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蝶又翩翩

2015-05-14 09:47秦挽裳
飞魔幻B 2015年6期
关键词:门客皇子太子

秦挽裳

我的生命终止于十六岁,亦开始于十六岁。

——谢婠

【一】

顾弦死于承德二十一年的深秋,那日天空中正落着雨,十月的晋阳,早已寒风瑟瑟。阴沉的雾霾笼罩在巍峨的皇城上空,压抑而心慌。

长定殿的朱梁上悬起白绫,殿里人不多,唯有几个宫女太监跪在正殿里低声啜泣着,荒凉得可怜。

生前不得君宠,死后更无哀荣。

我没有前去拜祭,而是站在殿前观望了许久。周围的一切安静得可怕,只余零星的雨线打在斑驳的青砖上,淅淅沥沥。

霍云清跪在一众宫人的前端,身着素衣,发间别着一枚白簪花。

她看到我后,缓缓起身,眼中尽是恨意。

她这样厌恶我,我总觉得她是不愿再见到我的,却不想,她竟徐步来到我面前。

“六殿下死了。”轻柔的声音中夹杂着些许凄惨。

六殿下——当朝的六皇子,顾弦。

我抿唇不语。

霍云清也不在意,只是侧过脸去看着殿里黑漆漆的棺材,迷离的眼神中竟浮现出一丝笑意:“我那样爱他,可现在他死了,我却一点也不难过。”

“……”

她苍白的唇微微颤抖:“你终究还是没能得到他,你看,我并没有输给你。”

有血顺着霍云清的嘴角流出,她看着我低笑出声,话语间皆是报复后的快意:“你永远都不知道你杀死的那个人为你做了些什么,不过已经没关系了,我就要去陪他了。可怜你连死都不能,从今以后,碧落黄泉,你再也看不到他了……”

她恶毒的话语让我心惊,眼前突然划过一抹修长清瘦的身影,在一个微光稀薄的清晨,他站在竹林里看书,晨光洒在他白皙的侧脸上,温润如玉。

一时间,心里像被挖去一个洞般难受,冷风撕扯着,鲜血淋漓。

顾弦,我喜欢了那么久的少年。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亲手杀死他。

【二】

遇见顾弦那一年,我十六岁。

彼时我还未去长定殿当值,而是东宫里最卑微的宫女。因为刚入宫没多久,所以常常被其他的宫人欺负。

那一日,侍候太子的内侍命我去打水,因我晚了一步而误了太子的时辰。

那内侍大发雷霆,他责骂了许久,末了,道:“若是不罚你,只怕你的手脚还不利索。你且去拎一桶水,围着这皇宫走一圈,看你下次还会不会再犯!”

皇宫这样大,走一圈实属不易,更何况拎着一桶水?

这摆明了是刁难,看热闹的宫人皆为之震惊,却无一人求情。

长路遥遥,漫天飞雪。

一步一步都极为艰辛,满是冻疮的手因为天寒的缘故又裂了几道血口。

待走到一处宫殿时,我远远地便望见几个宫人抬着一顶红帷舆轿走来。我垂首站在路边,思索着待这仪仗走过再离开。

奈何,寒风凛冽,浮肿的手指青紫不堪。那些水太重,我手下一滑,水桶便落在了地上。

水瞬时洒了一地,有几滴溅在了那华贵的舆轿上。

因这变故,舆轿停了下来。

为首的宫人破口大骂:“大胆!你是哪个宫里的,胆敢惊扰六殿下。”

闻言,我惊得怔在了原地,连跪安请罪都忘记了。

六皇子顾弦,我是有所耳闻的,而宫中关于他的传闻,亦多不胜数。

罪妃之子,病秧子一个,但心狠毒辣的性子像极了他的母妃。为了权势,不惜亲手杀死自己青梅竹马的恋人。

他居住的宫殿偏僻荒凉,与冷宫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见过他的宫人不多,他们亦没那个胆子去他宫前闲逛。因此,六皇子似乎成了宫中的传说,宛若妖魔一般的存在。

思及此,我几乎能预见自己悲惨的未来,直到一把清冷的声音传来:“发生了何事?”

