式,不同研究者有不同的看法。Erbaugh认为:两岁左右的儿童语言中出现的句尾“了”是“了1”和“了2”的混合体,很难判断到底是哪个“了”,因此儿童早期语料中的“了”是有歧义的。她认为,在最早期出现的“了”也可能是表示完成体标记“了1”,因此,她认为在汉语体标记词中,最先出现的是表示完成体的标记词“了”,一直到了两岁四个月左右,儿童语言中才出现了其他的体标记词,如“着”和“正”。[1]373

那么,在最早期(02;04之前)的儿童语言中出现的“了”是不是完成体标记,以及早期“了”的习得方式是怎样的,本文对此进行了个案研究。

一、 相关文献回顾

(一)时体研究文献

时(tense)和体(aspect)是表达时间范畴的两个重要语法概念。“时”用来标注说话时间和事件时间的关系,“体”则体现了情状内在时间构成的不同观察方式。本研究采用Smith的“双部理论”,认为语言中有两种表示体的方法:语法体和词汇体。前者也叫视点体,是由语法手段进行标记的,分为完成体、未完成体和中性体等;而词汇体则是一种情状体,是由动词短语的语义体现的,情状体大致分为五类:状态、活动、结束、达成和一次性情状。[2]

英语中的视点体是由“-ed”、“-ing”等语法形态表示的,而汉语由于缺乏形态,则采用了独立的词来标注视点体,汉语采用四个时态词来区分完成体和未完成体:“了”表示完成体,而“在”、“着”和“过”表示未完成体。

(二)汉语时体文献中对“了”的研究

汉语中的“了”按照句法位置可以分为两种:词尾“了”和句尾“了”。一般来说,词尾“了”表示完成体,不过关于句尾“了”是否也标记完成体则存在一定的争议。Li & Thompson将句尾“了”看作一个表示“现实相关性”的语气助词[3],Sybesma也提出句尾“了”的作用是将相关事件和真实世界联系起来[4],而刘勋宁和陈前瑞则将句尾“了”也看作完成体的一种,两个“了”只是位置上的不同。[5]70[6]

“了2”表示“事件/命题”和现实世界之间的联系,总是描述一个现时状态或者改变后的状态。如句(1)可以描述“手脏”的状态,也隐含着“手从干净到脏的变化后”的状态。“了2”的意义有两部分内容,一是过去发生的一个事件,一是当前的状态。而“了1”则表明事件已经发生,是一种观察事件的视角,如句(2)中的“了”表示“手脏”这个事情已经发生,而不是强调“手脏”这个状态,所以和“变化后的状态”无关。

(1) 手脏了。

(2) 他弄脏了手。

然而,单纯用句法位置来区分词尾“了1”和句尾“了2”有时会产生模糊的情况。例如,句(3)可以有两种解读(3a’)和(3b’)。

(3) 他病了。

(3a’)他得了病。

(3b’)他在生病的状态中。

在早期的儿童语料中,存在大量的像句(3)这样模糊的句子,这也引起了一系列的争论:到底早期的儿童语言中最先出现的是完成体的“了1”,还是表示“和现实相关”的“了2”?为了区分这两种“了”,还需要其他一些相关证据来说明。

(三)汉语时体习得的研究

汉语儿童语言习得的研究文献中关于汉语中“了”的习得基本有两种观点:一种认为汉语儿童早期出现的“了”是 “了1”和“了2”的混合体[7][1],也有研究认为“了2”的出现要先于“了1”。

Erbaugh报告了她对台湾2—3岁的儿童进行的早期时态习得追踪研究结果,她发现在所有的时态词中,表示完成的“了”最早出现,而且出现的频率很高。她提出在02;04之前的阶段,儿童关注的是完成以及和现实相关的情况,主要使用的是完成体标记词“了”。儿童对“了”的理解主要是和过去发生的事情相联系,而且是刚刚发生的事件。她同时还指出:在MLU 02;05之前的样本中出现的“了”都是在词尾和句尾相重叠的位置,都是有歧义的,也就是说:早期出现的“了”是 “了1”和“了2”的混合体。[1]

而饶宏泉用追踪实验的方法对汉语儿童“了”的习得进行了调查,发现在语料中“了”从01;06开始出现,但位置都在句尾,这和其他研究的发现是一致的。在02;06左右开始出现在句中表示完成体的“了1”,而同时包含句中和句尾“了”的双“了”句直到03;06才出现。其他的体标记如“着”和“过”都在02;00之后出现。[7]

本文将对照相关的理论和假说,分析早期汉语儿童语言中“了”的出现环境和相关问题,以测定汉语儿童早期习得语料中出现的“了”的性质。

二、 实验方法与结果分析

(一)数据收集。本研究是基于对汉语儿童语言习得的长期观察数据进行的,被试是一个北京男孩ZTX。一岁到两岁四个月之间是儿童句法发展的关键时期,因此两个研究者从ZTX11个多月开始,对他的语言发展进行追踪观察,最初三个月是每两星期观察一次,然后开始每周一次的观察,每次录像一个小时,对ZTX的自然交流进行记录,每次观察的内容都按照国际儿童语料库(CHILDES)(MacWhinney[8])的格式进行文字转写,本研究涉及的语料是ZTX从01;06;09到02;04;05之间共23次(大约23小时)的材料。

