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非哑女,君为聋人

2015-05-14 09:47拂玉
飞魔幻B 2015年6期
关键词:琴师比画红衣

拂玉

·琴师篇·

一声惊雷,阁楼外大雨瓢泼。

我在阁楼上倚栏调着七弦琴的琴弦,一蓬湿湿的水汽扑入怀里,像故国春天里一朵花的亲吻。

七弦琴音调罢,我转头向外。哗啦啦的大雨里,天地骤然空旷,又骤然混沌。

这时候,本不该有一抹妖冶的红闯入眼底。

我凝目看去。倾盆大雨中,有人自远处而来,长发被雨淋湿,铺了满背。一身衣裙,仿佛由晚霞里最盛的那一抹裁成。那人赤着白如莲瓣的足,提起夭红的裙裾,露出光洁玲珑的脚踝。

她就这么走来,挽着红裙,步步生姿。

手腕一沉,我信手在琴弦上拨弄,不经意便是一曲《桃夭》。

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想那一定比桃花还要艳丽。

她慢慢走来,在离阁楼很近的地方忽然驻足,抬起头,扬眉一笑。

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那张脸并不美得让人一见难忘,只有扬眉一笑时,才在刹那间美得惊心动魄。

等她走了,我思索为什么以往我从没有留意到她。之后我想起,我弹琴的时候,是从来不会抬起头。

但我今次为她破例。

不光今次,而后教坊的演奏里,我又一次为她破例。

我目光穿过一众美艳的舞姬,终于锁定最当中的那个。她还是一身红衣,衬着她的脸,真是比桃花还要艳丽。

原来她就是当下教坊里最红的姑娘。我见过别人说起她的名字,可我想叫她红衣。

我很想常常见到她,然而我是不能去叩开她的房门。

去年御浮和夙盛一场大战,我作为御浮战败后被俘虏入夙盛的奴隶,地位当真再低下不过。她那样红的姑娘,大概是不会瞧得起我这种没入教坊的琴师。

只是没想到不久后我真的又独自见到了她。

她跪坐在院子里的一条溪边,对着溪水比比画画,我仔细看了看她的动作,猛然发现她比画的其实是一套手语。

神情认真而落寞,不像是心血来潮的玩闹。

我站在檀木小桥上,犹豫着是否要近前。小溪水波乍然被惊起,她头上一支玉钗跌入了水中。

她挽袖要捞,我出声道:“我来吧。”就过去在溪中一番摸索。小溪看着浅,其实深度出乎意料。我最后脱了鞋踏入溪水打捞,半日才把断成两截的玉钗还给她。

趁着她脸上有笑,我说:“你刚才手语里,有个动作不对。”

她口唇奇怪地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

既不会口唇配合着说话,又不停练习着手语。我心中微叹,她或许,是个哑女。

“那个动作,应该是这样。”我缓缓地翻动手掌。

她迟疑了片刻,最终微微笑了。双手一动,翻结出漂亮的手势——谢谢。

我一直压在心上的忐忑终于在见到那个手势时烟消云散。

我不自觉地牵动嘴角,柔声道:“不必。”

她的笑意更盛。

此时,日光明亮,春风正恰。

我为她谱了半支新曲。

我的琴曲向来不为众人所喜,可我始终不愿意更改,也就始终在众人的目光之外,连教坊里最拙劣的舞姬都不愿意跳我谱的曲。

可那些都无所谓。我只希望她愿意听我那半支曲,她能够不嫌弃,她能够有片刻的欢愉。

我在大雨倾盆的时候,抱琴走到阁楼上,倚栏把那半支曲弹起。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要在大雨里挽着红裙,赤足从远处走来,但我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我只专心为她奏起专属她的半支曲。

渐渐地,她在我阁楼下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后来她不再抬着头仰望,而是就在我阁楼下,在雨里,踮起脚和着我的琴声,排演着她的舞步。

终于有一天她挽着裙裾而过时,比画着询问她是否能进门拜访。她披着湿淋淋一瀑长发和一身红衣,跪坐在我面前,在我给她倒茶的时候,比着手势对我说:“我想请你续上这半支曲。”

我在一轮皓白的明月之下,将这半支曲续完。我告诉她曲名是《烟火》,她思索须臾,双手比画着:“真好。”

