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坚守

2015-05-04 23:47张福平
中国铁路文艺 2015年1期
关键词:药柜活计木工

张福平

当父亲装上最后一个四斗中药柜抽匣时,他后退几步,迷缝着双眼,前后左右仔细地瞅着经他手做的药柜,那神情犹如是在审视一件工艺品,或是在欣赏他的又一个透着灵气的孩子。

父亲是今年阳春三月接手这个活计的。两米高,一米多宽,大小57个抽匣,228个药斗的中药柜,让父亲整整忙乎了25天。父亲组合药柜木撑骨架时,叫我前去搭手,我数了数,长短不一带有木榫的木撑有近百根,木撑腰上那些掏出透峁半透峁孔眼,有数百个之多,还有药柜前脸上下构成小方格的蚂蚱扣,也有一百多,要把这些零散的长短木撑不用一枚铁钉,组装在一起,打成中药柜的龙骨架子,谈何容易?但父亲做到了。

在我的注视和配合下,父亲一根峁榫一根峁榫的抹胶,拼装完后脸,再组装前脸,然后再镶装两侧,最后合成了初具雏型的中药柜骨架,接着用绳索捆彪勒紧榫缝,这时父亲点燃一支香烟,抽着小歇。也就三五分钟,父亲粗糙的右手掐灭烟头,手持木拐尺,搭上药柜骨架前后审视修正误差,回身在木工架板上用斧头刻了一小堆木楔,再醮乳胶用钉锤一根根固定峁榫,整个过程费时半天。组合时,父亲神情略显自豪的对我说,要药柜的中药铺老板,找了好几个木匠,没看上眼,最后经人介绍,才找到了年迈的父亲。

父亲是个老木匠,计划经济时期评定七级。父亲最早在铁路工程队干架子木工,修铁路铸桥墩攀高悬空搭架板钉枕木垛,工作危险,父亲炒工程队的“鱿鱼”,辞职再招工,进工厂当家具木工。年轻的父亲学得一手木工好技术,每月开七八十块钱的工资,是厂里为数不多的高工资。父亲那时整天做办公桌椅,有两斗桌、三斗桌、一头沉(三斗带一侧小柜)、写字台小木箱等,偶尔还给意外工伤死亡的工友打棺材。父亲那个年代没有三合板、五合板,更没有花纹漂亮的各种家具面板,也没有现成的木工板,如要用料,就是从汽车上卸下一根根粗壮的三米长圆木,先用墨斗打上锯线,几人再合力把圆木滚上木工房外两米多高的拉锯架,上下两人有节奏的一上一下拉扯大锯,为防夹锯,踞缝上钉根木楔,撕出一片片撑寸料,一公分装板,两公分或两公分五的面板。圆木两边撕下的板皮,也不能扔掉,父亲他们挥起木锛,一下下锛去上面的废边,留着配料。大锯撕下的木撑木板还要经过锯沫温火的烘焙烤干,方能按所做家具尺寸使用下料。

准确说父亲干的是项力气活,也是项手艺活。每一件家具的诞生都先后经过大脑放大样,选配料,下尺寸,再历经锯、锛、刨、凿、合、粘、钉、钻等多道工序,最后还要批灰调色砂纸打磨刷漆。父亲的木工工具也名称繁多,除撕扯圆木的大锯,各种长短锯就有五六把。还有推刨,有冲锋刨、净口小推刨、微型小铁刨、起槽刨、斜口刨、凹凸起线刨。不等宽口铁凿更多,还有板斧钉锤克丝钳螺丝刀熬胶罐拨拉钻,划线的直尺拐尺三角尺小墨斗,可以说十八般兵器一样不缺。记得儿时有次母亲吩咐我喊父亲回家吃饭,我走进宽大的木工房,见父亲正在木工架板上锯撑条,望着汗流浃背锯沫木屑浮落满头双肩的父亲,我上前搭手,蹲下帮他拉下锯,仅拉了几下,就觉着腰酸臂痛,也是从这时起,我初知做个木工的艰辛与不易。