(二)数据处理。收集到的数据按年龄分组,并对谓词类型、句子类型和功能类型进行区分。在选取语料时,本研究排除了模仿、背诗歌等语料,只选取自发出现*自发出现的“了”是指儿童自发地说出含有“了”的句子,不是对前面所说的话的重复。的句子进行分析。本文所搜取的语料包括“了”字句的前三行和后两行的信息,并标注出信息的位置和前后语境。模仿语料的界定范围是目标句之前的三个话轮,对类似话语的反应也被算作模仿。

(三)语料分析。根据以上分析,我们得到了和“了”共现的情状类型的统计语料,谓词的情状类型根据Smith的定义分为五组。如果“了”和同一个词同现的频率超过两次,也只算作出现一次。语料中有一类是包含结果补语的句子,如“找着了”、“看见了”和“吃饱了”等,由于结果补语的出现,这种句子的谓词就是表示完成的情状,这类情状会单独列出。“了”表示将来的用法在自然语料中也很多,像“我要走了”和“该吃饭了”这样的句子,这些句子中的“了”和将要发生的事件联系,并没有完成体的意思,对这类句子也将单独进行分析。

三、 结果分析

在早期儿童语言习得的资料中,关于“了”的讨论很多,主要集中在最早出现的“了”是表示完成体的“了1”还是表示现实关联性的“了2”。根据“了”早期出现的情况,Erbaugh提出在成人话语中,“体”比“时”更加显著,所以最早出现的“了”是一个体标记,是完成体“了1”和表示“现实相关性”的“了2”的混合体。[1] 426

但ZTX的语料却说明,儿童语言中最早期出现的“了”基本上是表示现实相关性的“了2”,而完成体标记“了1”却很少出现,这可以根据上下语境做出判断。除了语境的判断外,其他一些证据也支持了早期儿童语言中“了2”先于“了1”出现的观点。

(一)和“了”共现的谓词的情状类型分布。根据Andersen & Shirai的“体优先假说”的预测,汉语儿童首先使用的完成体的情状类型是“达成”和“结束”类,后来才扩展到“活动”和“状态”类谓词句。[10]

然而,ZTX的语料却与之相反,在ZTX的语料中,在没有结果补语的情况下,和“了”共现最多的谓词类型是“状态”类,约占42.8%,这也是在语料中最早出现的类型,如“(手)脏了”、“(车)坏了”、“(衣服)湿了”等句子,这样的句子在01;07左右就开始出现了。其次是“活动”类的谓词,在整个语料中占35.3%,如“(车)拐弯了”、“吃饭了”、“喝奶了”和“尿尿了”等。如果不将包含“结果补语”的句子算在内,“结束”类的谓词比例仅占9.6%,而“达成”类的情况和“结束”类的一样,如果不包含结果补语谓词,像“到了”、“赢了”和“掉了”等典型的“达成类”谓词只有11.8 %的比例。而“一次性情状”是最少的,在ZTX的语料中只出现了一次*这个模式和成人语料是一样的,在成人语料中,“一次性情状”占的比例也比较小。由于所占比例较小,有些语言学家没有将这种类型单独列出。,占0.5%的比例。

从和“了”共现的情状类型看, ZTX早期的语料中和 “了”共现的谓词类型主要是“活动”和“状态”类,这和体标记“了1”要求的“达成”和“结束”类的谓词类型共现的要求不一致,根据“体优先假说”,早期语料中的“了”并不是完成体标记“了1”,而是状态算子“了2”。

(二)语料中儿童的错误类型。“了2”先于“了1”出现的观点也可以由儿童所犯的错误予以证明。在ZTX的语料中所发现的错误并不多,共有十个,其中有五个是过度泛化的错误,全都是将“了2”的“状态含义”要求泛化到当前的状态中。在ZTX过度泛化的错误中,都是将“了”和现实状态进行联系,而忽略了“变化”的要求,这说明对02;00左右的儿童来说,他们最关注的是“现实”状态的要求,而不是“变化”的要求。这种“和现实状态”的关联性正是“了2”区别于“了1”的重要方面。这说明在使用“了”的时候,出现最多的更可能是“了2”,而不是表示完成的“了1”。 此外,在语料中的另一种错误类型“不当回答”中,一般都是在该用“了1”的时候,却用了“了2”。具体例证如下:

(4) ZTX010818

*FAT:见到了哪个姐姐?