完曲的第二日,我就被人召去演奏它。

而在我身旁起舞的,便是她。

默契的配合,惊鸿的舞姿,绵洽的曲调。这一场人前的表演,空前成功。

我和她服侍的都是身份尊贵的客人,此曲罢,我的名字迅速在教坊里传遍,也由在场的客人们传到了教坊外。

而她,声名更盛。

只不过我没有想到,她明明让客人满意,却还要受到教坊都知的惩罚。

黄昏细雨里,我第一次走到她的门前。门却是微掩的,从那无意中遗留的一条缝,我能看到屋里,教坊都知举起荆条落在她身上。

她裹着一层棉被,荆条落得再重也只会伤及内里,表面上绝不会有一丝伤痕。但痛依旧是彻骨的,她面无表情,容色却苍白。

我想推门进去,忽然看到教坊都知口唇翕动,说的是——

“知州大人问你可知错?”

真正要罚她的竟是知州。

我救得了她这一回,未必能再救她第二回。

辗转反侧,我想她只有离开教坊,才永远不会被责打。

我不太清楚一个官妓要怎样才能脱籍离开教坊,但我开始拼命地筹钱。

以往我不屑一顾的曲子,我开始学着谱写,以博得达官贵人们的欢心,在他们展颜大笑时,我能获得那么一丁点赏赐;我开始像最贫穷的人那样节衣缩食,我不敢多花出去分文,好像那一点点的钱用掉了,明日后日我就无法生存。

我揣着那永远不多的银钱,宛如揣着毕生所有的梦想。

好不容易有一日,我拿着终于有了一点分量的钱袋去找她,想告诉她我要救她,却被人告知她被知州召去陪客,客人是太常寺卿。

而夙盛的太常寺卿,臭名昭著,风流成性。

别人都不会在乎一个官妓是否能保住清白,可是我在乎。

我抱着琴大胆对座上的太常寺卿和知州说,奏乐之人的技艺,配不上那位红衣的舞姬。而后毛遂自荐:“唯有我的琴技,能与她的舞艺相得益彰。”

我指尖流泻出一串清亮的琴音,是《烟火》的序曲。她像往常那样和音而舞,全然没注意到我看着她,目不转睛,满怀歉意。

《烟火》奏到最高潮,我狠了狠心,毫无预兆地手指加力,将这支曲弹得又快又重。本该停顿的地方我毫无停顿,本该流畅之处我却陡然罢手。她已经习惯了原来的《烟火》,她跟不上我突然变化了的节奏。

曲将至最末,我小指一勾,琴音冲天而上。她一惊回头,脚下却咔的一声响,而后跌坐在地,再不能起身。

舞姬折了脚,只能默默退下。

我知道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背过手,无声地比画着:“抱歉。”

酒宴还在继续。我虽让舞姬受伤,太常寺卿却赞我技艺着实纯熟,留我在一旁援琴作陪。

酒正酣,忽然有小厮向太常寺卿一番耳语,太常寺卿喜色一露,找个醒酒的由头便转去了外面。

离得太远,我看不到小厮耳语时翕动的嘴唇,也就不知道他到底对太常寺卿说了什么。

太常寺卿匆匆离席后不久,一杯酒停在了我的面前。

我抬头看去,知州稳稳地端着酒杯,似笑非笑地问我:“敢喝这杯酒吗?”

我停了弦,恭谨道:“小人不敢。”

“不敢?”知州却真笑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看我时满怀杀意,这杀意令我不敢接他的酒。可他说:“不敢也要敢。”

我抬头看着他,而后不得不双手接过酒杯。正要饮,一只手伸过来盖住了杯口。

太常寺卿,在这时刻匆匆回来了。

只是,面有春色,衣衫不整。

我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最后太常寺卿赶过来的目的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他要带我回府。