接着,一只白皙修长如脂玉的手将舆轿的帘幕缓缓揭开。

漫天飞雪中,身着月白锦袍的少年端坐于舆轿之中,头戴玉冠,目如寒星,下巴尖削,脸上带着病态的苍白。虽是消瘦得厉害,但也难掩华贵之气。

我总觉得六皇子应该是个阴郁毒辣的病痨鬼,却不想是这样好看的少年,不禁看直了眼。

直到宫人低咳了一声,我这才清醒过来,慌忙跪下请罪。

“抬起头来。”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清朗的声音中竟夹杂着一丝慌乱。

我疑惑地微微抬起下巴,却瞧见那双黑如点漆的眼睛里充满震惊和悲痛,只是须臾,便转而不见。

“多大了?”

“回殿下,奴婢今年十六。”

眼睛里又有些失望。

我不知他为何会问如此奇怪的问题,就在我以为他要责罚我的时候,他却起身来到我的面前。而后在我诧异的目光中,他蹲下身,牵起我的手。

他从袖中拿出一方锦帕,缓缓缚在我流血的手指上。

少年低垂着头,动作轻柔,神情认真。

有雪落在他如墨的长发上,在那一瞬间,白茫茫的皇城万籁俱寂,我的世界里,只有眼前这个美好的少年。

【三】

甫一回到东宫,我便将那块锦帕清洗干净,放在枕边。

月朗星疏,隐隐遮住我轻颤的心和那些不能说的感情。

云泥之别,那个如皎月一样的少年,我从未敢奢想,亦从未幻想能再次相见。

大雪一连下了三日,天刚放晴,我便去了暖房浇花。

待到晌午,太子的随身内侍突然匆匆来到暖房。

我不知太子召我所为何事,只听到那内侍一边走一边低声念叨:“真是走运,竟然被六皇子瞧上了。”

一路来到正殿,殿内端坐两人。一袭玄色宫装的自是太子,而另一侧月白长衫的少年低眸瞧着手中的茶盏,嘴角泛着些许红意,气色要比前几日好上许多。

请过安后,太子指着我道:“六弟,这便是你中意的女子?”

少年将茶盏放在案几上,抬起眼看着我,好看的眉眼微微弯着,薄唇轻启:“是啊!”

几分玩笑,几分坚定,让人分辨不出真假。

太子看向我,道:“六殿下特意来我这里讨你,快跟着他走吧。”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我有些茫然,只是愣愣地看着他,不知该作何回答。

少年笑得温雅:“不愿跟我走吗?”

他的笑太过美好,我蓦地红了脸庞,像是怕他反悔般,拼命点头道:“愿意。”

他嘴角的笑意更深:“真是个傻丫头。”

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离开了东宫,我回头看了一眼,但见太子依旧端坐在透雕的紫金座上,眼睛深邃,笑得高深莫测。

去长定殿的路上,他没有乘坐舆轿,我低垂着头走在他身侧。微凉的手指轻轻抬起我的下巴:“以后不要低头,也不要自称奴婢。”

他垂眸看到我手腕上的瘀青,微微蹙眉,似乎能猜到我在东宫的生活。而后,他拢了拢我被雾气打湿的额发,轻笑道:“没关系,以后有我在,没人会欺负你。”

轻轻的一句话,却温暖得让人想落泪。

我隐去眼睛里的湿意,又听他道:“我叫顾弦,你叫什么?”

我抬眼看他:“我没有名字,因排行十一,所以便唤作十一。”

“十一。”他默念,思索须臾,“小姑娘怎么能没有名字,以后你就唤作婠婠。婠婠,婉妠美好。我要让天下人知道,我顾弦的姑娘,不比任何人差。”

我出身贫寒,看尽世间百态。我总觉得我会如其他宫女一般,在无止无休的谩骂和卑微中度过一生,老死宫中。顾弦的出现让我觉得现在的一切宛如一个梦境,梦里的一切那么美好,让人甘愿沉醉不醒。