上世纪改革开放初,父亲退休,还拿着不足百元的休退工资,这时物价也象老汉的胡子样硬硬的渐长。家里两个小弟还没工作,上边还有年过八旬的奶奶,父亲感到了日子的窘困。父亲退而不休,在外赁房干木活,挣钱补贴家用。按说凭父亲精湛的木工手艺,加上现代电动木工器具,特别是搞来钱快的家居装修,父亲腰包鼓起来是容易的。但父亲没有去干家居装修,也没应聘去私人木器厂沙发厂,而是独守六尺木案,仍然干着他那较显传统出力流汗的木工活计。后来父亲说,家居装修哪叫木工?那是钉钉子的匠人!还有私人开的家具厂沙发厂,东西外表华丽,败絮其里,父亲既看不惯又做不来,所以只好自己开木工房接活。父亲赁的木工房不在街面,但父亲一年四季活计不断。父亲接的活多干不过来,他会让给过去的老木工伙计一些。父亲说这叫有钱大家挣。父亲活计多的原因,是始终坚持质量和信誉,绝不漫天开价,还有做家具时极少用铁钉,能不用则不用,能少用则少用,木撑的衔接,全靠峁榫木楔;面板的安拼,先在木撑上起槽,面板上起排榫,抹胶固合。父亲这时做的家具品种更多了,除了常见的桌椅,还有后来很流行的五斗柜、大立柜、梳妆台、独角台、装板高低床头、书柜厨柜等,统称“48条腿”。那年我结婚,虽然没有房子,在单位附近租房暂住,父亲还给我做了几样家具,有一个高低柜,一副装板床头,桑槐木的装板是父亲刻意挑选一块块拼粘出来的,花纹很漂亮,刷成浅浅的本色,妻子很满意。

父亲的活计不断,但父亲也一天天老了,比如做棺材,三长两短一块块厚材板,单独锯刨还能挪动,若用暗木榫竹楔元宝扣连接在一起,多人抬都费劲,父亲根本挪不动。这时我们几个儿女先后劝他岁数大了,不要干啦。父亲不同意,说人歇下就生病,活动活动干干等于锻炼了身体,吃饭还香。还真如父亲所说,年近八十的父亲退休后这么一直活动着,确实没病,饭量也好,吃啥啥香,什么高血压高血脂心脏病,统统与父亲不沾边,这倒让我们儿女省了不少心。后来我们商量给老人添置几样电动木工器具,比如手提电刨,风动射钉枪等,父亲再不用站成丁字步,两手紧握冲锋刨一下一下费劲的去推了。但父亲坚决不要,婉言拒绝。父亲像是习惯了听木锯浅吟低唱,看惯了曲卷的刨花从刨口里翩翩起舞,滚动飞扬。前年我儿子结婚,父亲给孙子做了几样家具,但儿子嫌爷爷做的雕花床靠背床头柜不好看,央求我给他买成品。买来的床头靠背确实色泽典雅,油漆滑亮,光鲜好看。用些时日,小两口嫌床头柜床靠背气味大,我不便说儿媳,就指责儿子:这是花钱买遭罪,受看不受用,金玉其外,败絮其里。我问儿子:你知道它是用啥做成的?全是树枝植杆加锯沫粉碎后掺上化学粘合剂压制的,表面贴上木纹纸,甲醛味咋能不大。干活时我把这事说给父亲听,父亲说年轻人哪懂这些,他们净图好看,容易被外表鲜亮的东西所迷惑。你看咱做的药柜,虽然极少用钉,但用几十年,上百年也不会散架,那些射钉枪钉出的东西,稍微受潮,保准变形。

那天我们父子正说着,中药铺的老板来看药柜。胖老板看后表示非常满意,立即掏出一半工钱,交给父亲。

老板说:“剩余的钱拉药柜时再付。”

见于《驼铃》201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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