一瞬间知州的脸色难看至极,可他不得不让我跟随太常寺卿离开教坊。

我在晦暗的夜里抱着琴,冷得浑身发抖。我跟着太常寺卿的车马前行时不停回头,可我知道我不会见到我想见的人。

有些事情,我真的不愿意深思。

但有那么一个刹那,我的手穿过层层的布,探到了琴握住了弦。我在想这么细这么锐的一根弦,它能不能成功地勒死一个壮年男人。

我从床榻上起来,只将外衫草草披起,就默不作声地推开门,穿过长长的游廊,走回房间。抱着我的琴,不弹,就这么坐在角落里,一坐一整天。

有时候我会扳着指头细数,我所知道的琴师,最后却成了男幸的会有多少。数来数去,大概终究也只有我一人而已。

每一个被强迫的夜,我不能入眠的时候,都会支起身看着床榻上猪猡似的太常寺卿。我僵硬地动着手掌比画,要不要在那肥肉成堆的脖颈上狠狠地切上一刀。

我早已不怕死。

可我怕再也见不到她。

那种害怕的力量比所有的屈辱更甚,我终于全然成了太常寺卿豢养的男幸。

我一日一日地瘦下去,一伸手,看到的几乎都是嶙峋白骨。我从不知道我能这样长久地忍耐着,我以为我的一生都这样葬送掉了。

连太常寺卿都在我渐渐地顺从后,认定我终于屈服而致温驯。

他躺在床榻上惬意地眯眼,叫我弹那一曲《烟火》。

我没有动。

他有些不耐烦,再三催促,甚至说再不演奏,就将我的琴销毁,将我的手筋挑断。

我盯着他的嘴唇,说:“是。”

在他闭上眼准备聆听时,我取下琴上的丝弦,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按照千百次比画过的位置,狠狠地勒了上去。

《烟火》,永远是只属于她的琴曲。我真的真的,很想杀了他。

但丝弦终究不能轻易地拿走一个壮年男人的命。他最终挣脱,反身扑向我,面色狰狞。

可他一定想不到,我想杀他,这念头多么根深蒂固。我怎么可能天真地以为只用一副丝弦就可以了呢?

每一个孤独难眠的夜,我的发簪都被我像匕首一样在磨刀石上来回磨砺。到最后它果真像是一把真正的、短小锋利的匕首。我拿着它,深深刺入太常寺卿的下腹。然后我夺过他腰上的印鉴,没命地向外面跑去。

因为那枚印鉴,我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我向着教坊狂奔。

一声惊雷,天地间大雨瓢泼。就像是不久之前,我在阁楼上遇到她的情景。

我在阁楼之下等她。她一定会从远处走来,挽裙赤足,步步生姿。

那身红衣终于来了近了,我脸上全是雨水,又全是眼泪。

我伸手轻轻抱住她,在她耳畔喃喃细语:“我回来了。”

她慢慢将手攀上我的肩背,我只能感觉到她的手比漫天的雨还要冷。她在我怀里,颤抖得厉害。

这一夜我没有想到要逃命。我和她在阁楼里,在冷雨敲打的窗前,深深相拥,鱼水缠绵。假使明日就是如这场雨一样避无可避的大难,我也可以心如止水,再无波澜。

毕竟我已见到了她。哪怕是最后一面。

天明时,雨水渐稀。

枕畔一团湿湿的印迹,她已不在房里。

我从地面拾起被风吹落的花笺,她在上面淡淡地写着——我跟你走。

酉时,城外河畔那座小亭,我将在那里和她再见。

我等了她三天三夜。

她始终没有如约到来,我却一直不会独自离开。

我的目光望向她该来的方向,半点都不曾偏移。第三天的黄昏,我没有看到那身红衣,却看到了太常寺卿府上的那队侍卫。

我应该可以逃的,他们离我还远,只要我没命地跑,他们不一定能追上。

但我只是转身,用尽所有的力气死死抱住亭子的一根椽柱。

他抱着琴跟在辚辚车马后,一步一回头地走。我想他是在等我,我就扶墙站在最阴暗的角落里,可是我不能走出去,再让他见我一面。

夜很冷,我像是和不久之前一样,赤身裸体地整个暴露在风里。

一只手拎着我的衣领,把我推到墙上。

知州的神情似笑非笑,他的额头抵过来,开口是夜鹄一样的声音:“那个男人舍不得你,你也舍不得他,对吗?”

我没有说话。

心口突然大痛。

知州手里握着一柄匕首,直刺入了我的心口:“我要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他的手一动,匕首又刺入了两分,“我给了你庇护,你的心却不知道感激。真想看看它究竟是什么样子。”手腕一用力,他是当真要把我的心给剜出来。

我痛得难以呼吸,却还用力握住他的手。眼泪淌了一脸,我向他伏低求饶:“我不敢了!”