原来,喜欢上一个人,不需要时间,不需要理由,只需要轻轻的一句话,和漫天飞雪里,他指尖的温柔。

他便如我黑暗生活里的救赎,此生不愿再放手。

【四】

之后的一切,是我十多年来从未敢有的奢想。

我虽打着长定殿宫女的名号,却有着和顾弦一样的待遇。他身体不好,常年患病,夜里有时也能听到他的咳声。而他也不像传闻中那般毒辣,若非情不得已,他从未出过长定殿。在尔虞我诈的皇宫里,这偏远的地方竟是难得的清静之地。

空闲的时候,他便教我念书习字,他教我写我的名字。我每次都偷懒耍赖不愿意写,到最后,什么字都不会写,却独独学会了他的名字。

他唤我婠婠,清朗的声音却极尽缠绵。

因为他的纵容,我开始有了小性子。我忘记了自己原有的身份,我开始觉得自己就是婠婠,而不是十一。

我沉醉在这美好里,所以有一天,当有人把这一切都打碎时,我甚至还不能相信。

那个女子唤作霍云清,是长定殿的管事宫女。

自顾弦将我带回长定殿的那一日起,她便不喜欢我。顾弦对我越是好,她就对我越是厌恶。

我从未和她有过交集,直到有一日,她找到我,眼睛里尽是嘲讽和厌恶。

“你以为殿下对你好,就是喜欢你吗?你未免太天真了些。你以为他唤你婠婠是真的在唤你吗,他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这世上真的有一个唤作婠婠的女子。

“嗬,真是像呀,难怪殿下将你留在身边。若不是你只有十六岁,若不是婠婠已经十九岁,我也差些……将你认作了她。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一个关于青梅竹马的故事,一个关于殿下的故事。”

那一日,霍云清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故事里的女子唤作婠婠,可是,并不是我。

那个叫作谢婠的女子,死之前是长定殿的宫女。关于这一段风月之事,宫中是有些传闻的,有人说她是顾弦的恋人,有人说她是顾弦的棋子。可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已经死了,而顾弦,仍旧忘不掉她。

谢婠和顾弦相识于六岁那年,彼时她是一个刚入宫的宫女,而顾弦是刚失去了母妃的皇子。因为他的母妃毒死了承德帝最宠爱的妃子,承德帝大怒,赐他母妃腰斩之刑,而他也因此受到了牵连。从那日起,他便不再是六皇子,而且被驱赶至宫里最偏远荒凉的长定殿,承德帝对他不闻不问,只当从未有过他这个儿子。

【五】

宫里的人向来势利,又瞧见顾弦不得宠,因此常常对他又打又骂。

他虽是年幼,但却十分倔强,从不肯求饶,因此常常一身伤。

那一日,六岁的顾弦坐在殿前的石阶上念书,却瞧见不远处几个宫人对一个小姑娘拳打脚踢。

他本不想多事,思索许久之后,却仍是站起了身,对那些宫人道:“大胆!谁准许你们欺负她的!”

清脆的声音中夹杂一丝与生俱来的威严,那些宫人一愣,待瞧见是他后,笑得更加放肆:“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罪妃的孽子呀。”

当时顾弦是想英雄救美的,却不想,他高估了自己。末了,美没有救成,他自己也跟着遭了一通揍。

他一边恨恨地想,终有一日他会将他们碎尸万段,一边将小姑娘紧紧地护在身下。

待那些人打完,两个小孩躺在地上,疼得爬不起来。

顾弦牵着小姑娘的手,晃了晃,问道:“我叫顾弦,你叫什么?怎么会在这里?”

小姑娘撇了撇嘴:“我叫谢婠,前天方才进宫。宫里的姑姑教我规矩,可是我太笨了,怎么都学不会,姑姑一气之下便将我丢在这里,不要我了。”

她有些委屈,声音里带着些哭意。

顾弦爬了起来,看着她道:“她不要你,我要你。以后你就跟着我,只要有我在,就绝不会让他们欺负了你,好不好?”