*FAT:<嗯?>[>]

*INH:<啊?>[<]

*CHI:见到姐姐了。

在回答妈妈的问句“见到了哪个姐姐”时,ZTX的回答是“见到姐姐了”,而不是“见到了XX姐姐”,而后者则是典型的表示完成体的“了1”的句子。而且在ZTX对类似问题的回答中,没有一例是用典型“了1”句来回答的,这也说明在早期儿童的语言中,“了2”的优势是超过了“了1”的。

(三)典型“了1”句、典型“了2”句和表示将来的“了”字句的分布状况。典型的“了1”句是指“了”出现在动词及其宾语或其他成分之间的句子(句(5)),而典型的“了2”句是指“了”出现在动词及其宾语之后的句子(句(6))。除此之外,“了”字句还可以表示将来发生的事情(句(7))。

(5) 我吃了饭。

(6) 我吃饭了。

(7) 我要吃饭了。

在典型句中的“了”没有歧义,可以比较容易判断出是“了1”还是“了2”。

在整个语料中,典型的“了2”句出现得比较多,在01;08;18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我去公园了”这样的句子。此外,在ZTX的语料中,出现了26次包含表示将来的“了”的句子。最早的一次出现在01;08;11时,这些以“了”字结尾的句子表示将要发生的事件,也不是表示完成体的“了1”,而是一个将现在和将来相联系的“状态算子”。

与此不同的是,在ZTX的语料中,典型的“了1”句却非常少,只有在02;03;22时才开始出现了典型的完成体的句子“我忘了收”。自此之后,典型的“了1”句开始连续出现。而在02;03;22之前,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例这样的句子。如果儿童在早期已经掌握了完成体的“了1”的话,很难解释为什么这种典型的完成体句子在早期语料中(02;00之前)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一种可能的解释是由于句法结构的复杂性而导致儿童早期不能掌握典型的“了1”句,但是,通过对儿童早期句型的统计发现:在ZTX共计23小时的语料中,出现 “了”的句子的句子结构类型比较多,在所有的语料中,和“了”共现的句子共涵盖了67种句子结构,这表明在02;05之前儿童语言的句子结构就已经很复杂了,因此句子结构的复杂性不是典型完成体“了1”出现限制的原因。对这些“了”的分布可能的解释就是早期儿童还不能掌握完成体标记“了1”的用法,因此没有典型的“了1”句出现。

(四)其他体标记词出现的时间。语言中表达体的概念可以使用两种手段,一种是使用体标记词(“着”、“了”、“过”等),一种是通过使用动词短语的内在含义来表现。儿童早期还不能使用体标记的语法手段来表示完成体,他们所采用的方法是动词短语内在含义的方法。

在ZTX的语料中,除了模仿的话语外,表示进行体的体标记词“着”和“正”等也很少出现,和“了”相比,“着”和“在”也出现得比较晚,这点和Erbaugh的语料情况是一致的。另外,“着”和“在”大部分都出现在问答的环境中,自发出现的情况比较少。最早自发出现 “着”和“正”的句子是在02;04左右,此后开始大量增加,这个现象和表示完成体的典型“了1”句的出现时间和发展过程是相同的。因此,可以说,“体”概念的发展是一个系统的过程,如果说表示完成体的“了”在非常早的时间就大量出现了,这种完成—非完成体标记的不平衡现象也需要合理地解释。因此,归因于句法分布的歧义性而得出早期体标记“了”已经出现的结论是站不住脚的。

本文用长期追踪的方法考察了汉语儿童对“了”的早期习得。与Erbaugh[1]和Li & Shirai[8]的结论不同,本研究发现最早期出现的“了”并不是完成体的标记“了1”和表示现实关联性的“了2”的混合体,而只是表示“现实关联性”的“了2”。汉语儿童在早期语言阶段,表示完成体的“了1”的习得要晚于“了2”,“了2”和其他的句尾助词一样,在2岁之前已经大量出现了。而表示完成体的“了1”要迟一些,到02;03左右才开始出现,在这个时间段,ZTX的语料中才开始出现典型的“了1”句,也是在02;04左右,其他的体标记才开始在自发话语中出现。这些系统性的分布也证明了早期的“了”是“了2”,而非体标记词“了1”。

[1] Erbaugh Mary. The Acquisition of Mandarin. In Dan I. Slobin (ed.) Crosslinguistic Study of Language Acquisition, Vol. 3 [C]. Hillsdale, NJ: Lawrence Erlbaum Associates, 1992.

[2] Smith CS. The Parameter of Aspect. Dordrecht: 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 1991.

[3] Li Charles, Sandra A. Thompson. Mandarin Chinese: A Functional Reference Grammar. Berkeley, C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1.

[4] Sybesma Rint. The Mandarin VP. Dordrecht: 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 1999.

[5] 刘勋宁.现代汉语句尾“了”的语法意义及其解说[J].世界汉语教学,2002,(3).

[6] 陈前瑞.汉语体貌研究的类型学视野[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

[7] 饶宏泉.汉族儿童语言时体习得[D].安徽:安徽师范大学学位论文,2005.

[8] Li Ping, Yashuhiro Shirai. The Acquisition of Lexical and Grammatical Aspect. Berlin: Mouton de Gruyter,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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