我不怕死。

可我怕再也见不到琴师。

我要用这残喘的性命,来等待我和他的重逢。

知州终于放过了我。但他的笑让我不寒而栗:“你救他这一招用得不错……不过有件事情我好像忘了告诉你——太常寺卿,对美姿容的男人,也是毫不手软。不然,他怎么愿意仅仅为了你,就拂了我的意。”

我不记得我是如何回到房间的,那一晚,我彻夜未眠。

后来的每天我都提心吊胆,我怕淡漠高远的琴师会在某个我不知道的时候,自戕而亡。

但我又见到他了。

倾盆大雨里,他站在他当初弹琴的阁楼下,面容苍白,目光空茫,一眨不眨地望过来。

他瘦得几乎只剩下骨头,我的手攀上他的肩背,陡然就忍不住哭出了声。

他在我耳畔喃喃细语:“我回来了。”

我忘记我是他的哑女,我在嘴里重复着:“你回来了。”

他回来了。虽然是戴罪回来了。

可是那又怎样呢?当夜我和他在阁楼里,在冷雨敲打的窗前,深深相拥,鱼水缠绵。我和他像世间所有最平凡的男女一样,相遇相知,而后再是我们自己的艰难相爱。但,即使是最艰难的时候,也从未想过要放弃。

等他睡熟了,我想明日一早,我就要跟着他颠沛流离,可我永不后悔。

这时候,有人在敲我的门。我听到有人在问:“故国的花,是开在天上还是水里?”

和琴师一批到来的歌姬,居然就是御浮新派来的细作。

她让我刺杀知州。

我转头看向睡梦里的琴师,在花笺上留言:“酉时,城外河畔小亭,我跟你走。”然后把花笺放到他枕边。

我并不会武功,歌姬给了我毒药。

我敲开知州的房门,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歌姬要我杀他。

“你这是背叛了你的故国。”知州似笑非笑,“不过要恭喜你,倘若你真傻到来刺杀我,你会立时像她一样死得难看。”

知州往旁边一让,他身后,赫然是才给了我毒药的歌姬。只不过她现在已经成了一具千疮百孔的尸体,眼睛还是睁开的,犹看得出死前的惊恐。

“放心,对她动手的人已经被我屏退,伤害不了你。”知州轻轻将我纳入怀中,语带嘲讽道,“故国的花,到底是开在天上呢,还是在水里?”

我微微笑着:“故国的花,是开在白骨堆里。”

知州猛然推开我,俯身捂住下腹的伤口。

但是那没用的。我虽然只是用发钗伤了他,可那发钗上,却抹着歌姬给我的毒药。

我从来没说我不会杀他。

然而知州难以置信似的:“你敢杀我?我庇护你这么久,你却要杀我?”

我在他面前扬眉笑起,真真正正地开怀:“我已不需要你的庇护。因为,我遇到了最好的庇护。”

“谁?”

“琴师。”

知州不会明白。他从来都不知道,心也是需要一个人去庇护的。我这辈子只遇到过这么一个人,可已经足够。

我推门出去的时候,知州向我说了最后一句话:“你敢离开我一步,你就会死得很惨。”

“可惜,我宁死也要离开。”

琴师还在城外河畔的小亭里等我,我要赶过去,和他长长久久,一生相守。

城外河畔,他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本该出现的方向。

我忽然玩心大起,偏不走原来的方向,而是绕了一个圈,悄悄地向他身后而去。

我要从他身后出现,踮脚蒙上他的眼睛,等他猜出我是谁,才转到他面前,对他比画着道:“天涯海角,你要带我去哪儿?”

但,仅有几步之遥时,我突然被人强行架住,往后拖去。无论我怎么挣扎呼喊,都挣脱不得他们的钳制。而他,始终没有回过头,发现身后的事情。

我急得都忘了。

我不是哑女,而他,才是聋人。

我听说过,他在御浮的时候就因太过桀骜,便被人生生用水银灌聋了耳朵。一个琴师被剥夺了听觉,我细细观察过,他只能用眼睛观看琴弦的震动,才能判断出琴的音准;他也只能用眼睛观看人们的嘴唇,才能判断出别人的话语。

他看不出我在说话,因为我唇舌的配合,不是像他熟知的那样。而他会教我手语,因为这套语言,本就为他所熟悉。

我在他身后,如何的挣扎呼喊,他都一点也不会听见。

“你敢离开我一步,你就会死得很惨。”这是知州对我的警告。知州必定早安排了人手,以防万一。

于是我终于闭嘴,也不再挣扎,由着那群人将我拖到他身后不远的地方,把我推入一个才挖好的土坑。

沙土铺天而下,像亘古的银河的沙子,终于流落人间,亲吻我,也埋葬我。

我想起最后那一眼,他还在一动不动地等着。我生怕他会年年岁岁这样等下去,忽然就无比地希望他能有一瞬的听觉,我很想很想告诉他——

你不要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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