年幼的顾弦继承了他母妃的好模样,唇红齿白,白白嫩嫩,包子一样。

谢婠看直了眼,觉得他比那些小姑娘还要好看,比任何人都要好看。于是,她呆呆地点了点头,脆声道:“好。”

顾弦笑弯了眼。

或许从那时,就注定了一场悲剧。看似温暖的相识,不过是一场算计。

宫里的孩子自然聪慧,尤其是顾弦这样不得宠的皇子。他无依无靠,知晓身边必须有一个忠心耿耿信得过的人。小姑娘的心总是软的,只要在她危险时救她于危难,再说几句温柔的话,她便会记住你的好。

而顾弦,没有输。

那时的谢婠刚被父母抛弃,孤苦无依的她被所有人欺负,只有那个长得漂亮的男孩不嫌弃她笨,还说要保护她。

那一刻,在谢婠的心中,顾弦就是一个好人,她记住了他的好,这一记便是一生。

【六】

那时的长定殿就顾弦和谢婠两人,宛若冷宫。

顾弦虽不得宠,却十分争气,求知若渴。

可他们生活艰苦,连温饱尚不能满足,哪有多余的钱财给他换取书籍。

每次看到顾弦失望的眼神,谢婠便难过得厉害,她将顾弦视作她唯一的亲人,见不得他受一点委屈。

心里的某种想法日渐坚定,终有一日,她攥紧拳头跑进了太医署。

这是宫里唯一收入大的地方,给一些太医当药人。

那一日她此生都无法忘记,那样清晰的痛楚,一百三十九针,每一针,都仿佛疼到了心里。

试针过后,她拿着太医打赏的十两银子,笑得开心。

她将这些银子拿给顾弦,顾弦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那样清澈,清澈到让人自惭形秽。他紧紧地抱住了她,第一次落下了泪。

之后,谢婠便成了太医署的常客。宫人向来贪婪,十两银子根本算不得什么。

好在那些太医看她年纪小,又十分能忍,每次都能多给她些。

她一直在太医署做了八年的药人,她身上不知扎过多少针,亦不知喝过多少剧毒的药,年幼的身体早已残破不堪。

她受了这么苦,从未想着告诉顾弦。她不想顾弦愧疚,她怕顾弦知晓后,不再让她来太医署。

那时的她单纯得可怜,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她和顾弦相依为命,至少在她眼中是这样。

可她却不知道,顾弦那样聪慧,怎会不知那些钱财的来源?只是他太需要这些钱财,于是他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好。在每个寂静的夜里,看着她青紫交加的身体,紧紧地将她揽入怀中。

直到顾弦十四岁那年,承德帝四十岁寿辰,在宫中宴摆群臣。所有的皇子皆奉命出席,顾弦亦在其中。

他坐在最不起眼的位置,所有人都未正眼瞧他。

直到承德帝考众皇子治国之道,其他皇子的回答皆差强人意,唯有一青衫少年从角落里起身,不卑不亢,字字犀利。少年虽是穿得寒酸,但一身大气难掩华贵。

承德帝大为赞赏,这才想起他还有这么一个儿子。

那一晚,顾弦当真是出尽了风头。之后的一切,便是翻天覆地般的变化。

长定殿里不仅有宫人侍候,他们不用再受尽冷眼,连顾弦也跟着其他皇子一起去国子监念书。

谢婠跟着顾弦过上了好日子,可她却并不开心。以前虽是困苦,可她却能日日陪在顾弦身边。如今顾弦得宠,每日有忙不完的事情,她每天要等到夜半时分,才能见他一面。

【七】

一切转变发生在谢婠十五岁那年。

那一日,三皇子带着他的门客来长定殿走动。顾弦疼爱谢婠,便让她一并入了席。之后发生的一切,让她始料未及。

一袭红裙的谢婠眉目精细,肤白胜雪,星眸含情,眉目流转间皆带着惊心动魄的漂亮。

好色的门客从桌下抓住了谢婠的手,顺着她的衣袖慢慢往上摸,动作间极尽猥琐下流。

突然的动作吓坏了谢婠,她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红着眼睛,求助地看向顾弦。

在她心里,顾弦是她的依靠,正如顾弦所说,只要有他在,就绝不会让人欺负了她。

可她心心念念的少年什么反应呢,他静静地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未说,而后转过脸去,继续和三皇子交谈。

他的反应让她怔住,虽然知晓三皇子势力极大,顾弦不敢得罪他。但现在他如此冷漠,却是她从未想过的,让她觉得,他有些陌生。

那天,谢婠第一次不顾顾弦的呼唤,自己回了房。

顾弦追随她到房间,将她揽在怀中,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他说并不是弃她不顾,而是他现在没有办法和他三哥抗衡,若是明着和他三哥起冲突,他三哥为了顾全颜面,一定会杀了她保全自己的门客。

他说,让她再等等,她今日所受的苦,他全都记着。等有一日,他会让那些欺负她的人比她还要难过百倍。

他说这话时带着恨意和无奈,那是生活在皇宫最底层的悲哀。

谢婠的心一瞬间便软了下来,想着顾弦这么些年也不易,于是抽抽搭搭、委委屈屈地也抱住了他。

这本是一个小插曲,可谁都想不到,那门客竟真的喜欢上了谢婠,常常往长定殿送东西。

每次谢婠还没说什么,顾弦倒先她一步,全都将那些礼物隔窗扔了出去。

往长定殿走动的人越来越多,其中不乏太子和三皇子这样的人。

世人皆知,西梁政势一分为二,一乃太子一派,一乃三皇子一派。三皇子的母妃——惠妃母家权势极重,连承德帝都要忌惮几分,且三皇子为人精明,因此,他与东宫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那几日,东宫的人往长定殿走得颇勤,而顾弦眉宇间也有了愁容。

政治上的事谢婠不懂,她只能每日讲一些趣事,逗顾弦开心。

顾弦揽住她,把玩着她的手,问道:“婠婠,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你最亲近的人伤害了你,你会不会恨他?”

谢婠不懂顾弦为何突然这样问,只是睁着漆黑的眼睛看他,笑着说:“不会呀,你永远都不会伤害我。”

她笑得纯良无害,星眸如水一般清澈,这样干净的姑娘,当真是不适合生活在皇宫之中。

顾弦也轻笑开来,他笑得有些勉强,低头轻轻吻上她的额头,他低喃道:“真是个傻姑娘。”

【八】

没过多久,便是谢婠十六岁的生辰。

那日一早,谢婠便听宫女说,顾弦去了晚景亭等她。

晚景亭是御花园最偏远的地方,虽不知顾弦为何要约在那里,但她还是满含期待地去了。

她觉得顾弦一定会给她一个惊喜,她那样开心。可到了之后,哪有什么顾弦,唯有那三皇子的门客在亭子里喝着酒。

谢婠本想转身离去,却瞧见那门客脸色通红,似是生了怪病。她向来心善,虽是不喜欢他,但她仍旧走过去,扯了扯他的衣袖道:“你没事吧?”

醉酒的男子转过脸看她,眼睛猩红如危险的猛兽!

之后的一切都是谢婠始料未及的,她被男子推倒在地,那男子一边吻着她,一边撕扯着她的衣服。

亲昵的动作让她作呕,她拼命挣扎,却仍抵不过男子的拉扯。

她吓得大哭出声,拼命唤着顾弦的名字,一遍一遍哭喊着“顾弦顾弦”。

声音凄厉,如子规啼血。

那是她最亲近的人,她有了危险,她唯一能想到的便是他。

而顾弦此时正坐在不远处的假山后,听着那暧昧的声音和他姑娘绝望的呼喊。心中万分煎熬,可他还是没有出去,他紧攥着手,闭上眼睛,任眼泪流了下来。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在心底一遍一遍地说着对不起。

那是他喜欢的姑娘,可在江山权势面前,一切都算不了什么。

谢婠不知道这地狱一样的侵犯持续了多久,直到有脚步声传来,身上的男子慌忙从她身上离开,跪下道:“皇上万岁。”

似是来了好多人,那些人都被眼前的情景惊到,而后便窃窃私语,说着一些难听的话。

她躺在地上,眼神空洞得如死去一般,身上的污秽就这样尽数暴露在众人眼前。

似乎有人快步来到她身边,替她披了一件衣服。

她呆呆怔怔地任那人将她抱在怀中,周围的一切都嘈杂不堪,却遥远得仿佛在她的世界之外。

不多久,便渐渐静了下来。

顾弦抱着谢婠坐在地上,他眼睛通红,吻着她的额头,哽咽道:“婠婠,没事了。那个人已经死了,三哥也受到了惩罚。只要有我在,绝不会再让人欺负了你……”

他刚说完,便说不下去了。这句话,他不知说过多少次,可现在,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了,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十多年过去,欺负她最多的人,便是他。

眼角的泪落在她的手背上,带着灼热,纤细的手指微微颤抖。

他紧紧地抱着她,紧得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婠婠,过段日子我便娶你为妻,此生此世,只爱你一人。”

怀里的姑娘终于找回意识,倒在他怀中,委屈得痛哭出声。

那时的他,是她唯一的依靠,即便一个简单的怀抱,一句温暖的话,都让她觉得自己并没有被所有人抛弃。

可是她并不知道,她所有的这些痛苦都是他给予的。太子拉拢了他对付三皇子,唯一可以下手的地方便是那好色的门客。他曾经心软过,也曾经动摇过,可他野心太大,相比她,他更喜欢权势。

他将那门客引至晚景亭,并在他的酒里下了合欢药。皇上和那些妃嫔也他引来的,他知道自己这样太过残忍,流言可畏,她算是真的被自己毁了。

好在结果如他所想,他三哥最重要的门客被诛杀,连他三哥都遭受牵连,软禁在宫中,不得随意外出。

这场感情从开始就算不上公平,他是她的无可替代,而她,不过是他的可有可无。

【九】

晚景亭的淫乱之事很快就在宫中传开,流言不堪入耳,谢婠从那日起就没再踏出长定殿一步。

她的精神不大好,整日里恍恍惚惚,除了顾弦,谁都不见。

可顾弦实在太忙了,长定殿的人受了侮辱,承德帝为了安抚他,便将右将军的女儿赐予他做正妃,意在为他拉拢一些势力。

虽然顾弦有意瞒着,但人多嘴碎,谢婠到底能听到些。

以前不敢想的事,以前不愿相信的事,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嘲讽。

她怎么就那么傻呢,她怎么就相信顾弦是真心对她好呢,她怎么就相信顾弦真的会娶一个不洁的女子为妻呢。

她坐在长定殿冰冷的地砖上想了一夜,月光洒在她身上,带着死寂的透明。

第二日一早,她便偷走了顾弦的令牌出了宫。

顾弦找到她的时候,她正站在栖梧山的山崖之上。红衣红裙,有风扬起她及腰的长发,衣袂翻飞间,她宛若一只濒死的枯蝶,美得不太真实。

顾弦站在几步远外,怕自己再前进一步会刺激到她,他只能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婠婠,到我这里来,我带你回家。”

家?她哪里有家?

眼前的这个少年,是她生命中凌驾了亲情和爱情的存在。她这一生不算美好,可这所有的不好,都因为他。

她轻笑,虚幻得有些不真实:“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救我是假的,说保护我是假的,就连说娶我也是假的。”

顾弦的手紧紧攥了起来,薄唇轻启,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是什么都没说。

她嘴角的笑意更甚,她拉起袖子,白皙的手臂却青紫一片,惨不忍睹。那是小时候在太医院试针时,留下来的。

“你知道针扎进肌肤有多痛吗,你知道整日喝着毒药有多难熬吗,你知道那日我倒在地上哭着喊你救我时我有多绝望吗?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你不知道我为了你受了多少苦痛。不,你知道。你只是不说而已,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我对你的好,却处处算计我。顾弦,我恨你。你听好,我是因为你而死的,我这一生因为你而不得善终。我要你终日受良心的谴责,这辈子都不能好过。”

说完,她便翻身一跃而下。

“不!”顾弦嘶吼,慌乱跑到崖边去拉她。只可惜晚了一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衣袖从他手中划过,而后迅速消失不见。

十年的朝夕相伴,十年的相依为命。

眼角落下一滴泪,他蜷缩在地。心像是被人剜走一般,疼痛难忍。

婠婠……

婠婠……

【十】

之后的一切,即便霍云清不说,我也能猜到。

顾弦退了婚。

长定殿里再也没有那个等他到半夜的小姑娘,再也没有那个笑意盈盈的女子。多少个日日夜夜,他枯坐于正殿里,一坐便是一夜,孤独至极。

活着的时候觉得可有可无,死了之后才知道她的珍贵。

他心怀愧疚,夜夜梦到谢婠,梦见她哭,他想将她抱在怀中,可任凭他怎样努力,仍是抓不住她的手。而后他也从梦中哭醒。

他的身体越来越差,有时甚至出现了幻觉,总是看到谢婠对着他笑。

后来因为太过想念,他便收集一群相似的女子来拼凑她的模样。每日默念着,这个人的眉毛像你,这个人的鼻子像你,这个人的嘴巴像你。

世间这么多人像你,可都不是你。

霍云清便是在那个时候入宫的,她最像谢婠,所以一直是特殊的存在。直到那一日,顾弦带回了我。

到现在我才知道,为何太子会选我来做卧底,监视顾弦的一举一动。

因为我的容貌,像极了谢婠。顾弦向来谨慎,长定殿里的宫人都是他自己的人。若是随意选个人,顾弦定会瞧出端倪,只有我,哪怕顾弦知道一切都是骗局,他也心甘情愿将我带在身边。

没错,一切都是骗局。我是东宫暗卫,就连那场相遇,都是算计好的。

可是,在这场欺骗里,唯一错误的,就是我真的喜欢上了他。

他以温柔却强硬的姿态闯入我的世界,温暖了我那颗冰冷的心,让我觉得他是世间最好的,无可替代。

霍云清很满意我的痛苦,她轻笑道:“想知道谢婠长什么样吗,想知道你到底输给什么样的人吗,殿下为她画了一幅画像,就在书房之中。”

霍云清说完便走了,我一刻也不多留,转身去了书房。

几乎一推开房门,我便看到书桌上的白色卷轴。澄心堂纸有些破旧,似是被人天天抚摸。

我刚想打开去看,却瞧见顾弦闯了进来。

他一把抢走我手里的画像,力道之大,竟将我生生推倒在地。

他眼睛里有些许歉意,终究侧过脸去。

仿佛之前的宠爱都是假的,我低笑自嘲:“这便是你将我带回长定殿的原因吗?”

他没有说话,却已是默认。

我又低笑两声,若说来之前还存有一丝侥幸,那么现在却是真的心灰意冷。

婠婠,他给我的名字,他给我的温柔,都是因为另一个女子。

多么可笑。

他任我坐在地上又哭又笑,末了,道:“我给你寻了一门好亲事,是个年轻有为的少将,定不会辱没了你。”

我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不!你是我什么人,我为何听你的?”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随后却是冷如寒冰。他一步步来到我面前,伸手抬起我的下巴,冷声道:“不同意也得嫁。若不是这张像极了婠婠的脸,你以为我会多看你一眼?”

声如玉石,字字诛心。

【十一】

我回了暗卫营,太子对我这样任性的行为很不满意。可我怕再在长定殿待下去,我会忍不住一剑捅死顾弦。

好在顾弦现在是真的没有什么野心了,太子便放下心来。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见顾弦。渐渐地,宫里传来消息,顾弦又病了,整日咯血。

我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在夜里翻墙去看他。

我躲在房梁之上,内殿里笼罩一层淡淡的药香。

看他睡着,我便去他的床榻前瞧了瞧。

脸色比初见的那一次还要苍白,唇上没有一点血色。

看他睡得沉,我刚要离去,手突然被他抓住。我回过头去,却见他正笑着看着我,眉眼微微弯着。

这般亲近,仿佛那日他没有说出那些绝情的话。

我挣扎,他却握得更紧,而后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道:“云清是不是已经告诉你了?”

我低头不语。

他抿唇低笑。

“她只说了一半,后面的她并没有告诉你。

“婠婠没死。

“三年后,我又遇到了她。我那样开心,又那样紧张,可她好像已经不记得了。那日跳崖后,她被太子救回东宫,成了一名暗卫。我那样想她,所以就算知道她来长定殿是带有目的,但我仍是带她来了。她还是像以前那样傻,却比以前更坚强。好像我不在的这三年,她过得十分好。我日日在矛盾里挣扎,想让她变得和以前一样伶俐,却又怕她知晓一切后恨我。那日她去了书房,我怕她看到自己的画像知道些什么,情急之下错手推倒了她。我想让她嫁给一个少将,她生气了。其实我也很难过,我活不久了,若看不到她有一个好的归宿,我死也不能瞑目。可现在我却后悔了,以前因为看重权势,我伤害了自己喜欢的姑娘。后来她走了,我心如死灰,权势没得到,她也没能留住。我一生艰难坎坷,但不想活了一次却什么都留不下。所以我想告诉她一切,即便她恨我,那也算记住了我,也不枉我一生困顿。

“婠婠,你还不明白吗?你就是谢婠。你不是十六岁,你已经十九岁了。”

我混混沌沌地从长定殿跑了出来,不顾顾弦满眼的痛苦和失望。

记忆仿佛在一瞬间苏醒,伴随着波涛汹涌的痛意和恨意。

回到东宫的时候,太子正在书房里等我。

他在案几后写着字,没有抬头:“记起以前的事了?”

我低头:“是。”

他放下笔,眼睛漆黑深邃:“六弟自小就聪慧狠辣,父皇亦很欣赏他。若不是三年他颓废不振,他的地位要比现在好上太多。虽然他一向安分,但留他在宫中,我始终不能安心。我知道你心中所想,敢不敢和本宫赌一局?”

【尾声】

那是我记忆里最后一次见到顾弦。

他的身体好了些,在殿前的竹林里看书。有风吹过,竹叶零零散散落在他的肩头。他穿着月白色的长衫,身影修长清瘦,阳光在他身上晕了一层光晕,美好得像是一个易碎的梦境。

我没有去和他说话,将两封书信放在他的书桌上便离开了。

一封是我在城南等他,一封是太子在城北狩猎,突然遇刺,身受重伤。

若是他去城南找我,太子便放我们离开晋阳。若是他趁机去了城北,太子便以叛逆之罪将他诛杀。

三年已过,我想知道,在权势面前,我算什么。

第二日,我早早地去城南等他。我一直等一直等,后来等得累了,便坐在路边看行人三三两两在面前经过。直到半夜,我最终还是没能等到他,只等来了他叛乱已死的消息。

我不知道听到的那一刻是什么感觉,大抵是心如死灰,想哭也哭不出来。

我那样恨他,总觉得他死了我也不会难过。直到他死后的第三日,我才去看他。

长定殿凄凉得可怜,霍云清爱顾弦,所以也跟着去了。

她在我面前服了毒,临死之际,她说:“殿下是我害死的。我那样爱他,他却从未对我正眼相看。那日我瞧见你去了书房,所以便悄悄跟了去,拿走了你的信。我告诉殿下,你在城北等他,若是他去,你便原谅你。多么笨拙的谎言,他向来精明,但因为是你,他却没有细想就相信了。我到现在也记得那日他是多么开心,他开心要见到自己喜欢的姑娘了,却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万箭穿心和万劫不复。我找他的时候,他只剩了一口气。我告诉他,一切都是你骗他的,你恨他才想让他死。我本想着他也会恨你,可你猜一猜,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他听完我的话便松了一口气,他笑着说,我还以为她遭遇不测,她没事就好。

“我那样爱他,可现在他死了,我却一点都不难过。我宁愿陪着他一起去死,也不愿活着看你们长相厮守。看,谢婠,我并没有输给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虚弱,我轻笑出声,泪却落了下来。

十月深秋,天气阴霾压抑。

我朝正殿望去,仿佛像以往那般,看到顾弦站在殿前。他穿着月白长衫,长身而立。他冲我招手,笑着唤我:“婠婠,婠婠……”

这个我认识了十三年的少年,爱了十三年的少年,终究在我十九岁这一天,永远地失去了他。

而后,碧落黄泉,永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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